又或者对方根本就不想理会，她故意将沈相的话从殉葬歪曲成守皇陵这事？

话说得如此模凌两可，他身为帝王平时做决策时，说话若是也这风格的话，简直可以想象他身边的文武百官有多难做。

范韵在心内苦苦揣度圣心未果，正要继续追问，就见这位皇帝陛下转头望向仍站在他身前的沈相：“太后自愿守着皇陵出家，此忠贞之心叫人为之动容，沈相意下如何？”

你皇帝都动容了，沈相不过一介大臣，难道还能提反对意见？

沈相叹气，脸上布满的皱纹因他皱眉的动作，而显得纹路愈发深刻，他转身面对皇帝和太后躬身道：“太后能如此明事理，老臣心中甚是欣慰。”

说是欣慰，但看他神情显然有些勉强。所以一定得亲生女儿表示愿意赴死，他这当爹的才能感到满意是吧？

李承寰道：“既然如此，沈相你可以退下了。”

沈相却没有退下，他甚至往前又走了一步。

方才外间吵闹的时候，他为了护驾本就挡在了李承寰前方三步处，这再往前一步，顿时离李承寰只有一尺距离。

这对于君臣之间来说是个有些逾越的距离，但身为老臣理应知礼的沈相，却看来没有丝毫退后的打算，只是依旧维持着弯腰躬身的姿势站定在那里。但前一刻明明看来十分恭敬的姿势，此时看着却透露出几分危险气息。

“沈相？”李承寰眯起了眼，声音也沉了下去，“为何还不退下？”

沈相恭敬道：“陛下，还有一事，恕臣斗胆再度谏言。”

刚要松口气的范韵一听，顿觉头皮发炸。这沈相怎么还有谏言！好不容易过了一关的她，现在听到“谏言”二字都害怕好么

“不必说了。”李承寰眯起的眼中闪过一抹冷意，“此事不管朕驳回多少次，你依旧一再上奏，哪里看得出‘斗胆’的样子来？何况朕早就说了再议。外间事务还需要你去处理，沈相还是先退下吧。”

“外间事？”沈相仍是不动，如同在禀报事情般，恭敬地禀道，“外间事早已料理完毕，难道陛下未曾察觉？若是丝毫未曾察觉，为何袖中会藏着匕首？”

李承寰目光一凝，手中刚要有所动作，已被身后悄无声息冒出来的人一把制住，袖中暗藏的匕首随之当啷一声掉落，清脆的落地声顿时衬出了四周围的安静。

范韵这才注意到屋内外不知何时竟变得静悄悄，外间方才还吵闹得沸反盈天，此时却仿佛所有的人都突然消失了一般，再听不到一点声响。

看来沈相所说的“料理完毕”，九成九就是把外头那些随御驾来此的皇亲国戚以及诸位大臣，乃至迷倒众多贵女的文状元，以及叫个不停的赵傻子，都一股脑儿给“料理了……也不知这些人此刻是生是死。

这般变化原本应当早就被注意到，但一来方才沈相的话题太过令范韵震惊，二来有比起文状元更像武状元的文瑞卿在外头守着，三来沈相乃是素来以忠诚耿直著称的朝中元老——谁能想到突变来得如此之快堪比龙卷风？

那么看起来颇为精明实际也极为精明的李承寰，又怎会没注意到异常呢？难道他又在装蒜，如同之前坑她那回一般？

范韵想着朝李承寰望去，却发现他正与背后偷袭自己之人交手，动作一下比一下迟缓……这是中了药？

偷袭他的是一名身材矮壮的中年汉子，瞧他一身侍卫打扮却丝毫不像个侍卫，便大致能猜出他是如何混进来的——沈相此番前来，可不正是带了殿前都指挥使麾下的数百侍卫么。

“放肆！”李承寰骤然失了防身的匕首，正想运力反击却发现自己动作慢了下来，内力也接续不上，转眼便被对方一把制住，不由怒喝出声。

“小皇帝，别这么着急上火的，不如静下心来，好好听沈大人的话，对你也有好处。”那侍卫打扮的中年汉子呵呵笑着，一手按着李承寰的背，一手用力掐住了他的脉门，令后者不多会儿便额角冷汗涔涔。

此人说话声如洪钟，两侧太阳穴突起，显然是名外家高手，也不知是沈相几时招揽来的。

自知身手一般的范韵默默地往角落里退了几步。

李承寰如此受制于人，却没有一个暗卫跳出来，看来那些号称十二时辰轮班守卫圣驾安全的暗卫，是一个也不指望不上了。

早知道他们不太重要，想不到竟如此不中用！

李承寰成年已久，又当了这段时日的皇帝，早已颇具威仪，平日里身边人都不敢抬头直视他，此时却被一个不知来历的刺客轻蔑地称为“小皇帝”。

他眼中怒色愈盛，望向沈相道：“沈相，你今日是想弑君吗！”

沈相面对着皇帝的怒火，却表现得十分平静，态度也依旧恭敬：“不敢，老臣一心为国为君，怎会行此大逆不道之举？今日斗胆如此逾越，不过是为江山社稷着想，不得不为之。还恳请陛下写道圣旨……”

“停止推行新法，是不可能的！”没等沈相说完，李承寰已斩钉截铁地打断他，“不管你提多少次，朕都不会答允。什么为江山社稷着想，你以为朕真的不知？尔等世家门阀千百年来身居高位，却为国家效力，十个有九个尸位素餐，眼中只有家族的权势利益，如同蠹虫一般啃噬着这片江山……长此以往，整个国家都将被尔等蛀空！”

大约是真的怒极，李承寰言辞比往日里激烈许多，只是眼中越来越迷蒙的光，能令范韵看出他所中的药，药力正在发作，此时不过是强撑罢了。

想到她方才为了遁走，给他们下药没能成功，现在别人却成功了。范韵心情一时有些复杂。

只是……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怎么中了药的？

难道有人下药手段比她还高明，下的药效力比她的还好？

范韵想到此，也不管周围局势如何，径自陷入沉思。

沈相静默地等李承寰将一番言辞说完，花白的眉目动都未动，恭敬道：“那就请陛下换一道圣旨。陛下在位之时膝下空虚，但陛下的幼弟聪慧过人，正适合接掌新君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