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忽略她身上仍穿着已经破烂的宫女装，头发也乱得像稻草，她这番话倒也算应对得中规中矩，像是个安分守己的太后该有的样子。

可惜对她身份保持怀疑态度的李承寰，想听到的并不是这个。

历朝历代也有过不少为帝王殉葬的先例，只是殉葬之人大多为妃嫔，位居皇后之尊还要殉葬的虽屈指可数，却也不是没有过。但殉葬之事终究有伤天和，到得本朝基本已被废止，李承寰本身更对此极为反感。

故而纵使先帝驾崩之后，沈相及诸位老臣多次进谏，认为先帝既去，太后年少美貌且无子嗣，长居后宫高位寂寞之余，恐会生出事端乱了宫闱，败坏了皇室声誉，不如令其陪伴先帝。他却对此皆不予理会，不管来多少奏折都搁置一旁。

方才他会出此一问，也不过是心中疑窦未消，故意借此试探对方的反应。

沈相方才所说的话虽然隐晦，但只要是听到的人都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若她真是沈太后——一位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女却被年纪能做她父亲的先帝选进宫中，又不幸的才成为皇后先帝便驾崩，从此成了皇宫里尴尬的存在。如今乍然听闻还要被送去为先帝殉葬，并且提出谏言的还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这一刻心中早已积压多时的委屈愤懑，以及恐惧悲伤无助，必然会令她情绪上出现崩溃。

而若对方不是真的沈太后，在听闻要被送去殉葬时，多半也会惊慌失措，若能因此露出马脚来的话，那就最好不过。

却没想到，对方会如此轻描淡写地避开话题。

这是假装糊涂，想蒙混过关？

“……太后？”李承寰的视线扫过旁边一身破烂宫女装却正襟危坐的沈太后，皱眉想再说话时，却见这位沈太后脸上忽地露出郁色，双目之中竟渐渐盈满泪光。

沈太后的相貌算得清秀可人，静默时颇有几分大家闺秀的贤淑味道，此时双目含泪静坐不语，更显得楚楚可怜。

虽然没接触过几回，但李承寰印象里的沈太后一直是笑眯眯的，明明碧玉年华的少女模样，却总爱露出让人有些悚然的慈祥笑容看向自己，自以为一本正经在说话，实则经常满嘴胡诌。偶尔想起……倒能觉出些鲜活有趣，也不知素来传闻治家极严的沈相，是如何养出这么个闺女的。

如今突然看到她如此楚楚可怜的模样，李承寰一时竟有些不适应，暗觉自己实在不该用这种方式去试探对方——若她真是沈太后，那便不过是个常年养在深闺之中的少女，年龄甚至比自己还小些，却要接连经受这些打击……

就在李承寰心生不忍打算就此顺势揭过这个话题时，面前的沈太后却这般含着泪，用那楚楚可怜的姿态，大声地来了个转折：“但是，沈相所言虽似对哀家有所误解，但有一事却说到了哀家心里头去，哀家……哀家愿意前往陪伴先帝！”

她此言一出，屋内便是一静，从李承寰到沈相，再到所有在场的侍卫以及隐匿于角落里的暗卫都讶异地望向她，便连外头的吵嚷声都似变轻了些。看来这临时下榻的驿站，墙壁的隔音效果实在太差了些，估计屋外的人都难以避免地听到了她这番斩钉截铁的话。

而屋内外不管是谁，在听到沈相以及皇帝陛下的话后，大约都会以为这位年少的沈太后，会因此露出惊吓害怕的神色，接着会含着泪苦苦哀求皇帝与沈相，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的反应，竟会是含着泪主动表示愿意为先帝殉葬。

这个发展未免太过出人意料，李承寰越发眉头紧皱，屋内外也越发安静。

这是殉葬，又不是去游山玩水……世上哪有这般上赶着求死的假冒者？

除非她真是沈太后，自知年轻轻便从此只能守着一座宫殿到老死，将青春年华空度，因而觉得生无可恋，认为不如自请为先帝殉身反倒能求个解脱。

所以……先前对于这位太后的怀疑，真的只是他想多了？

李承寰垂眸，心中仍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皇上。”见李承寰兀自思量着不说话，范韵也没去看一眼沈相，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泪光盈盈地再度向李承寰坚定道，“哀家自入宫之后，便一心只想侍奉先帝，奈何先帝却龙驭上宾，哀家纵是有心也无法可施。幸得沈相今日提醒，哀家才想到还能前往皇陵陪伴先帝，因而恳请皇上准许哀家从此守着皇陵，吃斋念经，常伴青灯古佛。哀家于愿足矣！”

这番话说得范韵自己都觉得牙酸，深深感叹自己的演技真是被情势逼得一日升三级，委实太不容易。但若是这番情真意切的话能让面前的皇帝陛下，允了她去守皇陵……那一旦离开守卫森严的皇宫，她作为沈太后，死遁的可操作空间就能大不少！

当然这得先排除外头那个又自投罗网的傻子，有这傻子在，无论多完美的计划都有可能走向失败结局！

范韵暗自决定此番若是有机会遁走，她绝对自己跑路，再不会理会外头的赵傻子，留下他自生自灭得了。

她这再一次的转折，令屋内外听到的人跟着再一次吸了口气。

敢情，这位沈太后所说的陪伴先帝，却只是去守皇陵的意思？难怪答应得这般快！这根本不是一个意思好么！

寂静中，屋外蓦地传来一声幽幽叹息：“生愿相随，死愿相守，太后如此忠贞，叫微臣不能不心生感佩。”却是文瑞卿的声音。他一个在外头偷听的，好意思这么光明正大地发表感想吗？

而且因为文状元用这七分清朗三分妩媚的嗓音，幽幽地感叹出来时，入耳特别磁性好听，引起了外间此次同来如今不知躲在何处的数位公主贵女们错落的叹息声。真的……非常破坏此时屋内的气氛！

范韵将手中帕子拭了拭眼角快要缩回去的泪花，努力忽视外头的动静，继续用恳求的目光盯着李承寰，说道：“还请皇上成全哀家！”

“太后如此为先帝之心，朕知晓了。”李承寰抬眸望向面前的沈太后，终于开了口。

知晓了？这是什么意思？

到底同意让她去守皇陵，还是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