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不知身是客,别时容易见时难”颜子卿一身锦衣端坐金翠玉露之上,抬眼望着杭州城门。耳畔仿佛听到阵阵轻吟:
踏著沉重的脚步,归乡路是那么的漫长
当身边的微风轻轻吹起,吹来故乡泥土的芬芳
浪迹天涯的游子,我已厌倦飘泊
亦或者另一个古音: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庄周梦蝶,不知是蝶化庄周,还是庄周化蝶。”颜子卿喃喃自语。两世为人,颜卿、子卿已是一人。前世亲人的阵阵笑语已经模糊,这世亲人的音容笑貌似在梦中。纵紫袍加身,纵万人跟随,若没有亲人共享,又有何意义,镜花水月、太虚幻境便是如此。
“少爷,过了北门,往前拐过几个弯就是咱们颜家了!”身为颜家家奴,普通人眼中比平民还低贱的家生子奴才,颜四斤每次提起颜家都是满满的自豪。颜子卿无法理解四斤的自豪从哪里来,颜家千年声誉就是如此深入骨髓?让人沉迷!?
“夫人,来了,来了您看,侯爷回府了!”老管家颜康看着远处百余人缓缓骑马而来,满面泪花跟在颜沈氏旁边。北门派出的家仆十日前便天天守候在侧,一有消息便马上回报。得到消息走出府门,颜子卿马队已经隐约可见。
颜子卿老远就看见朱红大门外的大堆人群,停下马来翻身而下,走到最前面一名四十余岁、气质高贵的夫人身边。根本无需去想,无论是脑海中的记忆还是血脉中的孽动都在告诉颜子卿,面前的妇人正是自己的母亲。
前世那张,为自己穿衣喂饭时温柔、惹祸生事时愤怒、取得进步时激动、离家远行时不舍的脸,和眼前这张喜悦、慈祥、泪流满脸的脸终于重合到一起。没有哭天抢地、没有热情洋溢,只有淡淡的亲情,还有无尽的喜悦。颜子卿走到面前,俯身跪下:“母亲,孩儿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颜沈氏心里千言万语也说不出口,只是垂泪。双手抱着高了大截的颜子卿的头,定睛看着颜子卿更加稳重、愈加飘逸的脸,看了一遍又一遍,摸了一遍又一遍,“我的儿回来了!我的儿回家了!”
“快快起来,让为娘看看你长高多少?”颜沈氏扶起颜子卿,用手一比,儿子已经比自己高出大半个头去,不由得更是欢喜。感受着颜子卿强健有力的臂膀,再摸摸颜子卿头顶的七旒侯冠,身上的四爪大龙缎袍,无限的满足感再次填满心间。
“走,进去拜见老太君!”说完,似生怕颜子卿被外面风刮着一般,拉着颜子卿手朝里走去。颜康等人见到颜子卿早就跪在道边见礼,还有两个面色稚嫩的少年以兄长礼节拜见颜子卿,二人与颜子卿有五分相似,乃是颜绍成庶子,颜子卿二弟颜子贤、三弟颜子明。
跨过门口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血衣侯府”四个大字。前方四个眉目秀洁的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领路,十几名婆子丫鬟跟在身后。至一垂花门前停下,小厮们俱肃然退出,众婆子再到前方领路。进了垂花门,两边是超手游廊,正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屏风。转过屏风,小小三间厅房,厅后便是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是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雀鸟。
走进东侧房门,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摆着一方圆鼎,鼎旁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摆着汝窑美人觚,里面插着时鲜花草。地下面西一溜四张大椅,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脚踏;两边又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
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绸缎大毯,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一名面向柔和、慈眉善目的老夫人端坐其上。听见堂外声音,早就起身而立,走到门口。
“祖母,孙儿子卿回来了!” 跪在老太君身前,抱着老太君苍老的身躯,颜子卿心态宁静,回家的感觉令人迷醉,所有的包袱和烦恼都可丢到一边。
“哎!——我的乖孙孙回来了!哎!我们颜家的谪仙归家了!”再次抚摸、打量着颜子卿的头发、脸庞、衣着、身高、甚至手心手背。
“好好好!长高、长大、长壮士了,更俊了!我的好孙儿!”老太君高兴得合不拢嘴,拉着颜子卿一个劲朝里走。
“你们还不拜见兄长!”屋中老婆子、奴婢们早就跪满一地,只有两名小丫头畏畏缩缩候在一边,不敢抬头。让颜子卿一看便想起了方惋惜,一股爱护之情油然而生。
“大兄好!”“见过大兄!”两人也是庶女,在颜家地位还比不过刚才颜子卿两名庶弟,甚至不如管家、老婆子。在大门大户看来,将来都是“赔钱的货”,很多家族都是拿来“拉关系”所用。没嫁出去之前,全由在父母心中地位决定其家庭地位,颜父早逝,庶女非颜沈氏亲生,家中地位可想而知。
“好!两位妹妹好!”颜子卿和两位庶弟再次见礼,五兄妹礼毕之后,颜子卿被老太君拉到炕上,问起北行经历,四兄妹被带出房门,没人再去理会。至于颜子卿的几位姨娘,颜绍成的小妾,这等场合更是不能出面,他们连和颜子卿见礼的资格都没有。
对她们来说,能住在颜家都是颜沈氏心善。颜绍成身亡之后,即便被当做奴婢发卖出去,都不会有人说三道四,妾室身份在望族之中和奴婢没太大不同。颜沈氏没有这么做,不等于她们能公然出现在颜子卿面前,受颜子卿一礼。特别是颜子卿已有侯位在身情况下,这一礼她们根本受不起。
晚宴自然在正厅举行,女眷只有老太君和颜沈氏。老太君端起碗喝了口汤就撂下筷子休息去了,年龄太大,无法久坐相陪。除了两名庶弟,男丁当中还多了两名中年人相陪,二人正是白天在二太爷处“舌战群儒”的颜绍恭、颜绍敬兄弟。
“子卿多敬你两位叔叔几杯!”颜沈氏对颜绍成两位庶弟倒是热情,“这些年多亏两位叔叔帮衬,为娘才能撑到现在,等到你回来!两位叔叔辛苦了!”
“嫂嫂别这么说!应该的”颜绍敬潇洒自如,略带一点痞气。
“嫂嫂过誉!不敢不敢!”颜绍恭赶紧还礼,明显更守礼节。
对这两位叔父,颜子卿脑海中倒还有隐约印象。只记得两人和颜父比较亲厚,常到家中与颜子卿交谈、解闷,他们的几个儿子好似和颜子卿关系不错,算是颜子卿少有的“社交”之一。酒到三分自然熟络起来,颜子卿的两位亲弟也渐渐放开拘束,偶尔插上一句话,但大多数时候还是旁听。等颜沈氏借口离开,几人随即放松开来。
“二房、四房那边几个老头子还在琢磨你呢,你知不知道你运回那一车子人头把他们吓成啥样?哈哈哈,笑死我了!”颜绍敬几杯下去红光满面,嘴开始把不住门。
“老三,休的胡说”颜绍恭用脚踢了踢自家兄弟。侄子再熟也毕竟久久未见,几年来什么秉性还不了解,若是因两人说话引发家族内斗……颜家已经经不起折腾,任何家族内的争斗,都不是颜绍恭愿意看到的。“家族几名族老也是担心你,对了那八百颗人头是怎么回事?”说起人头颜绍恭不敢怠慢。
虽说世道并不太平,但大汉腹心之地一下子多出八百颗人头,依然是耸人听闻的事。
“路上剪径的小毛贼,偷我的马被当场逮住,顺便把人头带了回来,叔父有用?”颜子卿把前因后果一说,颜绍恭哭笑不得。自家侄子带回来的“礼物”太厚,自己怕是消受不起。再看看颜子卿愈加成熟的脸,心里也是感慨万分。
若说三年的颜子卿是块未经雕琢的璞玉,亦或降落凡尘的谪仙,那现在的颜子卿便像是藏进剑鞘的宝剑。八百颗人头说是顺手带回,也未尝没有立威的心思。不见那二房堂内诸人,听到此事后“轰”一下走了大半,只余下二四六三房的当家还在那磨叽。一面没见、句话没说就把那边震慑得肝颤,这算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子卿啊,你哪些首级为叔没用,这事你做的可有点‘过了’。在富阳境内的案子,自然该富阳府那边报案、处置。如今人头既然带回来,杭州府是用不上的,只能交给府尊大人,回头移交富阳,也算卖个好!”颜绍恭说的在理,富阳境内的案子,人头带到杭州府也不能算杭州功劳,来处如何解释?
“不过既然做了也无妨,此乃小事!”颜绍恭说到此处满脸自信,“云州地界,这等小事我颜家无需向任何人解释。可惜事出在云西,若是出在咱们云东、甚至云南行省,咱们颜家就有把握把功劳安在咱自家人身上。”听颜绍恭口气,云东、云南省的各府、县都能随便安排一样。
“没错,二哥说的是!”颜老三咽下芙蓉笋片,啜一口酒,“在这云东地面我颜家就是天,就是地,就是神!”
见颜子卿带有询问目光,颜绍敬细说一番,“外州之地我颜家暂且不说,云州四大行省、二十四府一百余县,没有哪一县没我颜家之人,吏胥、衙役拐个弯都能拉上关系;云东五府更是咱家的自留地,哪个知府、县令上任前敢不来我颜家拜拜码头?不然,他铁定干不长!要咱愿意,三个月能叫现在的杭州知府、云东巡抚老爷卷起铺盖卷回家”这么牛逼炸掉天的话,颜绍恭竟少有没有反驳兄弟言语,反而抚须微笑,表示其说的是。
看颜子卿可信可不信的表情,颜绍恭补充一句,“这云东甚至云南两省十二府,一半官员出自我颜家近亲远支,这杭州府更不必说,我颜家打个喷嚏,天上就要下雨;我颜家跺一跺脚,地上就要遭灾;百姓抬头看到的三尺神明,额头上也刻着一个颜字”话说至此,旁边静坐的颜子贤、颜子明连连点头,一改先前畏缩气质。
“可惜啊!这还是最近十几年颜家败落的情形,想当年你爷爷在的时候,云州总督上任前,都得先到咱颜家走上一遭”说完摇摇头,一副失落之情。
“还不是怪那姓谢的!败落又不是咱颜家一家,天下七望、世家百门谁不被那姓谢的坑的够呛”说到此处,想到某事,再看到颜绍恭眼神。颜绍敬止住嘴,降下调门,小声给颜子卿嘀咕,“老太君在家,这事谈起来不方便,等以后有空再说”说完眨眨眼。
颜子卿明白此事恐怕和老太君有关。结合颜福曾聊过的,老太君姓谢,来自雍州谢家,颜子卿一笑:自己恐怕还能和谢家攀上关系。此事颜子卿想简单了,天下七望联姻几百年,除最近两百年武李两家不再往来,若非要拉关系,绕几个圈几乎都能算亲戚,豪门望族,亲戚根本不值钱。
“我天天得去衙门点卯,陪不了你。这段时间,你三叔带你四处转转,尽快把该拾起的东西拾起来。你也十九了,明年三月县考和九月的府考肯定是要参加的,不过无需担心,这县、府科考容易,对咱颜家来说根本不叫事。内堂之事有嫂嫂张罗你不用分心,外堂之事你三叔带你尽快熟悉,争取一年时间能拿起来,后年开始,省考恐怕就没那么好过了!”
县府两级颜家能影响到,不怕“天上”有人作怪,一旦进入院试一级,颜绍恭心里也没底。
“对了,还有,这几天有时间去府衙一趟。虽有侯爵在身,府尊老爷那里,你还是得先行拜访的,老爷为人不错、性情和蔼,且为官清正,这点姿态我颜家应先做出来。至于县里就无所谓了,可去可不去。”待颜子卿点头称是以后,颜绍恭满意点头,“还有,你御赐侯爵,还没有勋田,御赐一千顷,我都帮你选好了,回头你去衙门过户便成!”为了颜少卿,颜绍恭也算不遗余力。看到此处,再想到那一千顷良田,颜子贤、颜子明二人羡慕不已。
“一千顷?这么多!”颜子卿古井无波的脸也被震了一下。要知道这世界一顷地可是一百亩,千顷就是十万亩,大汉朝廷如此大方?虽然勋田也是要交税的。
“不是上等田,也不是那么好事,你别把朝廷想的那么好!”颜绍敬接过话头,“几十年前勋田就一百倾,这还不是那个“谢”惹的祸!”声音压小,解释半天,颜子卿才明白事情由来。
谢玄变法维新,一条鞭法是重点。土地出产交税不再交实物,一切兑换银两计入税赋,国家有钱了,豪门氏族偷税漏税情况少了,却也引发了新矛盾。上等旱田水田出产丰富那还好说,中田特别是下田,每年产出极低,税银却没少多少;没灾荒还好,遇到荒年那是能让人家破人亡的。其次,银贵铜溅,银铜兑换,由开国时候一两兑换一贯到如今一两兑换一贯五,银价凭空上涨一半;百姓日常用铜钱,而税银却是银两,这一进一出又是大笔损耗。更加可怕的是各地官员、世家勾结……几十年前的一条鞭法,到如今早就变了味。
众多原因相加,无数百姓宁愿把下田抛荒,不再耕种,去租种豪族家的中、上田,也不愿去缴那能让人家破人亡的税银。谢玄的维新从另一侧面说,只是富国却没能强民。建国之初灾荒不断,但各地依然风平浪静;最近十几年,大汉烽烟四起,不得不说也与百姓吃不饱、穿不暖,朝廷政策失误有关。每年多出来的几百万两税银,到底是赚了还是赔了,谁也说不清。
“你别想偏!你以为朝廷好心?官府的公田里,哪能找出上田。最好的只是中田而已,还分散在云东十几个县;你弄到手后,来年九月就要交银子的,按亩上缴税赋,一文钱不能少。我利用职务之便,最多也就能把你的一千顷地由中田变成下田,税能少交点。若是遇上干旱,你还得往里赔钱!”
难怪朝廷把勋田由百倾提升到千顷,原来是送都送不出去的中、下田。颜子卿这里还能“假公济私”一番。若是其他授勋者回到家乡,拿到朝廷“免费赠送”的下等勋田,那还不哭死在田埂边上?
“朝廷这样搞,也——”颜子卿也无话可说了。
“那可不!这些年回家的授勋者,宁可自己花钱买,也不要朝廷‘白送’的勋田,为叔也只能帮你这么多了!”
“农税、人头税和役税三大税不说,砍柴有柴税、卖鱼有鱼税、就连荒山丢在那里还得交抛荒税。咱们云、梦俩州还好点,南方交州、滇州那边,连年战火,民不聊生。有空你到云州南部几府去看看,那景象,啧啧!”说起朝政,颜绍恭满肚子愁绪,却无处发泄,只能拿酒出气,一杯接一杯,越喝越叹气,越喝越生气,喝到最后只能由着下人们扶着回去。
回到颜家的第一夜,颜子卿以为自己会失眠。躺在陌生的房间,睡在软软的床上,听着窗外秋风挂过的耳语,闻着枕边淡淡的香气,不知不觉竟悄然睡去……
清晨起床,过来服侍的除了小初姐妹,还多了两名丫头。一名叫紫鸢,高挑纤细、为人清冷;一名叫白露,个子不高,有点婴儿肥。这俩女该是颜母给颜子卿挑的大丫鬟,打理内室,至于说有没有别的含义,颜子卿没想那么多。此俩女好似和小初姐妹关系不太好,一个早上未曾说话,至于三年前服侍过颜子卿的丫鬟、小仆,已经不知去向。
ps:此书1顷地=100亩,一石=120斤
方便计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