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大光明殿。汉白玉圆形底座三层,黄琉璃瓦圆攒尘顶,两重顶子。上下两檐间悬一方“大光明殿”匾额。殿内烟雾缭绕,仙气纵横。
“陛下,西北那边赏赐已经厚发,有功将士俱已升赏,对陛下感恩戴德。此外——方鸣石进京了,”内阁首辅李悝压根没想这个时候处置方鸣石。两派斗得水深火热,方鸣石这样的官员一旦出事,所有人都会认为是维新派做的手脚,但李悝要对付谁也不会去对付方鸣石,因为,没好处。
“叶阁老,方鸣石是你的学生,你怎么看!”元祐帝一身道袍,面容清癯,稍稍蜡黄。半眯着双眼,显得无精打采。
“亲王犯法与庶民同罪”叶文忠面无表情“方鸣石入狱,贩卖军马一事,供认不讳,证据确凿,辩无可辩,签字画押,任凭陛下处置。满朝文武,没有异议。”
“陛下!这是方鸣石上的自辩折子”司礼监秉笔太监冯永亭,端着盛有方鸣石折子的托盘立在一边。自辩折子刚刚上到,冯永亭看都没敢看,赶紧送上来。
“《直言天下第一事疏》呵呵,好大的口气!”元祐轻轻翻开方鸣石折子,方鸣石被告发贩卖军马两百匹,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元祐帝要的不是结果,是一个态度。
“晋阳知府臣方鸣石谨奏;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臣闻: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其任至重。凡民生利病有所不宜,将有所不称其任。欲称其任,亦惟以责寄臣工,使尽言而已。臣请披沥肝胆,为陛下陈之。”
“哈,为直言天下第一事,还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狂妄”元祐眼睛一睁,继续往下看:
“陛下则锐精未久……然愧心馁气,退有后言,欺君之罪何如?”
什么意思,就是在说:陛下锐意精心治国时间不长,被杂乱的念头牵引而去,反而把刚毅圣明的本质误用。以为人真的能够长生不老,而一味的玄修,倾尽民脂民膏,滥兴土木工程,二十余年不临朝听政,法律纲纪已经废弛。官吏贪污骄横,百姓无法生活,水旱灾害经常发生,盗贼越来越盛。天下人对您不满已经很久,这内外臣工都知道。……谄媚的风气太厉害。人们内心惭愧,心气空虚,在背后议论是非,欺君之罪到了怎样的地步!
看到此处,元祐帝双手发抖,头上冒汗。
“……一意玄修,是陛下之心惑也;过于苛断,是陛下之情偏也……臣不胜战栗恐惧之至,为此具本亲赍,谨具奏闻。”何意:……一心一意学道修行,陛下心受迷惑,过分苛刻武断……陛下您莫非认为只要抓住刑和赏的权柄,就不怕无人办事,天下就可以治好,修道便没有什么害处?……如果您承认修道有害无益,那么臣子转变,百姓的祸福,天下的安危都将由此而不同,所以您应当立即悔悟,每日上朝理政,与宰辅、九卿、侍从、言官一起言说天下利害,洗刷数十年君道之误……今天官吏设置不全,办事因循苟且,敷衍塞责,不守法纪,却还自以为不错。……臣每想到这里便痛心疾首。所以今日便冒死竭忠,诚恳的向陛下进言。望陛下能够改变心思,转换方向,而天下之治与不治,民物之安与不安都取决于您,若陛下真能采纳,是我宗庙、社稷、国家的幸运,是天下黎民百姓的幸运!
“弑君之罪!该死!该死!该死!——”接连三个该死,李悝和叶文忠眼睁睁看着元祐帝面色发白,嘴唇发青,哆嗦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无君无父,无君无父……”哆嗦着除着句话,再无其他。
“啊!”李悝、叶文忠拿起方鸣石奏折看过之后,浑身颤抖,俯身于地,再不敢多言。
“来人,草诏——”
“陛下,万万不可啊!”李悝惊恐之下抬起头来,一旦以这样的因由处死方鸣石,元祐帝和满朝文武还不遗臭万年?
“陛下,还是按三百匹军马——处置吧!”李悝看看身边趴在地上装死的叶文忠,身前元祐帝看死人一样看着自己,再无他法。
“三百匹军马……”元祐帝眼皮跳动,呼吸急促,半晌之后,终于回归神来,“好吧,便宜他了!”
“五千退十万,阵斩左贤王?”颜君武看着战报默默无语,昏暗的灯光下,已显老态,“八百年一出,难道真的是八百年一出吗?沧海桑田,世事难料,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如今的大汉表面上看来欣欣向荣,但执掌吏部的颜君武却不这么想。几十年的维新变法确实卓有成效,但再好的变法也抵不住有心人的破坏、根深蒂固的世家大族抵制和地主豪强不见血的侵蚀,岁入多了几百万两,可财政丝毫未见好转,戍边、镇乱、平叛、赈灾、防倭……。方鸣石这种一心为国的官员都被一刀斩杀,这在几十年前根本不可想象,可知那看不见的黑洞有多恐怖,湍急的河流下隐藏着多少旋涡。
“既然决定了要走这条路,又为何偏偏和方鸣石搅到一起?你难道不知道一旦这样选,将来的路有多难么?”幽暗中再次叹息,“你呀,一辈子都不如我!你不如我,你儿子不如我儿子,为何临到最后,生个孙子却如此出色?冤孽呀,可恨、可惜、可叹!”
三日之后,神京午门。
“一代贪官”方鸣石以“贩卖军马三百匹”之罪,午门处斩。京城过往百姓抛石掷菜,以示对贪腐官吏之厌恶——缩衣节食以御外敌,竟还有人偷卖战马,何等丧心病狂?斩首之后,一名小厮花千两白银赎走其尸首,随后不知所踪!
京城百姓可愚,愚不了天下。
《直言天下第一事疏》,十五天内传遍九州。要知道,即便快马加鞭,从冀州传至滇州、交州也需一月以上,此次如此迅捷,除了信鸽,再无其他方法。愚人者,人愚之。普天之下,闻者莫不摇头叹息,伤心不已。也许只有端坐光明殿中那位,依旧认可世人皆愚说法。
几千里外,方鸣石死讯传入晋阳,满城缟素,比之几月前晋阳大战之后出殡还惨烈十倍。晋阳百姓因此罢市,白衣白帽之人布满全城,日夜祭拜方鸣石,无数家中竖起牌位,祭奠哭拜的人百里不绝。
颜子卿府内设坛吊祭,并亲自手雕刻、手写牌位,祭于堂上:长歌当哭,逝者逝亦,老师一路走好!
远离晋阳万里之外的交州景象则截然不同。
“阿爷走了——”“这样的官都杀,汉人该完了”“外面无数百姓在祭祀阿爷,民心可用!”“阿爷走了,路上太寂寞,该有人相随的!”“汉人一直在骗我们,确实不该这样下去”“以前还好点,这一条鞭法后,由实物改缴税银,孩儿们实在维持不下去了!”“每年的税赋,大半都被他们贪了”“准备的差不多!”
“大祭司,北面的朋友送来了粮食,南面的朋友送来了刀枪,万事具已齐备——”
“那我们还等什么呢?”
汉元祐三十五年,东南交州。
正月初一,交州九夷百姓给了大汉朝廷一份“厚重大礼”:冼、莫、侬、韦、罗、岑、蒙、闭、甘九姓土司,代表畎、于、方、黄、白、赤、玄、风、阳九夷三十六洞三百万族民,举行祭天仪式,告慰上天,告慰方阿爷,自日起兵,不再归汉。方鸣石的“至交好友”、交州总督朱子清亲帅七万大军征伐,败。三个月内,叛乱席卷交南行省七府四十二县,交州糜烂。
“公子,若是心情不好,看不进去,就别看,不如散散心!”换上汉装的边青桐,去掉三分野性,增添五分妩媚,脸型修长,鼻子通直,嘴角直通两边酒窝,一笑露出上排雪白细牙,最恐怖的还是那傲人身材,寒冬腊月也抵挡不住其火热风情。
“哦!如何散心!?”颜子卿放下书籍,看着轻身走到身边的跪坐一旁的边青桐。几个月相处,府中众人也知道颜子卿脾气,话虽不多,但为人和蔼,很少乱发脾气,从未处罚过下人。“如何散心?嗯!?”颜子卿一根手指搭上边青桐露出上衣的雪白脖颈,又白又长,真不知道如何保养得这么好?
“啊,公子!”感受到颜子卿的炙热视线和手指,边青桐竟感觉心慌。说对颜子卿没有好感那是假的,但若颜子卿真有动作,却又惆怅若失。“我会弹琴,不如给公子抚上一曲”,低下头,声若蚊吟。
“哦,你还会抚琴,那来上一首!?”颜子卿最近几月闭门不出,除张玉、朱二郎等人邀请外,概不见客。
朱二郎、刘振、车全安等人升职委任早已到达,众人去白玉楼一醉方休之后,各自离散。颜子卿官至鹰扬中郎将,手下一校由单大接管,冉八、候二、折家兄弟等人各有升迁归于单大名下,等待颜子卿离职之后一并离开。军营中诸事交于单大调配之后,颜子卿十天半月去上军营一趟,其他时间具是研习时文。
方鸣石女儿方婉惜住在伍府,方鸣石离去之后一病不起,最近方才好转。颜子卿多次提出请方惋惜同回云州,被她和伍祐同时拒绝。“我伍祐的女儿,怎么随你去云州,难不成你要娶她?”伍祐这么说,颜子卿也只能妥协。
“你我结为兄妹,从今往后,以兄妹相称!”颜子卿给方惋惜留下晋阳城外一万亩地契,“以后任何事,只需向为兄支许一声,为兄莫不相从!”这是颜子卿别无他法,“逼迫”方惋惜结拜时的情景。方惋惜哭泣声中,点头称是。
“好美!”朱二郎看到伍家姑娘伍云禄时,目不转睛自言自语,留着长长的诞水,“你不怕她两位兄长?”颜子卿一句话让朱二郎欲念全消。
“真好!”张玉看到方惋惜的时候,也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回去以后我去求俺阿耶,跟武帅求亲!”张玉身为南宁侯嫡子,将来需继承侯位,想迎娶方惋惜,和做梦一样。
“娶不娶我不管,我只要两点,一是惋惜必须心甘情愿,二是明媒正娶!”颜子卿和张玉之间说话已无太多顾忌,一是一,二是二。“那是当然,你认为我张某是什么人?”张玉的人品,值得信任。
“既然决定了,剩下时间就在府内安心看书,别再牵扯其他”这是伍祐最后忠告,从那以后,直到现在。
“那你与我弹上一首”颜子卿放下手指。没有轻薄的意思,只是欣赏,像边青桐这样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好女子,颜子卿从没想过去亵渎。
“一首西江月吧!”边青桐双颊绯红,调试好瑶琴,轻轻抚上琴面:“凤额绣帘高卷,兽钚朱户频摇。两竿红日上花梢。春睡厌厌难觉。……好梦狂随飞絮,闲愁浓胜香醪。不成雨暮与云朝。又是韶光过了。”
“你这首西江月意境一般,胭脂太重,我不喜欢”颜子卿斜卧一侧,看向窗外,“而且,它不配你”这样的调子,只适合烟花女子弹唱,如何能由边青桐弹唱。
“我送你一曲吧,和你般配,下次唱那首!”颜子卿起身拿起毛笔,边青桐赶紧磨墨侍候,“这墨太差,入水就化,东一坨西一坨,污了我的好字了”
颜子卿随口两句,引来堂下大初、小初两丫头的严重“不满”。最近颜子卿心情不好,谁也不敢在府中大声放肆、喧哗,往常还能踢个毽子、投个竹壶之类的娱乐,已经停止好久,今日趁着颜子卿心情好,俩女也敢插上几句。
“少爷,这可是福伯在晋阳能买到的最好松墨,您还嫌不好呀!”小初古灵精怪,大初端庄文雅,说话的自然是小初。
“这叫最好,你们是孤陋寡闻了!”颜子卿笑笑没有多说,二初见识太少,也无法反驳。只见颜子卿在纸上龙飞凤舞写下一首《西江月》,再把笔投于笔筒: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公子,这是给我的?”边青桐抚摸着颜子卿留下的白纸,轻轻吹干,久久不能言语。
“嗯!以前的事,忘了吧!以后,唱我这首。开心点!”
大初、小初二姐妹凑上前来,睁着大大的眼睛,满脸羡慕。
“公子,您当初第一次见我们的时候,说的两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是不是残句呀!?”小初不顾大初眼神,大着胆子,问颜子卿。
“当然!”颜子卿再次拿起笔,“想要!?”
“嗯呢!嗯呢!”俩女互看一眼,同时点头,瑾瑜之美,莫过于此。
“好吧,出去别说我写的”颜子卿游龙飞舞,不一会一首《春江花月夜》流落纸间。
“知道,公子,是佚名先生写的,我们知道!”俩女相视一笑,又是四个淡淡的酒窝,异口同声的清脆,仿佛黄鹂投林,让颜子卿微微愣神,方鸣石死去的悲伤竟淡了几分。
“《春江花月夜》: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公子,这是写的您的家乡,银江和杭州钱塘吗?”大初声音温柔,软软糯糯和边青桐有些相似。
“公子,你想家了吗?”小初声音清脆,悦耳动听。
“想家吗?也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