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府以西,娄烦县,属于晋阳府七县之一。
扼守晋阳西大门的娄烦县,县城北门升起滚滚狼烟。
县令武正安乃是天下七望之一,梦州武氏庶出子弟,科举之后到任这娄烦县。站在县城城楼朝下望去,一片土黄色的骑兵,飘起滚滚烟尘,朝娄烦冲来。
戎人围城已经三天,县城下堆积八百余尸体便是三天防守成果。县外空地上,五只千户大旗相继在城外汇聚,每旗代表一个戎人千夫长,五只大旗代表城下的是五千戎人大军。号角不断响起,军旗迎风而动,近百座云梯、井阑朝娄烦县缓缓靠近,朝摇摇欲坠的县城逼来。
武正安既欣慰又担心。欣慰的是县城下几乎没有被戎人胁迫的大汉百姓。自从去年年底,晋阳传来地道战法后,晋阳甚至北地平原大多县乡都开始深挖地道,四通八达的地道遍及北地所有村镇,导致今年春天戎人犯边的时候,被戎人劫掠的百姓大大减少,用以攻城做炮灰的变成了杂胡甚至戎人自己,这让武正安非常欣慰。
担心,是因为戎人往年几乎从不在春季进攻,即便秋季进攻,也以千户为单位劫掠乡镇,很少挑拣县城攻击。但如今,在乡镇中完全没有收获,几只戎人千人队便汇聚一起攻击县城,武正安担心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三天防守,全县三万余百姓,已经有近千人横死当场,三千官军更是损失过半。看眼下戎人攻城强度,破城很可能就在今天。一旦城破,这全城百姓恐怕……无一幸免。如此军势,武正安甚至听到防守百姓,既咬牙切齿又喘气如牛的声音,这,是种又恨又怕的心态。
城下五块方阵已经密密麻麻排在北门下,虽然三天内已经损失一千余人,但那基本是杂胡,于戎人无损,方阵依然有五千人。
右谷蠡部炎狼军千夫长蒲奴坎亲自出马,只有炎狼军千户才能力压常备军千户统领大军。在没有万夫长的情况下,炎狼军千户就是万夫长。这次戎族大军全线进攻晋阳、朔方,负责攻击晋阳以西,娄烦诸县并牵制汉军的就是一千炎狼军和四千普通骑军。
青草刚长到一寸,右谷蠡王特若尸逐,就吹响了代表右谷蠡部最高等级的“集结令”,近二十万骑兵汇聚到特若尸逐帐下。特若尸逐再也顾不得春季不出兵的“铁律”,冒着巨大损失,召集部族前来抢夺去年“失陷”的朔方城。即便此战胜利,没三五个年头,右谷蠡部也别想恢复以往。
蒲奴坎的帅旗下面,是炎狼军亲卫统领和几名千夫长,众人相视一眼,都透露出无奈。若是可以,没人会去硬咬满身是刺的汉军县城。但特若尸逐下了死命令,必须把晋阳的军力牢牢限制住,尽最大可能消耗汉军实力,以帮助特若尸逐主力夺取朔方。
蒲奴坎的五千大军从西面进入晋阳辖地,目标是娄烦、古交、清徐三县,只有一个任务:烧杀抢掠。而右大将车牙若则负责从东侧进攻,带领五千大军横扫阳曲、迎泽、晋源三县,目标和自己一样。
除此以外,特若尸逐还另外派出十只队伍,每只千人渗透晋阳府以南,朝凉州其他府县侵袭而去。既是为了牵制,也是为了破坏——右谷蠡部损失巨大,汉人也不能好过——戎人心思何等歹毒。
“轰!——”一声巨响,汉军城头一枚石弹在戎人军阵中弹跳开来,三十余人顿时血肉横飞,只留下一条笔直的血肉通道。
“砰!——”一个个火红牛油弹被戎人弹射进娄烦县,让城中升起阵阵狼烟。
“射击——”一声令下,密集的箭雨朝城下飞去,但数量的劣势愈加显露,城头上能活动的身影愈加稀少。
……
“倒!——”几十锅沸腾的金汁倾盆而下,上百名正在往上攀爬的戎人发出惨烈嚎叫,或摔下云梯,或在地上嘶哑打滚,武正安看着城下越聚越多的戎人,眉头越皱越紧。
如今能站在城头的兵卒不到一千人,剩下都是民夫青壮,满打满算不到两千。眼看太阳还有一个时辰才能落山,如血的红光洒在众人脸上,也洒在城下戎人身上,殷红如血。城门正中,残破汉军旗帜依旧飘扬,正是有这么一面旗帜,众人才拼死抵抗至今,纵然已经穷途末路、纵然可能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杀!——”武正安亲手砍死一名先登的戎人,自己也被一刀砍伤,身旁护卫连忙扶住他。
“要结束了吗?”武正安熙然一笑,曾经的满腹豪情,曾经的指点江山,即将结束这一切?不过,也不算无趣。
“大人,您看!——那边”随着亲卫用手一指,城头传来山呼海啸般欢呼,城下一片嘈杂——
“援军来了!——”武正安眼前一黑,倒在城头上。
一时间,戎族大军潮水般攻击戛然而止,部分已经爬上城头的戎人都被迫跳城而下,各自回归本阵。五千戎族大军手忙脚乱转向,整个大营一片鸡飞狗跳。
县尉一把扶起武正安,上推下按,好容易让其睁开眼睛缓过神来。
“扶我起来!”武正安被护卫架在城头,放眼朝远方看去。只见远方的地平线上,一条红色的巨浪滚滚而来,卷起漫天尘土,朝戎族军阵撞去。
大阵中央,两面巨大的旗帜迎风招展。一面写有“汉”字的,是大汉旗帜;另一面旗帜,红旗金边,正中一个金色“颜”字,在太阳照射下,闪闪发光。
“汉军骑兵!” 蒲奴坎眯着本来就不大的小眼睛。虽然攻城多日有点损失,士兵稍有疲惫,但至少还有四千余人,特别是麾下的一千炎狼军近乎一人未损。对面汉军满打满算不过三千,又有何惧?
“收军、整军、列阵!——”随着蒲奴坎一声令下,一千多正在攻击县城的戎人迅速收回,再次跨上战马,在千户百户组织下重新列出军阵,迎头转向迅速奔来的汉骑。
“六合阵准备!——”颜子卿看着凌乱激荡的戎人,这是最好机会。五个多月的磨合训练,颜子卿的三千杂胡、汉奴和大汉混编骑军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伍祐接到前方急报之后,亲帅五万大军进兵朔方,和右谷蠡王争夺朔方城。走前留下一万骑兵和两万步军,命晋王李文通镇守晋阳。
几日前接到娄烦、阳曲等各县传来的烽烟急报,李文通无奈之下,只能调派几名留守校尉各自出战,颜子卿正是其中之一。娄烦因贼兵众多,自然由手下兵卒“最多”的颜子卿负责支援,其他校尉都是一千兵卒,只有颜子卿手里是“三千大军”,颜子卿当然不让。
“杀!——”颜子卿一马当头。此时的颜子卿早已不是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初步融合的颜子卿。当时羸弱的身体,只能靠单大单二他们守护。经过几次强化和近乎一年半的训练,颜子卿步战敢于面对任何人,骑马,也不再让单大等人独美于前。
“冲!——穿过去”“跟我杀!——”“还不死!——”颜子卿率领大军刚杀透第一个军阵,顿觉浑身一震,背后再次出现一张阵图:五行阵!
眼中的景象让蒲奴坎双眼欲裂,近乎昏倒。戎骑掉头很勉强,蒲奴坎原以为两军至少有射三箭的时间,谁知汉军的突击会如此迅速,排山倒海般冲进第一个戎军千人大阵,蒲奴坎还没想清楚怎么回事,汉骑便透阵而出朝第二个,也就是刚调整好方向的炎狼军大阵冲去。
一眨眼一个千人阵就被破,谁能不惊惧?慌乱之中,士气根本没鼓舞起来,炎狼军士卒,在不敢置信之下和汉军骑军碰撞在一起。
刀枪飞舞、甲胄闪亮,在两股铁流撞在一起片刻之后,戎人喷涌而出的鲜血瞬间染红了汉军兵锋。当着睥睨,锐不可当!所到之处戎人引以自傲的炎狼骑军像被开水泼过的积雪,瞬间融化。两军一错而过,汉军军阵保持完好,近乎没有损失;炎狼骑军则不然,一千炎狼还能坐在马上的不到五百,便是活下的人,也是目光呆滞、仿若行尸。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不可能这样!?” 蒲奴坎接连三个不可能。自己的炎狼千人队,自己一手带出的草原精锐,有哪只汉军能一穿而过?有哪只汉军能然让其一击损失过半?即便是在万人围攻之下,也绝无可能,蒲奴坎绝不相信。
不管蒲奴坎相不相信,颜子卿根本没有时间去想,在他看来,不管炎狼还是普通军阵,都一样。
第二击穿破一个军阵,颜子卿稍稍改变方向,转角四十五度,朝第三个戎阵冲去。这时候就不得不说说戎人摆出的军阵。原本攻城的大军一字排开并列正对城门,打发现颜子卿之后,仓促间两个军阵接连迎头而上,就是被颜子卿接连击破的两个。前两个军阵被击破后,剩下三个与颜子卿就不再是面对面,而是颜子卿来到三阵侧翼,左边一个,右边俩。
“右转,六合阵继续冲!”现在根本不是节省体力的时候,一旦停下陷入混战,颜子卿对自己队伍没有半点把握。右边两个千人队,左边就一个,自然从右边军阵的侧翼冲阵。
冲击侧翼,比起两军正面突击更加容易,虽然戎人军阵侧翼比正面稍厚,层数更多,但更加没有防备,难以阻止抵抗,也更容易突破。
连续不停的血肉相撞声,高速飞奔的战马,能将停留在马前的任何物体撞飞。汉军锋矢的骑军长枪,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没人能阻挡浑身充满无限力量的大汉兵卒,所有能被够到的敌人,都被斩落马下。
排山倒海的第三次冲锋,从侧面将戎人第三阵一切两半。斩落的是戎人头颅,斩掉的是戎人信心。颜子卿不知道,炎狼骑军的溃散对戎人来说是致命的,就像帅旗被夺一样,在四千普通戎骑心中,炎狼的存在就等于战无不胜、无所畏惧,一旦被数量相差不大的骑军击破,对心灵造成的创伤不可想象。
三击三破,戎人心中最后到防线被击破,剩下两个戎人军阵出现真真波动,若不是千夫长拼死强压,恐怕早就作鸟兽散。但他们能弹圧手下军阵,弹圧不住已经溃散的军阵。
“赶他们冲阵!——”第三军阵被击破后,溃散戎人只能朝汉军相反方向冲去——背后的第四个戎人军阵,他们条件反射下,渴望回归自己人的军阵。
“放箭!”第四阵千夫长咬牙之下,只能放箭。然而没什么用,因为隔得太近,放箭也只能射死百余人,剩下的几百人顶着箭雨,还是冲进第四阵,彻底搅乱第四阵阵型。
“混蛋!”第四阵千户长知道大势已去。有这么不怕死的精神,干嘛不去冲击汉军,朝自己军阵冲击这么猛!?
“冲!——杀”冉八几乎没耗费半点力气就冲进第四阵侧翼,因为面前全是溃逃戎骑,根本无需付出多大牺牲就冲进这第四阵,根本无需惨烈搏杀,只要赶着那些溃逃戎骑朝前,第四阵自然就破。
“撤退!——”再无犹豫,戎军主帅那边响起撤退号角,一声声凄厉悠长的号角,响彻在娄烦城下。
但是,撤退也不是那么好退的。
“八卦阵!——”颜子卿帅军击破四阵之后,掉头回望。第五戎阵甚至打都没打就朝北方退去,其他溃散的戎骑亦是如此,妄想逃出追杀。
“随我冲击!——”五行阵出现后,颜子卿感觉八卦阵能近乎一直开下去,即便刚才接连用六合阵冲阵,耗费部分体力,至少也能坚持到天黑。朝着戎人最密集处,大汉洪流朝北滚滚追去。
“这些是戎人?这些是炎狼军?他们攻了四天城?” 武正安揉揉双眼,仿佛眼里看到都是假的。全城幸存兵卒和百姓也不敢置信,城下这群还是四天来残忍如狼的戎族铁骑?还是气势如虎的草原大军?在刚才的大汉骑军面前如此不堪一击!我们全都看错了?
“万胜!——万胜!——”直到城头有人发生呼喊,众人才想起呼喊助威,可为首的汉军援军已经飞速朝北,只留下血流漂杵和满目疮痍,还有近乎九成的戎人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