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未迟所料,和谈很不顺利。
至永安二年五月二十八日为止,在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微子启等三人已代表大夏与北莽谈判了十三回,情势胶着,几乎毫无进展。双方都各自坚持着己见,半步不肯退。双方心里都十分的焦躁愤懑,但面上却又都表现出十分沉得住气的样子,似乎都可以毫无负担地为这事,陪对方耗上数十来年。
再后来情势有变,到至永安二年六月二日往后,微子启忽然发现了事情变化的不对。
先是他们连着三四日不曾收到和谈的宴请,这本不算什么,往日也有这样中间忽然停一两天作为双方中途修整,养精蓄锐,讨论方案章程的时候。
但,微子启等人是想着赶紧办好差事回京复命,毕竟北莽不是自己的地方,不舒服不说,还呆不安心,生怕这帮子不讲究的鞑子什么时候就恼羞成怒地杀人了,故而参与和谈一向是积极的。而另一边的北莽,老实说他们地寒贫瘠,也并不喜欢白养着这么百十来号碍眼找事的大夏人,所以也是想早日把人送走的。双方可谓是殊途同归。
因此,和谈之事一停三五天实在是不同寻常了,尤其是又过了半天,他们所有大夏来的人通通被禁止了出入行动,几位使者的大帐更是都被那些鞑子们围得个水泄不通。
大夏使团的人一看就知道了:北莽这是出大事了。
比起其他人的不明所以,微子启要知道的更多一些。倒不是他比别人聪明多少,而是他在一日半晚忽然收到了一截皱巴巴的小纸条,纸条上只有银钩铁画的寥寥几个字:“贵者遇刺,离间政变。”
联系处境,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只是如今他身在敌国,势单力薄,此举实在实施不易,凶险非常。可看着小纸条上眼熟至极的,看着他曾在无事的夜里临摹过千万遍的字迹,微子启忽然慢慢微笑起来。
你有没有试过这样喜欢一个人,从此只是想着她,想着和她有关的一切,点点滴滴都能让你由衷地微笑起来,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杀机重重又如何?
他只知自己如今如此,从不后悔,乃至甘之如饴。
身不由己,情不由衷,可得以遇见你,便是逢万人中之万幸。
…………
既然有了目标和方向了,后面的事就没有那么棘手了。无论是大夏朝中还是百渊府内,被派到北莽的都不是什么蠢笨无能的人,而北莽又何止是不铁板一块,在精于朝堂争斗的大夏使节们眼中,如今的北莽漏洞多的几乎是一个筛子。
于是,在微子启代传了指令后,所有人都井井有条地在明里暗里动起来了。
永安二年八月十三日,北莽内乱。
永安二年八月十四日,北莽苏尔沁王发动政变,取大君而代之。
永安二年八月十六日,北莽与大夏签订关于开放通商榷场,自由交易盐铁马匹的《榷场条约》,及大夏与北莽百年友好往来的《永安之盟》。
永安二年八月二十五日,大夏使节团回京,北莽二王子纳兰.巴特尔随使节团入京,至国子监学习。
永安二年九月十二日暮时,使节团抵达京城,由正使微子启与北莽二王子献上两国盟约及来自北莽的礼物。帝大悦,设大宴以款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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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
“……我只是问你陛下近来吃的可好?睡的可好?又不是问别的什么,你何须这样紧张死板?”
微子启在怀仁殿里与未迟禀报了北莽见闻与具体的朝局形势后,才出门转过一个拐角就一把拉住了给他引路的内侍官,悄悄往人家怀里塞了银子问道。
如今正值未迟初掌江山天下之际,不光朝堂之上,后宫里管理的也是极严的,那个小内侍官哪里敢收微子启的钱财,便急赤白脸地隐秘推拒着,口中连声道着“不妥,不妥,陛下明令禁止内侍与外臣结党营私”。
“……你看啊,陛下是明令禁止内侍与外臣结党营私,”
微子启拽着已经快哭出来的小内侍不让人走,语气着重在“结党营私”四个字上,嘴里说着似乎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话:
“什么叫结党营私?那就说是两个人,或者几个人为了自己的私利,长期地保持着损人利己的合作关系。那得是长期的合作关系。而你看我们,我是从头到尾只问了你这么一遍是吧?所以,我们能算是结党营私么?”
“还有我是从一开始就站在陛下这边的人,我能对陛下不利么?陛下若出事,那我也是要出大事的!所以我是绝对不会害陛下半分的。加之,这种事情你我肯定也不会说出去半分的,是不是?那你告诉我了之后,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而已,那你说了能有什么关系呢?”
微子启的口才不凡,脸皮又要得,一同歪理振振有词地顺下来,说得那个小内侍不知从何辩起,想干脆遁走,袖子偏又还叫微子启拽着,脱身不了,得罪不得。眼瞧着微子启笑着又把那包碎银子塞过来,他也只好咬了咬牙接过来说了。
其实微子启问的话真不算什么,但什么放在帝王身上都不是小事。
微子启心里揣着内侍说的未迟近况有些脸色沉沉地回去了。而被前些日子内宫里的“大清洗”吓到了的小内侍转头去跟自己师傅讲了这事。
他师傅是宫里头的老人,原是靖恭年间容桓跟前的,后来辗转待过冷宫,浣衣坊之类的地方,后到未迟即位,他便又被调回来,成了未迟身边的大内官。故而算是个多少了解未迟的人。
就是这么个人,听了徒弟的话转头带人到怀仁殿未迟眼前请罪去了。
“……奴才自知不该拿这么一点微末小事来扰了陛下清净,可这实在是……奴才管教不利,请陛下降罪。”
那内侍磕头伏地,声音哽咽,那小内侍便立即跟着把头磕下去,浑身瑟瑟发抖如秋风中之落叶。
“他只问了这些?”
看见和晏端着药碗从后面转出来,未迟用手指掐了掐山根皱眉问道。
“是,是。奴才绝不敢有一丝半毫的隐瞒!”
“……好了,朕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吧。”
“那……”
“按宫规从轻发落就是了。”
“是,谢陛下!”
…………
“我记得,你曾与之交好过,你觉得他是为什么问这些?”
未迟自觉地接过碗,几口把药喝干净了,挥退内侍,转头问一旁的和晏。
“朝臣打探帝王身体状况一般无非三种状况。一种是自己下了毒之类,想知道自己的计谋计划是否能成功;第二种则是担心帝王情况不好,需要早做打算,以免影响了自己的仕途;而这第三种嘛,则是肱骨老臣,恐帝王乍亡,国将不国,要早做准备。”
“所以呢?他算是哪种?”
“不巧,他大概三种都不是。他这境况大约是这千百年来独一份。”
和晏低头微微一笑道。
“哦?什么?”
“他应该——心悦于你。”
“……你,说的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混账话?”
未迟愕然,一时被和晏震得不轻。
“我私下里本就没有与他见过几次,会谈及私事的更是近乎没有,他,他怎么会……”
“少年慕艾,情之一字,怎么说得清楚?言浅情深,一见钟情,自古以来都是有的。”
“可是你怎么知道……?你也这样喜欢过谁不成?”
“他在元兴朝时行事乖张狠厉,多顺应帝心,而使帝失民心。但如今兢兢业业地为你招揽民心,安定天下,凡事都不愿你为难。他在元兴朝时也是权倾朝野,圣宠非常,但在知道你要宫变的第一时间,那时他最应该的应该是去告诉容洵,这样才是十拿九稳的事,但他没有,而是找上你们,然后打开了宫门。”
“许是他脑子眼光够好,看得清形势,故有此一搏,你这样硬扯到我身上,未免牵强。”
“牵强?呵~我不知道旁的,但总之,就我看来,从他过往行事种种来看,他至少算是事事以你为先了。你与他非亲非故,他未免过于为你考虑了些。再有一点,我虽看不见,但总归还是个男人,多少更了解男人一点。且,他与我相交时,常旁敲侧击地问过你。”
“……左不过,这些也只是你的猜测。再者,我为君,他为臣,那么这辈子就是这样了。而且我……哪里还有什么心呐——”
杀手是没有心的,帝王也是一样。
“确实。不过这也算是他的私事了。在不影响旁人的情况下任他去倒也没什么。”
“嗯,我知道。”
“……哦,对了!”
“什么?”
难得看到和晏这么一惊一乍的样子,未迟下意识问。
“我忘了自己原来还拿了一碟子蜜饯,您上次不是嫌药苦吗?”
“……所以?”
“所以,您现在还要吗?”
和晏似乎带了些歉意地笑了笑,将装了蜜饯的小碟子从手里头的药箱里取出来放在未迟面前,语气无辜而认真。
未迟沉默着抬头打量表现自然的和晏,半晌她才有些无奈地开口说:
“不用了。”
“和晏,近日你有些……返老还童呐。”
未迟最后这么说。
“哪里哪里,实在是,上了年纪,记忆力不行了啊。”
和晏微笑着,不轻不重地分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