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桓本就节俭,又因着前些时日的灾祸事端,宫中设宴虽还是以盛大奢华的样子,但平日里到底还是节俭了许多。 待入了夜,许多较偏僻的路上是不点灯的。
秋水,秋月,玉藻宫的两个宫女各打了一盏宫灯为自家主子在前引路。然而淑妃忽然站住了。
“听。”她微微偏了偏头说,“琴声。”
“是砚清阁的方向。”秋水也听了几息揣测着主子的意思,露出嘲讽的脸来道:“那静嫔娘娘可真是不肯清净的人,分明今日为出风头废了那样大的心思气力,如今这样晚了也不肯歇息。分明这琴音可不及娘娘您万分之一。”
“是砚清阁的琴声,可弹得人……指不定是谁呢。”
“这砚清阁里不就这一位……”秋水话说到一半想到什么忽然顿住了,她小心翼翼地瞧了一眼淑妃,把头低下去不再做声了。今日的砚清阁里并不只有一个主子。她又偷眼打量了一眼淑妃,觉得主子那满脸的平静也骇人极了。
“走吧。”最终还是淑妃先开的口,她又看了一眼砚清阁的灯光,目光沉沉地往回走。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久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表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使我沦亡……真真是好曲子啊”淑妃冷笑着哼了一声,只是宫里哪真有这等事情,也不是话本子里。
淑妃越走离砚清阁越远,琴声也已渐远至微不可闻,而到了玉藻宫便什么也听不见了。
夜深了,内侍们便都被打发出去了,烛影摇红间一只盛放的海棠在剪子的冷光中落下,那一声“笑话。”刻骨的讽然却只有夜风知晓。
…………
“嫣然,你说君王之爱是什么?”
“雨露均洒,,泽被苍生。”
“……对啊,可,嫣然,我与他们不一样的。我是爱你的,你与旁的人皆是不同的。”
“怕是今晚宴中酒烈,陛下醉了。”
“嫣然,你永远这样,似什么也无法叫你动容半分。”
“只是我的眼神够好罢,尚还有自知之明,知道我是谁。”
“……哈哈哈。”先是沉默,容桓盯着眼前的人看了足足三息,忽然一按琴弦,站起来大笑出声,道,“是啊,你是谁啊?你是个细作。可是——你是谁?”
“我是……苏嫣然。”未迟直视了逼近自己的危险目光,神情语气是那永远的平静淡然。
容桓瞧着却忽然怒从中起,有一瞬间他其实想摔门而去或做一些别的,可又生生忍住了。他突然记起来了,他是在做戏,是在搭一个陷阱。可是仍叫人不舒服,无论如何就是不舒服。于是他冷哼了一声往偏殿走去,只打算给自己找找事做。出于一些考虑,他时常带一些奏折在砚清阁放着,却想不到有一日叫自己这样用上了。
不过过了一时三刻,容桓一扔手中的朱笔,只又觉得那些个洋洋洒洒的奏折看得他头疼。容桓把自己扔在椅子里闭着眼 开始想自己刚刚的失态,可什么也没想出来,又或者说是他一点不想知道那个答案,他有意回避了那个答案。
“这真是……”
容桓就那么躺靠着,闭眼笑出来,末了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砚清阁不大,所以偏殿与正殿也不过是十来步的距离,穿过一袭珠帘再绕过两座六扇的花鸟屏风便到了内室。
容桓在内室的纱帘前停了几息才抬手撩了帘子,内里的灯熄得只剩一盏,光暗暗地映在黄花梨的拔步床上,光影在那些繁复的雕花纹样间深深浅浅又映在几重床帘纱帐显得帘中床上躺着的人影影绰绰看,里面的情形看得并不真切。
“……嫣然。嫣然,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容桓沉默了一会儿,开口开头突然得很,但内室里只剩他和未迟了,唯一可能会打断质疑他的听众已经睡着了,他可以毫不掩饰地讲他想说的。
他说:
“故事里说一个男人遇见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很美,会跳很好看的舞又很聪明,爱上她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所以男人爱上她了。他们的相遇很不好,女人与男人的立场相悖。可那男人疯了般不管不顾……嫣然,我简直是疯了……可我,可我愿意疯一辈子。嫣然你……嫣然。”
容桓叫着她的名字,一遍一遍,然而无人应答。他急急地掀起了纱织帘帐,里面的女人却已经睡着了。
她微微蹙着眉,半面侧卧着,呼吸缓慢而细弱。一只手压在软枕下一手缩在衣袖中,容桓知道那是她的武器,也许是毒针,也许是短刀,也许是别的什么。她总是这么警惕,小心防备着这个世界上的一切。
容桓瞧着她,慢慢半跪下去,他没去握住那只仿佛只是轻轻搭在腰间的的手,他只握住了一绺头发,很少的一绺,他握着发梢,把下巴搭在床沿自己的双手上,合上眼,他很久都没有说话,让人觉得他是不是睡过去了的时候他的声音才再次响起了,几乎像一声散去的叹息,他说:“嫣然,你看,你睡得太早了。”
钟漏声声入耳,一下一下时间就这么过去了。一旁的灯暗了一些,杯盏中的茶水已经凉透,内室的人似乎都睡熟了。床上的女人缓缓睁开眼睛。
未迟目光复杂地打量了许久这个男人。
他的跪姿已变为靠坐。他倚着床沿,手里那绺头发却没有放开。他睡着时样子要平和柔软些,看着更像容洵一些。
未迟藏在袖中的手指动了动,慢慢松开了指间薄薄的刀片蜷缩起来。然后她偏了偏头再次把眼睛闭上了。然而她不知道是,在她身后,那个男人又忽然睁开了双眸,他看着她在昏暗的灯光下一笑,那个笑容里是一如既往的智珠在握胸有成竹。
有人曾说过一味地只展示自己的一面,无论是好的不好的都只会让人觉得此人虚伪不可亲近,不如露出一些失态来,露出一些容易拆穿的心机来,这样方能叫人觉得自己是观察过人发现了什么,发现了最真实的你。
天快亮了,蒙蒙的天光从纱帘那边透过来,于是室内的烛光也有些暗了。
国宴后的三两日仿佛大家都累了似的,宫里很是风平浪静了一段时日,直到第四日。
“文会?哪门子什么文会?分明是宴无好宴的。往日可从没见她这样好兴致。”
砚清阁里,都挨到斜眼日暮仍不愿告辞的赵钰儿拿着那张刚刚收到的来自玉藻宫的请柬,敲着小几,口气是惯用的不屑。转向未迟时却忽然温顺下来。
赵钰儿先前与砚清阁交恶人尽皆知,可自她被纯洗公主带走不过一夜的功夫态度便来了个360度的大反转。整天有事没事便往砚清阁里头钻,比纯禧来的还勤些。不过因着之前这赵钰儿也没做什么了不得的,后来又够诚心诚意,未迟便也由着她进进出出地来套近乎。
“姐姐明儿个你去吗?”她说着又马上补上一句,“若姐姐不去我便也不去了,反正我向来不耐烦这些个酸诗腐文的。”
“淑妃娘娘特派了身边最得用的宫人来请意思不言而喻,我便须得去。”未迟不喜这些事,但并不是一点不知道。
“她想归她想,若姐姐不乐意管她做什么?”虽然没说出来,但是赵钰儿永远这副坦然的嚣张一直颇合未迟的意。
赵钰儿随手把那张轻飘飘的考究请柬往几上一扔,道,“不过既然姐姐过去,我便也给淑妃那女人一个面子,去凑个热闹好了。姐姐去时可千万记得带上我。”
“有我在,定叫谁也欺负不了姐姐去。”赵钰儿自信满满,信誓旦旦道。那种叫人喜欢的朝气蓬勃,张扬肆意让未迟觉得一时之间所有光都聚集在她身上了,而自己,这一辈子也学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