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洵步入千机殿时,殿中的内侍已经都被未迟打发下去了。
“静嫔娘娘。”容洵朝未迟行了一个颇为恭谨的礼,行完后他直起身便自顾笑了,不是平时那样淡淡的微笑,而是愉悦,感觉有些有趣的笑,他说:
“倒是从没想过会这样再见你。”
“我也从未想过你我会这样再见。”
“好久不见了啊,未迟。”容洵把笑容收敛起来一点,恢复了一贯以来的温和自持的样子,声音近乎感动的感慨。
未迟看着面前这个清俊温润的男人没有说话。
其实在才入宫那大半年间未迟其实很希望能再见到容洵,尤其在一些时间里,她很想他,那时未迟想:如果再让我见他一面就好了,哪怕只是不说话,远远的见一面呢。
可是不行。
再后来的一年多未迟已经可以渐渐的不想他了,而至如今,她又这样见到他了。他们面对面站着,只有他们。
看来我比自己想的还要更冷心冷肺些。未迟这么想着,然后她听见了容洵一如既往温文尔雅的嗓音。
“……先前倒没有想到陛下这样看重你,竟让你入主了千机殿,更是冒了天下之大不韪执意让你监了国……所以未迟你现在还……算了。”容洵少有的话才说了一半又停下了,他笑了一下说:“虽是许久未见,理应问候,但你向来不是喜欢叙旧的人,那么干脆直切正题吧——”
容洵说着,抬手指了一下一旁的交椅,同时用眼神询问式地看了一眼未迟。在得到未迟默许后,他坐下,又抬头看向未迟问:
“不知娘娘此次召本王入宫所为何事?”
“我以为雍王殿下清楚的。”未迟拿起一份密报递令到容洵手中,然后继续说:“请殿下过目。”
“北地危急,其中尤其缺粮草。而有密报证实您在两月前曾与户部右侍郎接触过,然而也正是这位户部右侍郎大人将宁安仓的粮草调至了庆丰仓。”
“你以为是我吩咐的?”容洵一字一句地看完了那张纸,把身子往交椅里又靠了靠,然后抬眼问未迟。
“是。”
“原因?”
“……容洵,我并非第一天认识你。”
“你们的暗探很好。但是,所以呢?你希望我怎么做?”
“……”长久的沉默。在一室寂然中只剩下了容洵喝茶偶尔杯盖相碰时的声响。
“没有人希望亡国。”直到容洵那杯茶喝的近乎见底,未迟才开了口,容洵放下杯子笑了,“何至于此。”他说。
“未必不可能,再者这终究于大夏不利。”未迟把唇抿了又抿,最终抬眼盯着容洵的眼睛说。
“看来你已经决定好你的立场了。未迟,其实你知道的。”容洵说着,站起来靠近未迟,他的声音在未迟耳边响起,低沉轻柔,“欲成大事,必有牺牲,有些事总是值得的。”
“国力可以再振,但登上那个位置的机会稍纵即逝。”
未迟心中一跳,袖中的手指一下捏紧了,脸上的神情却半分不动。
秋日里已经慢慢孱弱起来的金色阳光透过朱红的雕花窗棂闯进殿内,白檀的香气从龙戏彩云的鎏金熏香炉中冉冉升起又安安静静地漫开。有风穿过殿内,卷动书案上洁白如莲花瓣的宣纸,飞飞扬扬,幸好还有那一方雕作青玉鸾鸟的镇纸压着,那时容桓亲自雕了说要送给未迟的,但最后却只一直放在千机殿中。
“唉~未迟啊。”
容洵的叹气突如其来,神情却实在真挚,他说:
“……你想要什么?”
“调粮,尽快的。”未迟没有一点犹豫。
“你觉得可能吗?我这样特意地调走粮草。”
“……你想怎么办?”
“呵~我能怎么办呢?”容洵笑着,看起来有种无可奈何的纵容与妥协,他抚摸着未迟只简单挽起的头发说:“未迟,以往你从没向我要过什么,这次是你第一次和我说了你想要什么,那么我怎么能不满足你呢?”
“只要你亲自带着此令牌走一趟合安,那边的人自然会配合你,助你运粮。”
“殿下这是调虎离山?”
“你便这样想我?”
“……”
“你也可以选择不接受。”容洵说着将腰间的一块令牌解下来,轻轻放在书案上,“但我把它留在这儿了,你决定吧。”
“那么,臣告退了。”
见未迟仍没有说话,容洵洒然一笑,行礼告退了。
未迟独自站在千机殿内站了很久,直到日头西移,阳光渐暗,她才抬手,慢慢握住了案上那枚令牌,然后,五指收紧。
实际上收到密信的当日,未迟便召开了一次朝会。明明该是毋庸置疑的一件事,可朝中的诸位大人们却生生从早朝一直吵到午朝,再到晚上,也没有吵出任何结果。
到最终送去的几样金银,一点颇为名贵的药材和点心,只能叫未迟皱眉——那些有什么用?不过是浪费人力,也叫北地将士寒心。
未迟想不出看到这些东西到时容桓的怒火,只知道容桓便是再生气,到时对京城也只是鞭长莫及。而她,终究只是一个所谓监国的,固然可以杀几个人,但也实在有限的很。
诸位大人不认,未迟便是名不正言不顺,而若名不正言不顺则事不成。未迟一旦杀人太甚只会激起“民愤”,给容洵和朝臣一个“清君侧”的借口。所以她不能。
事已至此,为今之计也只有一搏。
“她去求见了皇后?”玉藻宫里淑妃正用她那双纤纤素手拨弄着一个白瓷美人耸肩瓶中的花枝,眉间的褶皱几不可见。
“能怎么样?”云嫔瞧着有些兴奋,口气幸灾乐祸的很,
“皇后青灯古佛不问世事这么多年了,哪管这些,根本连门也没让她进!听说啊……”云嫔绘声绘色地在淑妃耳边讲着,仿佛她亲眼所见似的,一个眼神都没讲落。
自定下未迟监国后云嫔忍耐了好一阵子,自觉憋屈不行,这次总算是见未迟跌了脸面,虽与自己无关,但仍像自己胜了似的高兴,胆子又大起来了。
“先不管旁的,我们先找人盯着她,待什么时候找着了她尾巴,等陛下回来……”
“是得找人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淑妃难得赞同了自家姐妹的“谋划”,道:“她如今监着国,一举一动都非同小可。此次她秘密去找皇后便一定要有大事,你现在立刻去找人跟着她,我且先给父亲去封信。”
“……有这般要紧?”云嫔有些惊讶。
“小心无大错。”淑妃的声音很轻柔,但总有种让人不容拒绝的力量。
云嫔随即肃然答应着出去了。她出了玉藻宫,一路走着一边就开始吩咐着,走到一半时,云嫔的脚步一顿,想了莫约半息,转道又去了趟赵昭仪(当年的宜妃,太后的侄女,因未迟被贬为昭仪)处。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她与姓赵的女人并无交情,但讨厌的人倒是很像。
如今此事总归是多一个人多一份力。
“您觉得她会去北边?”
“当然。她定会去的。”容洵在内室换去外衫,隔着两重屏风轻笑着与苏嫣然讲话:“你也是认识她的。未迟此人不好亲近,可若一旦靠近便又再容易理解不过。就像她的剑——利落,直来直往。不愿想那些阴谋。”
“殿下是说一个生在暗处的杀手坦荡?”
“她坦坦荡荡到不像一个杀手,你不觉得么?”容洵的反问中带了笃定的笑意。
苏嫣然不再说话了。确实,即使她很不喜欢未迟也不得不承认那个女人身上总有一种近乎愚蠢的执拗和坦荡——这令苏嫣然羡慕也叫她不喜。于是她换了个话题,
“她此次离京必定是悄悄的,什么人也带不走,作为一个叛徒,就这样走了也不知道她这算是对自己实力的自负还是愚蠢。”
“京城里大多是我们的人,她留在京城一个人势单力薄,根本无济于事,去则北边至少很可能有粮草。所以她不过是想赌一把。或者说,”容洵从屏风后转出来,接过苏嫣然奉上来的热茶,笑道:“她想再信我一次。”
“她信任我,我又怎么能让她失望呢?”
容洵笑的像他的话一样温暖,可苏嫣然知道并非如此。因为容洵的后一句话是——
“下去让大家都准备起来吧,无论是京城的也好,北地的也好。”
“是。”苏嫣然低头敛眉道,整个人一下又冷静下来。
“下去吧。天冷了,有一些事你一个千金万贵的大家闺秀便不必要做了,知道了吗?否则你父亲该责怪我了。”容洵笑的亲近温和。
“能伺候殿下是嫣然的福分,父亲哪里会不高兴。”
扫了一眼桌上已经慢慢凉了却一口未动的参汤,苏嫣然微不可见地挑起一丝冷笑,但抬头时已经换做了平日里那副知礼温柔的笑来。
“不过是殿下心疼小女子吧。”她说话的样子几乎娇俏确实很惹人怜爱。
“是啊,本王自然是心疼你的。”容洵笑起来,他说:“我可答应过你父亲,日后大事若成,你便是我唯一的皇后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