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王府,听雪轩
“……镇南王离归越上书请封义子陆羽为世子,并遣了陆羽上京来进了北大营做了将领,陛下竟也准了,一下便命他做了北大营的副统领。而另外的,以墨相和微尚书为首的一批文官武将相继都“辞官告了老”,至于朝中其他的大人们,大多都明里暗里来与殿下表了忠心,一旦当今圣上驾崩,便立即拥您成大事。”
“……至于宫中没什么大动静,大约还在姐姐的掌握之中,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消息被封锁了,传不出来……毕竟,不知我也实在不知——未迟姐姐她还算不算,我们的人。”
禁足之令对容洵的影响其实不大,往日因为避嫌以谋大事也好,因为身体弱的缘故也好,容洵向来都是少有外出的。
如今窗外春雪将尽,正是冷的时候,但他在燃着地龙的府中锦衣貂裘,悠闲适意地喂着被拎到桌边,那只黄金笼中,带了两道白痕黑漆漆的八哥,听一旁的苏嫣然说着近来朝堂宫闱的一些有的没的消息。一派自在悠闲之态,他慢悠悠地开口:
“不管是不是我们的人,大势所趋,顺者昌之,逆者皆亡,她再怎么样厉害,一个人陷在宫中能做什么?再者,未迟啊~她是个聪明人。应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容洵笑道:“如今我那弟弟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了,也知道了天下大势——他现今叫那些个他的人都辞了官,虽则是为了那些人可活着,但也确实方便了我们。”
“朕君临天下的日子就快要到了。”
容洵最后那一句话说的淡淡的,带着一点笑,眼睛里却映着得偿所愿般的沉醉。他含笑看着笼中的鸟儿,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逗弄它,仿佛在它眼中就看到了万里江山。
“那么,恭喜陛下了!”
苏嫣然沏好一杯茶,双手奉至容洵面前,巧笑倩兮,娇声软语,盈盈一礼,很是叫人赏心悦目。
容洵笑着接了杯子,却又转手放了杯子,只淡声道理一声“同喜”。之后苏嫣然抿了抿唇,忽然问:
“若是成事……您打算如何处置未迟姐姐?”
“你想我怎么处置她?”
“嫣然不敢僭越,妄自揣摩殿下之意。”
收到容洵容洵眼尾余光尾那一瞥,苏嫣然敛眉垂首,轻声答道。于是容洵便是一笑,
“何必说什么违心话?你一向不喜欢她。”
容洵含笑洵说着,眼波流转,配上那张过于清俊的脸,风雅好看得甚至有些勾人了,苏嫣然有一瞬间以为他要附和自己的想法了,可又马上听见容洵话锋一转,道:
“她帮过我许多,故而只要她此次不生事端,我荣养着她又如何?再者说,你以为我那弟弟那么喜欢她,会不会给她留后路?”
“往最显而易见的说,毕竟入了北大营当将军的镇南王世子陆羽可是未迟的同胞弟弟啊~”
容洵并不看苏嫣然,只似漫不经心地自顾说着话,
“到时我接受禅让即位,少不得一时的朝纲动荡,到时,说不定还得仰仗谁呢。”
“可,未迟姐姐她……”
“嘶——不知好歹的东西!”
苏嫣然的话没有说完就被容洵的惊怒的嘶声给打断了。那只八哥居然啄了容洵一口,如今他的虎口正缓缓渗出血来。
苏嫣然心中一惊,起身急急就要去取布巾和药,但也就是那一瞬间,她便见容洵用流着血的手掐着那八哥的脖子收紧了,几声翅膀的扑腾声后,那鸟儿的脖子垂了下来,容洵冷然一笑,神色间没有半点之前对它的欢喜。
八哥的尸体被随手扔在脚下,容洵接过苏嫣然递过来的布巾细细地擦了手,也扔在了一旁,苏嫣然浑身一冷,不敢再去直视容洵了,但样子却表现得非常冷静,她半跪着,一丝不苟地为容洵上着药。
对于容洵的喜怒无常,她一直是怕的,向来也是能避则避,但到不能避时,她也会强迫自己镇定以对。毕竟她从不是她一个人,而是整个两陕总督府的苏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是她可以随心任性得起的。
少听少言少看,谨言慎行,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而这也正是除了家世外,她能在容洵身边经久不衰这么些年的原因。
“未迟,你看我绾发的手艺如何?比你如何?”
修长的手指在清水流瀑般的长发间穿行,或勾或盘,丝丝缕缕,缠缠绕绕,在冬末春初午后的还带着寒意的阳光下,光影交错,人影交叠,温暖美好。
自入冬以来,容桓的身体便陡然差了下来,呕血,高热,反反复复,昏迷卧床成了家常便饭。但容桓从来都像不知道一般过着,未迟便也从来不提。
容桓大约是想把前些天攒起来没说上的话都给补回来,从醒来见到未迟的第一眼开始,含笑的声音就一直没有停过。他凑近了未迟耳边低声笑问着,语气颇为促狭,而后又接着问:
“未迟你就不问问,我绾发的手艺是从何而来的吗?”
“你愿意说的时候自然会说的,我何必问?”
“未迟啊未迟~你就不能有点姑娘家的好奇心么?”
“……”
“在这世上最没有用,最容易招致祸患的,便是好奇心了。”
未迟本来想这样答的,但是最后并没有说出口,她忽然意识到容桓也许有话要说。未迟手中像把玩一柄匕首那样把玩着一支玉簪,难得迁就地笑着接口问下去,
“那么,敢问陛下,您这样好的绾发手艺是怎样练就的呢?”
“……是为我母妃学的。”
“周太后?”
未迟有些惊讶地挑眉。
“不是……未迟,你,”容桓一下又一下的梳着未迟细软的头发,垂眼问道:“你曾去过桐宫吧?”
“没有。”
未迟心中一惊,脑中闪过表面荒凉的桐宫中那个被银链锁着的那个疯女人,但很快又镇定下来道。
是意料之中的回答。闻言,容桓纵容地笑起来了,他说:
“好吧好吧,你说没有就没有吧。”
“……”
未迟握住手中的簪子,全身肌肉不自觉地微微紧绷起来,她没有再出声。容桓一笑,仿佛也并不在意,只娓娓自顾自在她耳边絮絮地说下去,
“……我有一个母妃,其实我对她不曾有多少记忆,因为所有人都告诉我,她在我五岁时就殁了。”
说这话之前,容桓以为自己多少会有些不能开口,但实际上,话一开始了,接下去便再容易不过,他甚至如常地笑了,偶尔未迟还能从铜镜看到他的瞳孔,那里面居然还有那么几分怀念的意思,他说:
“我登基不久后曾有一次清点宫室……然后我在桐宫发现了她,一个疯子。我查过她,才发现那居然是我原本应该已经死去的母妃。再后来,因为宫中人心难测,很多时候,普通人其实远不如疯子叫人舒服放心,尤其是已经被人遗忘的疯子。于是每当我觉得活的透不过气了的时候,便会去桐宫坐一坐,与她说说话……”
“她不让别人太靠近她,有时却愿意让我接近。于是后来,在她安静不发疯时我便给她梳梳头,于是一回生,二回熟……不过这两年朝野动荡不安,内忧外患,我已经很少去看她了,她大约已经不认识我了,许还要扑过来咬我了。”
“所以——”
未迟略一皱眉问道:“我们第一次交手那次,你便是被她伤了?”
“嗯。那几日事忙,我去的少,她情绪不太好。怎么?你会害怕吗?”
未迟没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容桓就笑了。
“未迟你……”
容桓从未迟手中接了玉簪,在铜镜里斟酌着为未迟簪上,然后扶着她的肩,从铜镜里与她对视,他很认真地问:
“未迟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见见我的母妃?我也与她说过你,说不定他还记得呢。”
“……愿意的。”
沉默了一会儿后,容桓听到未迟的回答。他瞧着高兴极了,语调都轻快得往上飘:
“那好!待雪都化了,天气再暖些,我带你去见见她吧。我们一起去看她!”
“好。”未迟这么答着,为他所感染,也跟着他笑了起来。
可是,不知怎的,自那日以后,天气似乎一直不好,雪倒是化了,只是阴雨连绵不见阳光,成日里湿冷得厉害。
而容桓的身体也一天天差下去了,人一下子瘦得吓人,抱着未迟时,未迟隔着几层衣服都能感觉到骨头硌手,可总是也没有办法。
早朝是停了有些日子的了,他们也顾不上朝野上下的那些流言蜚语了,药换了几遍,容洵昏迷着的时间仍比醒着的时间长。
未迟日日在怀仁殿守着容桓,一边还要看折子,兼顾朝堂,里里外外地忙着,看那消瘦的样子也不比容桓好到哪里去。和晏倒是看不见,可是每天把脉都叫和晏直叹气,偏偏该说的话他其实都已经说过了,都没有用。
他想起劝未迟千万不要陷进去,受情之一字左右了。未迟那时只神情淡漠地说:
“他若以真心待我,我便以真心待他,他不害我,我便不动他,江湖恩义罢了,左右得了什么?”
和晏当时只听那一句“他若以真心待我,我便以真心待他”就想皱眉,如今他的担忧应验了,他都不知道是该叹“果真如此”,还是该叹“怎能如此”了。
时值靖恭六年二月中旬,距和晏所保证的十个月还有不到三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