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玉凌今年己经八岁了,放眼整个大明天下,也是该入蒙学的年龄了,之前倒请过几个先生,不过也只是教陈玉凌识文断字罢了。
但陈威却不想这样简简单单的应付过去,试问世上哪位父母不想给自家小子最好的?
夜晚搂着余氏的陈威却根本无眠,他想到自己少小无学,不习经义,平平庸庸,无甚成就,而自小儿抓周论志来揣测,也是有所企望。
近年来也多留心考量,发现其秀气薄发,聪惠异于常人,每有惊人之语,举止亦是不似同龄人般无矩。
更加难能可贵的是于文武两途且有喜好,更兼天姿不凡,似此怎可毁于庸师之手。
一念及此,陈威自然是想陈玉凌长大后能功成名就出人头地,而不是跟自己这般泯然众人。
可是陈威也略知这会稽县文教之风,会稽县作为江南繁华之地,富庶自不必说,自有史载以来至本朝英宗时,名人雅客,高官大儒亦是层出不穷。
但近几十年来,却像是文泉枯竭一般,读书人虽多,但有实学者少。
多是些不入流之辈,就单说这县里,虽书塾甚多,但其教习尽是些无能老朽酸文腐儒之辈。
挣扎一辈子连乡试的门都摸不着,到老没别的技艺,又没个产业,只能靠着些府试名头开个私塾收些束脩混口饭吃,勉强得过罢了。
乡野之地更是不堪,陈威再不济也不愿将儿子交给这样的人,埋没一生年华。
当然陈威也不是没想过把陈玉凌送到隔壁郢县求学,这郢县近年来倒是声名鹊起。
就在前几年有一大批读书人中了举人,也有一些中了进士,多有各地为官者,有珠玉在前,自然带动了郢县文教飞速发展。
私塾书院大兴,教习也大都是有过会试经验的举人,这举人有功名在身己经非同凡向了,在这一点上会稽县自然无法与郢县相比。
但是很快又被陈威否决了,因为在考童生试的时候是要回原籍考试的,考前还得验明身世履历。如不在会稽县求学而试,虽不违制,但是却碰了潜规则红线。
会稽多年来文风不盛,童生试过者数量与质量皆比不了郢县,甚至是被完全压制,试想你外县考生回原籍考试,不过还好,过了却拂了本县名声,也更显得本县不及他县。
县令大人虽明面上不会怎样,但暗地里找正当理由压制你的前途却也无话可说,虽可过了童生试,却只能窝在县里一辈子难有出头之日。
陈威自然不敢冒这样的风险,他虽然是个衙役班头有些势力手段,但跟县令相比却是差的远了。
左思右想,不得其法,自是苦恼不己,忽的灵光一闪,抬起手狠狠拍了一下脑门道:“真个是老糊涂了,那县衙王参议不是个现成的?舍近求远,舍贤求庸,我真是个没用的”。
旁边余氏听到丈夫异动,便问道:“老爷,怎么了?”
陈威也有心与妻子讨论便将为陈玉凌择师的问题讲了出来。
这余氏也无多大见识,但胜在温柔贤惠,勤俭持家,阖家上下,无人不敬。
她想了想便道:“这王参议有无真才实学?可别耽误了凌儿学问。”
说起来这王参议,自从八年前为陈玉凌取名,又在其满岁宴上解玉相赠,这么一来二去陈威与他倒是熟络许多。
公务之外,也相互交谈些私事,只是对过往之事闭口不谈,陈威每每问起王巩便顾左右而言他,故意避开。
陈威虽疑惑却也没深究,毕竟谁没个隐密之言,只从此后愈加亲近了些。
此时妻子问起,陈威只好据实情告之,道:“这固之先生过往之事我却是不甚清楚,但观其人品德行,行事作风,必不是奸邪之辈,反而处处显露高士风范,想来人品必是极佳的。”
“至于学识,更是让人钦佩,那个办公小屋整间堵满了书,平时的手扎更是不知凡几,处理公务,不管巨细,皆是顺手理之,为夫颇为倚重。”
“平日里闲暇时皆是埋头苦读,笔耕不辍,所著之文连平日里难见到且自视甚高的县令大人看了都惊叹不己,此等人物,为夫活了半辈子,也不曾多见。”
余氏也没多想便道:“这固之先生既然人品无疑,而且学问能使县令惊叹,想必是个博学之人,比起这街上私墅教习不知高明了多少,凌儿拜其为师,定是良选。”
陈威想了想也赞同妻子的看法,于是拜师之事便定了下来。
次日一早,吃罢早餐,陈威便带着陈玉凌在东街买了礼品然后便径直往那衙门办公小屋而去,并嘱咐陈玉凌不可随意造次。
一路上众多熟人向他打了招呼,陈威一一寒暄,末了,到了小屋,叩门而入。
王巩见是陈威,便带笑问道:“今日非大人值守之日,如何不安心在家休养,竟来此有何贵干?”
又见陈威身旁牵着个小郎便又随口问道:“大人身旁小郎可是玉凌乎?”
陈威听到王巩问起便让陈玉凌向其问好,陈玉凌得父亲指示便小步上前躬身俯首道:“小子陈玉凌,问王先生好。”
王巩听罢,急忙搀其起身,并说:“不敢当,不敢当”,陈玉凌便起身侍立一旁,不再言语。
此时陈威便向王巩道明来意,道:“小儿己到蒙学之龄,但遍观会稽诸私塾教习,皆是沽名钓誉之类,无才无德之辈,不足以为小儿之师,我与先生共事多年,深知先生人品高雅,学识渊博,敢请收小儿为徒,让其侍奉左右。”
王巩闻言,勃然变色,惊疑不定,便回道:“陈大人,卑职才疏学浅,混沌无知,乃无用之人,还请另谋高明吧!”
陈威听闻此言,以为王巩嫌自己出身低微又碍于同僚之面而婉拒,顿时没奈何。
为了儿子前途,只得出了下策,拉着陈玉凌扑嗵跪倒在王巩面前并道:“求先生开恩怜见,收小儿为徒,我愿后半生为先生做牛做马,以报厚恩。”
王巩见此情形,赶紧走到书桌前搀起二人,并向陈威道:“非是卑职铁石心肠,实有难言之隐,今日若收凌儿为师,他日恐祸及大人一家。”并转过身去,连连叹气不止。
陈威一听,己萌退心,只是不甘,又恐大祸延及家人,拉着陈玉凌准备向王巩告辞。
这时,不经意间陈玉凌挣脱了陈威的手,两步向前叩倒道:“小子知先生所难,然人生而立世,当不可虚渡年华,一无所成,习文闻道,克乱定武自是小子心中所愿,恳请先生收为门徒,不吝赐教,他日即便刀斧加身,亦九死无悔!”
言毕,不止陈威被惊到无语,连王巩也是震憾连连,转过头来,细细打量陈玉凌。
但见:身正而词严,锐明而意坚,身材不甚高大却还壮实,衣着得体,眼神清澈,俊眉朗面,出豪言而不虚,有壮志且敢求,有礼有节,不似常人。
确是一块上好的璞玉,英气更胜七年之前,愈看愈加喜欢,只是碍于过往而犹豫不决。
稍时便长叹一口气,盯着陈威看了良久,直看到陈威有些发毛。
沉吟良久便道:“陈兄,我心下亦看好凌儿,只碍于过往,怕迁累于他,反倒害了他。”
“陈兄亦多次问起我的过去,我并未回答,罢罢罢,今日看陈兄为子一片真心,我便讲予陈兄听,至于言毕切不可外传,至于拜师与否,唯君自决!”
言毕,也不等陈威回应,便拉着二人在书桌边坐下,拿起一盏茶,轻呷一口,便道:“我本是江北都司开封府允县人氏,生于明景泰元年(1449年),少而好学,又爱交友,有幸科举有成,于明成化五年(1469年)登进士第,忝列二甲第四,遗憾未能进入翰林院。”
“幸得当今皇帝赏识与科举恩师提携初任吏部观政,少年勃发,锐意进取,不惧权奸,不过两三年便因理事有功累升至吏部员外郎,此时我不过二十三岁而己,如若按部就班,只怕此时再不济也应外放为一省封疆大吏了。”
说到这儿王巩神情低落便停了下来,又反复呷了几口茶,叹了几口气,做深思回忆之状。
不过一会儿,又接着道:“却是年少轻狂,少年得志,初有政绩,便沾沾自喜,志得意满之下便爱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不知克己,师友屡劝而不改。”
“于同僚集会时畅谈英宗旧事,感叹盛衰无常,又念怀郕王于谦旧事,口无遮拦,无所忌讳,却不以为意,又因为官只求清名政绩却不甚圆滑,得罪不少权臣。”
“被其买通集会同年贺年将我举发,上书言称我有谋逆之罪,当今圣上顿发雷霆之怒,本欲判我族诛,后经多方斡旋,师长求情之下,从轻发落,便判罢官夺职,永不录用,遇赦不赦。”
“事发之后自是深恨自己,但如何懊悔也无法挽回,根本无颜回乡,又无家小牵挂,心灰意冷之下便辗转流落于江淮之间,后行至会稽依旧放浪形骸,无所事事,穷困潦倒。”
“旧友见之不忍,便托情为我谋个参议之职,聊以自养,然只可终生为吏,蹉跎岁月,欲报国而逞平生之志,岂可得乎,只得将一生所学烂在这屋子里,一身少年习性连带着锐气俱被年华消磨一空,著文断务只不过虚度时日而己。”言罢悲恸不己,泣涕沾裳,低头不语。
陈威听的也是感伤不己,甚为王巩痛惜,却也无可奈何,又见王巩如此情状,只得好言劝慰。
少时王巩恢复过来便试探性问道:“实在不该如小妇人状,确是失态,听我之言,陈兄复有先前之想?”语气略感忐忑不定。
这确实让陈威难以抉择,若是让陈玉凌拜其为师,惟恐有所牵连,毕竟是谋逆之罪,稍有不慎,只怕悔之晚矣。
若是不拜,又担忧陈玉凌学业前途,小儿聪惠不假,但无名师指导,只怕是不成的。
无奈之下便向陈玉凌看去,只见其目光灼灼,隐隐乞求之意,又略略思量了一会儿,于是陈威便有了决断。
于是回道:“先生虽有先前罪名,然已由当今圣上宽宏赦免,再说此事已过去了这许多年,又有谁能记下且揪住不放?”
“况经此一事,岁月沉淀,先生更如陈年老酒般香淳,更兼先生人品学问俱是不用怀疑,正可为小儿良师。”
陈玉凌也和道:“愿为先生弟子,传先生衣钋,承先生平生之志,只恐驽钝,望先生严教。”
王巩大喜,当下便应许,陈威又赶紧让陈玉凌行了拜师礼,送了礼品,三人畅谈许久,又在县衙用了午餐,临别时王巩又吩咐让陈玉凌从明日起便来县衙受学。
陈玉凌己觅得良师,陈威自是放松一大截,高兴不己,只不过他并不清楚无心之想下的有心之举将会对陈玉凌的一生造成怎样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