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州府及西安府失陷的消息在十一月十五日传至甘陕巡抚衙门及都指挥司,瞬间引起巨大的恐慌。
陕西都指挥司治所秦州府及甘肃都指挥司治所静州府皆离陷落的西安府及兰州府相距不远。
两城中军民听闻临近州府一路败北,瓦剌又将兵临城下,早已是人心惶惶。
城门戒严,城内物价飞涨,官军也趁机抢掠夺财,骚乱不断,人心思变。
这陕西都指挥使叫刘瓒,家中广有资财,本是成化年间的一个小小的兵部备道。
只因逢迎宦官,处处行贿,竟官运亨通,外放为一府知府,后累升至都指挥使,掌握一省兵权,成也正二品的封疆大吏。
刘瓒得知甘陕兵祸,便联名陕西布政使何文烨上书急奏,快马六百里加急送至兵部再至御前,请求增援。
陕西都司离京城稍远,快马不歇,日夜兼程也需五六日才到,直至十一月二十一日入夜,兵部尚书刘大夏才接到了红漆封口的加急文书。
刘大夏是四朝老臣了,历侍英宗、郕王、宪宗以及当今天子,从当初的兵部观政因军功政绩在宪宗朝成为兵部堂官,执调兵权。
因资历颇老,为人正直,又有治世之能,深为各代天子依重。
然虽如此,刘大夏也无权打开这种加急文书,这需要直送御前,由皇帝亲自开封。
刘大夏接到加急文书,凭借多年的统兵经验,便知事有不妙,本欲进宫,但此时宫门落锁,禁止出入。
擅自乱闯形同谋反,刘大夏也只好等第二日早朝晋见,心忧诸事,一夜无眠,而在深夜又接到甘肃都司来的加急文书。
待第二日早朝时刘大夏早已在殿外等候,待五声钟鸣,三声朝鞭响后,诸大臣进太和殿议事。
待众臣都排列站好,众人出呼万岁,弘治皇帝朱祐樘依礼叫起平身之后,身边的宦官便高声道:“诸位大臣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这公鸭嗓的声音回荡在殿内,久不散去。
待宦官言罢,刘大夏赶紧出列跪下道:“微臣有事启奏,请皇上开封御览。”随即呈上加急文书。
弘治见是刘大夏上奏,便让身边宦官取过文书,自已亲自拆看,弘治皇帝已践位一年有余,他聪惠敏锐,早已熟悉各项政务。
见是边地加急文书,拆开看后,心中大怒,又看另一封,大致相同,心中更怒,但表面却不动声色。
他极黯为君之道,为君者,喜怒不形于色,这养气功夫倒是极为到家,忍怒看完之后,便将文书递给身旁宦官让其念与众大臣知。
众大臣听完,俱都慌了神,几十年前的土木堡的杀戮战场仿佛就在眼前,他们早已畏惧不已。
众大臣顾盼左右,交头接耳,但直至有维持朝堂制序的御史出声喝止,众大臣才稍歇,但心中兀自恐慌。
弘治见此,也不去理会,只赶紧向众大臣问计,首辅万安无甚才能,只踢的一手好皮球,恭维了弘治几句后,便言此等大事应由皇上亲断。
听闻此言,弘治内心早已厌恶万安,自登基至今,万安身为首辅毫无建树,尸位素餐。
弘治早想更换首辅,但他是先帝托孤重臣,又寻不到其过失,只好忍着他。
此时见其于军国大事上毫无见地,弘治便转向其他大臣,这其他大臣要么名哲保身,不管他事。
要么是不知兵事不敢妄言,还有就是一群书呆子,俱都有口无言。
少时,吏部左侍郎文政出列言道:“皇上,依臣愚见,这些蛮奴冬日入寇,应当是草原供应不足,而我大明物产极丰,此等人便来劫掠。”
“但其终究是蛮夷之人,无有攻城之器,亦不喜守城,依往日看,他们只会劫掠一番便自退去。”
“即便此时派兵去追,且不言是否追得上,即便追上,郊外野战,我明军更无胜算。”
“盲目出兵只会招致更大的损失,只宜尾随其军,此后严防其他州府,以御蛮夷他日之犯,臣言及于此,伏唯皇上明断。”话音刚落,众文臣争相附议。
而勋贵之列却有人出声道:“依文大人之见,此番蛮夷掠我城池,杀我百姓,此不共戴天之仇竟不管不顾,咎由作罢,若如此,该不是你这混帐贪生怕死,祸乱国朝?”
这声音出自当代定兴王张懋之口,这张懋来历颇为不凡,父亲是张辅,祖父张玉是成祖朱棣爱将,数次随成祖征战边塞,屡有军功,深得成祖倚重。
后成祖静难之役初,亦是多立大功,后为救成祖而于建文二年(1401年)殁于东昌沙场。
成祖极为悲痛,于永乐六年(1409年)追封荣国公,于仁宗元年又追封为河间王,谥忠襄,配享太庙。
张玉有三子一女,长子张辅少有良才,以平定***之功特进为英国公,后土木堡之变时为保英宗而战死沙场,英宗复辟后追封为定兴王。
二子张輗为神策军指挥使,亦殁于土木堡之役,追封襄国公。少子张軏为锦衣卫指挥使,参与夺门之变,因功而封太平侯。
一女于永乐年间入宫册封为贵妃,张辅有一子一女,一女于仁宗朝时入宫为贵妃,一子便是张懋。
张辅战死时张懋方才九岁,皇恩感念,以嫡子嫡孙身份袭爵定兴王。
张氏一门满门勋烈,王爵传一代,英国公、襄国公、太平侯爵世袭罔替,如此荣耀,史册罕见。
而张懋更是历仕四朝,现任五军都督府都督,今年四十有八,威望甚重。
此刻出言众臣也没敢出言反驳,倒是这文政不惧,回道:“王爷此话严重,下臣也是为国朝考虑。”
“况且王爷也知道这几十年来,我军战力如何,如今甘陕一片溃败之势,若出军再败,如之奈何?”
张懋也不甘示弱,又回道:“莫非文大人以为我大明无善战之士?这云南沐王一系世镇边疆,兵强马壮,川蜀土司多年剿匪是百战精锐。”
“江浙一带的宁波卫、奉化卫更是御蛮夷浪人于海上边地,北地更有西北军指挥,宁远宣大一线更有精锐将士,有此等兵力,如何能放任蛮夷劫掠?”
张懋之言得到了众武臣及勋贵的支持,然这文政也是心有计较之人,这些地方军尚不谈远近,但极难以统调自如。
然则几成可用,由谁调动,粮草等如何调备都是问题,只是不好再行反对,因而退去不言。
而这弘治多年来养成了虚心纳谏的圣君品质,但是却犹豫无决断,没有什么主见。
眼下见朝堂分为两派,各拒一方,各自有理,万安更是指望不上,不由心下恼怒着急。
此时刘大夏见状朗声道:“王爷及文大人之言皆有道理,依臣看,不如做两手准备,一者谨防蛮寇再攻其他州府,二者即刻调兵遣将赴甘陕应援。”
这话得到两派赞同,弘治又问出兵细节,刘大夏便又道:“领军之人臣推举陈金陈大人,陈大人字汝砺,号西轩,湖广都司武昌府人。”
“成化八年(1472)进士,授婺源知县,升南京御史。先帝时,因平苗乱及江西福建都司叛乱累功升至右都御史,总督两广军务。”
“其人甚知兵事,数有功绩,更兼资历颇厚,此番作为领军之人甚为合宜。”
“而出兵应选江浙都司及川蜀兵将,一者陈金现下离江浙一带不远,领江浙军极为便宜,二者江浙及蜀中兵将确是少有之精锐,结合地方军士,应当无虞,三者可直接沿途接受军将,借道蜀中直奔甘陕,省时省力,不必四处调度。”
“粮草之事,依臣之见可由京师户部筹集一半,再由沿途诸都司地方州府出另一半,随需随给,不至断粮。”
刘大夏果然不愧是数朝老臣,兵部尚书,一番调度极为得体,当下弘治便拟旨。
敕封陈金为南京兵部尚书,五军都督府同知,甘陕督师,总管甘陕军务,另授持节。
又令江浙都司金华卫、奉化卫全军交防于福建水师,受陈金节制,四川都司蓉城府、土司各调两卫兵力于边境驻扎等候陈金节制。
由户部及各省布政使三日内合筹粮草二十万担,银一百万两,抽民夫徭役即刻运至甘陕。
抽调两湖镇守太监胡临为监军,同时深知国事坚难,有意磨砺士子,又令江浙都司及四川都司各州府选派五名士子充做随军书记,一同随军北上。
拟旨完后,便令钦差往两广都抚衙门宣旨,随即便宣布散朝。
下朝后,刘大夏及张懋写了调兵统兵手令交由内阁和司礼监批复,又拿了兵符印信一起交于钦差送到陈金手中。
三日后,钦差便到,宣旨毕后,陈金拿了手令兵符当即与手下交割都抚军务后急驰至江浙都司准备领军北上。
旨意同样传至绍兴府,绍兴知府吕伯庸便赶紧召集属官商议选定随军书记北上御敌。
吕伯庸十分中意孙云,便有意让他前去,其余四人便由其他人商定,最后选来选去,只订下了四个,剩下一个众人都没个定论。
这时一旁的通判李纯推荐了一个人,此人正是陈玉凌,讲了陈玉凌品质及学识,口中无不充满称赞之意。
吕伯庸倒无其他异议,只是觉得陈玉凌不过十三四岁,大过年幼,是否难堪军旅之苦。
之后李纯又建议将几人召至府衙,各自垂问有意与否,再行定夺即可,吕伯庸才觉甚好,便令差役请几位学子到府衙叙事。
孙云等四人还好些都在府衙不远,独陈玉凌在绍阳书院,难以寻找,待差役寻过好几个教谕询问下才找到陈玉凌。
陈玉凌自从被禁足温书后,也是自得其乐,因为半月前家中仆人已将王巩的手记手扎运来,这番陈玉凌更是埋首书中,有时竟茶饭不思。
差役来寻,讲明来意后,便等陈玉凌答复,陈玉凌虽不知知府何意,但不可不去,随后收拾一下便跟着差役去了府衙。
诸人向吕伯庸见了礼之后,吕伯庸也不拐弯抹脚,只是简单介绍了圣旨之意,又问几人意愿如何。
陈玉凌心道这随军书记只是记载一路行军诸事,留守后方,不必阵前厮杀,虽上不得战场,好歹也是一次军中历练,于是当即便答应下来。
孙云等几人也知无甚危险,说不定还有唾手可得的功劳,也是满口答应。
吕伯庸本来担心陈玉凌,但见其目光坚定,料想如此小小年龄便有坚定之志,心下甚喜。
但也没表现出来,只又吩咐互相扶持等语之后,便让众人散去,回家收拾些行装,等待军队过境随行。
出得府衙之后的陈玉凌便去寻山长任徇告假,见过之后,任徇也并未阻拦,同样只说了几句关心之语后就准假了,并没有什么特别之语。
离开书院后便欲回家向陈菡等道别,一路人却是意气风发,并无即将随军远征的苦恼惊惧。
只不过,有道是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兵者,存亡之道,生死之事。兵戈凶也,战场情势莫测,又不知有怎样的凶险等待着这个即将上战场的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