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云溪先生转身去找信鸽，叶雪莲回身看妹妹一眼，说：“也不知昨夜高叔叔和你都说了什么，既然妹妹执意要帮姐姐，那姐姐问你今日我们要做哪些事？”。

叶如烟笑着说：“以前是妹妹想的少，万事都有姐姐在忙，昨夜坐在你门外，已经把自己想成姐姐，准备处理后面的事。首先，去看看关振东，在王使者醒来之前，有些话还是跟他说清楚，反正是他自作自受。其次，我们还要去一趟华神医所在的落花村，江湖是个彼此给面子又吃面子的地方，那么我们应该诚心诚意结交下高帮主这个人物。最后，姐姐既然远从福州调派人手，那么近几日里万事还不得下手，我们也可以去杭州城内看看那位黄县令是怎么死的。反正，这几日能不与漕帮碰头，就不与他们碰头。”。

“喔？”。叶雪莲嘴角微扬，狡黠的问：“妹妹如何说这几日不与漕帮碰头呢？他们未达目的，怎肯罢休？”。

叶如烟成竹在胸的说：“昨夜八蟾老怪喝高帮主故意伤了他们几个人，他们当然看的出来，既然是一个满江湖都不敢惹的人，和一个满江湖都要给面子的帮派来护着我们，他们贸然间再不敢出手了。至于谈关振东的事，关振东从他们自己眼皮子底下走的，近三日恐怕不会再招我们姐妹。就算是要钱，妹妹盘算那一万两……姐姐可能也不会给，因为出门时候不记得姐姐带了那么许多银两来。那漕帮最是要颜面，和咱们差不多算不上是名门正派，全仗着翁老爷子江湖辈分高而已，帮中又没几个好手。如今折了面子，估计近三日不会有动作。”。

江湖？叶雪莲无奈笑笑，说：“给面子吃面子，这是高叔叔教你的吧，也差不多。他毕竟不是江湖人，但这话却也在理。”。

姐妹二人正聊着，云溪先生已经转回来，对叶雪莲说：“叶帮主还有什么安排？”。

“去看看我那个一直器重有佳的关舵主。”。

姐妹二人随他向前院而去，按说暗道之类的所在，一般都在后院，怎么这云溪庄是在前院？还真就是在前院，进入一间耳房后，云溪先生反手锁好门。掀开床上的被褥，扭动床头的机括，床板“吱”一声，向下分开。云溪先生蹑手蹑脚爬上去，又对叶家两位说：“两位帮主，这台阶越是到下面越滑，要留意脚下。”。

两姐妹点头，跟着他下去，走过第一处拐角，云溪先生取下墙上的一盏长明灯。脚下的青石，真的越来越滑，云溪先生一边举着灯，一边扶着墙，慢慢前行。转过了几个弯，顿觉光亮渐浓，两名盐帮弟子正手持朴刀，静候来人。

见是云溪先生，才放下刀，说道：“原来是先生，您不是说这种鬼地方，再也不下来了吗。”。云溪先生说：“莫取笑我了，快来见过你们两位帮主，估计你们远在齐鲁，也未曾见过两位帮主呢。”。

正说着两人看见身后暗影里走出两位姑娘，连忙抱拳说道：“小的见过两位帮主。”。

叶雪莲一见这两人心中就欢喜，那山东是富庶之地，历来都是崇文尚武，看眼前两位生的是虎背熊腰，桌上两把朴刀才是擦的雪亮。于是含笑说道：“辛苦两位兄弟了，要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看护着关舵主，早饭可吃过了？”。

方才开云溪先生玩笑的汉子说：“谢帮主挂心，我兄弟二人是吃过了才来换班的，并不辛苦。只是这位关舵主吵着要见高使者和您，吵的却是烦，现在……他却又不做声了。”。

两姐妹看向三个铁笼子，最里面六条铁链正旋在空中，走近一看，正是关振东。

他低着头，憋红了一张脸，鼻子出着重重的气。“叶雪莲，你终究还是来了。”。

“关舵主，你为何要遁走？可知道我被漕帮众人逼的快疯了吗。”。

关振东不用抬头，也知道这一次眼前这个年轻的帮主，不会对自己笑了。他只是“哼哼”着冷笑两声，说：“我走不走又有何两样，不与他们动手，恐怕我还不知道中了你的化功散。”。

“关振东，我是当真有心要饶你一命，奈何你做的事天怨人怒，那蒙古鞑子已成秋末之势，你又何必为了钱财而自毁前程！我且问你，今日见我，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吗？”。叶雪莲似乎忍不住眼里透出一丝惋惜，还好，关振东并不抬头看她。

这分明不是那个不可一世的关振东，现在的他，被六条碗口粗的铁链坠着。四只，脖颈，腰，镣铐与铁链是溶死的，别说他功力不足五成，就是恢复功力也决计挣不脱。世间有人能挣脱如此粗的铁链吗？没有。

他依旧是不抬头，语气却温和了很多。“我知道你未必忍心杀我，事已至此，只想求你一件事。我们是江湖人不假，但我老母现今还不知道身在何处，若能承蒙照料颐养天年，我也无憾了。”。

叶雪莲心中盘算了片刻，问：“可以，只是，我打探到伯母的下落后，该如何赡养伯母呢？这杭州城没了你，恐怕也不是安生地界，不如去南京城为老人家盘一套宅院。”。

关振东抬起了头，也不知道是羞愧难当，还是如何，反正他的脸是红色的。他感激的看了一眼叶雪莲，才低声说：“如此就劳烦帮主破费了，最好是在城内盘一处。”。

叶雪莲叶雪莲闻听此言，默默摇着头，带些责怪的语气说：“你个不孝子，我们都当你是最尊孝道的呢，你怎能如此说话？”。

怎么？她是要反悔？关振东连忙不解的问道：“我方才并无失言之处啊，你莫非是反悔了？”。

“唉！”。叶雪莲叹气说：“我已出口，怎能反悔？我问你，劳我破费的意思，你是不打算出赡养的钱了？”

关振东又低下头去，语气低沉的说道：“我只是不想给他人做嫁衣。”。

叶雪莲也低下头。换过一种劝慰的语气，说：“做错了事，终归要拨乱反正的。”。

“你吃过苦吗？知道穷苦人家最怕什么吗？”。关振东说着话的时候，声音很小、很小。姐妹两个勉强听清，他又说：“小时候家里很穷，记得又一次，娘亲煮了一个鸡蛋给我吃，我舍不得吃。”。他抬起头，用一种大家都能听清的语气，接着说：“就连出去玩，我也怀揣着那枚鸡蛋，后来被一个比我大的孩子抢走了。我打不过他，回家之后我就哭了。不……我是一路哭着回家的。”。

“娘亲见我面上浮肿，问我为什么哭，我说鸡蛋被人抢去了，我抢不回来，我打不过他。娘亲说，为了一口吃的跟人打架，是乞丐。我们不做乞丐，待以后家里光景好些，天天给我煮鸡蛋吃。后来家里实在养不活兄弟几个，娘亲就把我送去了山上，临行前做了最好吃的面条给我吃，面汤里面有一个鸡蛋。”。陷入回忆中的关振东，闭上眼睛，似乎还在回味那鸡蛋面条的味道。

“你们没人知道，我做过寺庙的小沙弥吧。那个年头，匪患猖獗，山上也是有一顿没一顿，老和尚无用，常被山贼和水匪勒索。直到有一天，一群水匪把我也抢下山去了，我才知道人生在世竟可以那么逍遥。你们都吃过肉吗？那时候我吃的地皮都快撑开了，老寨主见我年纪小小却极能吃，笑着说男人就是要能吃才能打天下。后来收我做徒弟，传授我武艺。”。

他凝神望着墙上的长明灯，灯头忽明忽暗，接着说：“我要做一个有钱人，起码能天天喝酒吃肉，我无时无刻不想着娘亲，想着她还在家里带着三个弟弟一个妹妹。我知道他们没有肉吃，因为他们没有钱。我必须要做一个有钱人……叶雪莲，你能再答应我一件事吗？”。

姐妹俩互看一眼，叶雪莲问：“何事？”。

关振东一字一顿的说：“我聚敛的钱财足够拉起一支人马，但我始终没有那么去做，知道我秘密的人自然是觊觎我的钱财，但我要告诉你。这次走私货，我前后不过才收受三千两白银。这些钱财，我如数上缴，其余的嘛，你不能交给朝廷。”。

叶家两姐妹不禁鄙夷的看着关振东，这叫什么事？四十余次的私货，每次不足百两就做了？

见姐妹两个这眼神，关振东再一次羞愧的脸上红了。他无奈的说：“我们身在江湖，哪里还能不给称兄道弟的人留些面子？我倒真不图这些小钱。”。

看来高叔叔说的当真对，江湖有时候很小，彼此既然都熟络，很难不讲情面。叶如烟听到这里，见姐姐也是皱眉却不言语，便说：“关舵主，事已至此，我和姐姐一定照顾好伯母。只是，你这人情卖的太大了，这一次你又遁走，不然……或许不至于今天这步田地。我和姐姐无论如何，也是要保你命的。这一路，走到今天，你的情面怕是全卖光了。”。

关振东又是一声冷哼，看着叶如烟说：“二丫头，你还算宅心仁厚的，我问你，你姐姐给我下毒的事，你可知道？”。

叶如烟两眼目不转睛的答道：“我不知道，但若换我是你，必定有所察觉。再说，你方才自己也说是化功散，据我所知，化功散不过令你几日内提不起内力而已。如果是要取你性命，和必要用化功散？我也问关舵主一句，我们一行同来，就算漕帮的众位当家都出手，又有几人是你的对手？”。

“我也不欲理会那些，路是我自己走的，我都认。只是……”。他又看着叶雪莲，一字一顿的问：“叶帮主，你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叶雪莲勉为其难的点点头，又说：“我今日全答应你，只交给朝廷三千两，余下的却也不能全数给你家人。你的儿女，据我所知都隐匿在别处，这是当年元朝鞑子围城时候，你们集体送走的。倘若日后有你的后人来找我，我观其人品，必定知人善用。倘若是有大志的后生，就算入朝为官，我也能一举促成。”。

“哈哈哈。”。关振东笑着说：“你照顾我老母就好，我的子嗣，早已变成普通人家子弟，不需你挂心。庙堂之高，伴君如伴虎，远不及我们江湖之远来的痛快惬意。老朱！你父亲坐下很多违心的事，都是老朱指使的，我念你父亲的好，一直也没离开杭州。今日，你既然答应了我，也罢……我就再给你一个忠告，有些人你能同患难，却不能同富贵。”。

说道这里……他看了一眼云溪先生和那两名来自山东的盐帮弟子。

云溪先生小声在身后说：“盐帮两位帮主与他慢慢谈着，我们三人上去透口气，如有安排不要喊，我们听不见，只管用力拉扯墙边那根绳子，我们就下来。”。说着，领着两人出去了。

见他们走了，关振东才又说：“我辛辛苦苦三十多年，攒下多少金银珠宝，自己都不知道。估摸着，也得有四十万两了吧，都藏在码头下面。呵呵……这回你知道，无论张士诚和你父亲为什么都不能把我从杭州城调派至别处的原因了吧。自从加入了盐帮，我就把水寨内的全数银两都装箱沉在了自己的眼皮底下。后来，哈哈……攒够一箱，我就沉一箱，事到如今估计这是全天下最贵的码头了吧。”。

看着他反倒能爽朗的笑出声来，姐妹两个顿觉心中像插了一把刀，叶如烟深吸一口气，才问：“关舵主还有什么事要交代吗？我们一定竭尽全力替你做。”。

“求你姐姐的事，已经过去了，倒真有件事想和你说。听说你那柄剑是凌寒师太……不，现在她老人家已经彻底改投道家门下，应该叫凌寒道长了。那柄剑听说是她传授给你的上古神兵，关某人想试试剑锋，你还没在江湖上杀过人吧？”。他依旧笑着，笑的有些凄凉。“来，我愿意成为你杀的第一个人，宝剑总是要喂人血的，我这一身功夫，不至于委屈了你的剑。”。

叶雪莲在一旁接口说：“你不想把钱交给朝廷，自然也不想把命交给朝廷，我知你心意，这件事我来处理吧。关舵主，就此别过了。”。

说着，转身就出去了，叶如烟也紧紧跟着。来到上面，云溪先生正和那两兄弟在房中端坐。叶雪莲对云溪先生说：“这几日要好生待他，每日问他想吃什么，尽量让他吃好。”。云溪先生点头称是，叶雪莲又对那一对来自山东的兄弟说：“你们是济南分舵的？”。两兄弟点头，她又说：“待此间事了，可愿随我去总坛听使唤？”。

两兄弟筹措片刻，那个嘴快爱开玩笑的说：“谢过帮主美意，只是家眷都在泉城，怕是不方便。”。

叶雪莲道声好，又说：“那辛苦众位兄弟了，换班时候也叮嘱下去，不可对关振东无礼。”。

那人抱拳回声“是”，又说：“帮主放心吧，高使者早就跟小的们说过了，关舵主也曾经是抗击鞑子的大英雄呢。”。

是啊，一些人哪怕做错事，可是，不能掩盖以往的功绩啊。

叶雪莲一张脸又一次黯然失神了，只是谈谈的说：“辛苦众位兄弟了。”。就走出了那间耳房。

太阳已经升起，远远挂在东边，朝阳洒落在云溪庄的一草一木上。

叶如烟轻声问：“姐姐心中是否不安宁？”。

叶雪莲勉强笑笑，说：“不要多想，有些事，我们说了不算，我们做不得主。去看弟弟吧，那个小调皮不知道有没有给李前辈惹麻烦，姐姐也是在放心不下八蟾老怪那个古怪脾气。”。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門大官人，二零一八年七月三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