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那叶雪莲一行人,走了没三个时辰,就看见前面关振东的船,正如信马由缰般的前行。如今想来,杭州形势正紧,他正是不想太快回去。看来,昨天跟八蟾老怪的相遇,也不是偶然,他定是为了躲避漕帮的人才来到南京,半路上正好献份见面礼而已。眼见身后的船正扯满了帆追来,关振东满心狐疑正不知道如何是好。按理说,今日天没亮就辞别了叶雪莲,怎么这走到一半就追来,应该是东窗事发,来寻我晦气的。
九头雕暗暗看了,对关振东说道:“舵主不必慌张,我料她们即便知道了,也不会拿你怎样。不如就叫兄弟们抛锚停在这江心,即便真是来兴师问罪,也大可不必怕她,小弟看她身后是王笑山,并不是那个姓李的。”。
关振东也才看到,可不是王笑山是谁,李云帆哪里去了?也罢,就依九头雕的。当下,命令将船停在江心,待两船靠的近了,关振东飞身过来,叶雪莲正立在船头笑盈盈的看着他。
一看叶雪莲的脸色,关振东心中的石头也算落了地,飞身上船之后,双手抱拳说道:“看帮主一脸喜气,我们兄弟也舒心啊……不知帮主这是要去哪里?”。
叶雪莲眺望着远处的天边,说道:“历经一天一夜的担惊受怕,我也算是想透了,男孩子老窝在自家院子里,什么时候能长大?正巧翻了黄历,这几日都还不错,就带着弟弟来出游。本来是想着随便转转……既然又遇见关舵主,就一同去你杭州吧。那里……苏杭两地此时应是最美的景。”。说着,两眼出神的望着远方。
关振东禁不住心里一惊,略微沉思了片刻,忙说道:“杭州近期怕是不怎么好玩呢,信任的县令刘大人正在四处募集劳力修堤,只怕清出来的淤泥熏坏了少爷的鼻子。”。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直站在叶雪莲身后的王笑山听了他说这话,心中也是“咯噔”一声,心说:好你个老关啊,看来你是真做了对不起盐帮和帮主的事儿。唉……帮主现在又玩起了笑里藏刀,老关啊老关,你可让兄弟怎么帮你呢?
正在筹措,叶雪莲又说道:“也不单单是区杭州,在苏州我们也要住些日子呢,来日方长……少不得要去关舵主那里叨扰。”。
叶雪莲的表情已经平静的如水面一般,只是,关振东心里却又开始七上八下。想他关振东本是区总坛避难的,想着躲过这一时,或许漕帮的人就撤了,但昨天的事,搅的他没机会和叶雪莲单独说说关于杭州的事。左思右想之后才决定还是去苏州避避风头,所以这一大早就托辞回杭州。谁想到,叶雪莲竟然带着弟弟出来游玩。他真的开始紧张了,这只是一种感觉,反正从这女娃娃接手盐帮以来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证明着,这个女人不一般。其心狠手辣的程度,一点儿不必叶守志差,更有青出于蓝的势头。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只是近些日子可不能让她去苏杭。
那关振东本不是个擅于心计之人,但凡有烦心事也都挂在脸上了,叶雪莲暗暗好笑,说道:“关舵主先进来喝杯茶。”。
众人随叶雪莲来到舱内,不一会儿一名盐帮弟子端着茶盘一一奉上,叶雪莲细抿了一口,喃喃自语的说:“还是久在身边的人好,我有个婢女丫鬟唤作风筝,八岁便跟随我左右,凡事不消交代便可办的稳妥。”。说着,放下茶盏,弃在一旁,接着说:“如这饮茶,什么水什么茶什么时辰要饮,都知我的喜好。”。又顿一顿,一副她不在身边的惆怅,说:“要是风筝此时在此处,我也不至于喝这等劣茶了。”。
王笑山心思细腻,正回味这话是什么意思,关振东那边接话说:“这里去南京还不远,咱们既然每条船上都养有飞鸽,何不传书一封,明日那位风筝姐姐便可到帮主身边了。”。
叶雪莲轻轻摇头,叹口气说:“知人,才能善用。吴伯年事以高,对下面的人难免和蔼有余,恩威不足。风筝正值年少,虽是女娃,其行事干练颇有不让须眉的气概。有她在府中,即便我月余不归,也不至于出什么大事。好比咱们盐帮共有三十七位舵主,分布天下,若非是有超凡之能,又如何打理的那些日常事务?”。
关振东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心说,这叶雪莲莫不是用话头再点我?
叶雪莲舒口气,欣慰的说:“每次想到各位舵主那些各有千秋的本领,小妹就很踏实,有你们在,总觉得世间已经没有什么事能难得住我们。外人都说咱们盐帮是一群乌合之众,可是帮中的兄弟之情,却有又他们谁能比拟?二百年来,盐帮的名声一直不好,可是哪门哪派又真能灭了我们盐帮?只要大家齐心,再大的风浪,我叶雪莲也不怕。”。
关振东细细品着嘴里的茶,众人也是一语不发。仔细回味着: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再大的风浪,她叶雪莲也不怕!!
好啊,这确实是在点我。那件事瞒不住的,若是捅到朝廷那里去,也是连累她。我是一走了之好呢,还是当面认下这个错?一走了之,难免有些对不住这丫头,毕竟还是对我很器重的。也罢,她既然说了再大的风浪也不怕,想来是已经有了对策。于是,上前两步,单膝跪地抱拳说道:“罪人关振东向帮主请罪了。”。
“怎么?关舵主做错事了么,那么你先说来。”。叶雪莲冷冷的道,心中也盘算着,你尽管跪下了,我或可不去计较。你一个堂堂舵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行如此大礼,我还真没想到,或许这一次,你是真的怕了。国有国法,帮有帮规,现在还不是上前扶起你的时候,且跪着吧。
关振东微微叹着气,说:“属下走了私货,原本以为是绫罗绸缎,谁知道里面竟暗藏了些刀剑,或许那些刀剑是漕帮要嫁祸我也说不定。反正是被漕帮给扣下了,还打伤了我的人,一气之下,我把他们老四的肋骨和手臂也打断了。至于刀剑,属下真的不知情!”。
叶雪莲似是略微惊了一下。私货一事,如何都饶不了,这是盐帮历来的规矩,不止她叶家如此。更何况他如今也明说了,还有刀剑,这叫朝廷知道,盐帮恐怕都要叫他拉下水去。所以,并没有给他什么好脸色,带着阵阵怒气。“枉你也是久在江湖的,当年你入盐帮之时,恐怕家父连盐帮的帮主是谁都还不知道吧。以你这二十多年混迹盐帮的经验,可曾见过那些走私货的有过好下场?”。
关振东也是没想过,自己已经卑躬屈膝,这叶雪莲竟也不饶。于是悻悻的说:“帮主息怒,属下再不敢了,日后但凡有货,必定亲自查验一番。”。说这话时候,脸上已经燥了起来。
叶雪莲依旧冰冷的说:“日后的事,日后再说。我且问你,你这是第几次了?”。
几次?关振东不敢看叶雪莲,只是依旧单膝跪着,低头说:“一……一次。仅此一次,别无他次。”。
坐在一旁的王笑山沉不住气了,一听这话,更是火冒三丈。他走到前面,用手指指着关振东低垂的头,愤慨的说:“一次?大帮主问你,是给你机会,你要是不怕漕帮势力大,为何昨日就到的南京城?你自己知道缘由,大帮主又岂能不知道,我们为何追赶前来?你莫要害了自己才是。再问你一遍,这是第几次了?”。
王笑山为何如此愤慨,本不该他说话却也站出来?原来,在码头上叶雪莲告诉他之后,他才觉得关振东确实是铸成大错,更加上叶雪莲有三十七封密笺,她说过,关振东此次做下的事,是会把整个盐帮都拉下水的。如果,她已经知道的那么清楚那么多,关振东说只有这一次,当然骗不过叶雪莲。所以,他虽是气愤,却实在是为了关振东好,毕竟漕帮的势力,可是遍布了大江南北。就别说,他老关做的事又是那么棘手,处理不好的话还会引起朝廷震怒,到那时候恐怕盐帮也就完了。
两人一直交好,关振东混迹江湖那么多年,自然不是个笨蛋,听王笑山如此说话,干脆给了自己一巴掌。“属下确实该死,那私货走了有四十多趟,不但是布料绸缎,还有不少铁器、银钱。”。
“还有人。”。叶雪莲向前走了两步,两只眼睛逼紧了关振东,一字一顿的说:“张家余孽做的事,我都知道,就算漕帮不收拾你,我也快要点拨你了。关舵主,你知我为何纵容你?我知你这类人是极其重义气的,但张家的忙,你帮的越多,我盐帮就越是危险。难道……你连那些跟你讨生活的弟兄们都不替着想一想吗?”。
后面这一句,说的特别重。关振东只有些后悔,反正妳都知道,方才我不认就好了,如今跪在这里,也不叫我起来。更何况,现在的他已经有些羞愤难当了,说:“帮主见谅,属下也是有苦衷的,被逼无奈之下只得答应。心想着,只要不被朝廷发觉,应该不会祸及盐帮,就算当真祸及盐帮,关某人一人承担就是了。”。
“只是……”。叶雪莲沉吟着说:“关舵主要如何承担呢?交出自己一条命吗,这样朝廷会原谅盐帮里通外国之罪?”。
叶雪莲这一番话,可真是连王笑山都觉得身子忍不住的颤抖,那可是株连九族的死罪。虽说大明律还未颁布法令,但历朝历代无论谁当皇帝,这样的罪名都是株连九族,就连王公大臣及皇亲国戚也无一例外。这一条罪名,由不得王笑山不倒吸一口冷气,但他也不知道单膝跪地的老关究竟是做了什么。
关振东也是猛一抬头,他深知朱元璋的性子,之前也总是怕东窗事发,若不是言语冲突再先,关振东绝不会打伤漕帮许老四把事情弄这么大。如今一看,都瞒不过叶雪莲,才不得已说出来。只是,只跟叶雪莲对视一眼,他就又低下了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说:“帮主看着责罚吧,只是我那老母,日后还请众位兄弟多多照顾。”。
“你……”。
“你……”。
好个关振东,这类似托付后事的话刚刚说完,一颗头就扭向了一边,也不看叶雪莲。叶雪莲和王笑山两人异口同声说了个“你”字,互相看了看,心想,这是要托付后事了。难不成真想死?本来也是想好了要收拾他,可就连叶雪莲自己也没有要杀了他的想法,这关振东也是条汉子,今天不仅不顾及颜面,还说了托孤的话。这可把叶雪莲难为住了,只是收拾你一番而已,谁还真要你去死?帮里都知道你关振东是重义气的好汉,我弄死你,以后帮中弟子如何看我。
没办法,叶雪莲只得伸出玉手,将他扶起。“关舵主先起来说话吧。”。
见这举动,王笑山倒是松了口气,转念一想:帮主早知道老关做的事会祸及盐帮,却一直未有动作,如今想来,即便事发,帮主也必定打定了主意。老关啊,你小子有福,看样子帮主也不能怎么收拾你了。但,老关啊,怎么看你像是愤愤不平之意?
关振东谢过叶雪莲之后,叶雪莲把他一只大手握在掌心,低声说:“关舵主也是劳苦功高之人,我自然不忍心责罚于你,但你如何都要给漕帮一个交代。这番话,不为我、不为你、为了整个盐帮,毕竟我们七成的货都还要在漕帮的眼皮子底下走。”。关振东点头说道:“全凭帮主安排!”。
这时候叶如烟带着两个小屁孩子也来到甲板上,远远就看见大姐正握着关振东的手,心里一块石头也算落地。她还总是怕见面就一言不合要大打出手呢,所以,手里也是提着凌寒师太送她的剑。说起她的剑,可是不一般,也不知是出自汉代哪位大师之手,历经岁月变迁却依旧锋利。
王笑山打哈哈说:“老关啊,本来连我都要收拾你的,看帮主扶你起身,想来是不追究你了。但咱们可不能拖盐帮的后腿啊,那漕帮在水路上的势力,可比咱们大的多,人家也都是些刀头舔血过来的人物。这一次,要不是胡从安来报信,恐怕我还不知道你闯了大祸呢。”。
关振东只得连连说道:“惭愧、惭愧、任凭帮主发落就是了,这一次也该吸取教训了,关某人心中有数。”。
叶如烟虽是没听见他们之前说什么,但只看关振东脸色似乎有愤愤不平之色,心说此人不除,久必为患。正想着,叶雪莲坐在上首问关振东。“关舵主,那张家的人是如何叫你乖乖就范的。”。其实这话不问也罢,叶雪莲早知道了三分,但她想听关振东说。
关振东用一种很怪异的眼神看了眼王笑山,才对叶雪莲说:“帮主,起初这件事真是怪我,但跟张家要挟却没什么关系。你也知道,我们盐帮中但凡有些地位的,大多是张家以前就提拔过的,所以,单说走私货这种事……虽说是帮内的大忌,却碍于情面不好推辞。”。
叶雪莲也看了看王笑山,眼神却是坚定的,她问王笑山道:“王大使怎么看?我们盐帮这样的人还多么?”。王笑山是没做过这类事,因为老张活着的时候,就不怎么瞧的上他,更别说现在的小张了。于是,他浑然无事的说:“禀帮主,这类事和这类人并不多,起码就没人来找我。当然,就算张复初和石天铎亲自来找我,我也未必卖这个情面给他们。”。旋即又小声对众人说:“但关舵主则不一样,想当初张士诚掌管盐帮之时,颇为器重关舵主。那一年蒙古鞑子何止百万,围攻张士诚一城而不得下,也是全赖十二头领之功,而关舵主便是十二头领之一啊。”。
叶雪莲深叹口气,心说,高平说的没错,王笑山做事还是本分的,而且也很重情义。叶雪莲站起来,来回踱着三寸金莲,边走边说:“世事无常,若非家父苦口婆心劝解你们,恐怕今生我们是不会相识的。可惜他老张家虽有宏图大志,却胸无点墨,胜的了鞑子却如何也胜不了太祖皇帝。倘若他大周不倒,关舵主现在想必也是位极人臣了,但是关舵主,我这里虽小却自由,也无那么许多风险。大家都是江湖人,究竟江湖和庙堂哪个地方更凶险,大家都心知肚明。”。
顿了顿,又说:“张家的败亡是命中注定,到了离心离德的生死关头,他们还在争权夺利。而我盐帮的存活却全赖家父一人之力,盐帮不仅存活下来还留下那么多以前的兄弟,更何况现无论官盐似卖还是私盐官卖,我们都做得。那么,劳烦关舵主跟手下人说一声,这一次只杀一个,以儆效尤。如何?”。
杀?谁?
见关振东愣住了,叶雪莲又说:“我手中有密函,六天前当关舵主想杀他以泄漕帮之怒的时候,我就收到密函了。赵四江已经被高大使擒获,正在杭州城内关押。”。
关振东不明就里,但起码这下也知道叶雪莲在自己身边一直安插了眼线,但这个赵四江究竟是何方神圣?见关振东也是一脸迷惑,王笑山问叶雪莲道:“帮主,究竟这赵四江是什么人物,也是咱们盐帮的人吗?”。
“非也!”。叶雪莲对王笑山说:“可记得昨夜送走毛指挥使之后,李老前辈说起的那些西域人吗?赵四江也是巴勒特的徒弟,只是名气没周四海那么臭而已。”。
赵四江,王笑山并不认得,但是那个臭名远扬的周四海,却是江湖人人都晓得的。关振东假装似是知道了什么,一拍大腿,说:“属下知道了,赵四江就是吴为,大约十天前,我就想杀了吴为,但被他发觉之后跑了。”。
王笑山不解的又问:“可他既然是巴勒特的徒弟,为什么又跟这件事惹上关系,你们不是一直说是张家人找的老关。那这个赵四江既然是巴勒特的徒弟,老关啊,到底是谁找的你?都快被你们说糊涂了。”。
“唉……”。一声叹息后,关振东一脸懊恼的说:“兵败后,石天铎凭借一身刀剑不入的高强武功护着张复初远走蒙古,而那些西域人历来就是鞑子的狗腿,所以他们当然是一丘之貉。难怪那么多铁器北上,鞑子们没有冶炼所和原料,这些就在情理之中了。最可恨那个吴为,当我发觉他们私货去向的时候,就打算罢手!谁知道,他竟以老母要挟,待关某人救出老母后,再想杀他,却不见了踪影。”。
叶如烟算是听明白了,却并不插话,那叶知秋小孩子心性,张口说道:“你被人骗了,笨蛋叔叔。”。众人循声望去,竟是个小姑娘,仔细一看,才认出是昨天夜里依偎在李长喜怀中撒娇的叶知秋!
王笑山“哈哈”大笑着说:“这必定是如烟妹子的杰作,江湖中原本有一门易容术。我年轻时候学过一些,以后把这一本领教给你,你就天天给少爷画。必定是连我们都认不出啊!”。
叶如烟淡淡一笑,说:“易容术?等此间事了却再说,我们还是商议下如何面对漕帮吧。”。
关振东又觉得一颗脑袋沉沉的,有种抬不起头来的感觉。
叶雪莲对众人说道:“我们先杀一个赵四江,不管他挑拨我们和漕帮的关系没有,都先推在他身上,反正也是给鞑子卖命的走狗。最不济,多赔些钱给他们,但是关舵主恐怕还是要受些苦才好。”。
关振东头也不抬,对叶雪莲说:“帮主只要不把我交给他们就行,属下早说过了,一切听凭帮主吩咐。”。
这叫什么话?叶雪莲放低了声音,说:“我没想过交出盐帮任何一个人,但负荆请罪还是免不得。”。
怎样才算是不交人,却又负荆请罪呢?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門大官人,二零一八年七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