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晚上顾清明归家，陈氏说了今日下午之事。

顾清明认真地听了，点点头，“我们倒是小看她了，想不到，一个深宅妇人，竟有这样的成算。”

停了停，顾清明对陈氏夸赞道：“夫人做得很对。”他今日心情很是舒畅，“多个朋友多条路，我正愁如何搭上上面的路子，正好，”他哈哈笑道：“想瞌睡时就有人递过来一个大枕头，妙哉。”

他吩咐陈氏道：“明日，你亲自去看着她写封回信，再附上一份大礼，让老四去送。咱们先借着那‘四姐夫’的关系进得门去，能不能站住脚，那就是咱们爷们的本事了，”顾清明一脸的踌躇满志。

陈氏得了夫君的夸奖，也是笑容满面，连声应是。顾清明连笑好几声，略停了停，又幽幽地道：“至于那个周氏，她自知这会儿她是性命堪忧，待到日后，性命无虞时，她心里转出来的念头，和此时必定不同，呵呵，此一时彼一时，咱们不能妇人之仁，留下后患。待到京中的事体有了着落，还得用个一劳永逸的法子，绝了这后顾之忧。”

陈氏听了心里一紧，暗叹了一声“可怜”，嘴上还是赶忙应了。

第二日，安排完家事，陈氏只带了季兰，去了念华的住处。

念华被移到了离晴芷院很近的一处旧宅里，陈氏还拨了两个婆子给她，半是帮她做些浆洗洒扫之事，半是看管于她。

陈氏进了念华的屋子，也不多言，直接说明了来意。念华心中了然，故意提了两个要求：“二弟妹，信，马上就可以按着你们的意思去写，以后的话，自然也是按着你们的意思去说。只是，我想回去看看大爷，还有，万一大爷有个好歹，你便允了我自请去乡下庄子里，你们再帮我过继一个同族的寒门子弟，一来可以继承大房的香火，二来，我将来也好有靠。”

陈氏闻听不由松了一口气：周氏起了与她们作交易的心思，才会做出长久的打算。她随即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如今大哥的身子不大太平，见不到你倒也罢了，若是见了，只怕反而不妙，那件事……容我想想。”

念华也暗中松了一口气，如此一来，短时间内，她的小命是保住了。以后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吧。

季兰见机赶上前来，动手铺开了信纸，研好了墨。念华略一思索，下笔如飞。她口气亲昵地问候了韶华，又祝贺她喜得麟儿，还象模象样的回忆了两件幼时的趣事，再顺着陈氏的意思提了顾家的事。念华告诉韶华，自己夫君的病情时有加重，她心里很是惶恐难过，等忙夫君身体好转，她一定上京去探望姐姐。还有就是送信之人是夫君的亲弟，请姐夫多加照拂，如此等等。

署上名，念华不待黑迹干透，便递与一直在她身侧，目不转睛守着她下笔的季兰。季兰赶紧接将过去，一边又细扫了一遍，一边夸赞道：“大奶奶的字儿写得真好，比一般闺阁女儿家的显得有风骨。”

季兰跟在陈氏身边当差管事，故而也念过书，识得字。念华暗道：“你倒识货，字当然是好的，姐姐我当年可是想要凭着书法特长上重点校的。”

念华想起遥远的前世，勤练书法的苦逼时光，多少个周末、假期，她眼巴巴地看着别的小朋友去玩耍，稍一走神，还要挨上老妈一顿手板，结果最后还是没有达成所愿。一想到那牺牲掉的童年时光，念华心里还是戚戚不已。

“咦，大奶奶，您画的是个什么东西？弯弯绕绕的，好生奇怪。”季兰捧了信，指着信末的一句，问道。

不奇怪才怪。念华在结尾用英文写了个“好运”的单词，几百年前的人们自然是不认识。

“哦，那是祝福好运的意思，”念华大大方方地说。她不说谎，这点事显然是用不着欺瞒她们的。“是我和姐姐玩笑时所约”，但是夸大一点并不出格。

念华淡定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季兰与陈氏对视一眼。“大嫂真真是好筹算，姐妹间的家书还要带暗语。”陈氏有些不悦。

“二弟妹多心了，”念华正色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换成是二弟妹，也不得不留个心眼吧。”她伸手掸了掸裙上的皱褶，姿态优雅地拢了拢发髻。

现在她算是侍罪之身，没有贴身丫头侍候，她自己不会梳理繁复的发髻。随手挽上去的花苞发髻只靠几只发钗固定，一天之内她总要伸手去摸上几遍，生怕它突然散了架。

这般做派落在陈氏眼里就变了味。陈氏暗恨：“别以为仗着有个刚被扶正的姐姐，就能要挟我！”她不动声色地道：“大嫂闺誉受损，有道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想来外人也不好干涉太多。”

“……”念华不知陈氏怎地突然发难，她厌恶陈氏等人拿着男女之事来污陷她，立刻见招拆招，针锋相对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二弟妹不认为，天下之事，皆怕认真两字吗？”

问题又绕了回来。陈氏冷着脸，斜眼看着还在季兰手中的书信。念华见状冷笑一声，道：“家父在京中时，身居通政司通政史，家中小辈自习字时，便会学习用来报信的暗语，我这封回信上要是没有，四姐必会生疑，反倒弄巧成拙了。人啊，怕的不就是疑心生暗鬼吗？”

不等陈氏反应，念华厉声道：“二弟妹，自古成大事者，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们虽是女子，行事也该如此。如今我的身家性命皆在二弟妹手中，我为自保，与四姐留个平安的印记有何不可？我不过要求日后能过继一子，母子两人将来能有三餐粗茶淡饭，一屋一铺即可，二弟妹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陈氏自记事以来，还没被人这样喝斥过，念华这话，倒是让她敛了精神，细细想来，好象的确也是这个道理。周氏如今的身家性命都攥在自己的手中，按着顾清华的意思，暂且让她平安无事，待到时机成熟，再安排她病逝或是出个意外，以绝后患。神不知鬼不觉的，她那四姐又能奈我何？

想罢，陈氏挥退了季兰，与念华订下了同盟，方才满意而去。

待陈氏走后，念华独自坐了良久。眼下是暂时安全了，她要计划下一步。

等到婆子提来晚饭，念华打发她一只耳钉，让她悄悄找春雨前来相见。

入夜时分，春雨果然悄悄来了。她又是手挽一只包裹，这回的包裹，比上次还大一些。

“大奶奶，”春雨进来，矮身就要拜。念华忙伸手拉住她：“春雨，不可！”

上次春雨夜探，念华心中感动良久。人在顺畅得意的时候，人家对你的好，那是锦上添花；若在你倒霉落难的时候，人家还照样对你好，那才是值得珍藏于心的情谊。念华心里感激，再不肯受春雨的礼。

念华问了大爷的近况，春雨忧心忡忡：“大爷如今昏沉的时候多，汤水都有些灌不进去了，玉姨娘倒是不流泪了，不管白日黑天地守着大爷，人瘦得只剩了副骨架子……到我们院里来探望的，倒还有些人，不过在厅里略坐坐就走，玉姨娘都不去陪了……真正进了大爷屋里看大爷的，只有六爷和嫁出去了的四姑奶奶。”

念华听了，心中也觉得凄苦。可怜肖氏为儿子拚命敛财，真真是应了那句“财聚人散”。有万贯家财又如何？那隔了心的至亲，淡薄了的亲情，那是多少银钱都不能弥补的。可悲可叹！

“奶奶，大奶奶！”春雨把念华从伤感中唤了出来，“有句话，奴婢不知当讲不当讲。”

念华温和地一笑，“春雨，以后在我面前就再别称‘奴’了。”她握了她的手，“我顶着这样一个坏名声，你还肯冒险来看我，我心里已认定了你。往后，我只拿你当姐姐看。”

春雨慌得双手一阵乱摇：“使不得，使不得，奴婢是侍候奶奶的人，奶奶是奴婢的主子，奴婢这么做，都是在尽本份。”

念华笑着抓住她的手，用力握一握。她知道春雨是接受奴化教育长大的，她不急于一时去改变她。更何况说得好不如做得好，来日方长。

春雨听念华提起她来探望她的事，急忙把包裹推过来：“现在天还冷，奴婢把奶奶的厚衣裳收拾了带过来。”

念华含笑接了，问她：“方才你说有一句话？想讲与我听。”

“是，”春雨正色道。想到大奶奶这么好的一个人，却遭飞来横祸，也不再犹豫，把自己听说的事儿，全盘托出：“奴婢听说，六奶奶使小性子，因为……怨着六爷呢，哭闹了好半天。六爷今日来看大爷，说是来道别的，要去六奶奶外家。六爷坐在大爷床前还落了泪。六爷刚走，玉姨娘就冷了脸，怪大奶奶伤了大爷和六爷的兄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