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氏并不知英娘那时心里有别人,开诚布公地让她嫁与秋生,把秋生变成自己人。英娘婚后不久,她看他们过得也挺好,她也真把秋生弄进了绸缎庄,秋生也争气,没几年就做到了二柜,也如愿帮她的私产铺子倒了两批货,可惜啊,秋生到底是福薄,刚升到大柜就横死了。
那时看她白天哭,晚上也哭,她是真心痛她,叫她收拾了东西搬到她身边住,免得回去触景伤情。她心里舍不得她和秋生的那个家,嘴里还是一个字不说,把自己的心思按下,全照了她的吩咐。
要不是后来芸娘无意间提起,她可能永远都不知道她心里的真实想法。什么时候开始的?肖氏眯了眼,努力回忆,她自问对得起她,当然她也对得起她,可两人之间慢慢离了心,不复以前的亲近了。
“天儿不早了,夫人别再劳神了,早些安歇吧。”英娘替她收拾好床铺,就想等她睡下后好离开。
“英娘,”肖氏往床里挪了挪,“你上来躺着,陪我说说话。”
家雀都知道过个年呢,凭什么她要孤单冷清地一个人?
英娘愣了愣,“这不合规矩啊,夫人。”夫人年纪越大心越冷,多少年她们主仆间都没有这样亲密的举动了。
“这府里的规矩是我订的,府里的规矩我也破了不少,”料到她会推辞,肖氏还是有些不耐,“叫你上来你就上来。”声音里带了些威迫。
英娘低叹了一声,应了声“是”,她先去灭了屋里的烛火,再慢慢摸回床上来。她还是跟二十年前一样,守着床边安静地躺着,连呼吸的声音都放轻了。”往里躺躺吧,被子盖好了,如今都上了岁数,可经不起风寒了。“
黑暗中,肖氏感受到了一些往昔的宁静。
“多谢夫人关爱。”英娘依礼道了谢,肖氏不愿在这个时候她还跟她恭敬的疏远着,正待发作,英娘开口了:“夫人,现下可是怎么打算的?““打算?还能怎么打算!我的东西自要留给我的孩子,别人休想!”英娘沉默了一会,开口劝道:“夫人,算了吧,如今两位老太爷都不在了……”
肖氏把两手伸到胸前合握住,忍耐着等她把话说完,“夫人还是带着大爷大奶奶去乡下庄子里住吧,住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对外就说养病,旁人也说不出个什么来。”
一听她提老太爷,肖氏就听明白了。英娘又要说她那个不讲道理地护着她的亲爹,肖老太爷没了,她的靠山也坍塌了一般。而顾家唯一的那个眼明人,她的公爹,顾老太爷,眼见她日日辛劳操持家事,协助打理铺子,还颇有成绩,平常也是多偏袒于她的,如今也没了。
两位老太爷都不在人世了,娘家兄弟们也分家另过了,不再象以前一样齐心合力地帮她。这世上再没人会护她了。没人护了,难道她就该认输?她能做下一般儿郎都做不到成绩,难道只是因为有人护着?没有点真本事,她能攒下这么大的家业?
别人只看到她呼奴使婢,锦衣玉食,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这些身外之物可是搭上了一双儿女和自己的血泪才挣回来的。身外之物,自然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她要把它们留给她嫡亲的儿孙,别人想也别想!
肖氏觉得今日英娘的话句句都不入耳,“如今我还在乎旁人说什么吗?哼,当年我就是太在乎了,为了让人说我贤惠能干,我哄得老爹又出人又出力,帮着他们顾家建了烧酒作坊、建了商队;为了个贤明的虚名,捏着鼻子接了那姓李的贱人进府…….”肖氏的思绪有些乱了,在黑暗的遮掩下,她也不用掩饰那些不该与人言明的私话。“又为了不让旁人说我这个嫡母苛待庶子,丢了多少次下手的机会 !要不是我一时的心慈手软,顾清明那贱婢养的贱种,能活到现在,盖过我的儿子去?”
英娘一时沉默了,她并不是不知道,这么多年, 她是怎么挣扎过来的,她的苦她都明白,她的错这些年她也看清了,心里有千万句想驳斥的话,出口的时候却变成了一句叹息:“奴婢都明白……”
肖氏沉默了一会,缓缓把手掌盖在了脸上:“英娘,自我爹走了之后,兄弟们分了家,小时候再亲密,长大了成了亲,各自有了自己的家,我就从他们的至亲变成亲戚了……”她有些哽咽,原来老爹在的时候,不管出了什么乱子,她心里都没怕过,那会她心里经常有个声音提醒她,大不了收拾了东西,带着孩子回娘家去,总有老爹护着她。别人都道她霸道跋扈,那知道她的心一开始也是柔软的。
“英娘,我刚才想起玉珍了。“肖氏突然开口说道,她需要一个和她有着共同经历,共同情感的人来说说心里话: “我的珍姐儿要是活着,过两日也该拖家带口地回来看我了。”
初二是出嫁女儿回门的日子,顾家几个嫁在本城的女儿拖儿带女的回来了。
嫁去城门校慰家的四姑奶奶顾玉茹,也带着自己的夫君、儿子,还有她夫君原配留下的敏姐儿一块儿回门了。
这位四姑奶奶肚子争气,嫁过去一年就一举得男,这会子儿子承哥儿三岁了,四姑奶奶又有了身子。四姑爷对她不错,因着看管城门,经常能得些新鲜东西,四姑奶奶没有公婆,除了年节各房的节礼外,得了新鲜的吃食物件,经常分做了两个包裹,一个送到肖氏的上房,一个送到她生母杨姨娘的院子里。
顾老爷一贯不管后院的事,肖氏也不跟有用的庶女计较,只要礼数到了,也不管四姑奶奶直接往她姨娘院里递东西合不合规矩。
这回四姑奶奶顾玉茹趁着回娘家给父亲嫡母拜年的机会,又给杨姨娘拎了一大包东西进来。杨姨娘知道闺女惦记自己,又是欢喜又是担心。
顾玉茹刚到院门口,杨姨娘忙就迎了上去,亲自扶了她进房往热炕上坐,一边小心给她加靠垫,一边张罗着给同来的敏姐儿拿果子点心。
顾玉茹见不得她姨娘忙前忙后,对着五岁的敏姐儿也要陪笑脸,要拉她姨娘一同坐下:“姨娘快别忙了,让丫头们陪敏姐儿玩会去吧。”杨姨娘笑着应了,还是亲手把一早专门给玉茹炖的冰糖燕窝端了来,方才坐定了。
“姑奶奶,怎么没见承哥儿?”
玉茹知道她姨娘就愿意见她能吃能喝,接过燕窝,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夫君说,男孩子应在外面多见见人,他带着承哥儿跟父亲和兄弟们说话呢。”
杨姨娘知道这位四姑爷是不耐烦承哥儿跟自己一个做妾的外家亲近,女儿说这话,也是要宽她的心,她只得低头讪笑了两声作罢。
玉茹又喝了两口燕窝,看了身边她带来的芳雯一眼,笑着往外撵她们:“这里不用你们侍候,都出去吧,让我跟姨娘好好说会儿话。”
杨姨娘身边的大丫头彩秀听了这话,忙携了芳雯的手:“姐姐,咱们外屋也沏了好茶,也有好果子,即是主子开恩,咱们都出去歇会吧。”
“对对,都出去吧,”杨姨娘一指屋里圆桌上的点心匣子: “彩秀,把大奶奶送来的点心给敏姐儿拿去尝尝。”
丫头们很快都出去了。玉茹把小碗一放,侧身问她姨娘:“娘,您跟大奶奶还有来往? ”没外人的时候,玉茹由着自己个,管自己姨娘叫娘。
“倒是没什么来往。不过这位奶奶是个知情识趣的,路上碰见过两回,都客客气气的,” 见玉茹放下的碗里,还剩了大半的燕窝没动,杨姨娘又伸手端了起来,送到玉茹面前:“茹姐儿,趁着热,再吃点。”玉茹只得又接了碗。
见玉茹连着吃了几口,杨姨娘舒心地一笑:“她在那院子里横竖无事,年下就做了些吃食,也给我们送来尝尝。”
玉茹听了笑道,”我那大嫂子还真是个好性子,听说这回被睦元堂扣了不少日子。”
“那里是睦元堂扣的,”杨姨娘从身后拉过来一条小被子,盖在玉茹腿上:“八成是罗姨娘鼓捣得老爷扣的,”杨姨娘说到这,低压了声,向玉茹靠近了些:“大爷是个孝子,听说夫人不好了,急得又犯了病,娘猜--他们是想把她扣在外边,破了那道长给康平院施的法。”
玉茹听了,“噗”的一声笑了起来。先前她大哥病重,府里请了个道长来作法,那道长又是画符又是舞剑压煞的,末了说需得娶个好人家的闺女来冲喜,新人来了压住邪气,大哥的病就会好转。玉茹本就对鬼神之说不大信服,她那个急脾气的夫婿更是不信,听说了她娘家大哥的事,还把她娘家人好一顿笑话。
玉茹才笑罢,突然想到了什么:“哎呀,娘,怕是有人等不得大哥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