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了宴,顾老爷看都没看肖氏一眼,携了新进门的冀州籍的小妾,径自去了。
肖氏板板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她也是谁都没搭理,绷了脸也转身就走。今日是团圆夜,她料到姓罗的贱人被放出来后,一准会来寻她的不痛快,她不想听那贱人说那些酸话。
肖氏回了房,她的院子没有同往年一般装扮喜庆,她本是个爱热闹的人,但今年没有什么热闹能引得她去凑。
进得房去,洗漱完毕,肖氏照例遣散了下人,又熄了灯,盘腿枯坐在床上。那床是她的陪嫁,当年老爹是花了大价钱找巧匠给她打制的,黄花梨的六柱架子床,床的三面装有围栏,精致的花纹上面髹漆彩绘,三十多年过去了,还是显得富贵堂煌。
大年夜的,姓顾的连面儿都不顾了,直接抛下她,就去了新妾房里,肖氏的心里火气直冒。这几日,虽然没在府里公开,她明白她其实是被老爷舍弃了。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被舍弃禁足,肖氏冷哼一声,二十多年前,她也在睦元堂里被关了小半年,那回她也是抵死不服软,还是英娘寻了机会,偷偷跑回肖府去,那时她老爹老娘尚在,兄弟们还没分家。
老爹带了她的七、八个兄弟闯了顾家,把顾广田那个没良心的堵在了前厅,痛斥他的宠妾灭妻。顾广田先前还嘴硬,说她害死了李氏,非要重罚。后来架不住老爹领了兄弟们威逼,他又就势要了她肖家不少好处,她才解了禁,重新做回了当家主母。
事后同胞哥哥怪她,有了嫡出的长子长女,咋就容不下个姨娘呢?她怎么能容得下?她就是容不下!此事若是重来一回,她还会杀那贱人一次,连同那个贱人生的小贱种!
肖氏恨恨地转动着手里的佛珠,她不是个信奉神佛的人,理佛本是用来静心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心里的恨意也淡了些。
今日她见清远让人搀扶着,也走了出来,就坐在她旁边,跟她敬了杯酒,她本是高兴的,也应该高兴啊,往日清远一到了寒天里,简直是不能出门,可今年不但娶了亲,身子骨也强健了些,几年都没出屋陪她吃过一口年夜饭,今年总算是出来了。虽说没敢久留,到底是让她得了几分欣慰。
肖氏的后背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她把身子晃了晃,停下转动的佛珠,腰背伛偻着,向身体两侧伸出双手,撑在床铺上。她的心口还是堵了一口气,心里跟压了块石头一样难受。
要不是李氏那贱人,清远年年都会陪她吃年夜饭的,且不用去受那病痛的折磨。李氏罪大恶极,她难道不该杀了她吗?想起李氏,顾广田那冰冷如刀子般的眼神又浮现在她的面前,肖氏狠狠瞪大了眼睛,想要在黑暗中,把他的无情无义全都瞪回去。
她刚嫁他的几年,他俩也曾好过。她是想跟他同心协力,把日子好好过下去的。
过日子嘛,哪没有个碗勺碰锅沿的时候?她是被娇纵着养大的,不会伏低做小,刚开始他还让着她,她以为他是男子汉,就该容得下她的娇横,她忘了他也是被娇养大的。想不起什么时候开始,他来她院子的时候越来越少了,后院里开始添加人口了。每次听说他房里要添人,她就要找机会发作一场。
刚生下玉珍的时候,两人勉强还算相敬如宾。肖氏又想起那个粉装玉砌的小女娃,心里一痛,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玉珍那会儿多好啊,白白胖胖的,冰雪可爱,就象菩萨座旁的玉女一般,都说这么喜庆又乖巧的小娃儿不多见。
怪就怪她那会子年青好胜,干什么事都不能让别人说出个“不”字来。她天天忙忙碌碌,把家事打理得井井有条,顾氏一门的远亲近戚、铺子里得用的老伙计、生意上常来往的客商,她个个都照顾得周全。她想让他看看,她跟他养在后院里的那帮只会狐媚人的下贱货不一样的,她比她们都强,她才是他最好的助力。可他呢?想到这里,她心里有些发酸,已经好多年没有这样心酸过了。她那会忙得连亲自照料玉珍的功夫都没有,还累得中间滑了胎,就这样,也没把他在身边留多久。
李氏,都是那个李氏,一个穷酸破落户家的闺女,不知羞耻地做了她丈夫的外室,整日里只会娇娇媚媚地耍手段迷惑男人,哄得顾广田拿着她辛苦帮衬着赚下的银两,打扮成一副狐媚样,跟她争宠,偷着贴补她那个穷酸的娘家。
李氏那副干啼湿哭的样子又浮现在她的面前,她死在她手上都那么多年了,肖氏偶尔想起她来,还是恨。
还是她不得不捏着鼻子迎她进门时,让她跪在祠堂前立规矩,她显出那付没有骨头的轻薄样,下贱胚子一个!才跪两个时辰就装出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专等着顾广田来才昏倒。就这样一个人,还想争在她前头生下庶长子,呸!她也配?
肖氏慢慢闭上眼睛,心里又开始暗恨自己。她那会已经没有了玉珍,又操劳得掉过一个刚成人形的孩子,肚子里还揣着清远,顾广田竟为了这么个玩意一般的人跟她吵闹。难道她肚里的嫡子不比那破落户出身的下贱胚子强上百倍?
那时候她就该看清他的,该把她的心都收回来,可她还存了妇人之仁,留了妄想。最终是害人害已。肖氏恨得张开手去,在被褥上狠抓了几把。她床上铺盖的皆是上好的丝绸,细腻的绸缎在她的指缝间挤进挤出,轻滑得根本抓不牢,就象她这一生中,求而不得的那些东西。
肖氏把身子往前俯下去,双手死死撑着佝偻了的脊背,那是她经年累月地操劳,坐月子的时候还在费心管家,落下的毛病。纵然是什么也不干,只端坐着,时候稍长后背就痛,年纪越长,疼痛得就更厉害了。果然象她娘亲劝她的话一样:小心年轻时没护好,上了年纪报应就下来了。
肖氏在黑暗中冷笑了一声,她知道很有些人在背后诅咒她会遭报应的,她不怕!她笑得几乎是咬牙切齿了,怕了又能怎么样?怕了就凭由着你们骑到我头上来吗?
一家主母收拾个通房妾室还要什么理由?就凭你们抢了我的东西,你们的孩子抢了我孩子的东西,我就要喊打喊杀,有什么全冲我来!为什么要让我的孩子去承受那摘胆剜心般的苦楚!
她越想越气,恨得不能自己,伸手在床铺上乱抓乱舞一气,手腕上的佛珠被晃得飞了出去,摔在床前挡风的六扇屏风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一个黑影慢慢地走过来,停在了屏风处。
肖氏知道她房里的小丫头 不敢在她屋里熄灯之后,不经通传就进来的。她咬牙强撑着让自己坐正了一些,长吁了一口气:“芸娘,点灯吧。”
“是,夫人”,那人熟门熟路地找来烛台,点燃了大床旁的纱灯。房里立刻亮了起来,映出端烛那人的脸。正是瘦瘦板板的秋妈妈。
“英娘?”肖氏也不吃惊,只问道: “这些日子累坏你了,不回去好好歇息,怎么还来了? ”
“前几日芸娘的小儿媳妇给她添了个大胖孙子,还一直没顾上回去看看,这大过年的,我一个人左右无事,就撵她回去团年了。”秋妈妈,闺名叫作英娘的,将烛台放在离床远一些的小柜上,伸手取了棉袍给肖氏披了,又扶她在床头靠好。
多年前府里有个自觉被逼得没了活路的姨娘,临死前揣了火石,趁夜在肖氏院里放了把火。从那以后,肖氏安寝,屋里的火烛全都要被灭掉,床前更是不近烛火。
“是了,芸娘家添了个胖小子,那会子顾广田逼着我交帐本,正是走不开的时候。”肖氏把棉袍往颈上提了提,目光随着英娘转了一圈,感叹道:”芸娘也是儿孙满堂了,只苦了你啊!”
“那有什么苦不苦的,”英娘给她抻了抻被角,口气平淡, “那都是奴婢的命 。”肖氏听了她的话,心里又开始堵了一口气。她见不得英娘此刻的样子——明明心里头在意,偏要做出一付风轻云淡的模样。
当年她要她嫁给秋生,她那会要是明白坚决地拒绝,她难道还会逼她吗?她心里拿她俩当姐妹看,开诚布公地说了她的打算--那会儿玉珍已经病逝了,清远身子又不好,她不愿再象从前一样,每日兢兢业业地打理家事,还要协助铺子赚银钱,却让顾广田的姨娘和庶子们坐享其成,她不要再这么傻了,她要把钱财攥在自己手上,留给她自己的子孙后代。
让英娘嫁与秋生她是有算计,可她并没有瞒她。秋生是顾广田身边的人,机灵好学,她会想法子让秋生进顾家最赚钱的绸缎庄,等秋生出息了,就是她们的助力。她明白说了让英娘去拢住他,她只是垂首流了会泪就点了头,她心里有话却不跟她说,她怎么知道她那时心里有了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