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其他人来和叶楚青说蛮子和自己是友非敌,那一定会被自己当作是天方夜谭。
早在中楚开国之前,南蛮和中州六国间的关系就不见得和睦,大小摩擦如家常便饭一样稀松平常。而自司马玉秀登基之后,中楚国力日益强盛,帝国以南的蛮子似乎也察觉到邻邦的威胁,因而也总是寻衅滋事,想要借南部的摩擦让中楚分出更多的精力来平乱。加之蛮兵一向蛮横凶残,在中楚南境更是没少干过烧杀抢掠的事情,试问这般的局面,怎么能谈得上蛮子和楚人是敌非友呢?
但是,这个人可是蛮族的女祭司。叶楚青表面故作平静,心中却已波涛泛滥,女祭司的蛮族人心中的地位仅次于教母与蛮王,这样一个人说出来的话,怎能当做儿戏?
“姑娘此话说的突然,请恕在下不太明白,”叶楚青理了理思路,道:“你既承认你是蛮族的祭祀,可你们族人此番侵我领土,占我城池,戮我将士,早已我军结下血海深仇,又怎么谈得上姑娘与我们是敌非友?”
“将军方才说得好生明白,”女子依旧是笑面盈盈,不紧不慢地接道,“与你们结下梁子的是蛮军,从前如此,此番亦是如此,我一个弱质女子,却是石曌娘娘的使者,从不曾伤你们楚人分毫,又为何不能与你们做朋友?”
“这……”叶楚青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女子说得的确不假:历年来,但犯中楚边境的,全都是披头散发、身着藤甲的蛮兵,的确从未有任何一份军报中提到在交战中有看到蛮族女祭司的身影,这也是为什么李源一将这个女子看得极为重要的根本原因。
“莫非……”女子见叶楚青一脸难办,继续笑道,“你们中楚人自诩公正廉义,可却要把战祸平白无故嫁到小女子身上来?”
叶楚青心中暗暗佩服,这女子身处敌营却临危不乱,一张利嘴竟然能把这般歪理说得头头是道,自己若真要与她辩解下去,恐怕不仅讨不了多少好处,万一被别人知道他堂堂一个中楚男儿竟然被一个女蛮子给教训了,那可真是一张老脸也得丢干净。
况且,叶楚青心想,李源一将军既然留下此女,自然是心中有所盘算,而此女被囚于城内,只要自己多加看管,无论她打什么鬼主意,只要人不逃走,那就翻不出多大的浪来;而且,万一她说的“是友非敌”乃是真话,那说不准还真能如李源一所说成为自己这支孤军的一张重要底牌。
念及此,叶楚青顿了顿,道:“好,我承认姑娘说得有点道理,那么即使姑娘不是我们的敌人,那也至少不会是你们自己族人的敌人,这‘朋友’二字,不知姑娘却要对何人说起呢?”
“哼,”女子听得叶楚青如此一问,刚才还笑嘻嘻的面孔一瞬间就沉了下来,冷笑一声道:“这世事无常,纵使是族人,也未必就是朋友。这种事情,恐怕将军你身为楚国的军人,自然很是明白罢?”
叶楚青听罢一惊,心料,此女含沙射影,莫不指的便是中楚帝国的开国缘由——“帝都之乱”?
十年前的那场浩劫,让百年楚都几乎付之一炬,但凡亲身经历者,每当回想,仍无不汗毛悚然,只道帝都中突然有各路人马暴起伤人,只见尸山血海、残垣断壁,但这场动乱究竟如何而起,最后又如何而终,幸存之人却也道不出个所以然来。
世人只知,最后的结果,是时任楚国的兵马大将军司马玉秀领军进京勤王,然而平乱之后,京中百姓等到的却是楚王李玉暴毙的消息,更可怖的事,不仅李玉,李氏皇族一脉,几乎在这场动乱中死了个干净,唯一没有找到尸身的皇太子李琮,却也不知所踪。
再往后一月,司马玉秀便登基加冕,由他亲手为李玉打下的一统江山,最后奇迹般又落到了他自己手中。尽管时隔十年,司马玉秀也尽显明君风采,中楚国力相较当时初并五国时的楚国,也是有升无减。
但是,那段不明不白的历史,却也成为司马皇帝抹不去的黑点——“弑君窃国”,司马玉秀百口莫辩。
“姑娘,”叶楚青冷冷道,“你既为俘虏,即使将来能做我们中楚的朋友,但也始终不是我中楚人,有些话,请你还是当心点说。”尽管不知道此女之言究竟指向何处,也并不清楚“帝都之乱”的来龙去脉,但叶楚青可不想被这女子妖言蛊惑,最后不明不白地落上了一顶“妄言圣上”的帽子来。
“你明白就明白,不明白就不明白,我既为你们阶下之囚,自然只是想把我知道的告诉你们,也好换我一个弱质女子的性命罢了,”女子却丝毫没有把叶楚青的警告当作一回事的样子,淡淡道,“是不是朋友,恐怕不消两三日,你们便知道了。”言罢,便闭上眼睛转过身去,却是一副再也不想搭理叶楚青的样子。
叶楚青心中气愤,与这女子几个回合下来,竟然是自己灰头土脸地被牵着鼻子走,最后竟然还被她这么一个俘虏给甩了脸色,可当真是丧气得很。见女子摆出一副就要休息的样子,叶楚青一个大男人却也不好发作,更何况自己的职责还是保护这个女人,便也只好抱拳道:“既然姑娘不愿多言,那在下就暂且打搅到此了,还请姑娘早些歇息,明日我再来看望姑娘。”临走,叶楚青又突然想起什么,回身问道:“适才与姑娘讨论许久,却还不知道姑娘的芳名,在下斗胆请教……”
“海辛瑟斯,”女子道,“你也可以叫我风信子,这是你们中楚的一种花名,对么?”
“额……”叶楚青犹豫了下,他一个混迹于行伍的大男人,对兵器如数家珍,可对花花草草,实在没什么研究,只得道,“姑娘貌美如花,以花名称之,的确也与姑娘般配。”
一番话说完,那女子居然听得也很是受用,叶楚青见状心中大喜,不想自己也能突然这般油嘴滑舌将此事给搪塞了过去,只听女子默念:“风姑娘,风姑娘,倒也好听,我日后多要行走你们中楚,有个楚国名字,却也是方便不少。”
“那么,风姑娘,在下就先告辞了……”
言罢,叶楚青转身离开,至于身后的那位“风信子”究竟还在想些什么,他可不愿意再去想更多了——这个女子着实厉害,自己还是只管把看守的工作做好便是,至于交涉的问题,还是交给李源一李将军去办吧。
行出屋外,夜色已深。这一日来,自己所经历的事情实在太多,先是在城头上碰了钉子,随后又在那个叫做“风信子”的女祭司面前碰了一鼻子灰,实在是诸事不顺。叶楚青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只觉得甚是疲惫,眼下看时辰也不早,自己的职责也都已尽到,便去休息了。至于明日里是生是死,嘿,叶楚青轻笑一声,生逢乱世,生死在命,自己这般操心又有何用?随他去吧!
接下来的两日,叶楚青也懒得再去找李源一与何挺进等人,一来是心想自己归根到底也就是一个普通的步刀手,虽然建了些功勋,但论身份自己的确如谢意所说是没有资格去和自己的主将讨论行军策略的;二来,叶楚青也心知自己的几位长官这几日为了讨论守城问题与罗炳权所率援军到后的盘算,必是和谢意往来甚密,而自己又和谢意屡屡对不上眼,也实在是不愿意再去趟这趟浑水。
如此一来,叶楚青也就是每日里与其他士兵换岗巡逻,做些搬砖垒石的体力活罢了,空下来的时候便去那个叫“风信子”的蛮族女人那去看看,也算是对李源一的命令有所交代。
走上几遭,倒是和那个曾铁牛又打过几次照面。此外,叶楚青还撞见过一回燕除非,后者当时正在木屋前边装模作样地徘徊着,见到叶楚青来了,便不好意思点点头走掉了,看来对这个女子上次要刺他的事情还是心存不满。
至于李源一与何挺进,倒也像达成某种默契一般,也没来找过叶楚青,叶楚青起先还有些纳闷,但很快便也想通了,好歹得给谢意一个面子不是,毕竟人家可是来帮援军打头阵来的,算得上是现在这安奚城的救命稻草。
就这么走过场一般度了两日,叶楚青恍惚中又有些回到了冷江城中的感觉,除了多了一个女俘虏之外,这样每天值哨换防的日子,倒也真差不了多少,只不过四处看见的弟兄来来回回也就是那么几张脸,毕竟,叶楚青心知肚明,活下来的也就是这么点人哪。
第三日早上,叶楚青还在酣睡,突然却被一阵嘈杂给吵醒,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叶楚青一把抓起身边的斩马刀,一个鲤鱼打挺就跳了起来。叶楚青环顾四周,只见身边的众士卒也都是刚刚起身,慌里慌张地穿戴甲衣、拾起兵器。自己所在营房的士兵是昨晚换过班的,早上没有什么任务,大家都打算蒙头睡个自然醒,眼下被外头的声音吵醒,一个个都是紧张不已,不知发生了何事。叶楚青张了张嘴,正待开口要问,只听窗外有人大喊:“众军听令!速上城墙!众军听令!速上城墙!”
“全都他娘的快给我抄家伙上城墙去!”末了这一句大喊,嗓门奇大无比,叶楚青又如何不认得,可不正是自己的老长官,百夫长何挺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