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无良策”,叶楚青看向众人,苦笑道,“我军已落入全面被动,现在无非两条不得已之路选择罢了。”
“何路?!”李源一毕竟是少年将军,对叶楚青本就多有倚仗,眼下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一时竟也有些慌张,匆匆问道。
“其一,弃城而走,尽快与罗炳权将军汇合,折返铜丘,提大军复来……”叶楚青道。
“不可!”谢意大声打断,“我等中楚将士,从来只有戮力而争寸土,岂可不战而失一城!”
“是啊……”何挺进也轻声接到,“我们花了这么大力气才又夺回安奚……”说着声音竟也有些变色。
叶楚青自然知道这么说会遭众人反对,且不谈谢意和罗炳权都是领命来救南线各城的,好不容易知道还有城池好端端的掌握在楚军手中,要让他们丢掉不管再回去找白逢远,这不是主动申请回去被砍掉脑袋还能是什么?
就连李源一、何挺进恐怕也难以接受,尤其是何挺进,他一个百夫长,手下人大半死在冷江,跟着逃出来的左膀右臂曹休和马季,一个多半是死在了半路上,另一个则更是惨死在安奚城头的烈火中,边军没什么油水可劳,平日里联系将官士卒的无非就是个军旅中的“情”字,眼下要何挺进再当一次逃兵,岂不是让他这个老兵负了这个“情”字?
李源一虽然也知道叶楚青这么建议是为了避免更大的损失,但作为当下的主将,铜丘援军所受军令以及城中诸将士的想法他不能不顾,只得轻叹一声道:“叶兄弟,我们从冷江是逃出来的,现在又要我们逃一次,恐怕剩下的这些弟兄,就再没有战意了啊……”
叶楚青看向李源一,只见少年将军愁容满面,这些日子过来后,哪还有当初那个在冷江城中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神气,就连身为名将之后的武人风采,也被这连日血战的疲惫与同袍牺牲的伤痛给盖去了不少。叶楚青轻叹一声:“如此,那便只有第二条路……”
“嗨,你就快说吧,这横竖是走不得,刀山火海,咱们再去趟一次得了,大不了死在这城里,老子也好早点去和弟兄们相见!”何挺进一跺脚,也不知道是朝谁发脾气还是埋怨这战局,气鼓鼓地说道。
“第二条路,”叶楚青又看看众人,咬牙道,“出城接敌,两面夹击!”
“什么?!”众人一听,全都傻了眼,所有人都在考虑怎么才能用这不足百人的战力死守城池,能磨得一时便是一时,叶楚青倒好,连这用巨大牺牲换来的仅有优势也要丢掉,竟想着用鸡蛋去碰石头和敌军野战——蛮子或许攻城没有太多办法,无非是用人命来堆,但要是野战,那蛮族大军简直可以如潮水一般毫不费力地将自己这只小小蝼蚁给吞没。
“这位叶兄弟,”谢意本来对叶楚青刚刚有所期待,一听这话,顿时感觉大失所望,道,“你方才还说敌军是呀以逸待劳围点打援,无论从军力还是从战斗准备来看,敌人都远比我们占优势,我们连固守城池都无甚把握,出城岂不是送死?还谈什么两面夹击,恐怕还没等到罗炳权将军的队伍到,我们的人头就已经被蛮子拿枪挑着了吧!”
谢意这一番话,让刚刚还全力维护叶楚青的李源一和何挺进无言以对,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两人虽然嘴上不说,想必其实心中所想的和谢意并无二致。何挺进更是怒目圆睁瞪着叶楚青,那眼睛简直就像是在说:“你这小子是不是太得意忘形了,这种不过脑子的话也出的出口?”
话一出口,叶楚青就知道再没有回旋余地,毕竟谢意在场,到时自己丢人事小,让李源一这个世家良将在一个小小的铜丘百夫长面前丢了脸面,那可是真辜负了这个少年将军对自己的信任了。身上的压力重若千钧,叶楚青深吸一口气,迎面对上谢意那有些愠怒的脸,道:“诸位将军,我们身处敌后,所余战力不足百,守城无异于抱着棺材不放手;而罗将军劳师来援,有中伏之危,如果我们作壁上观,则是等着蛮子先击退罗将军,再反过来收拾我们……”
“可是”,何挺进毕竟是急性子,还未等叶楚青说完,又打断道,“就算你又说对了,但这次可不是偷袭,而是明打明地和蛮子去对着干,我们这点人马,能起到什么作用?”
李源一与谢意也纷纷点头,看上去虽然承认了叶楚青所说有些道理,但还是不认同这种冒险的行为,李源一道:“叶兄弟,这些时日你屡建奇功,大伙儿都知道你是有本事的人,但是此前的战斗毕竟都是我们去搏运气,行对了险棋,行军打仗,贵在求稳,行险虽能取一时之得,可万一赌错了一次,那可就是满盘皆输再无生机可言……”
李源一出身将门,虽然年轻,但论韬略,断不是叶楚青这种野路子出身,叶楚青自然也知道自己的身份与威望远不足以让李源一轻信自己而屡次犯险,只得喟然道:“既如此,在下多说无益,但凭将军做主,无论生死,定不相负!”
城头几人相互看了看对方,心知肚明这争论半日毫无结果,无非还是抱紧城池死守罢了,只得无奈散去,只剩下李源一双眉紧皱,远眺城外,怔怔出神。
中州的冬季,一般长约两月有半,帝都所在的北方,大抵是大雪摧城,冰冻不化,而在帝国的南线,紧邻温热潮湿的蛮国,寒暖气流在此交汇,即使是最冷的天,气温也不过零度上下。
然而,虽然气温并不算低,但南方多雨水,空气潮湿,气温一降,湿气便如刺骨的刀子一般往人身上剐。这般的寒冬,常人多添些衣物,烧些柴火,总归是能对付着熬过去。
但对常年驻守在边城的将士而言,每年的冬天甚至比泥泞多雨的梅雨时节还要难熬,一来是将士们身披甲衣,热量挥发快,遇上冰冷的空气,简直就像被一个冰罩子给罩住一般;二来则是入冬后昼短夜长,又是边塞要地,守城万万马虎不得,因而夜间的作业时间大大加长,顶着刺骨寒风,披着冰冷霜露,纵是铁打的汉子也不免打上几个哆嗦。
自冷江城陷后,叶楚青与一众弟兄死里逃生,一路上杀机重重,好不容易在这安奚落下脚来,却眼看也待不长了,只是不知等到离开这安奚城时,自己是一个疲惫的士兵,还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从城墙上下来后,叶楚青的心情低落,本来慷慨陈词时的一腔热血褪去,竟也觉得一身凉意颇为难忍。叶楚青搓着手走着,思忖着自己人微言轻,但这几番立下功劳后,总觉得自己在李源一和何挺进等城中主将面前,也多少算一个出谋划策的人,然而这回却碰上了一个大钉子,终究是有些失望。
其实叶楚青对自己的提议也并非有十足的把握,或许,自己这般想只是更希望能够冲出城去和蛮子干个痛快,哪怕死,也要死得像一个战士,而非在这冰冷的城中坐以待毙吧!但是,这些日子,马季那如焦炭一般的惨状仍不时会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天知道自己当初没有建议大家来夺安奚的话,会不会更好呢?会不会能避免更多的牺牲呢?可惜人力纵能改一时之胜负,却终归左右不了战争的车轮会滚向何处。
心中烦恼如同乱麻,叶楚青产生了深深的无力感,只觉得自己如沧海一粟,生死都不在自己手上,只能在这如一口巨大冰冷的棺材一般的安奚城中,等待宣判——要么是蛮子先如潮水一般涌入城中,将自己与其他袍泽碾为齑粉;要么就是匆匆来援的罗炳权一军陷入蛮军的伏击,自己却要眼睁睁地看着更多中楚将士毫无意义地死去……
无能为力,无能为力,无能为力!叶楚青在心中默念着这几个字,最后几乎是沉默地咆哮——尽管自己是区区一名普通的小卒,但这种毫无胜算待人宰割的局面仍然让他感到憋屈不已,纵使自己一身武艺和满腔的热血抱负,此时此刻却毫无用处。
寒意袭人,叶楚青手触到所配斩马刀刀柄上缠裹的织物与皮革,似乎也能感觉到这柄兵刃的心也在冷却。叶楚青的父亲出身军户,也是个自小习武的武人,人言年轻时还当过楚帝司马玉秀的近卫,却不知遭何变故,没有像其他早期跟随司马玉秀的人一样自此飞黄腾达,反而是罕见地脱离了军籍,从此终日酗酒,潦倒一生,最后死于病榻之上,留给叶楚青的一无半分田产,二无一厘钱财,唯有这柄没有名字的斩马刀。
叶楚青想起父亲小时候对自己说过的话:“男儿一世,当有所为而有所不为,刀之所至,当有可断而有不可断。”叶楚青的一身武艺承于父亲,在少年时便有小成,论身手,他自信即使是刀尖舔血的十年老兵,也未必能敌得过他。
现在几年行伍,更是从刀光剑影里面闯出来的,要说对手中兵器的了解,不托大了说,那也是个行家,可是战场上为兵为将,但凭一声军令,又有何事是可为而又不可为?遇上敌人,生死一线,刀一出手又哪顾得上哪些是可断或不可断?念及此,叶楚青苦笑几声,父亲啊父亲,你若能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又怎会那般终老?男儿一世,终归白骨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