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这两天还有点闲工夫,汪治国要把金银针、音乐如意按摩器和强力球的专利权办下来,这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是积十几年的心血研制出来的。那些热热闹闹的事情多是为别人做嫁衣裳。等到一开学,医院将有一段时间会大乱,他恐怕天天救火也来不及,不会有工夫想自己的事了。他之所以乐善好施并不是生性大公无私,只是比别人更聪明。因为他更懂得中国是个“祖传秘方”的国家,一个药方、一套拳术、一项绝招都要藏好了,传子不传女,因为女一出嫁便是外人。中国是个人活着就要造墓的国家,而且墓地也要保密。中国还是个连人带秘密一块埋葬的国家。总之,中国是个聊斋式的国家。一个人要立足于世最根本的是要有自己的东西,要有出类拔萃的成果。人家之所以尊重你,社会之所以尊重你,决不仅仅因为你是人。世界上的人多得很,每个人所体现出来的人的涵义都不同。
他需要平军跟他一块去,办这种事他习惯于依赖平军。而他这位忠诚能干的助手眼下却顾不过他来了。一天他不知要接多少个长途电话和市内电话,医院的电话被他一个人包了。还要收到不少电报和汇款单,按时跑邮局和银行,把学生寄来的学费取出来再存起来。来自外省市的报名者比他们预料的要多得多,新疆的两个残疾姑娘怕不被录取先每人寄出二百块钱,然后搭伴儿上了火车。接站的任务也是平军的。外地的学生多,麻烦也多。且不能择优录取,人家大老远瘸里吧叽地奔来了,怎能再退回去。虽然早就发出了“名额已满”的通告,平军还是多招收了十六个学生。他看到的是钱:“反正一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赶。”
汪治国感到的是责任:“教室本来就是穷凑合,每个班再多塞进八个人,学生受得了吗?”
平军不知从哪儿搜罗了一帮哥们儿,被他支使得团团转。有司机,有木工,有跑腿打杂儿的,总之都是能吃苦敢受累在社会上又打得开兜得转的人物。平军则指挥一切调动一切。那司机今天开来一辆面包车,拉着他跑来跑去。明天又换成一辆卡车,后天也许是小轿车,反正不花钱,都是通过哥们儿或哥们儿的哥们儿弄来的,什么方便弄什么。凡是不花钱弄来的东西平军都不挑不拣,派人到中小学用买破烂儿的价钱收购了一百张旧桌椅,两个木工敲敲打打,重新刷漆,俨然一派新气象。这群小哥们儿以及哥们儿的哥们儿当然不会白忙乎,平军口袋里有钱,一次性使用的关系用过之后就点票子。手底下的几个铁哥们儿说一定要捧着他到残疾人学校正式开张为止。他们每天都干到深夜,印讲义、造预算、装备教室、筹备开学,有干不完的活儿,也有哥们儿凑在一起聊不完的七荤八素。说着干,干着玩,吃完夜宵再各自回家。平军有时就睡在医院里。不要说普通医护人员眼红他大把大把地向外人撒钞票,连沈丹实也看不下去了。她也只能向院长发几句牢骚:
“治国,这还像个医院吗?”
汪治国也知道乱了章法,又能怪谁呢?大主意都是他定的。向他表示不满和忧虑,咒骂平军侵吞学费、胳膊肘向外扭的又岂止是沈丹实一个!他只能搪塞:
“平军也很辛苦,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办起一座学校来,不这样干也不行。”
“你可要把握住他,在钱和物上不要出问题。”沈丹实的眼镜片上闪着两个光点。
汪治国怎么能把握住平军?恰恰是在钱和物上他对自己这位助手最没有把握。他不想为平军打保票,也不能在这种节骨眼儿上怀疑他、釜底抽薪。但沈丹实的话对汪治国是有影响的,甚至能构成威胁。这不仅仅因为她是老副院长、年龄比他大。年龄真的比他大吗?也许她是成心往大里打扮自己,以示和那些跟她同辈不同级的医生相区别,让装束跟自己的医术相一致。也许还因为她确是医院里几个为数不多的受人尊敬的人物。汪治国看得出来,她对公用医院附属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残疾人职业学校毫不感兴趣,之所以没有激烈反对是碍着汪治国的脸面。况且让他这个幻想狂去办学校,医院的工作由她主持未必不是好事。如果平军搅得医院无法工作了那就又当别论了。
汪治国去找郭颢,他们两个互为对方的智囊。有些事情郭颢请他帮着拿主意,他表现的好像比郭颢更聪明。有些事情也禁不住想去请教郭颢,郭颢在剖析他的疑难时果然表现出更优越的智力。连说几声“值得干!”值得当一件大事去干,培训残疾人的确是一件有前途的事业,发达国家称其为慈善事业,是一股世界性的潮流。他批评了汪治国的“书生办学法”,教私塾的办法是小打小闹,办什么事情都要有钱,办大事要有大钱。眼下至少要按平军的办法干,赚钱就是集资,滚雪球,年年招生,不断扩大。干得好完全可以养医院,跟公用公司脱钩,建成一个中国一流的残疾人培训中心附属康复中心、游乐场、体育馆等。知识分子最善幻想,郭颢又是搞设计的,描绘未来的花花蓝图是他的专长,甚至能做出模型。汪治国被说得激动起来,郭颢也为自己的设想眉飞色舞:“咱们今天就说定,这个残疾人培训中心和康复中心由我来设计,也许是我的最后一件作品,倾全力留下个能传世的对得起自己的作品。”汪治国蓦然一惊,近来他们不论谈论什么事情,哪怕是很高兴的事情,郭颢也能不知不觉地流露出阴郁和不吉祥的情绪。他感到不安,但拿不准是为朋友担心还是为自己的残疾人事业担心。
他眼前能做的是再提醒一下平军:
“在财务上可别出问题!”
“你放心吧,我是干什么吃的?决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栽跟头。我叫钱瑛当学校的兼职会计,任何时候都经得住查账。”
平军的语气轻松而又肯定,眼睛并没有离开他手里的一沓学生登记表,他什么时候都是这么大包大揽敢打保票的样子。汪治国知道他对自己的提醒根本没有听进去,对医院的闲言碎语满不在乎。也许心里还埋怨汪治国多事。他早就渴望有这样一种冒险的机会,试试自己,展现自己。不然活得就太没劲、太没意思了!平军最敢干最有信心的事情正是汪治国最不放心的地方:
“你能不能谨慎点,别这么大手大脚地花钱如流水。要知道这钱是……”
平军抬起脸,那光溜溜的大下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抢过汪治国的话:
“你怎么变得唠唠叨叨,老了还是提前进入了更年期?交给我办的事你就别管了,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当初制定收费标准的时候你要拼命压低,现在又怕钱不够用。你看哪儿不用钱?没有钱什么事也办不成,必须用钱去买关系、买效率。”
他是对的。汪治国后悔当初没按他的意见办。可仍然想问问他那些神头鬼脸的哥们儿靠得住吗?汪治国终于还是忍住没有再吭声。又不是请他们给学生讲课给病人做手术,靠得住是受大累的靠不住也是受大累的。既然平军需要这些人,自己又何必多嘴呢!
不能怀疑忠诚,任何忠诚都是宝贵的,包括狗的忠诚。他也不忍心再把平军从埋到脖颈的事务堆中拉出来,带着自己去跑专利的事。残疾人学校眼下离开谁也不要紧,唯独离不开平军。他本人也离不开平军,除去给人治病和学术研究平军不能代替他,其余的大事小事,抬脚动步都要依靠平军。这也是叫平军给惯的,好像当了院长有些具体事情就不能干了,越不干就越不会干,办事的能力越来越低下。院长这个官儿不大,腐蚀性可不小,以前他可不是这个样子——
七九年六月,有三十三个国家的医学专家参加的国际针灸针麻学术大会在北京召开,他们不可能邀请我参加会议,可我觉得自己非得参加这次会议不可!买到车票带上针盒就进京了,顶不济也要在会场的大门外摊开我的针,只要有人看见就是旁证,别人再想偷走我的成果就不那么容易了。先闯卫生部的中医司,我想中医司应该是替我说话的地方。进了屋先不忙着自报家门,打开针盒行医,针是我打开一切神秘宇宙的工具,镇定精神,对付可怕的事物唯针最灵。“诸位,谁有什么不舒服,我愿为大家效劳。”中医司差不多就是过去的太医院,谁会想到世上还有我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医生居然敢跑到太医院里来行医。我的金银针引得他们警奇,证明我不是不学无术的江湖骗子。我的精气神表明我不是疯子,敢闯卫生部叫板打擂就不会没有点道行。正患腿疾的老司长李鼎奇伸出左腿给我当试卷。他是中医界的泰斗,我要不是出此奇招,通过正常的渠道想要见他一面恐怕都不大容易。司长试针,其他“长”们便不敢怠慢,很快我和这些医术高手们建立了信任。我们毕竟都是中医,使用大致相同的语言,如果不抱有同行是冤家的敌对心理,感情是很容易沟通的。我提出想参加国际针灸针麻会议的要求。他们也愤愤然,想不到中医司里许多声名赫赫的权威人物也没有得到会议邀请书。
“咱们中医就是受人欺侮,不是外国人欺侮而是自己人欺侮自己人!”
老司长给我出了个主意:“你只有拦轿喊冤,也许还有一线希望。每天早晨五点半左右部长都要在办公楼对面的小花园里跑步,你等候在他必经之路上,看我眼色再上前搭话,成败与否就取决于你自己了。”第二天我三点钟就起来了,换上一件干净的衬衣,把见了部长应该说的话在心里又预习一遍。四点半钟就来到小花园,李鼎奇已经在约好的地点打着拳等我。还是在医大上学的时候同学们就曾称我是独往独来的小神仙,想干的事就要自己去闯,不成不休。我最喜欢洛阳龙门石窟的一个碑刻:“开张东岸马,奇逸人中龙。”学医不读《易经》还行?人脑子里有一卦,人身上也有一卦。他们不会想到,我自己也想不到会在首都一个小公园里用拦截的方式晋见卫生部长。人本身就是个奇迹,野兽一生下来就穿着自己的皮袄,没人管也死不了。人若生下来无人管连三十天也活不成,人离不开人,人也最怕人。活着就要有气魄,只要你神正,别人就会怕你。机缘是有的,看你有没有勇气去追它、碰它。表大爷碰上老道是机缘,我能从医也是机缘,金银针成了我的看家宝贝更是机缘。
六八年我听说满城出土了西汉古针,立刻跑去,说好话求人情见到了古针。针为方柄,柄上还有孔。天经地义针应该是圆的。是古人笨拙还是古人精明?脑袋也像换了一针,忽然开窍,思路自由了!当时身上没有纸笔,从地上捡了块旧纸片用力将古针摁在纸片上,印迹标出了针的形状和大小。回到旅馆赶紧画出各种古针的正确图形,才算正式开始了对古代金银针的仿制和研究。金针补气,银针泻实,导电性能更优于钢针,用做电针治疗更佳。金银的微量元素能进入病体组织,强化经络传感。柄方便于医生行针时提插捻转,准确而细致地掌握补泻手法。柄上有孔便于通气进气,有气功的医生掌握此针如虎添翼……
五点二十分,一个白发老者缓慢而轻松地沿着园中碎石小路向我跑来,李司长的眼睛告诉我这就是我要找的人物。我打开首饰厂制作的非常考究的针盒,十根粗细不等长短不一的金针和十一根不同型号的银针,被丝线扣整齐地平锁在紫红绒布上,立刻从我手上射出一股光芒迎接东升的旭日,黄的醉人,白的耀眼。金银就是不同于钢铁,宝物终究是宝物,连外行人也看得出来它的价值不一般。我托着针盒,挡住了慢跑者的去路:“部长,您好,这是我的研究成果,可我没有办法参加国际针灸针麻学术会议,请您把它带到会上去,让外国人开开眼,也等于向世界宣布我们占有金银针的专利权,不许外国人仿制。”
我的话我的针使部长不能不停步。他一边看针,一边向我提出许多问题。我用眼角招呼李司长,希望他过来帮腔,助我成功。可老先生躲得远远的,装傻不往这边看,原来他也怕部长。部长是识货的行家,很快就把针还给了我:“把它收好,不必在大街上展览,八点钟到我的办公室来。”说完他继续跑步,我也跑步把这一喜讯告诉给我出谋划策的人。
第二天我坐着卫生部的汽车去参加国际针灸针麻学术大会。要知道我们省的卫生局长在北京活动了十天,也没有捞到进会场的出席证。我成了全省唯一的一个参加这个大会的代表。
美国太阳谷针刺研究所所长高维伦在会上展出他的电针,并愿意当场为人测试,以验证其仪器之灵。中国人没出息,抢镜头的也有,抢做试验的也有。果然是测一个灵一个。洋大夫洋洋得意,深信他的电针神灵无比。我忽然感到浑身不自在,我是干什么来的,不能躲在后边光是看热闹、生闷气。这个风头得出,我走到前面请高维伦为我测试,然后运气发功。他的电针突然一下子失灵,数据紊乱,全无规则。高维伦对电针又摸又敲,以为是自己的仪器出了故障。我告诉他,电针对气功全不适应,人体经络中的气是无法测定的。各国记者纷纷拍照,高维伦立刻没了精神,又不得不感谢我让他知道了自己的电针的局限性,并当场讨教中医理论。我出示自己的金针、银针,并解释简单的物理性刺激不能代替奇妙无比的针灸术。中医学中的经络学说也不是神秘学,至少在两千多年以前我国的西汉时代就使用金银针。我摊出自己把金银针用于临床的种种数据,证明西汉的金银针在今天不是落后而是先进,非不锈钢针所能比,不相信者也可当场试验。惊讶有之,怀疑者有之。世界上无法解释的事情多得很,中医学里充满奇迹。有人当场就想买我的针,我本意要保住自己的金银针,其效果却是促进了外国人对中国针灸的研究兴趣。金银针制作工艺简便,倘若作为医疗器械出售则要高出金银本身价格的许多倍。世界上有数十万学者在学习推广中国针灸,这是个金银针的巨大市场。国家如果采用我的技术,还愁无外汇可赚吗?一个日本医生曾用挑衅的口吻对我说:“汪先生,能不能把你研究过程中失败的资料借给我?”
“失败是成功之母,在我的研究过程中没有毫无价值的资料。”
日本人真是精到家了,也蠢到家了。因为老觉得别人比他们傻,又想要人家东西,又摆出一副对人家的研究不屑一顾的样子。
——汪治国讲了上面的故事,拿出一兜子文献资料,有著名专家做出的鉴定,有权威人物写的吹捧文章,有用于临床的总结报告,有自己获奖的论文。总之用一切手段和文件证明了他的研究成果非同小可。负责颁发专利证的人把玩了金银针,试验了强力球和按摩器,很容易便获得了通过,汪治国一次得了三项专利权。回到医院他想请几个同事吃饭以示庆贺,沈丹实首先表示为难:
“老郭和孩子们还等我回去做饭哪。”
“你不回去他们就不吃饭了?老郭就不能做饭?”
“他可从来没做过饭,最近又老闹唤不舒服,回到家就往床上一躺。”
喜欢热闹、从不拒绝别人请客的平军也扫了他的兴:
“不行,今天是我女儿的生日,我必须回去。该你省钱。”
他们都有自己的家、自己的亲人。他也有自己的窝,这时候却不想回去。心里空寂,莫名的孤独像数不清的蚂蚁突然从不知什么地方爬出来咬扯他的心。刚才的兴奋立刻化为乌有。
白星春在干什么?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想起了她。两个黑亮的眼洞,他不用跳也能被吸进去。他太想进去了。
“治国……治国……”
声音轻轻的,柔柔的。我感到妻子就睡在我身边。迷迷糊糊,似乎听到了些微的响动。
“你睡着了?又是不锁门就睡觉。”
真是惠英。有多少个温馨的夜晚,就是这种带着一股我所熟悉的香甜气味的嗔怪,把我从沉沉睡意中唤醒。现在我却不敢睁眼。我知道一旦睁开眼,惠英就走了,眼前只剩下一个我所厌恶的空荡荡孤寂寂的现实。
“治国,你没有睡着?”
我哼哼唧唧,闭着眼翻个身。
“你还没有吃午饭吧?”
“没有。噢,吃了。”就算吃了呗。回到家昏昏沉沉,冲了杯牛奶,咬了两口蛋糕便躺下了。
一只柔软而凉丝丝的手掌贴上了我的脑门:“倒是不烧。”
我猛地清醒了,仍不敢睁眼。
又有一只软绵绵的小手试着摸到我脸上来。它们带着一股麻醉人的电荷,在我脸上轻轻滑动、揉搓。先是脑门,再是太阳穴,然后是脸颊。全无章法,又无力量,这不叫按摩,只是放电,能驱赶男性的寂寞,有阵阵温热的气息扑到我脸上,更刺激的是浑身燥热,越来越紧张。她是谁?这样继续下去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我睁开眼。有一张脸几乎压在我的脸上,眼对着眼,嘴对着嘴。由于挨得太近我反而认不出她是谁,甚至不辨男女。大得可怕的黄褐色的眼球放射着灼烫的光芒,我的眼睛几乎承受不了,不自觉地躲避着这种光芒,免被烧伤。皮肤决不细嫩,毛孔看得清清楚楚,还有星星点点的米状褐斑,嘴边长着细而长的绒毛,这就是胡子吗?分明是一张男人的脸。我猛地翻身,摆脱控制坐了起来。
“你醒了?”是钱瑛。我揉揉眼,神思恍惚,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倒能沉得住气,照旧大大方方地表达自己温柔的关切。
“我给你这样揉一揉,是不是好受点了?”
这叫我说什么呢?我本来又没有病:“是很好,谢谢。”
“你的肉皮又细又滑,按摩起来一点不费劲儿。”她倒把我说得不好意思了。星期天她不在家里呆着,跑到我这儿来干什么?她是怎么进来的?莫非我又没有锁门?为了打发沉重厚实的寂寞只有拼命工作,周末的晚上和星期日是我的黄金时间。我什么时候躺下的?本想休息一下却稀里糊涂地睡着了。
“你怎么来了?”我仍有些慌乱。
“怎么,我就不能来?没事来看看你就不行?”她眼里有火在腾腾燃烧,身上散发出一种刺激性的浓香。“听说你得了专利,来向你道喜,看你这个样子我还以为是病了呢!”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移动身子下床,从手包里拿出一个食品袋,“我带来一点三鲜馅儿的饺子,等我用油煎煎再给你吃。”我想自己动手,被她拦住了。
饺子,我有多长时间没吃过饺子了?这种东西是一个和美幸福的家庭的标记。没有家庭便难以吃上真正的薄皮大馅儿的三鲜饺子。把馅儿包在面片里煮熟了味道就不一样。把同样的面片同样的馅儿,分开放在水里煮,再吃起来就是另一种味道,完全不能跟饺子相比。钱瑛的脸远瞧并不难看,再配上那热辣辣大胆的目光,很有一种成熟女人的风韵。为什么贴近了就变成一张男人脸呢?她的嘴边确实有一圈儿黑色的绒毛,只不过比男人的胡子细而软,不注意是看不出来的。一旦发现了她脸上的某些近似男人的特征,越看她就越像男人了。是不是所有女人都经不住近瞧细观?自古来男女交欢总忘不了关灯,即便是在现代电影里表现情人接吻也往往让演员闭上眼睛,以免相互看得过分真切,破坏情绪。
“你怎么这样瞧着我?”钱瑛手里端着一盘焦黄的油煎水饺,双颊绯红,像饺子皮儿一样可爱。
我呆愣愣不错眼珠地盯着她,一定让她多心想到别处去了,只好遮掩一下:“你今天打扮得真漂亮,一副明星的派头。”
“是真的吗?听说你请到了医学院的大美人来讲课,眼里还瞧得上我吗?”豁得出去的女人总要给自己武装一副刀子嘴。我只好低下头先对付饺子。
饺子实在好吃,用油一煎又多了一种香,增加了一种脆。钱瑛坐在桌边看着我吃,神情像个心满意足的贤惠的妻子。我感动而又不安。两人离得这么近,我在她眼里会不会变成女人或其他东西?正像她离我太近会变成男人一样。莫非我心里真的有什么毛病?今天有这么好的说话的机会,她居然一句也没有提为我介绍对象的事。也许她认为我们接近再不需要那样的借口。这么亲密的气氛,实在不该让那种事情疏远我们的关系。男人就应该由忠诚的女人守着,她琐细而又知疼知热。钱瑛脱去外套,露出闪闪发光的豪华丝织衬衣,配上玫瑰红的毛背心更加鲜丽撩人。这回该她不错眼珠地盯着我瞧了,这眼光饥饿而诱人,一副怀春动情的样子。我也越吃越饿,精神勃振,血脉贲张,似有电流刺激腰部。预感要发生什么事情。渴望这种事情快点发生,一股莫名的恐惧同时在心底隐隐扩散。又害怕发生什么事情。这恐惧更强烈地诱发了我肉体的多年饥渴,迫不及待地想有所作为。嘴里的饺子不再有滋味,随便嚼两下便囫囵吞下,如风扫残云。我们面前不再有障碍,再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两人面面相觑,她是否也在等待着进一步突破我们的关系?她笑了,双唇潮湿而甜美,也有些紧张。
“香吗?”
“很香。”
“还吃吗?”她眼睛里射出一种情欲。
“吃!”同时也给自己打气,生命提供给我的东西为什么不可以享受。体内有一种生物的欲念在鼓胀。
“吃什么?”她凑上来,粗糙的毛孔,突出的骨骼,我又看见一张绝不柔媚的男人的脸形,立刻犹豫了……
“吃你……你丈夫是干什么的?”也许我想说的是:你不是跟平军不错吗?平军可是我的朋友。
“别提他……”她的脸压过来,身子贴上来,双臂紧紧缠住了我的脖子。
我渴望的事情可以发生了,却突然失去了一个男人在这时候应有的感觉。用脸颊挡住她急眉火燎地攻上来的嘴唇,双手还在抱着她的腰,可自己的体温却在下降。
她的身体由大动,变成了小动,渐渐地不动了,只有肩膀在轻微地抽动。她哭了,眼泪倾泻到我的脖子上。双臂仍紧紧地抱着我。我不知所措,语无伦次:
“你别哭,你怎么啦?”
“你嫌我长得丑?”
“你不丑,很有魅力。”
“你嫌我是结了婚的?”
“我也是结过婚的,但你不一样,你还有丈夫。”这是借口,她丈夫并不是真正的障碍。
她显得冷静了,松开我去擦脸。
我无地自容,不敢看她,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我显然犯了错误,一触即发的态势松懈了。尴尬、恼怒、猜忌使我们从各自的位置上向后退。堵在两人中间的那块冰在不断膨胀。我在心里咒骂自己是个废物蛋!不废物又怎么样?我并非不了解女人,这种时候也不是不懂得她们的需要,但不知道自己这时候是否需要她?我感觉自己在生理上非常需要女人,为什么临阵又怯场了?是不想要她,又怕跟她有了关系被缠住?是我平时近距离观察死的男人、生病的男人的脸太多,还是看女人的脸太少?或许是因为长期不接触女人得了一种什么病,一个人的时候想想女人还蛮有劲,女人真正送到眼前又厌恶她们,缺乏征服的兴趣和勇气。以前我从未发觉妻子的脸有时也会像男人。我必须找一个近到接吻的距离观察起来仍然是女人脸的女人!距离稍稍拉开,只要神经正常的人谁能说钱瑛不是女人呢?脸上挂着爱情,内衣充满性感,紧绷绷包裹着滚圆的躯体,熟得发烫,应该说十分诱人,肉感十足。肉感从来都是女人骄傲的资本。我却不再有刚才的激动了。
“你是神医,看能不能治我的病……”
钱瑛侧过脸去。她居然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也有难以启齿的话。
“我不说他是坏人,但我非常厌恶他!不论他碰到我的哪儿都很疼,挨我一下也难以忍受。当他压在我身上干那种事的时候,我不能看他,如果看他那热火朝天的熊样子就恨不得把他勒死!可闭上眼睛又会突然看到一个堆满破烂的大广场,广场的每个角落、每一堆脏东西旁边都有人在交媾。不论我往哪儿看,都会看到这种令人极端厌恶的肮脏场面。你说我的神经是不是出了毛病?一回到家自己好像麻木了,不再是女人。”
她眼睛里的火焰熄灭了,漠然无神。那个他自然就是她丈夫了。
我感到惊讶,对钱瑛充满同情,还有尊重。像她这种在男人面前敢于撒得开的活跃人物居然还有这种痛苦!离开丈夫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是对痛苦的补偿,也是一种变态。我安慰她:
“你这不是病,是心理障碍。既然这么讨厌他,为什么还要跟他结婚?”
“结婚的时候不是这样。”
“有你喜欢的男人吗?”我真该死,提了一个无法再蠢的问题。
“有。”她的语气像堕入一个巨大的梦乡,目光突然咬了我一下。
“跟他发生过性关系吗?”我在女人面前不断犯错误。
“没有。”
“你希望有那种关系吗?”医生的职业习惯在支配我。
“你这是治病还是审问?”她突然又泼辣起来,“告诉你,只要他敢要我,我什么都给他。一见到他我才感到自己又是女人了,他如果想娶我,我马上就离婚,他只叫我做情妇我也心甘情愿。只要跟着他我就无比幸福,没有比做个女人更幸福的了!即使他不要我,我也不希望叫别的女人霸占他。我不断给他介绍对象,却并不希望他成家……”
她说得嘴唇干燥,露出饥渴的样子。这是个女人拒绝贞操的时代。
“他有什么特点让你这么动情?”我感到对不起她。
“他很干净。他身上的所有东西都是干净的,我都可以用嘴去亲它。”
“干净。”我差点笑出来,“天下干净的男人有的是。你讨厌丈夫未必是因为他脏吧?他很脏吗?”
“不……”
我又抱住了她,但下身很平静,带着一股温暖的情意,一种被感动后的柔顺,在她耳边轻轻地说着废话:
“对不起,我不想给你和自己惹麻烦,也不像你想的那样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