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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子龙文集.2,子午流注 戊寅

暮色像小偷一样总是想方设法地无孔不入地先往房子里钻。屋里暗,外面亮,我把自己藏在黑暗中觉得轻松多了。静静地看着学生们排队买饭。看上去他们都很快活,不论怎么扭扭拐拐都能找自己的平衡,手里的饭盆抓得牢牢的。队伍松松垮垮,但没有加塞儿的。

对这些残疾青年我不该再抱怨什么,他们在子夜之前睡觉的很少。这种拼死命学习的动力中,有着紧迫的生存本能的需要,也有着各自特殊复杂的心理因素。令人感动而不安。要活下去就得羊顶角,生存的竞争在残疾人的身上表现得尤为强烈。在社会上,他们的竞争对手不只是残疾人,更主要的是健全人。又有多少健全人会选择残疾人做自己的竞争对手呢?假如是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干同一种事业,不敢说胜利的准是健全人——健全人并不总是人类的优秀分子。

我尽力想理解他们,凡事先站在他们的立场上想一想,努力将心比心一番。可我发现他们不理解也不想理解我,用残疾人的狡黠只想诱使你多为他干事,讨好你,缠住你,希望你多教给他一点东西。最好是只教给他一个人,又是灵丹秘方。

我出门诊的时间减少了,每天更多的是在黑板上看病,精神上难免有失落感。我相信其他几位兼课过多的医生也会如此。没有一个有前途的医生愿意放弃自己的专业。我们还要管打扫教室里外的卫生,修整、美化生活和学习的环境,既是教员又是服务员。这可是我以前没有想到的。

林桂欣买到菜,伸下鼻子闻了闻,骂骂咧咧听不清他嘟囔了一句什么,回手一扣饭盆,连饭带菜全折到地上。菜汁儿想必正溅到了站在他身后的张目身上,两个人吵起来。我肝火上撞,真想出去对林桂欣狠狠教训几句,至少叫他当众把折在地上的饭菜打扫干净。他是不幸的骄子,在家里娇生惯养,处处受到特殊照顾。别人都哄着他、让着他,好像他残得有理,别人都欠他的。不适应集体生活,心智幼稚,二十多岁了看上去还像个十几岁的不男不女的孩子——由于内分泌紊乱,也许会变成中性人。我本来对他怀有一种特殊的同情心,他常使我想起表大爷,他们都是“二尾子”。他却不知道何为社会?何为他人?何为人际关系?认为别人侍候他是天经地义的,他的利益别人却不许触犯……

张目突然抡起木拐认准林桂欣的脑袋横劈过去,林桂欣还算灵活,一闪身脑袋躲过了,后背挨了重重的一拐。他不顾自己的死活,抡起木拐也向对方砸去……

我转身打开房门向外跑,意识里亮着红灯、响着警铃——要出事!残疾人打架出手极狠,讲究先下手为强,恨不得一下子就置对方于死地,如果一下子打不死,让对方反攻过来,自己身体不灵便,就要吃大亏或被人家置之死地。刚才张目那一下子要是真的打中了林桂欣的脑袋,林桂欣的灾难就算彻底结束了,我的灾难则正式开始了,像新生儿一般弱不禁风的残疾人学校也许被那一拐就打垮了!

张目和林桂欣倒在地上滚做一团,像两只盛怒的蟒蛇,一半截身子绞缠在一起,笨拙地蠕动着,只靠脑袋和上半截身子撕扯、冲击。林桂欣嘴里不干不净地胡嚼乱骂,张目则一声不吭呼哧呼哧一拳跟一拳地找机会进攻。咬人的狗不叫,林桂欣显然处于劣势。平军先我一步赶到现场,把他们分开。

林桂欣那张中性的脸变形了,青一块紫一块,反倒有几分像个男人了。他是肇事者,挨了打还没有理,只能乖乖地听着大伙的批评。

看热闹的学生也渐渐围过来,平军叫林桂欣回屋写检查,想尽快平息这场风波。张目仍旧坐在地上不动弹,难看的凹脸露出一副古怪的残忍相。他性格中恶的那一面并未残废,心里还藏着这么多暴戾。

我真得要重新认识这些年轻的残疾人。于青弯下腰想搀扶张目站起来。张目拨开她的手,摸着自己的木拐,像卧倒的驴子一样大面积抖动,架势很大,全身用力,艰难而又充满力量地挺了起来。仍旧使劲咬住嘴唇,不流露任何感情,似乎一点也不感到疼痛,灾难就像发生在别人身上。谁也不看,径直回自己的宿舍,身后散发出一种阴毒的气息。一个小个子残疾人能有这份冷酷,简直有点迷人,颇让人敬畏。

看来残疾人是最懂得仇恨的,大概是身上的不幸积压过多造成的。张目不同于林桂欣,在亲友和社会的歧视中长大,心也畸形,极端自私。在学习上同别人要争高低上下,在生活上跟同学们更是针尖对麦芒,寸步不让,稍有不顺心就会吵闹。十几年前的一点火星,烧着了他的棉鞋,又烧坏了他的脚后跟,他赖以生长的那块土壤就开始倾斜、变质,用种种不正常的残酷手段培育了他现在的个性。脚后跟治好了,就感到地不平,不瘸不拐便不能前进。医生则说他的左腿短一块,需要做手术拉长。烧坏的是脚后跟,为什么腿会短一截?怎样才能拉得正巧和右腿一般长呢?拉得太长了也不好。他感到自己像个泥捏的娃娃,被摆在手术台上任大夫们随意拉长哪一块或者掐短哪一截。谁料麻药打错,他险些死在手术台上。最后人救活了,左腿却死了。连续不断地发烧,连双胯也坏了。庸医杀人不用刀。一连串的灾难都叫他碰上了,变成了白吃饭的废物。哥哥、嫂子一不高兴就要给他脸色看,自然没有好脸子。他更听不到好腔调。

他去求生产队长,若能派给他点活干,为家里挣点工分,哥嫂对他也许会好一点。但他从队长的瞳孔里看到自己不像人,只是一条受了伤的癞癞巴巴的小狗。小得像一粒沙子,被队长一眨眼就抹掉了。

舅舅还是心疼他的,告诉他哥嫂跟他耍脾气是应该的,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人家要养你一辈子,别说是兄弟,就是爷娘老子也不行。谁也不能指望,就得靠自己。可以学刻字,学修理收音机,学医。他拜一个乡村医生为师学了一年多,老师不把他当回事,别人也戏弄他,没人找他看病。也幸好如此——他能治什么病呢?行医非儿戏为混口饭吃而误人会铸成大错!

我回到办公室屁股还没有坐热,又听到有人一迭声地喊救命,变音变调,格外刺耳。我不相信在我的学校里有人敢行凶杀人,肯定又是残疾学生的恶作剧。

急骤的打门声,是平军的声音在高喊:

“张目,快开门!不然我给公安局打电话了,以行凶杀人罪把你抓走、判刑!”

又是他!呼救的自然就是林桂欣了。在外面没打够,回到宿舍反锁上门,把林桂欣往死里打!

被一连串的不幸酿成的个性又把他的理智引导到更加不幸的泥淖之中。他终身残废的不仅是身体的一个重要部位,还有灵魂里的某个地方也永远地坏死了,不可救药。

我的肝部肿胀,一股热力冲上脑际,变成两个字:开除!

但我好歹管住了自己的双脚,没让它迈出办公室。还是先让平军去处理吧,我缺乏处理这种事情的经验。而作为一校之长先表了态,事情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我这是何苦呢?为谁忙碌为谁愁?想不到残疾学生这么不懂事,他们一点也不知道我的难处。我不是害怕破坏他们的学习情绪才硬撑着门面,在学生面前从不流露半点实情。

算了,越想越烦,人活着就身不由己,想得太多行动就少,还是干到哪一步说哪一步吧。生活中常有戏剧性的偶发事件,谁知是主吉还是主凶。我把台灯的旋钮拧到最亮的刻度,四堵苍白而消瘦的墙壁开始后撤,不再挤压我。我深深地呼吸,响亮地吐出胸中的郁闷,身体舒服地靠在椅背上,按摩两个发疼的太阳穴。

外面的吵闹声渐渐平息了。

我该盘算自己的晚饭了,是吃呢,还是省下这一顿?想吃又能吃什么呢?饼干、蛋糕、面包、奶粉、麦乳精,一想到这些东西我的胃里就不舒服,刚才那点隐隐的饥饿感立刻消失了。这都是些好东西,但不能长期当饭吃,我的胃口不适应这种简便而富于营养的“现代化”。到饭馆去吃嫌太脏、太费事,闹不好饭未吃成反惹一肚子气。为了活着也得赶快找个会做饭的老婆。白星春会做饭吗?她是需要别人来伺候的人。我为什么老想到她?看来人都想高攀。她是一个条件优越的姑娘,会嫁给一个曾经结过婚的人吗?即便能结婚,是她伺候我,还是我伺候她?我想谁都不会伺候人。惠英活着的时候,我一进家门总有一种饥饿感,那是很愉快的,愉快的饥饿感。现在可好,吃了不饱,不吃不饿。

有人敲门,不等我应声门就被推开了。

“好啊,院长大人,外面都快闹出人命来了,你躲在屋里倒能沉得住气。”平军神情诡秘,进屋后四面打量,“你是不是金屋藏娇,关上门干好事了?”

他永远都是这么无忧无虑,嘻嘻哈哈,我要是也像他这样就好了。就问:

“那两个打架的学生怎么样了?”

“我叫他们写出检查,等候处理,相互负担对方的医疗费。愿意打架先办退学手续,到外边去打,即便从人脑袋里打出狗脑子我们也不管。”

这就是平军的语言、平军的办法。我放心了,至少林桂欣的脑袋里还没被打出狗脑子。

“你还没有吃晚饭吧?”

平军搬来了方便面、电炉子,还有两听罐头,三下五除二就弄得房间里热气腾腾,有了香味儿。他的生活能力比我强,很懂得享受自己。有了做伴的我便也有了食欲,嚼着栗子鸡问平军:

“你怎么不回家去吃?”

“为了陪你……”他的脑子忽然又跳到别的事情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沓人民币放到我眼前。

“这是白星春上个月的讲课费,还是你交给她吧。”

“什么意思?她嫌钱少还是拿架子?”

“她说跟你有君子协议。我也不知道你们两个私下里订了什么协议,还是不在你们中间掺和为好。”

“我跟她有什么协议?”

“你问谁呀?”平军眼光贼亮,汪着一包坏水。“我看是白星春对你有意思。你可不能眼花心活,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

“你这张臭嘴,没有正经的。碗里是谁?锅里又是谁?”

不管你正说着多么严肃的事,他能突然插上几句闲白儿就把正题给搅了。

“没有比这事更正经的了,白星春比咱们医院这几位硬往你身上贴的女同胞可强得多。”

“哪儿强?”这个话题对我有不可抗拒的诱惑力。

“我都给你打听清楚了,她年龄比你小十二岁,十二是两个六,六六大顺。既符合现代新潮流,又符合你所喜欢的道家那一套。”

“哪一套?”

“老夫少妻,采阴补阳。”

“你别糟蹋道家!”

“她听说你不喜欢女人化妆,每逢到咱们学校来讲课连普通的面霜也不敢搽,比残疾学生还朴素。”

“我什么时候对女人化妆表示过喜欢或不喜欢呢?”我脸热心跳,嘴上强硬。平军这几句话可不像是平白无故地放空炮。

“你给人的印象就是有点古板。白星春私下里说有点怕你,这个‘怕’字意味深长——”

“她会怕我?”我不相信白星春还会怕什么人或怕什么事,要说我怕她还差不离儿。

“其实她想错了,越是看上去古板的男人,越渴望时髦的明艳女郎。有多少土得掉渣儿的老前辈,得势后纷纷换妻,就是明证。你只要看看他们的队伍,再看看他们夫人的队伍,就知道我所言不谬。”

平军的嘴太损,我却不能反驳他。他的思想活泼得像跳蚤,没有规律,摸不住抓不着,不知跳到什么地方突然咬你一口。

白星春也确是个令人捉摸不透的女人。应付女人是最麻烦的、最累的。同时应付几个就更吃不消。我没有精力,也不想陷进女性秘密的深渊里去。我需要女人,但害怕和她们过于接近,当你的眼睛离她们的脸只有十公分的时候,没有一个女人是美的。我宁愿在心里跟她们保持一点隐秘的关系,决不可为了救急、解渴凑凑合合地结婚。我在寂寞烦闷的时候容易想女人,这种时候毕竟不是很多,目前我生命里最需要的还不是女人。也没有碰上一个让我感到离不开的女人。惠英提高了我的口味,她在我灵魂深处占的那块地方还没有全挪出来。白星春浑身芬芳,有股令人销魂的骚媚力。作为妻子她合适吗?我希望从作为妻子的女人身上获得一种美丽聪明的、严肃认真的、长久可靠的享受境界。这些话无法跟别人说。跟平军这个坏小子更不能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缠。我得赶快岔开话题。

天气说热就热,气温骤然升到三十多度,把她身上的困劲儿、懒劲儿都蒸出来了。杨康把她喊醒的时候,她还以为是早晨呢,好半天醒不过盹来。她也不愿意醒,还想闭眼再迷瞪一会儿,反正下午没事,早去晚去没关系。杨康走,她知道。杨康喊她,她答应着,就是不想动弹。午觉睡得太沉太香了,越睡越不想起来。

姚克宗来了。她仍不愿意睁眼,听走路的声音就知道是他,杨康的脚步不会这么重。噔噔噔,一个点地走上楼来,像没有停顿一样开了门。又噔噔噔走到她的床前。身上的力气多得向四处放射,真让人眼馋。他总是很准时的,从不敢误她的事。他今天怎么不吭声?大概是看她还在睡着不愿惊动她。难道他就这么傻乎乎地在床边站着,一直等到她自己醒来?她觉得有趣,突然睁开眼。

姚克宗呼吸急促,脸涨得通红,仿佛是一颗即将爆炸的地雷。他只穿着背心短裤,一身的肌肉倾泻出动物般的强悍和贪婪。眼光贼亮,毫无羞耻地盯着自己恩人裸露的肩和大腿。冯燕玫急忙拉过毛巾被盖住自己的身体。这个动作更刺激了姚克宗。他认为她在等他,不是等他驮着她去上班,而是她想驮他。他两眼仍旧死盯着她,好像怕她逃跑,一拉一拽就把自己脱得赤条条的,一动不动地站到她的床边上,在等待她的反应。

她怀着慌乱和厌恶的心情注视着他,面孔开始泛红,感到一阵贪婪的晕眩。眼光呆滞,还想抓住点什么东西,阻挡自己身不由己地向情欲的深渊里堕落:

“克宗,你要干什么?不,你不能……”

她嘴上这样说,全部神情却表达了心里的饥渴,鼓励了姚克宗。他撩开毛巾被,三把两把拉掉她的内衣,身体像一颗冒烟的炮弹压上去,干燥的紫色有劲的嘴凑上来,令人作呕且永不满足。她被一股强壮而粗暴的力量占有了,可怕的性欲犯!她也被自己吓呆了。无法判断这是本能还是罪恶,只觉得被肉欲吞噬了,周围的一切都陷入混混沌沌的原始无知的状态。

她被自己想挽救的人毁了。

他发泄完了,脸上挂着淫秽的不安和感激之情。她不敢看他,更羞于看见自己这种无耻的样子。她不知今后该怎么办?刚才发生的这一切并不突然,她在心里曾演习过,只是不敢对自己承认,也不是这种丑恶的样子。为了克制自己的邪念她才拼命挑逗丈夫,希望丈夫每晚都霸占她、蹂躏她,抵消姚克宗那年轻的躯体对她的诱惑。谁叫杨康无能。她是健康的女人,生理有了需要哪还顾得有那么多道德?生命本身就不道德。任何生命的诞生都是猥亵的结果。——她拼命为自己的堕落寻找根据。

姚克宗又爬上身来,他眼里再次流露出粗野的性的渴望,一脸淫亵。他还是个流氓骗子!更大胆,更放肆,这次显得沉稳而充满自信。全身都不闲着,饥饿的嘴也像精力过剩的身体一样永不满足。她的头不论怎样扭来摆去也逃脱不开他那粗糙的嘴唇。这更刺激了他,像野兽一样疯狂了。原来她的体内也是喜欢恶的,喜欢力量,也渐渐烧起了她的激情,尽管心灵还在挣扎,肉体却开始享受欢愉。她感到了一种醉心的诱惑力,只想满足一种炽热的不可遏止的欲望,全身抖动,不管压在上面的是谁,是动物,是机器,她都要不顾一切地迎合上去。她经历了一种似乎从未体验过的快乐浪潮。

满足后,她躺在床上像死去一样。她真的看到了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