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发现了他的弱点,真高兴。甚至非常得意。她看惯了的他那种名大夫兼院长的一本正经的刻板严峻的神情,消失得无影无踪,脸上的色彩丰富了,眼睛像梦一样柔和了,智慧如满天星斗,明亮深邃,从各个角度向她炫耀。说话不再四平八稳,话愈说愈多,思想如暴风骤雨般尖锐。一个男人在她面前失去了平时的稳重,带着激动,滔滔不断地介绍自己的知识、自己的成就、自己的一切,笨拙地向她献殷勤,她难道还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吗?她是饱经风霜的“大女”,对“大男”发出的感情信息格外敏感。特别是汪治国对她有如此表演更加难能可贵。说明他也是人,正常的男人。因她的到来,她的好奇地提问,他才这么兴奋,这么雄辩,终于有机会向一个妙人大谈特谈庞杂玄妙的中医学理论,其中必然涉及了许多人生和宇宙的奥秘。给他的才华、学识和经验提供了一个充分表演的天地,面对她一个胜似面对千万个忠实的听众。其间不无巧妙的有分寸的自我炫耀。不是为了虚荣,虚荣对他这样的人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而是为了取悦于她,获得她的好感。他也不可能是无意识的。他是谨慎的有理智的人,只能说有一种更强烈的感情控制了他。不管他自己是否意识到,是否敢承认,在心里已经给她留出了一块地方。说不定在她踏进这间屋子之前就已经在他心里占据了一块位置。她是否愿意去占领他的灵魂那是另一回事,一个待字闺中的大姑娘的自尊心和好奇心得到了满足。汪治国毕竟不是等闲之辈,也不同于曾经追求过她或正在追求她的那些研究生、博士生或副教授们。——她不愿意人们叫她老姑娘。这个“老”字似乎有一种嫁不出去的被人挑剩下的意味。尽管她对能不能嫁出去并不十分在乎。虽然年龄已超过了结婚的黄金时期,仍不肯降格以求。独身不怕,因为还有自由。失去自由必须换一个值得的男人。
“……宇宙间有许多子午,故宫、古建筑、天坛及全国各地的庙宇都讲子午,以庙墙没有影子为正午。时间分子午,一年当中立夏为子,立冬进入午。一天当中分子夜正午。人生有子午,生时为子,五十岁为午——”他发现白星春走神儿了,立刻停止贩卖自己的“子午流注”。人家是找你来看病的,不是听你卖狗皮膏药。“白老师,我这副理论腔惹你厌烦了吧?”
“不,不,老实说我平时很少接触中医理论,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刚才有点跟不上你的思维,不明白世间是否真的存在你说的那种日精月华?”她的脑子像刀片一样锋锐,轻而易举地掩饰了自己的失态,用新的问题继续刺激汪治国的智慧。
“世间确有精华,跟人有精华一样。看日月之精华,也可以说是炼自身之精华。阴历月初,清晨对旭日吐纳,摄取殷红色的日精存之丹田。月中月圆之时,对月吐纳,摄取月光随气存入丹田。久存不出为之月华。坚持日久,气贯任督……”白星春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目光晶莹,这更鼓励了他,口若悬河,眼光灼灼。只有这种时候他才能表现出男人一流的气质和风度。
白星春不时地发问,激发他的谈兴。听他夸夸其谈心里很愉快。她说:
“气贯任督,谈何容易。许多人根本找不到气,无物可存丹田。丹田为何物也难说清楚。”
“如果俯拾皆是,唾手可得,还叫精华吗?丹田在脐下一寸五分跟任脉交会处。鼻纳气入丹田,经衡门海底过尾圆关,入命门上行,过辘轳关,经左右膏肓,由对口穴过玉枕关,至此三关皆通。再由玉枕上贯百会,用意引气下行,至鼻准以舌接之,随咽玉池之津,再还丹田。如此八脉皆通,循环周身,终身不病。不病不死,即俗话说的长生。”
“太可怕了,人类应该把握生活的质量,不必计较活了多少时日。不死不活地耗光阴,既对不起生命,也糟蹋了死亡。”
汪治国一怔,对方若不是白星春他一定会觉得尴尬甚至有伤自尊,现在却由衷地称赞她的精辟:“不错!”
白星春继续发挥,语意峻峭:
“起死回生是对医生最大的嘲弄。我欣赏巴斯克里的理论,死亡是生命的导师,死是生的另一种过程。敢于面对生命就不要惧怕死亡,只有承认死亡的不可避免才更有助于生命的发挥,督促我们不能枉活。死亡无所不在,有生必有死,和生命同时存在,不构成任何威胁。聪明人都把死亡当做亲密的伙伴。”
他碰上了一个旗鼓相当的灵魂。四目交注——如同高质量的生命的对接。
她今天穿了一身青,更有股动人心弦的俊俏韵味。脸上洋溢着活力、智慧和幽默,嘴里却在热烈地歌颂死亡。
“你这两天身体不舒服是不是跟探索死亡的秘密太深入有关?”
“不,死亡教给人类没有任何东西属于我们。因此我想活得更充实、更自由、更愉快。对眼前这种头昏脑涨、浑身不自在的感觉就更不能忍受。”她心里很清楚,病因就在出版社催稿太急,她白天像没事人一样教书、聊天、看报纸,晚上回到家开夜车。
“腿不疼吗?”汪治国满脸关切,是真诚的。
“还有一点疼。”她又说了谎。汪治国为她针灸过一次,按摩过两次,腿疼早就好了。她所以老留着个尾巴,就等于保留着随时都可以请求汪治国给按摩的借口。汪治国在医院里没有充裕的时间,还可以找到他家里来。
汪治国未必就看不出她的腿疼已经好了,这样的“病人”百年难遇,理当有求必应。她享受他,他不同样也在享受她吗?他猜测她可能更喜欢外国音乐,往录音机里放了一盘原版磁带《西班牙吉他》,然后叫她坐到椅子上。今天他要拿出十八般武器,使出浑身解数,让她得到脱胎换骨般的感觉。
他拿出一把粗笨的青灰色的石头似的梳子。
“这是什么?你要给我梳头?”她不光是惊奇。
“这是象牙的,你试试跟塑料梳子的感觉一样不一样。”他的左手轻轻地把她的头发向后理顺,右手持牙梳从额头的上方下梳子,缓缓地向后滑行。不轻不重,一下一下,温浸浸,麻酥酥。他的梳子齿仿佛是一个个的钩子,把她颅腔里的酸疼、昏沉、烦乱、疲乏全钩出来了。他的手指极为轻柔且可心可意,仿佛是在听她的指挥,她想到哪儿他的手就梳到哪儿,指尖带电,在她头皮激起火花。她感到每一根发梢都向外放射电流,开始是舒服,继而是快乐,轻轻的战栗。她克制着自己,轻轻地喘气,不能让他感觉到自己的激动。
她怎知此时的汪大夫也是血脉涌胀,让自己的下身往后挪了挪,免得碰上白星春的身体,让对方发觉自己的丑象。他今天要当一个好医生,不能让病人怀疑自己的动机。
她的头发非常干净,一根一根闪着黑色的亮光,散发出一股清香,直直地垂到肩头向里一弯,梳理起来很滑溜。
“慈禧太后就用象牙梳子梳头,不仅能保养头发,对头皮也是一种很好的按摩。没有象牙的也要用木头的,千万不可用塑料梳子。”
白星春不敢马上答话,担心自己的声调异常。
汪治国觉得对头发的按摩差不多了,便放下梳子。她稳定了一下情绪:
“你这象牙梳子是在哪儿买的?”
“在首饰厂定做的。”
“为了给女病人梳头?”白星春没来由地带着一股酸味和怨气。
汪治国被她问得发窘:
“只要有必要男女都可以用。”
白星春想,他这间屋子极其普通,甚至有点简陋零乱,却尽是宝贝东西。
汪治国开始为她按摩头部,第一招是两个拇指按住两边的太阳穴,其余的八个手指掐住头顶。他的手指非常有力量,但不感到疼痛,全身舒展,一阵轻松的妙不可言的晕眩。
她渴望再来一次更深切的快乐的晕眩,同时心里又提醒自己,不能睡着了,要睁大眼睛,要不停地说话来冲淡这种必须任凭他摆布心里又愿意叫他摆布的气氛。
“汪大夫,咱们订个君子协议,我给你的学生讲课分文不取,你每月为我这样按摩一次,如何?”
“我很乐意为你效劳,每月两次也行,但是不搞交易。你给我们讲课就应该收取讲课费,尽管很少,绝对酬谢不了你所付出的劳动。但这也是我们的心意,公事公办。”
他的手指移到她的眉骨上,她只能闭上眼睛、闭上嘴。脸上的所有部位,后脑、耳朵、脖子,直至两个肩头,都被他一双强有力的热乎乎的手掌捏酥了、揉软了。她昏昏沉沉,被一种巨大的不可抗拒的浪潮托浮着、飘荡着。她的意识似醉非醉,如果此时汪治国想发生点什么事情,她也许不会怪他。他如果想用这种办法得到一个女人,太容易了。他扶她躺到床上去,她没有抗拒,这是他的床。
他说:
“想睡你就睡吧。”
“对,我睡着了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她这么想。肉体跟灵魂并不总是两拿着。肉体也不总是听命于灵魂。灵魂的藤缠着肉体的树,他通过肉体征服而得到灵魂,真是绝妙的多快好省的办法。奇怪的是她不恨他,也不感到厌恶。
他忽略了她的胸和大腿,直接按摩两个膝盖,然后是小腿,当他捏弄到她的脚掌、脚趾的时候,一股强烈的冲动烧得她方寸大乱,意念缠身。
但愿此时他有勇气敢在她身上为所欲为……
又有人来了。如果你是个医生,而且是个好医生,就甭想过个清清静静的星期天。我打开门,是平军,手里还提着个大塑料袋子。
“是你?”
“怎么,不该是我?”
莫非他看见白星春从我这儿出去了?我掩饰自己心里的不自在。其实他来得,其他人也来得,为什么白星春就来不得!我用关切的口气代替表扬:
“今天又没有休息?”
“哪有那么好的命!你好像刚睡醒?”
“没有的事,这都什么时候了?我刚吃过晚饭。你吃了没有?”我心里发热,平军比我更辛苦,开学以来他大概还没有歇过星期天。
“吃过了。这时候来找你当然是有急事。一件一件地说。我想办个商店,各方面的关系已经疏通得差不多了……”
近来尽是意想不到的事,我感到好笑。爱开玩笑的平军这次可不是说笑话。我拿不准:
“医院经商,这行吗?”
“不是公用医院的商店,是学校附属的残疾人生活用品服务部。蝎子㞎㞎独一份,全市找不出第二家,而且免税。”
“光卖残疾人用品?那能赚得几个钱?”
“你真是死心眼儿,就叫这个名儿,为的是好起执照。家用电器、室内装修材料等,什么赚钱就经营什么。谁敢说正常人需要的残疾人就不需要?”
“卫生局那个大黄牙又来要钱了?”这笔账是我欠下的,一定使平军作难。他万般无奈才出此经商的下策。
“那小子还能不来逼账?这个人以后还用得着,你就别管了,这些事我能应付。”
我完全相信他管家理财的能力,事实是医院和学校两摊子后勤工作全靠他。对做买卖我可是顾虑重重:
“人家会不会更要说我们不务正业啦,办残疾人学校是为了赚钱啦,等等。”
“不赚点钱怎么养得活这个学校?我们手里必须得掌握一笔活钱。要是什么闲话都听,就甭活了!”
是啊,钱!没有钱任何事情都办不成。现在无论是何等清雅之士也不再以谈论金钱为耻。钱越是不值钱,也就越需要大量的钱。
“又一项花钱的事来了……”平军讲出第二件让我大吃一惊的事,中国残疾人协会拍来加急电报,联合国残疾人组织的代表和香港明爱中心的人要来参观我们的残疾人职业学校。这项接待费至少也得几千元。
这钱该不该花?
平军告诉我该花,花多少都值得!他一点都不想掩饰心里的得意,仿佛外国人来参观我们的学校是一件天大的喜事。我也看不出这会有什么坏处,只是不大相信这个消息。尽管有北京的电报为凭据。联合国残疾人基金会怎么会知道地球上一个落后的角落里还有我们这样一所小小的残疾人职业学校呢?香港明爱中心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也要看残疾人学校?我心里同样也翻起一阵冲动。外国人喜欢讲人道、人权,他们的光临对残疾学生有利无害。至少还可以扩大学校的影响,甚至“影响”到国际上去了!学校的影响大了,别人再想搞垮它就不那么容易了。
“所以今天晚上必须去朝拜高经理,不愿去也得去,硬着头皮也要去。我把你送到他的家门口,然后在窗户外面等着,万一他从楼上把你扔出来,我好接着。决不能让他把我们的校长摔死!”
平军是给我布置任务来了。很难说我们两个究竟谁领导谁,有的时候我仅仅是他的一块招牌,该往什么地方摆、怎么摆,完全由他拨弄。他常常把我指挥得团团转。
“你叫我去向他要钱?”
“这是官的,只要你告诉他联合国的代表要来视察我们的学校,给他看看北京来的电报,什么事都好办了。我们就是要借外国人的西风压得他非高看我们一眼不可。要点钱更不成问题,外宾接待费嘛。张口先要五千元,防备他砍一刀。”
这小子拿我当小孩子哄。
“高经理对学校的态度你难道不知道?”
“知道,知道,那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他要对我们刮目相看了,开始巴结我们了。”
平军的鬼点子很多,这回可没算准。我怵头见高经理,更不会去求他,也不想借外国人抬高自己的身价。要钱的事我张不开口。我们不找公司要钱,头头们还老想把学校压垮哩,再若狮子大张口,它不真成了“吃家食下野蛋”!
我推脱说:
“今天是星期天,会讨他嫌的。”
“星期天是走后门的黄金时间,说明我们心诚。况且又为了公事,他会感动的。”
他非得逼着我按他的道走。
“等明天跟沈大夫商量一下再说吧。”
“哎呀,你不提沈大夫我差点忘了,她爱人病了。”
“老郭?什么病?”
“不知道,反正病得很重,沈大夫请你去看一看。”
这才几个月没见到郭颢,他会得什么病呢?沈丹实是个有经验的很要强的医生,老郭的病情不严重她是不会在星期天派人来找我的。她如果感到无能为力了,那可真是有点不妙。我急忙收拾出诊的全套行头。
平军仍不忘他的计划:
“我们先去高经理家,也就是一出一进的工夫,然后踏踏实实去给老郭治病。”
我不想再跟他费口舌。他打开自己带来的白色塑料袋,掏出里面的东西放在灯光下炫耀。一瓶吉林人参酒——单是瓶子本身就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像个经过抽象变形的寿星老。亮晶晶的肚腹内斜站着一棵根须俱全的山参,被橘黄色的液体托浮着,鲜灵灵,白生生,真如仙物一般。
“现在假酒太多,你即便送他茅台、五粮液,他心里也犯嘀咕: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咱这人参看得见摸得着,总不会是假的吧!而且十全大补,光是这棵参就值三十块。”
他又从塑料袋子里拿出一条三五牌香烟。
“这也是真货,常收礼的人知道,目前我们国内那些制造假货的行家们,还没有能耐仿造外国产品。”
我总是要刮目看他,一天不知要刮多少次自己的眼睛。也许就该彻底把我的眼睛挖掉。
“你从什么时候变成了行贿的专家?”其实我想说,既然你认为高经理会巴结我们为什么还要给他送礼?平军又不为自己,何必令他难堪?
“人学坏总是无师自通,何况还有社会这个伟大的教唆犯。你放心,今晚有了我给你准备的这两样东西,去见高经理保证马到成功。”
善行贿者自己必先受贿,否则怎么能如此有把握地料定受贿者的心理?刚才我还误认他那个塑料袋是给我带来的呢。他每次到我这里来都从不带东西,这就是说他用不着对我行贿,这说明我正派,还是我这个院长可悲?
看着平军这位老放射科的大夫,我们俩的性格不一样,工作也很少搭界,是怎么好起来的呢?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关系变得随便而亲近了。也许友情和爱情一样都是说不清楚的,充满戏剧性。其实我对他了解的很少。我对人是隔着皮看瓤,通过切脉、询问、相面而洞察内腑。这是生理上的洞察,而非心理学和道德上的洞察。平军和我相同的地方也很多,他掌握着射线,不用望闻切问也能去皮看瓤。在他的小黑屋里人也是没有皮肤血肉的,只有一堆赤裸裸的呈黑白两色的骨骼和脏腑,像历史陈列馆里的木乃伊。用x光把人体穿来刺去,看得太透彻、太黑暗。在他的眼里人不再是一个整体,而是被他切割零碎了。在平军的透视机和摄像机前哪有完美的没有毛病的好人?连良心都是黑的!时间长了他自己是否也受到了伤害,心被射线刺穿了一个空洞?
他却认为自己有义务有责任要不断地开导我:
“不用说别人,你想想这些年咱们医务界的行情变化。以前医生很少受礼,这些年不给医生送礼的病人几乎没有……”
我马上打断他的一概而论:“你说,我接受了哪个病人的礼物?你不是不知道,连朋友送我一斤,我都要还回去十两。每逢年节是病人给医生送礼的高潮,我都躲到外地去。”
“你除外,中国有几个汪治国?我说的是广大老百姓都明白的躲不开的最头痛、最普遍的现象——眼下病人不送礼能看得好病吗?礼太薄了都不行!哪个手术下来病人家属不得在饭店摆一桌或送上几百元的红包!送礼成了惯例,不送礼则显得特殊,必遭歧视。最后还是病人自己吃亏。”
就是这么回事,他没有夸大。作为一个医生听这样的话有点不顺耳——这正是我的可悲可笑抑或是虚伪的地方。眼下还有几个医生对这种事情感到奇怪感到不自在或受之有愧呢?平军吸引我的正是这股坦率劲儿和辛辣味儿。他身上有的正是我所缺少的。对付高经理一定得拉上他。
我原打算先去沈大夫家,给她丈夫看病毕竟比给高经理上供更重要。这样我们就得穿过大半个城市。城市上空闪烁着一块块不同色彩的光域。近几年重新建起来的松散而又平淡无奇的城市,躲进深深的黑暗之中就显得丰富而陌生了。一条街道一个色彩,有的漆黑一团,行人像蛆虫一样蠕动,偶尔有汽车在你身边肆虐地呼啸而过,似奔雷闪电,音量格外大,格外刺耳。有的虽然幽暗,但黑得不是很瓷实,隔三差五有那么几个硕果仅存的灯泡,透出一团半死不活的烟雾般的黄光,城市像得了黄疸病。新城市哪来的这些旧灯泡?走上市中心的河北大道,天地通明,强光灼眼,新装好的路灯像一个个倒扣的银汤勺,光芒四射。到这时我才发现去沈大夫家走了弯路。
平军很自信:“你就跟着我走吧。”
有他做伴是很愉快的事情,什么都不用你操心,只听着他一个人白话就够了。有用的和没有用的各种消息他全知道,我觉得天底下的事只要他想办的就没有办不成的。他有点爱吹,也确实能干。有点浮浅,对我却从不油滑,我交给他的事情样样办得十分牢靠。我大小当个头头,身边没有这样忠心耿耿的朋友不行。
我确定路线走错了:
“这是走到哪儿来了?尽顾跟你穷答呱了!”
“没错,这是一条近路。”
“你可看准了!”
“我闭着眼也走不错。”
“倒是我睁着眼看错了?我来过沈大夫的家!”
“你没看错,这是高经理的家。”
平军在前面先跳下自行车。他三绕两绕果然把我绕进来了。来到跟前我才觉得黑糊糊的楼群的确有些熟悉。我以前曾到这地方来过两趟,都是坐在小汽车里,有人陪着说话。我偏偏坐着汽车不认路,才被平军牵着鼻子耍了。他一路上东拉西扯,来到这高经理的楼前也不给我游移、怵头的时间,没有我反悔的机会,从车把上摘下装着礼品的塑料袋硬塞到我手里:
“我在外边看车子。”
我缺乏足够的精神准备,站在楼前发怔。实在不愿提着这个白花花的在黑暗中格外刺眼的塑料袋去见高经理。临死要拉上一个垫背的:
“车子不用看,你跟我一块进去。”
“那就砸锅了!有当着第三者给头头送礼的吗?你是想给他难堪,火上浇油让他恼羞成怒吗?”
“要不我们先去沈大夫家看病,回来再说。”
“那就太晚了,深更半夜敲门送礼那叫不懂事,只会惹人厌烦。再说这些当官的大都脑满肠肥,吃得饱睡得着,看一会儿电视就发困……”
我不等他说完,提着东西大步上了楼。这又不是龙潭虎穴,高群生又算得了什么?即便前面是龙潭虎穴我此时也没有退路了。陡然鼓起的奋勇,高傲的激励——我来求他并非为自己谋私,而是为了那些残疾青年的前途,这同行医一样是积德行善。我来送礼如同喂狗喂猫,并不低三下四,何必自轻自贱!
我果真大大方方地摁响了高经理家的音乐门铃。乐曲响过两遍之后才有人搭腔:
“谁?”
“我。”
“你找谁?”
“高经理。”
“你是谁?”
“汪治国。”
里面又没有声音了,好像电影里所表现的通过封锁线。我只能对自己老实承认,心里很紧张,甚至紧张得都想拨头而去,盼望高经理不在家,我就不必进门了。我私下里穷横而强硬,临阵却总缺乏抗衡的勇气。
不幸的是高经理的门终于开了。为我开门的是个小孩子。我在劫难逃。
过厅里弥漫着一种经过烟雾搅拌的酸腥味道。这是功能良好的肠胃消化吸收了大量奇特食品之后挥发出来的。经理家是能吃、会吃、有的吃的。当市场上还难以见到海螃蟹,偶尔有少量出售价格也高得吓人的时候,平军来送药就看到经理全家大嚼特级棱子蟹,凳子上还放着满满一大笸箩,地板上到处都是螃蟹盖子。这才是吃海鲜的气魄。不过,若是自己花钱,谁也舍不得买这么多,更不会是这种吃法。我虽然将脚步放轻,感到满屋都在爬螃蟹,还闻得出大葱、大蒜、老醋、生姜等调料的混合气味。这气味也是从这个家庭成员的皮下、腋下、汗腺、头脑里散发出来的,表明了这个家庭的社会地位和精神品格。食物结构并不说明知识结构和思想层次。
高经理坐在沙发上,像一团神秘的黑影。他正准备点火吸烟,可以不看我,可以不起身。我相信是我手里的白塑料袋像闪电一样刺激了他的注意力,抬头扫了我一眼。准确地说不是看我,而是以内行人的眼光扫了一眼那白袋子。有这一眼就足够了。平军算得很准,高经理就值一瓶酒一条烟。我把它放在茶几上,直到离开这个房间也没有再看它一眼,更没有提起它。我把它拎进这个屋就算完成任务了,越描越黑、越尴尬。高经理要问起来,我怎么解释这个不吉祥的塑料袋子呢?聪明的高经理装作没看见,不会问起它的。
“治国你是稀客,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口气很和善。
我倒胆怯了。领导的存在对我就是一种威胁。
“关于医院和残疾人学校的情况我想跟您汇报一下。”
“哎呀,这种事以后到党委会上去谈吧,跟我一个人说了也不顶用。”
一句官腔放下了闸板,我感到跌进一个冷森森险恶的深渊。我不知还说什么好。
“治国啊,你是聪明人。人越聪明越不会朝行不通的道上瞎闯。你当院长当得挺好的,何必要搞这一套呢?叫我们这些支持你的人都不好说话了!”
口气比我想象的还要可恶,却做出了一种坦诚关心我的样子。平军那个塑料袋没起什么作用。我为自己感到悲哀,跟这种人有什么好谈的,宜速战速决。还有一句不能不说的话,我鼓鼓劲抛出来就可以撤退了。
“联合国和香港的残疾人组织的代表要来参观我们的学校,先向您报告一声。”
“噢?”
高经理的眼睛又有了生气,像发现白塑料袋一样盯住了我,有惊讶也有怀疑。
我心里也没有底,万一到时候外国人来不了,我的境况就更难受了,只好搪塞说:“过几天我们打个正式报告给公司党委。”
说完便告辞。说告辞便转身,嘴里说着客套话腿却像逃跑般三步并做两步就出了门口。这时候高经理还没离开客厅呢!
我来到楼下轻舒了一口气。不管此举效果如何,我尽到了自己的责任。
平军问我:“怎么样?”
“不怎么样。”
“高经理对你送的礼物怎么说?”
“没说话。”
“没说话?连一句客气话都没说?”
“这种事大家心照不宣,说破了多没意思。”
“接待费给多少?”
“我没提要钱的事。”
“嘿!那你干什么来了?”
“我干什么来了他比我心里还明白。”
“光心里明白不顶用,说出来才有约束力。”
“以后这种事都归你办。”
“外行,我们的身份不一样,你送十块钱的东西比我送一百块钱的礼还顶用。”
“你错了,像他这种人只认东西不认人。”
唯一感到满意的是没有浪费太多的时间,我尽力缩短送礼的难堪过程,速战速决,不影响我们去沈大夫家看病。再骑上自行车,平军的话不像刚才那么多了,我更是一言不发。心里有一种肮脏的轻松感。干了一件本心不愿意干又非干不可的事,为了一个不算太庸俗的目的干了一件庸俗的蠢事,按社会上流行的办法我尽到自己的义务了,再不成我不后悔,同事们也不会埋怨我了。像刚排泄完粪便走出茅房,身上的轻快还带着几分臊臭气。我厌恶今天晚上,鄙视自己又拼命为自己辩解。表现得卑下无能却又怎么也清除不掉刚才那一幕在脑子里留下的强烈刺激。高经理的脸像一块酱制品,结实、坚硬,自始至终一个颜色、一种表情。我怕他吗?还是怕他所代表的权势?人怕人又怕权。蠢人掌了权就愈益可怕!
见到了沈丹实和老郭,我受到了真诚的尊重,才感到自己也是个人物。老郭的病着实让我吃了一惊,他被大医院给耽误了。虽然我一时也断不准他得了什么病。他的病让我感到自己见少识寡、技能有限,但敢肯定他不是感冒。退潮般的消瘦,断断续续的高烧,人已变形,精气神垮了。一种负罪般的愧疚感像鞭子一样抽打我作为医生的良知。什么高经理、海螃蟹、外国人、送礼要经费等等,全是狗屁!像一缕烟雾从我眼前飘散得无影无踪。我回到真正属于自己的严酷的实际的世界中来。我应该早就到这儿来治病救人,救不了老郭的命也可以拯救自己的良心。
沈丹实的镜片后面露出焦灼和恐慌,若不是忙于我交给她的那一大摊子行政事务,她不会把丈夫的病耽误成这个样子。自身看自身太困难了。老郭腹内定有出血的地方,我下了止血针。我尽了最大的努力也只能给他增加一点力气,让他今天晚上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
病——到底是什么东西?人世间有多少奇奇怪怪的病症?折磨人的办法有多少种?这是对人类的惩罚、警戒,还是对我们这些当医生的嘲弄?医生愈多病愈多,治好了老病又出新病。当今世界上已经没有绝对有把握的包医百病、百医百灵的医生了,反正我不是。沈丹实是医院的一流医生,自己的丈夫沉疴在床还闹不清得的什么病。今后我每天都要来一趟,纵使无力回天,也要尽可能减少老郭的痛苦,延缓他的生命。还要准给沈大夫假,让她在家好好照顾丈夫。
我眼射精光——这精是生而带来,两精相搏才有神。精水生阳则为气。越碰上大病人我的精气神越足。有人说我在看病的时候两眼放电,眼神离离奇奇,一般人都经不住这一看。人的神、人的灵能制住另一部分人。好医生用眼看透病,却又不伤害病人的神灵,我要借助病人自己的智慧抗病、祛病,辅助他保神守中。老郭是何等精明,他对自己的病似乎比我更清楚。我进门的时候他被病痛折磨得半死不活,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我止住他的疼痛,使他渐渐恢复了生命的气息,甚至还挤出一丝悲凉的类似微笑的表情:“谢谢……我是不是要回炉?”
他在朋友面前想保持昔日的幽默和自信,那如缕的断续的声音却表达出他的惊惧、孤单和对我的期待。
“别耍滑头,我不会让你溜掉的。别忘了你自己的许诺,要为我设计当今一流的康复中心。下个月联合国残疾人基金会和香港明爱中心的代表来考察我们学校,如有机会我会向他们提出关于建立康复中心和残疾人培训中心的设想。你也要有个准备,身体一好就可以进行设计构思。”
依他的性格会对我带来的信息感兴趣,暂时忘掉对死和病的焦虑。我不能用空洞的废话安慰他,他如果听出我在糊弄他就更糟。我不能泄露出丝毫自己心里的忧虑。病人都很敏感,何况他是个聪明过人的病人。我在病人面前有一副现成的莫测高深的面孔,这面孔一定很讨厌,就像高经理在我面前摆出的那张脸一样。我对郭颢不能使用这张脸,要坦诚,轻松,让他真的感到自己还有希望。平军在旁边对沈丹实讲起曾对我说过的事情,更证明我不是哄他。
他又闭了一会儿眼,对自己热爱的设计工作以及康复中心之类的事情,显然不再关心。至少不像我估计的那么有兴趣,这可真够麻烦的,也许他的病比我感觉到的还要严重。
“治国,我到底得了什么病?”
我略一沉吟,这次可得唬他:
“虚亏。”
“具体点……到底是哪个地方……出了问题?”
“我从来都把人和病看成一个整体。所谓心肝脾肺是人为分开的,以某个地方为界,上边叫胃,下边叫肠。实际上人的脏器没有分得那么清楚。冠心病人往往不是死于心坏,而是死于肺不工作。你的这几个器官都还能维持,但没有一个是强健的。从脉上看最弱的就是脾和肾。”
“我不记得自己是否曾强健过!”
“人都是带着病来的。”
他还想说什么,沈丹实拦住了他:
“你要省点力气,不能说话太多。”
老郭突然面露不快,竭力把声音也提高了:
“你陪平军到隔壁房间去休息,我和汪大夫单独说几句话。”
想不到他病入膏肓,在家里还这么大脾气,让沈大夫在尊敬她的同事们面前难堪。我只好给她打圆场:
“让他说点话有好处,我会照顾他的。”
沈大夫面色沉郁不情愿不放心地领着平军退出去了。
老郭叫我坐在他床头:
“你说,人活着到底是为什么?”
我不上他的当。此时此刻决不跟他探讨严肃深刻的耗神费力的问题。
“人活着必须吃喝拉撒睡,所有努力都是为了吃喝拉撒睡得更好。”
他按照自己的思路往下说,声音飘飘忽忽如梦话:
“活着追求痛苦的遗憾,这才是人生真正的滋味。我这一辈子太冤了,事业上无所成,没留下一件满意的东西。生活上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快乐和幸福……”
绝望抓住了他也抓住了我。我预感到他可能要交代一些身后的事情。
“明天你到设计院找一个叫梅纯的人,告诉她不许再来看我。她爱我太深,不顾一切地要守在我身边,直到我死。那会惹得沈丹实吵个天翻地覆……”他喘息了一会儿。
我惊愕得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我们是这般投契的朋友,他有外遇我居然看不出一点影子。凭沈大夫那样的人物,跟老郭不是很般配吗?他们的悲剧又是怎样发生的呢?我很好奇,却不敢问他。
“你放心,我跟梅纯没有越过中国道德和法律允许的范围,这正是我现在最后悔的,死不瞑目的……她是我唯一真正爱过的女人。我有能力得到她,也可以将自己给她的时候却没有表现得像个男人。我是胆小鬼、伪君子,我对不起她!有什么脸面让她为我送终,不愿让她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他不说一句对不起自己妻子的话,我为沈丹实不平。同时我又同情郭颢,没有丝毫想责怪他的意思。哎呀,我忽然想起今天晚上答应了赵力力去看“时代的歌舞”,而且“不见不散”……
马士殿回来了,一身挺括的米色西装,红色领带,神采飞扬,顾盼自如,不像是刚从拘留所被放出来的,倒像是刚从党校毕业归来,正等着被提拔的样子。昂头挺胸,见人就主动打招呼,却并不是逢人就讲自己的冤枉,好像他从来没有发生过进拘留所的事一样。
——这造成了一种悬念,一种神秘感。越如此人们私下里就越要打听……
他只向几个嘴快的人讲了自己是被冤枉的,公安局向他赔礼道歉,承认是对方诬告,等等。很快全医院的人就知道了,比他本人讲出来效果更好。
他先在各个科室转了一圈儿,最后才来到汪治国的办公室,一副老同学见面亲热而又随意的神态:
“治国,我回来了。”
“老马?……回来好,回来好。”汪治国倒显得有点不自然,好像进过拘留所的是他。
“公司保卫处跟你谈了吧?”
“谈什么?”
“抓我抓错了,否则就不会这么快放我出来。公安局的意思是我以前干什么还干什么,用他们的话说叫官复原职。我跟他们说,外科主任本来就不算是什么官儿。”
无论是公安局还是公司保卫处,都没有人跟汪治国谈过这件事。马士殿也没有带来释放通知、公司文件等可以为证的东西,谁也不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能听信他本人的说法。有一点不用怀疑,马士殿果然神通广大,公安局是不会抓错的,如果真抓错了也不会关他这么长的时间,他怎么出来的只有他自己知道。但他确实是条汉子,这事如果摊在汪治国身上,他即便能买通公安局不被判刑,回到原单位也决不会像马士殿这样神态自若,甚至装得像个凯旋的英雄。
汪治国也只能让马士殿重回外科。外科已经有了新的主任,不能无缘无故撤人家,让马士殿“官复原职”。这些事其实用不着汪治国操心,只要让马士殿回了外科,他自己会有办法当上主任的。即便名不正言不顺,也会拿到外科的实权。
正事一谈完,马士殿赶紧变换话题:
“现在医院里够热闹的。”
“是啊……”汪治国不知说什么好。
“你一个人忙得过来吗?”
“是啊,沈大夫的爱人又病了。”
“是吗?”马士殿对沈丹实也很关心,“没关系,有用着我的地方就说话,我们毕竟是老同学。”
汪治国心里有所感动,马士殿还是变了,以前的敌意消失了,能说出想帮助他的话,已属难得了。
“其实,我昨天已经帮了你一个忙啦……”
汪治国不解。
“你答应人家赵力力去听音乐会,结果失约了,幸好我也陪着朋友去,只好甩了朋友替你救场,救场如救火。力力这个姑娘不错,对你很合适。”
汪治国无言以对,一脸尴尬。
马士殿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哈哈大笑:
“治国,治国,你真是个大好人,要不女人都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