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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子龙文集.2,子午流注 庚午

我回到医院,大家见到我的第一句话都是:“钱拿到了吗?”不把钱真正拿到手谁也不相信会有这样的好事。外国人并不傻,这些年到中国来投资做买卖的外国人多了,都是千方百计想赚中国的钱。为什么明爱中心会送给我们这么一大笔钱呢?以目前中国人的心理状态无法理解费小姐这种学雷锋的傻劲儿。许多医生、护士和尚未离校的学生都找我打听消息。他们大概对那七十万元各自抱着许多幻想。

我也充满幻想,手里握着七十万元还怕拆掉抗震棚吗?可惜郭颢死得太早了。如果有他在我就不用犯愁了,把钱交给他,我只要限定时间接收一座康复中心就行了。现在我也有胆量给公司打电话了——好像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上级找下级可以用电话,下级有事情请示上级则不能用电话,显着不够尊重。需亲自跑腿,办公室找不到再往头头的家里去。这次我就要动用现代联络工具,直接找高经理。找别人不解决问题。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对我会比以往要客气些。电话不仅比我的腿快,也比我这个人更有办法,谁也挡不住它,它直接在高经理的办公桌上响起来。高经理想听我说话更好,不想听我说话也得听,因为他只有拿起电话听到了我说话才知道是我。

电话接通得很快,高经理语调平和,果然情绪不错。我讲了如果拆掉抗震棚会遇到的困难,试探他有没有想留住我们的抗震棚的意思。

“哎呀,这事不好办,不拆棚子谁也顶不住。你们的难处我知道,公司党委研究了一下,运输队的院子比较大,你们先把医疗器械存在那儿。公司准备拨给他们一笔钱,把前院腾出来给你们做医院。”

高经理真是发了善心,我赶紧表示感谢:

“不知运输队的前院儿有多少房子,能同时容纳残疾人学校吗?”

“不会像现在的抗震棚那么宽敞。”

“还不如抗震棚?”

“你们如果嫌小,等那七十万来了公司再想办法给你们调配。”

我心里一惊。他的消息可真灵,原来是在打那七十万的主意。我有点慌神:

“高经理,那七十万是明爱中心捐给残疾人学校的,准备建立一座残疾人康复中心。公司恐怕不能轻易动用这笔钱。”

“你那个康复中心归谁管?七十万元能建一个康复中心吗?没有公司的支持你能干成这事?”

我被问住了。不管干什么事成立什么机构,我必须得被人领导。谁领导我谁就有权支配我以及那七十万元。

“治国,你只会看病,知道盖个康复中心要多少钱吗?至少要十个七十万。别书呆子气十足。现在到处都闹钱紧,我担心市里也在打这笔钱的主意。如果让肥水流入外人田,你们还想在公司里混吗?有地方愿意接收你们吗?别以为那七十万是给你们的,你们就可以自由支配。银行是国家的,要听市里领导一句话。我可丑话先说在前面,把七十万弄丢了,连运输队的前院也不能给你们!”

“七十万给了公司,我们怎么向明爱中心交代呢?”

“不用你们交代,我会亲自向费小姐说明白。公司又不是白沾你们的便宜,给你们解决房子,养活一个赔钱的医院和百八十人哪!”

我后悔打这个电话,真是没病找病!那七十万元还没有见到是什么样子的好像又要飞,怎么跟残疾同学和医院职工交代呢?高经理又有什么办法直接向费小姐解释这件事?他是说大话故意摆出领导的气魄,还是跟香港真有自己的联系渠道?

不管我心里多么堵得慌,还得召开全院职工大会,宣布公司的决定,布置拆迁的具体事务。住院的病人由住院部负责帮助联系转院或立刻办理出院手续,各科室负责拆卸自己的仪器设备。三天后公司将派汽车来把散了架的“公用医院”拉到运输队的院子里去。

动员会开过,医院才真正地乱了营。正如搬家一样,不动它,多穷的家看着也像个家。一搬出房子就尽是破烂东西。像大战临头,医院要逃亡一样。毁掉一所医院比我想象的更容易、更惨!没用一个星期,公用医院就不存在了。价值几十万元的医疗设备变成一堆破烂儿扔在公司运输队的院子里。虽然是公司决定叫放在这儿的,运输队的头头却老大不高兴,声称丢失损坏概不负责,叫我们自己派人看守。全院职工无论男女,按发工资的名册排出顺序,每天有两个人值班看守仪器设备。有人问:

“这班在哪儿值啊?总不能在太阳地里晒着吧?”

“晒晒不长虫子!”平军更是满肚子牢骚,“这就看你们的人缘儿混得怎么样了,混得好就可以到传达室里坐着喝水看报。别忘了我们都是大夫,他们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也会生老病死,总有求我们的那一天!”

“谁都像你那么有本事,不会搞关系的人怎么办?”

“一个月才轮上一次,就是打着伞在太阳地里站一天也合算。应该感谢社会主义的优越性,让你们歇伏,不上班白拿工资。哎,院长,医院散了,还发工资吗?”

不发工资还了得?我心里确实没有底。现在政策一天一个样,不能打保票。只有老老实实回答:“不知道。”

“也许只给两个月的工资,以后就自谋生路。”

“没准儿还只发给百分之六十哪。”

“反正工厂企业倒闭了就停发工资……”

“我们可不是倒闭,是领导强迫拆棚子嘛!”

“我们应该去上告!”

“往哪儿去告?倒不如去当个体户,领个执照私人开业。像我们这样的人还会饿着吗?”

“院长,技术职称还评吗?”

我也只能回答:“不知道,还没顾得上到卫生局去问。”

“问什么?敢不给我们评!”

“为什么不敢?医院黄了,我们大家都算不在医疗岗位上了,至少没有竞争力了!”

“我们不是有七十万元吗?自己买栋房子开业不就行了!”

“那七十万不是给咱的!”

……

说什么话的都有,谁也不认为跟自己没有关系了。从现在起公用医院就算放羊了,大家在家待命。谁要是闲得心慌、沉不住气了,每隔十天半月到运输队的传达室来探听一下消息。我这个院长感到对不住大家,仿佛是自己的无能牵累了大家,才让大家的命运出现这瀑布似的落差。我和沈丹实、平军查看了运输队的前院,这倒是一幢正式的房子,比抗震棚可强多了。但总共才十几间,连医院都容不下,更别说还带着个残疾人学校了。公司的头头在决定把它给我们的时候大概没有来看过房子,简直像不负责任地戏耍我们。就因为医院是个赔钱的累赘?

溽暑七月,富有的幸灾乐祸的太阳射出带有焦煳味的毒刺。我这个名存实亡的公用医院的院长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看着存放在露天地上的那一大堆医院的家当,觉得自己就是个败家子!风吹雨打太阳晒,时间一长医疗设备岂不要锈蚀损坏。随即又安慰自己,把设备存放在这儿是公司的主意,即便全糟蹋了也没有你的责任。头头都不着急,你急什么啊!有劲该往正道上使。平军催我抓紧联系去香港的事,呆在家里没事干正好是出去学习的好机会。去香港对我决不是没有诱惑力。但家里是这副状况,残疾人学校实际上不存在了,我不知道九月份学生们回来以后该怎么办?实在找不到校舍只好提前发通知,延长假期。医院的命运还说不定,也许就这样玩完了,也许不知哪一天头头高兴又让它恢复。我哪有心思去香港。去了香港又怎么向人家解释?他们都抱着很大希望,沈丹实倒真应该出去散散心。我给费小姐写了信,至少告诉她捐款收到,按理也该去信表示感谢。然后谈到我们去明爱中心学习的事情。我没敢说自己不去。我不去沈大夫他们怎么能去呢?岂不让他们误解是我不愿让他们去香港!该尽的力都尽到了,剩下的只有等待了。不管吉凶祸福,只能听天由命。

他忽然十分想念陆玉河。好久没见到他了,想看看他的样子。他能吃、能睡、能干,一辈子没得意过,也没有太大的烦恼,活得简单、轻松。想听他的满嘴粗话,不骂街不张嘴,骂物价,骂当官的,骂一切想骂的东西。民主和开放的最普遍的标志就是可以骂街了。老陆那敲锣般的嗓子骂了一辈子了,却从未因骂街给自己惹过什么麻烦,足见他的狡黠、粗中有细和会骂。

汪治国的出现使他感到意外,又由衷地高兴:

“哟,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

他赶紧起身让座。工棚里除去黑糊糊的长板凳、工人们为自己方便随意钉成的哩啦歪斜的椅子,剩下的就是盖房子用的木头和干净的砖头了。汪治国知道老陆的脾气,他特别爱脸面,尤其当着这么多工人,你表现的实在就是对他的尊重,不能流露出丝毫嫌脏、嫌臭的神情,那会让他疑心你瞧不起他。汪治国在陆玉河身边的长条凳上坐下。陆玉河却没有坐,神色疑惑:

“你有事?”

“没事。”

“真的?”

“真的。”

汪治国不愿承认自己是心里发闷,闲得无聊。想找他来散散心。陆玉河也不会相信他这个大忙人还会有闲工夫发闷。“医院关门了,我闲着没事来看看你。”

“医院关门了?”

“抗震棚一律拆除,暂时停业。”

“好,你也该歇歇了,好好办办自己的事吧!”陆玉河碰上什么事都这么看得开!

他用自己的大搪瓷杯给汪治国斟上茶水。汪治国不客气地接过来,心里一阵轻松。这搪瓷杯像暖瓶那么粗,里面挂着厚厚的茶锈,外面搪瓷脱落,花花搭搭,不知用了多少年了。

刚才十分热闹的工棚变得鸦雀无声,工人们都看着汪治国,使他很不自在。他问老陆:

“我是不是打搅你们开会了?”

“开会?开什么会?现在的老百姓还有什么会可开?”

“刚才我来的时候听你们说得正热闹。”

“我们这里天天都这么热闹,苦大力就得自己寻开心,刚才大家正议论昨天那个大案子。”

“什么案子?”

“你没看昨天的晚报?电视里也播了……”老陆看出汪治国不是装的,便来了精神:“铁路宿舍一家姓杨的,三口人全被砍死了。”

“凶手抓到了?”

“昨天破的案,杀人犯正是以前他们收留的那个小流氓。这小子劳教释放后无家可归,那两口子心善,想做好事……”

“是他们?”汪治国感到震惊,“那个流氓为什么要恩将仇报?”

“姓杨的老婆跟这小子勾搭上了。后来这小子又找了个对象,是卖菜的个体户,又年轻又有钱,他想离开杨家结婚。那个娘儿们不同意,大概是吃馋了,离不开这小子了。有一天发生完关系,趁着那娘儿们晕晕乎乎就把她掐死了,还怕她再活过来,又用菜刀把脑袋砍了个稀巴烂。然后到学校把她的女儿骗回来,先强奸后剁脖子。中午举着菜刀等在门后边,那个王八头丈夫一推门就是一刀,没容他哼一声就给料理了。血从门缝里流到楼梯上,才被邻居们发现。”

“就为这点小事能连杀三条人命?”汪治国不相信案情会这么简单。只是为了鼓励工人们的谈兴,不让工棚里出现那令人难堪的冷场,才故意发问甚至故作惊讶。

“现在的小青年没有事都可以杀人,连公安局的侦探都认为以前那套犯罪动机、犯罪心理全用不上了。”年轻的建筑工人们开始插话,他们记得住案件里每个人的名字。

“那个女的比姚克宗大快三十岁,刚开始的时候他挺美,觉得捡了个大便宜。时间一长就觉得还是自己吃亏,天天得把一个半老婆子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听说那女的自从靠上了姚克宗以后变得又年轻又漂亮。”

“多年轻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

“四十如狼,五十如虎!”

“听说她吓唬姚克宗,如果他敢甩掉她去结婚,她就到公安局告他曾强奸过她。公安局会信她的话可能再把姚克宗抓进监狱。所以他非杀了她不可。”

是哪一场精神大地震造成这么多道德创伤?汪治国似乎还能想起那个男人的样子,他隐隐有一丝内疚,如果他认真点,把杨康的病治好,见一下他的妻子,给他们两人讲讲夫妻的这些事情,也许不至于发生这么大的惨案!妻子的无限情欲构造了他们的炼狱。看来有些人的命运不是取决于如何生活,而是取决于如何睡觉。那个姚克宗也是人,而人是最难于被人理解的。

“不管到什么时候心眼太好都不会有好报!”老陆这句话倒真的使汪治国心头一凛。

他怕影响人家干活,起身告辞。陆玉河把他送出来,他看看工地,似乎跟半年多以前没有什么变化,工地上看不见几个人干活。他问:

“你们的工程怎么不见动弹?”

“干那么快干吗?给谁干哪?够自己吃饭的就行了。”陆玉河盯着他的脸,“汪大夫,我看你心里一定有事,有用得着老哥的地方尽管直说。”

“真的没有什么大事。我的医院和学校也无家可归了,我想打听一下,盖一栋楼,能容得下医院和学校,大约要多少钱?”

“这还不是大事!你们有钱吗?”

“香港给了七十万元,我如果不快点使用上头很可能会抢走。”

“我给你打听一下。明天晚上来我家吃饭,咱老哥俩好好喝喝。”

离开陆玉河,因和工人聊天而引起的肤浅的愉快很快便消失了。精神空落,似乎需要注入某种感情、某种活力,以排除掉内心的晦气,重新振作起来。他很忙,有多少大事、急事等着他去办。由于医院关门,许多熟悉的病人找到他家里去看病,医院的同事们没有事干也常往他这儿跑,有人甚至长在他的家里。他不胜厌烦。也许正因为要办的事情太多,茫无头绪,他反而闲起来了。闲得像在一个深邃的空洞里下坠。医院散摊子,学校放假,他自己也散架了。没有情绪、没有精力再去东跑西颠,求爷爷告奶奶去为别人做嫁衣裳。他以前太不会节省自己,好像把自己榨干了。他也应该歇一歇了。

他忽然想起还有一件没有了结的事情,这是私事,应该快办。掉转车头奔医学院,如果残疾人职业学校停办,他和白星春的联系也就结束了。想到此油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感伤。医学院里一片新楼,以空荡荡的大操场为界,前面的灰楼群是教学区,后面的红楼群是生活区。随便从哪一栋楼里拿出一层就足够安置我们这百八十人和残疾学生。中国房子有的是,只是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这么留心周围的建筑?从认识老郭以后。对每一座引起我注意的建筑都品头论足一番,目测一下它们的风水如何,有没有精神。如今见到楼房便羡慕一阵,感慨一番,房子盖得是否有精神已经不大关心了。普通的中国人哪有福气住上有精神的房子?好赖能占住一栋房子就谢天谢地了。

他打听了三个人才找到白星春的家。要不是口袋里那二百块钱给他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借口,他真没勇气站在这个门口。心脏产生了一股响着男性奇异乐声的跳动,这紧张跟站在高经理门前的紧张大不一样,是有滋有味的,激烈的新奇,恐惧的充满诱惑。他摁响了门铃,听到屋里响起轻轻的鸟叫般的乐声。门开了,他见到的是一位让人肃然起敬的老太太,神安气稳,眼睛清亮。

“您找谁?”

“这是白星春老师的家吗?”

“您请进。”

进门先看见迎面墙上镶着一面茶色大镜子,汪治国从中看到了自己的尊容和门口边的一株半人高的南洋杉,主干挺直,枝叶对称,翠绿晶莹,那安宁静穆、意蕴深远的样子吸引了他。往左一弯是小客厅,整洁得透亮,高雅而舒适。进了客厅最显眼的是一套半圆形的乳白色的地柜,上面摆着一盆龟背竹,旁边是电视机,上面的墙上挂着一幅油画。对面是一圈转角沙发,还有两把藤椅。他选择了藤椅坐下。另外两个墙角摆放着文物架和冰箱。厅的两端还有两个门口,显然是通向卧室。老人家站在一个门边轻声喊:“星儿,是找你的。”

“哎,我马上就来。”

听到了白星春的声音,他不知什么部位又推出一阵不知是兴奋还是紧张的感觉。这厅、这人都叫他感到拘谨。一种自惭形秽的窘迫,一种对主人的修养、情致和富裕的物质条件的赞赏和艳羡——这地板砖、这摆设都是在本市商店所见不到的。到处都收拾得一尘不染。这才叫过日子,这才叫活着。汪治国有这种精神需要,却没有足够的物质条件过这种生活,为什么他要以另外一种方式活着!一般的客人到这儿来也许只会感到舒适和优美,他却不能。可望而不可即的美好对自视甚高的他也能形成一种压迫。

“您喝点什么?茶,还是可乐?”

他选择了后者。天天喝茶。而真正的可乐很难喝到,有外汇才能到大宾馆去买。老太太从冰箱里拿出一罐正是他想要喝的那种美国货。为他斟到茶杯里,顺便问:

“您贵姓?”

“免贵姓汪,是残疾人学校的。”

“哦,您就是汪校长?久闻您的大名了!”

他表情略微自然了一点,心里也在猜度老人家的身份,决不是一般的家庭妇女。听老太太的口气这个家庭里谈论过他,对他并不陌生,给了他一股甜蜜的满足。

白星春从闺房里出来了,敏捷轻盈,皮肤白皙娇美,穿一件像他这样的男人绝对叫不出是什么质量、什么款式、什么颜色和图案的连衫裙。简单而新颖,身段富于曲线而柔软,体现出一股迫人的魅力。头发是湿的,但已梳理整齐,黑油油闪着亮光,飘出一股能醉人的幽香。汪治国不敢看她,又感到了那种美的女性的压迫。女人的幸福靠聪明和美貌,这两样她都不缺少。

“你好,真是稀客。”她指指旁边的老人,“这是我母亲。”

他向老人欠欠身子,觉得必须立刻解释清楚到这儿来的本意。掏出那二百块钱放在茶几上:

“对不起,上学期的讲课费一直没有给您……”

他不知该怎样解释,越是笨拙就越窘迫,越窘越笨。她的母亲知趣地撤退了。

“大热的天就为了这二百块钱累得你跑一趟?”她永远都是这么从容不迫,机智地取笑一切。

“我知道您不在乎这点钱。可我没办法,暂时只能如此,请您谅解。”

“行了,别解释了,你的诚心让人感动。”她突然又解释了一句,“我是指你对残疾同学的态度。”

他完成了送钱的任务似乎就找不到别的话说了。她也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好像在窥视他、在欣赏他的局促不安。他内心里想的东西一定瞒不过她。她的聪明和落落大方使他受不了。他当然也不是天生喜欢愚蠢。当自己的智力受到挑战时往往表现出一种中国式的软弱。何况向他挑战的是个女人。他的感情饥渴得很,理智却又道学得很。白星春又为他斟上一杯冰镇可乐。

“谢谢。”

“下学期残疾人学校能按时开学吗?”

“我明天再去公司催,实在不行就自己租房子或买房子。我不能守着七十万元让医院散了学校黄了!”这是当白星春问到这件事的时候他才突然下的决心,明确了目标。他不愿意在白星春面前表现得过分软弱和无能。

“你们不想趁这个机会去香港学习吗?”

她果然问到了这个敏感的问题。他说话又有点不大流利了:

“他们是很想去,我在这种时候恐怕不能走……我们很想让你去,不知医学院……”

她笑得很响亮。他不知道这有什么可笑的。

“汪大夫,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去过香港,我的哥哥和许多亲戚都在国外。如果我愿意,十月份就可以去美国上学。”

听到她不会占学校的名额去香港,汪治国没有轻松。她随口透出的这个消息更坏。他吃惊地看着她,眼光不再躲闪,不再有顾忌。说不清是为她庆幸,替她惋惜,还是为自己悲哀。心里残存的那点甜蜜的幻景突然被碰碎了,不再对爱情、女人以及要成立个幸福的家庭之类的玩意儿有任何幻想。

他想掩饰自己的情绪,没话找话地说:“这么说下学期你不能教我们的学生了?”

“我想拿博士学位。入学的全部手续都办好了,只等我最后下决心去办签证。”她的目光又盯得他不敢抬眼。

已经是硕士研究生毕业了,还要再去上学,拿到博士,还有博士后。一辈子光上学,学位又有什么用?——他没有说出口。他跟人家是什么关系?有什么资格管人家的闲事。出国深造本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有些四五十岁的人还争破脑袋往外挤。他为什么一听到她要走,本能地激烈反对!

他起身告辞,其实早该一走了之。看来她早有留洋的想法,像她这种情况十之八九会一去不返。怎么会对他及他的残疾学生感兴趣呢?都是平军乱开玩笑,是一种起哄,他居然当真了,不免跟着他一块想入非非。幸好还没有说出什么有失体面的话。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感情本来就有很大的偶然性。可遇而不可求,半点勉强不得。白星春要留他吃午饭。她母亲也出来挽留。他已如坐针毡,一面说着请她们留步的话,自己的双脚已飞下楼梯。

她在后面咯咯地笑着,也跟下楼梯:

“我的大校长,你不吃饭没关系,也用不着逃跑啊!”

“请回去吧。”他恼恨自己的失态。

“我送你到学校大门口。”她跟他并排走着,“你为什么不多坐一会儿?关于出国的问题我正想听听你的高见。”

所有从他们身边走过的人,无论男女老幼,都要多看她几眼。他有意把话题岔开:

“你们这幢楼从外表看很一般,想不到里面很讲究。”

“你认为还可以?”

“很不错。房子真得要看是什么人住,人有精神,房子也增色。玉蕴于山而山灵,珠藏于泽而泽媚。”

“哟,想不到你还挺会恭维人的!”白星春带着一种聪慧的神情注视着他,“房子有精神,人也沾光,是吧?阁下看什么也离不开风水、阴阳八卦精气神。”

临分手的时候她变得客气起来:

“谢谢你亲自把讲课费送来。在你方便的时候我能再到府上去打扰吗?你还没有对我出国的事表态哩。我诚心诚意想听听你的意见。”她有一种勇敢而幽默的内涵。

“我那个窝里又脏又乱,恐怕委屈了你。”

“不欢迎?”一副嘲讽而又脉脉含情的腔调,真不知她心里到底想什么。

“哪里,想请还请不到呢。”

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越不了解她越被她吸引。心里罩上一层难言的复杂的抑郁。破旧的自行车变得愈发沉重起来,在愤怒的用力不均的双脚的践踏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叫喊。眼前是一片片一团团一簇簇混乱的影像——这是大干世界的浮尘,耳边是混杂的生气勃勃的使几十万人不得安宁的城市的噪音。他似乎听到自己心里也有个声音在叫喊:为什么你的生活里老布满阴影?灰暗而又单调!为什么你只能接受失败的事实?不管你装得多么满不在乎,失败还是该诅咒的,令人憎恶的。你难道对失败不恐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