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边一条河,穿清浴,过新场,越草池,直下通江。
右边一条河,始河口,经永安,绕碧溪,也直下通江。
两条河曲里拐弯在通江相遇,拧成一股,然后继续向南,一路浅吟低唱,鱼翔浅底。至平昌,又与南江交融,于是便诞生了长长的巴河。
一九三四年夏天的一个早晨,他就坐在通江城外的梅花岭上,静静地眺望银链般缠绕的通江、南江和大巴河。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水滔滔,曲曲折折,弯弯绕绕,然而却奔流不息,执着向前。
沉浸在苍郁葱茂的初夏的微热之中,望着遥远天际那水天一色的奇观,他的心里一阵潮热。
没有谁能够挡住我们的步伐,不管怎么样,革命的路,都要坚决地走下去。
头天晚上,他得到了一个不平常的殊荣,受到了西北军委会主席张国焘的接见。以前,担任警卫团长时,跟总部和分局首长见面是经常的,但是,单独受到军委会主席的接见,于他还是第一次,尤其是在他离开总部警卫团,调到二七四团当团长几个月后,这次接见就更显得异乎寻常了。
在他的印象中,张国焘是一个精力充沛的人,似乎有永不竭尽的激情,说起话来总是滔滔不绝。
他感到这个人实在太了不起了,太神秘了,太有学问了,天上的地下的,中国的外国的,现在的过去的,一会儿是布尔什维克,一会儿是托洛斯基,一会儿批判单纯的军事观点,一会儿指责托陈取消派,前所未闻的新鲜词儿大多是从这个人的嘴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于是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团长就在心里想,天哪,张主席是多么有学问啊,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什么学问他不知道的了。
因神秘而伟大,一伟大,就必须仰视了,而且不敢正眼细看。
那会儿,自己就在张主席的办公室里,张主席就活生生地坐在对面的太师椅上。坐在太师椅上的张主席并不像他数次在大会上见到的那样,激动昂扬,双手挥舞,面红耳赤,声若响雷。坐在太师椅上的张主席显得很平静,很和蔼。和风细雨地同他聊天拉家常。
老家是哪里的?
哪一年参加红军的?
是谁介绍入党的?
家里原有多少田地?
对党有什么要求?
等等。
每一个问题,都似乎是漫不经心的,不怎么在意的。对于秦基伟的回答,张国焘并没有多少挑剔,他答什么,张主席听什么,时不时还笑笑,很放松、很慈祥的样子。
可是,一离开张主席的办公室,他的心里就犯开了嘀咕:出了什么事啦,首长接见下属,总得有个原因呀,要么做对了表扬,要么做错了批评,可张主席既不表扬也不批评,正经的工作上的事儿都不谈,就那么不咸不淡地扯家常,这是什么意思嘛?
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儿,他总觉得在张主席那副很放松、很慈祥的笑容后面还有着另外一些东西,那层东西隐隐约约,闪闪烁烁,飘忽不定,看不见,抓不着。只是,当目光偶尔触上,心里便生出一丝寒意。
他的感觉是对的。
张国焘找他谈完话的第二天,也就是他登上通江城外梅花岭之前,他接到命令:他被撤销了二七四团团长职务,新的职务是总部参谋处的参谋。
他二话没说,也没问为什么,将铺盖捆绑起来,搭在肩上就走。那时候,也没个级别大小的概念,没什么官不官的,团长也好,参谋也罢,都是当红军,干什么不一样呢?
路过梅岭歇脚时,他才觉得这不是一般的调动,这里面有名堂,有必要想想这是为什么了。
当初,把他从总部警卫团调到二七四团,可以说是对他的重用。二七四团是有名的“夜老虎团”,战斗力极强,在四川的悬崖陡壁上作战神通广大,是四方面军的一支拳头部队。调他秦基伟到这个团来当团长时,从出身到经历到实战能力都经过了全面考核,不仅徐向前力荐,陈昌浩政委也认为这是一个再合适不过的人选。可是才干了几个月,还没等打上一仗露一手,又把他调开了,这不能不说是非常的。
不久后才知道,在木门会议上,张国焘等人又兴起了一次“肃反”高潮。
仍然困惑不解,既没有戴上“托陈取消派”的帽子,也没说他是“ab”团或者“改组派”,就那么不明不白给撤了。
直到几十年后,他当上了北京军区司令员,有一次同另一位四方面军的老战士、北京军区副司令员徐深吉中将说起了这件事,徐深吉一拍脑门说:“噢,你说的是那一次呀,那一次你没被砍掉算是天大的造化了。”
他很惊讶,连忙刨根问底。徐深吉在他之前就是总部的参谋,比他知道内情。
徐深吉说:“张国焘有一回在参谋处讲,我看秦基伟能说会道,还能给参谋处写领条,像个知识分子。”
他仍然不明白,说:“我才读过一年私塾,算什么知识分子呀,就算是知识分子,那该重用才是呀,怎么反而撤了呢?”
徐深吉说:“你那时在下面,不了解情况,我们在总部可是吓得不轻。张国焘有一个歪理:工农同志在工作中犯了错误,党可原谅三分,倘是知识分子犯了错误就要加重三分。其实,那时候知识分子和反革命差不多就是同义词。”
他这才恍有所悟:“我这个大老粗要是被当作知识分子杀掉了,冤枉自己不说,后人不笑掉大牙才怪!”
徐深吉说:“这种事多啦,简单得很。有一回张国焘跟几个参谋闲谈,话题扯到农民推磨,我说了一句关于牛顿定律的话,张国焘的眼睛马上射出一道阴光来,说:‘啊,徐深吉你了不起啊,你很有知识,居然知道牛顿。’这句话,吓得我几夜都没睡好觉,生怕他把我当知识分子杀掉。可能是陈昌浩后来说过我不是知识分子,才保住脑袋没搬家。”
一九三四年夏天,被撤了职的秦基伟做梦也没有想到,团长被撸掉了竟因自己是“知识分子”。
细究起来,张国焘确实乱弹琴,既然信不过,既然团长都不敢让他当了,又怎么能让他当参谋呢?殊不知,总部的参谋在作战的时候往往比一个团长的作用要大得多。
先当侦察参谋,那时候没有卫星,也没有探测仪。所有的侦察活动都是人工的,带上几个人,乔装打扮,混进敌人据点,听街谈巷议,找蜘丝马迹,顺手的话,画一份工事分布图,偷一份兵力计划表,或者抓两个军官俘虏,那是再好不过了。
又当管理参谋,机关的吃喝拉撒、衣食住行全包了。行军时打前站号房子,休息时督造行军灶,过节时买几只鸡,杀头把猪,给首长和同志们打打牙祭。理家的功夫,自幼就练了出来,干起来得心应手。
再把作战和通讯参谋同时兼了。那时候可不像现在,一打起仗来又是有线又是无线又是传真,那时候有个破电话就不错了。电话线就是铁丝,临时拖一条,中间架几根杆子。那都是山林地带,碰上下雨天,又是泥,又是水,铁丝从泥水里拖过,效果差极了。这时候,秦基伟们就要出动了,背个电话机,寻一个中间处,接通后拼命地摇,呜呜鸣把个摇柄摇得昏开黑地,摇通了,总部首长讲一句,他在中间传达一句,下面部队的指挥员复诵一句。
可别小看了这份工作,没有相当的军事素质不行。常识性的概念、术语、密码、代号等等都要烂熟于心。同时还要对整个战局和战术企图准确了解,否则就容易出问题,一出问题就是大问题,事关战斗胜负。
九十年代初,另一名红军老战士、原成都军区后勤部部长杨以山少将曾经说过,红四方面军总部有四大参谋,其中就有杜义德和秦基伟。
红四方面军进入川陕根据地后,部队有了很大发展,参加革命的妇女人数越来越多,为了便于管理,统一组织,一九三三年三月组建了妇女独立营。
撇开社会含义而言,女子从军是一种美。
自然,她们缺乏正规的军事训练——这一点,从连长当到团长的秦基伟一眼便能看得出来。在他担任总部参谋之后不久,也就是一九三四年,在四川广元旺苍成立了妇女独立团,秦基伟便受命兼职妇女独立团的军事训练教官。当时妇女独立团主要负责人曾广澜以后回忆说:“……一切工作都是由军委参谋部组织好后,方调我去任团政治委员兼主任,没有团长,仅总参谋部派了一个男同志来指挥军事,当时是在南江县管的一个大寨子地方,担任第二道警戒线的防守……”
总参谋部派到妇女独立团“指挥军事”的这位“男同志”就是秦基伟。有句俗语说,三个女人一台戏,那么一两千女人该是多少台戏?也就是说他这个男同志要同时导演五六百台戏;还有则外国笑话说,一个女人相当于五十只鸭子,那么也就是说,在训练场上,秦基伟要面对几万只鸭子。
当然,事实并不是这样,这些苦大仇深而参加革命后志向远大的女子,绝不同于市民阶层有闲阶级的女人们,她们少有嘁嘁喳喳的功夫,也绝少飞长流短的爱好。她们正紧锣密鼓地忙着一件事,杀敌报仇,翻身解放。
因而,训练妇女独立团对于秦基伟来说,并不是一件太难的差事。况且,从连长当到团长,他是个领兵的人,领兵久了,也会滋生出一种习惯。当无兵可领的时候,就会有一种失落感。如今把一千多名女兵的军事指挥权交给他,使他的组织才干、军事技能和一吼十里的大嗓门都有了用武之地。
这个时期,正是红四方面军和川陕根据地的极盛时期,红军有了统一的服装,有了相对整齐的武器。女兵们头戴八角帽,身着灰制服,红领章,绿绑腿,脚蹬红缨草鞋。天冷时还配有平古呢大衣。鉴于女同志力气弱些,她们的武器大部分是马枪,也有一些土枪。
总的说来,这支红军的女兵队伍是很整齐的,尤其是在训练的时候,那气势实在蔚为壮观。川北群山环绕的大坝子上,一千多名女兵迎着初升的太阳,英气勃勃。秦教官喊起口令山摇地动,众女兵练起刺杀声震天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