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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基伟上将 §12.热泪飞溅当八路,单枪匹马拉队伍。县长说:“我请你下馆子,咱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一九三七年九月六日,是秦基伟一生中又一个难忘的日子。

抑或是凑巧,抑或是不凑巧,上午八时,西北高原莽苍苍的天空渐起乌云,狂风卷着黄尘在山峁里呼啸而过,变幻的风云尽情地折腾一会儿之后,便偃旗息鼓退到一边,腾出一个高远宽阔的天地让那天上之水滚滚落下。

下疯了,下狂了,下出了漫天苍茫,下出了遍地混沌。

这铺天盖地的大雨笼罩了黄土高原。

就在这片苍茫混沌的滂沱大雨中,一万三千余名红军将士傲然挺立在陕西省三原县石桥镇的广场上,如雨中的森林。他们的眼神,他们的脸色,乃至他们紧绷的胸膛、紧攥的拳头,都似乎在无声而又明确地表达着他们内心的悲怆。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集会,而是一场撞击心魄、刺激神经、噬咬灵魂的战斗,他们无一例外地都将在这场浩荡的雨中摘掉那顶伴随自己“血战了十年,创造了震撼世界的奇迹,动摇了几千年来视为神圣的社会制度”的红星帽,去缀上那枚“青天白日”的徽章。

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成立了,在原中国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部队的基础上组成了一二九师。尽管仍是共产党领导的军队,但从红军到八路军,尤其是变成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形式上的区别还是很大的,官兵的心理还是需要一个转换过程的。

秦基伟的手里,也攥着一顶“青天白日”帽。

曾几何时,“青天白日”是红军的最大敌人,不共戴天,见着就打。打了十年,恩恩怨怨仇恨越结越深。官兵们想不通啊,打鬼子就打鬼子得了,干吗要换这个玩艺啊。几天前,当帽子发下来的时候,许多战士拿在手上又赶忙甩开,又愤怒又恶心,像是抓着一条丑陋的毒蛇,甩在地上还用脚踩。

有的战士甚至说,我宁可在头上扣一盆屎,也不愿意戴这个青天白日帽。

可是,一个命令下来,全军必须统一执行。

九月六日,是一二九师抗日誓师典礼大会,由三八六旅旅长陈赓担任阅兵总指挥。

且看那位在红军官兵中德高望重的长者,那位几十年叱咤风云的独眼将军、新任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第一二九师师长的刘伯承,他冒雨伫立在临时搭成的主席台上,慷慨陈词:

“共产党人要把祖国和人民的利益看成最高的利益。现在大敌当前,国家民族危在旦夕,我们暂把阶级的仇恨吞在心里,和国民党合作抗日。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第一二九师了。同志们,为了救中国,暂时和红军帽告别吧!”

这声音热烈而又诚恳,透过亮密的雨空,在山野里久久回荡,滚滚远去。

秦基伟站在大雨浇注的队列里,纹丝不动。他的双目平视,久久地凝视刘伯承师长那巍峨的身躯。

这一瞬间,他心中的愤懑平静了,疑团释然了。师长的每一句话都像一缕春风,抚在他浮躁的心上。此时,他觉得他的思想,他的意志,他的力量,已不独属于自己,而是融进了身边的这个整体,交给了党来支配。

刘伯承说完了,扫视一眼森林一样的队伍,然后发出一声低沉而又坚决有力的命令:“现在,换帽子!”在下达这个命令的同时,他从自己的衣兜里掏出一顶缀有“青天白日”帽徽的灰色军帽,果断地戴在头上。

一万三千双眼睛饱含热泪,一万三千双手一齐动作,滔滔热泪汇入滂沱大雨中,年轻的手臂动作于统一的意志中——只在这一瞬间,一万三千余名中国工农红军官兵便跨入了中国国民革命军的行列。

秦基伟所在援西军教导团,从此成为八路军第一二九师教导团。他把换下来的红军帽折叠起来,珍重地揣进自己的怀里。

一九三七年下半年,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了大规模的侵华战争。

七月七日,卢沟桥事变。

八月十三日,淞沪会战爆发。

九月,侵华日军向山西发动进攻。

九月中旬,忻口保卫战打响。

娘子关告急,华北重镇太原城岌岌可危。

在此紧急关头,八路军总部率三个主力师溯流北上,迎击敌人。一二九师徒步行军离开陕西,东渡黄河,于十月九日到达山西侯马,再转乘火车向太原进发。

这正是深秋时节,落叶纷纷,天高云淡。八路军所到之处,受到广大民众的热烈拥戴。威武的抗日之师,军容整洁,军纪严明,慷慨激昂,誓与敌人血战到底的精神风貌不仅使面临沦亡的百姓看到了希望,也使在艰难的争斗中不断迷惘、不断困惑的国民党官兵为之一振。

沿途,只要列车稍稍放慢速度,便有青年学生攀上车厢,一睹八路军风采,听八路军讲战斗故事,分析抗战形势。

置身于这种火热的氛围中,秦基伟感到自己的那一腔热血沸腾了。

扛枪七、八年了,他参加过无数战斗,也经历了无数难以想象的磨难,从一个百事不懂的种田娃,成长为中国工农红军的师团指挥员,如今又成为一名抗日的八路军军官,这使他在恍惚中感觉到自己已经走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日本鬼子在他心目中引起的仇恨远非今日,早在幼年,家乡黄安革命之初,就有共产党人向群众宣传,并有漫画张贴于故乡的街头巷尾,日本帝国主义就是要灭亡中国,掠夺中国。现今,时隔好几年了,日本帝国主义侵占了东三省,其野心仍不满足,又打进中国腹地,是可忍,孰不可忍!

在车上,当一群年轻学生得知他曾经担任过红军师长,是一个战功卓著的老红军时,便把他围住了,请他谈谈抗日的决心。

他没有谦虚,几乎未经思考就脱口而出:

“我们这些人,从来就把脑袋掖在裤腰上,打白军尚且不含糊,打日本侵略军就更不在话下了。不错,日本侵略军家伙好,枪准炮猛车马快,我们八路军比不上。但是,咱们有个说法,胆小的怕胆大的,劲小的怕劲大的,无论是胆大的还是劲大的,都怕不要命的。此次出征,我们抱着必死决心,跟日本人作战,只有勇往直前之态,断无孬种后退之理。民众尽可放心,只要有八路军在,就没有日本鬼子逞凶的道理。”

这番话,秦基伟讲得慷慨激昂,青年学生们更是听得异常振奋。

学生们说他讲得好,有声有色,很有感染力,到底是老红军水平。事后他自己也觉得过瘾。这不是什么口才不口才的问题,这是憋了多少天的心里话啊,这是一个抗日战士的肺腑之言,说起来当然字字坚定句句铿锵。

十月十八日,一二九师先头部队到达平定县,次日,师主力陆续赶到。

秦基伟没料到,就在平定县小憩休整的这几天里,他今生此后的道路又发生了一个转折,并从此独当一面,成了一支部队的具体组织者和创始人。

一天午后,秦基伟正在同一位排长下“三子棋”,教导团一位参谋飞马而至,传达师部的一道命令:秦基伟打点行装,即刻到师部政训处主任张浩处受领任务。

秦基伟知道这道命令非同寻常,关系重大。二话没问,五分钟便收拾妥贴全部行装,赶到师部。

赶到张浩的住处,张浩正同政训处的几名干事在研究工作。秦基伟喊了声报告,立正敬了个礼,张浩大张双臂迎了出来。

“好,血战临泽的独胆英雄来了。”张浩一把将被包未卸的秦基伟按在自己的行军床上坐下,转身对政训处的两位同志说:“你们也认识一下,这就是秦基伟。”

两名干事中,有一名秦基伟眼熟,另一名不认识。几个人互相敬了礼,握了手,然后落座。

坐下后,张浩先给秦基伟讲了一通形势。然后说:“秦基伟同志,把你抽出来,是要你去完成一项特殊任务。最近,中央在陕北洛川举行会议,通过了《抗日救国十大纲领》。这次会议还有个重要决定,就是要在敌人后方放手发动独立的游击战争,使游击战争担负配合正面战场、开辟敌后战场、建立敌后抗日根据地的战略任务。”

秦基伟腰杆挺直,认真聆听这一重要精神,只是,他还不大明白,这一重要精神,同自己即将执行的任务是个什么关系。

张浩见秦基伟端坐如钟纹丝不动的军人仪表,笑了,说:“秦基伟同志,你是一位训练有素的老战士了,有基层作战经验,也有师团工作的组织能力。因此,我们师里几位首长合计了一下,决定派你去太谷县当游击教官。那里已经有了一支队伍,但是由于缺乏军事管理人员,队伍涣散,难成气候。派你去,就是要把这支队伍带起来,拉出来。怎么样,有信心吗?”

秦基伟认真琢磨张浩的话,越琢磨越觉得不妙。把队伍带起来,拉出来,这当然都是没问题的。问题在于,我秦基伟刚刚从敌人手里逃出来,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队伍。派我去当教官,单枪匹马,独自闯荡,不又要离开队伍吗?炮火连天,战号频吹,决战在今朝,我秦基伟是挥大刀片子挥驳壳枪的,是一条血路杀出来的,现在浩浩荡荡杀向抗日战场,同小鬼子拼上一场,就是拼死,心里也不痛苦。

面对张浩略带笑容的眼神,他的嘴巴张了几张。他想说,不,我不去当什么卵子教官,我要同部队在一起。可是,话到嘴边却拐了弯,一个意志战胜了另一个意志,一个声音压倒了另一个声音。

他忽一下站起来,注视张浩,一字一顿,落地有声:“请首长放心,我一定完成任务!”

张浩挥舞大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好,要的就是这句话!”又指着那两名干事说:“具体情况你们再同秦基伟研究一下,尽量多提供一点。”

从那两个干事嘴里,秦基伟得知,为了迅速打开局面,建立太行山抗日根据地,师部将陆续派出一批军政素质好、能独当一面的干部下到各地去发动群众。他们是第一批。除他之外,还有师部民运部长赖际发和秦武山等人。赖际发已先行到达榆次,在那里组织纱厂工人。

任务明确之后,张浩最后又交代:队伍拉起来之后,如果太谷不能蹲,就把队伍拉到太行山去。

首长的话他是全记住了,可下一步该怎么走,队伍在哪里,太行山又在哪里,全是未知数。离开张浩的住处,他仰脸向天,冲着深秋高天上淡黄的太阳,连打几个喷嚏。他背起背包,精神抖擞地迈开步子,坚定地向前走去。

什么都是抽象的,但有一点他清楚:发动群众,建立游击武装,他充满了信心。

历尽艰辛之后,秦基伟赶到了太谷县。

尽管一次又一次地给自己打气,但当跨进宴会厅的门坎时,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拘谨起来。红军的官虽然当过,然而却没摆过排场。今晚,太谷县党政头面人物和商界、文化界名流都来为他洗尘。个人举止粗细是小事,但关系到本党本军形象。这可不同于战场,老子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在这里,哪怕装,也得装出一副斯文相,同这帮土豪劣绅假模假式地应付周旋。

其实,秦基伟心里明白,这顿酒席本来并非为他一人准备的。他是从阳泉车站出发的,到了寿阳,由于娘子关吃紧,日本飞机不断骚扰轰炸,他于是改变方案,昼伏夜行,一忽儿步行,一忽儿坐火车,陆续走了两天,才赶到太谷。沿途看到汤恩伯的部队兵败如山倒,稀哩哗啦地往下退。川军邓锡候的部队由于督战紧迫,潮水般地往上涌。这顿酒席,本来是为路过此地的邓锡候洗尘的,但邓大人推说旅途疲劳,不下火车。于是乎,这桌规格颇高、丰盛空前的筵席就由他享受了。

这无疑是一场全新的考验。当一道道或金光四射或鲜艳碧绿或白里透红的菜肴端上来时,他几乎傻眼了。长到了二十多岁,这些菜肴别说没吃过,也别说没见过,连听都没听说过。什么“马蹄踏香”,什么“浪里白条”,什么“醉卧花丛”,连下酒菜的名字也叫出了天大的学问。还没进嘴,就馋得心里发虚。

他哪见过这阵势呀?

满桌香味扑鼻,却不敢随便动筷子。不知道哪些菜是看的,哪些菜是吃的,只好暗中瞟着县长杜任之,亦步亦趋。杜任之名义上是阎锡山委任的县长,但实际上是中共地下党员。张浩有明确交代,秦基伟同杜任之直接联系。

就这么跟着杜县长动作,不紧不慢,斯斯文文的,最初极不习惯,但时间一长,该吃的都吃到了,该尝的也都尝到了。杜县长也深知红军八路军生活艰苦,特意拣高档菜肴往秦基伟的碗里挟,吃得不亦乐乎。

吃完饭,告别各界名流,杜县长问秦基伟:“秦教官,吃好没有哇?”

秦基伟说:“吃好倒是吃好了,就是太费劲,没有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来得痛快!”

杜任之笑了,说:“这他娘的做的都是场面文章。过两天我私人请你下馆子,咱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秦基伟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在秦基伟到达之前,太谷县已经组织起来了一支抗日武装,叫人民自卫队,有二百多人,多数是铭贤中学(以后改为民先中学,意为抗日民族先锋队)的学生,也有一部分“七·七事变”后从平津流亡来的学生。自卫队驻在县城的白塔寺内。杜任之把队伍集合起来,介绍说:“秦基伟同志是老红军干部,很会打仗,也很会带队伍。往后,他就是自卫队的游击教官,军事方面的问题,要听秦基伟同志的。”

秦基伟往队伍里睃一眼,倒吸一口冷气。娘哎,这叫什么队伍呀?全是群学生娃,最小的恐怕才十一二岁。

就这样的队伍,能成为八路军?能拉上太行山?秦基伟顿时感到,这往后的路可不是那么好走的。

杜县长带领秦基伟同大家见面,又单独向自卫队的几位负责人作了介绍,然后说:“我的事太多,也不懂行。往后,自卫队就交给你了。”

这下倒好,他不仅是游击教官了,还成了这支队伍的实际负责人。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一个大老粗,要管教一帮有文化的。

虽然压力很大,但秦基伟并不怯阵。他是一个颇有心计、很会动脑子的人。

在同自卫队相处短短两天时间内,他的心中就很有数了。这帮学生娃,虽然有着文化的优势,但摸准脾气,还是很好管的。他们普遍年轻,政治热情高,而实践经验少。革命理论,一知半解,革命活动,几乎空白。在这群人中,经历就是一笔财富。秦教官十四岁参加红军,近十年来出生入死,有很多传奇故事让他们惊羡不已。再加上秦基伟很注意形象,言谈举止端庄,一丝不苟地保持着军人的风姿,这种山崩于前不惊、地裂于后不乱的沉着稳健的军人气度,也十分有力地感染着学生娃们。

既然是教官,那么最初的工作也就是从军事教育入手。他有他自己的优势。在一二九师教导团学习时,他可以说是如饥似渴,那些条文,他不仅背得滚瓜烂熟,而且能联系以往的战斗实际,讲出一些生动的战例来。

以后,身居高位的秦基伟在回忆这段军事教官的经历时,在始终谦虚的神色里,也掩饰不住地露出了三分得意。他说:“我这个土生土长的教官,当然讲不出更多的深奥的军事理论。但我毕竟是从战争中走过来的,有亲身经历,有真实感受。我把理论原则同战斗故事结合起来。敌进我退是怎么退的,敌驻我扰是怎么扰的,哪一次把敌人拖疲了再打,打得他怎么样?哪一次敌退我追,追得他落花流水……这样一讲,效果出奇的好。既深刻,又通俗,既形象,又生动。那些学生娃坐在台下眼睛瞪得老大,听得入迷。我这个教官的形象,在他们的心目中也就高大起来了……”

原北京卫戍区政治委员许志奋,就是当时秦基伟领导下的“太谷人民自卫队”的一员。一九九四年初冬,他在北京的一幢四合小院里对来访者谈起了当年的情况。说起秦基伟,这位向以耿直著称的前政治委员眉飞色舞:“哈哈,秦那个人有派头,他一来,大家印象都挺深。他穿一身灰色的八路制服,穿着布鞋,都烂了,脚趾头都露在外边。就这么一身打扮,他还挺威风,往那儿一站,双手掐腰,扯起嗓子喊同志们(说到这里,许志奋站起模仿秦基伟当年的动作。)同志们!从今天起,我们就一块抗日啦,日本鬼子来了,我秦某人第一个上……嗬,他那嗓子还出奇地亮,震得人耳朵发麻,不服不行……”

原国家文化部部长黄镇夫人朱霖女士于一九九五年春天回忆说:“那时候,我们都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对于革命,对于马克思主义,能懂多少哇?我们对党的认识,对军队的认识,是从具体的人的身上开始的。秦基伟到自卫队当教官,是我们见到的第一位八路军,第一个公开的、武装的共产党员,他那样自信,那样洒脱,使我们一下子有了安全感,有了依托。我们那时候就想,有这样的八路军,我们还怕谁呀?”

此言甚是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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