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日夜,也就是红四方面军成立后的第四天,黄安战役的枪声打响了。
那几天里,方面军总部气氛异常紧张,参谋人员进进出出忙忙碌碌。秦基伟作为负责首长安全的手枪连长,虽然与参与决策距离尚远,但他有幸地目睹了大战在即总部首长的风采,也亲身感受到了首脑机关的指挥作风。
他尤其喜欢注视那些长时间伏在地图上工作的人们,每当这个时候,他的心里便充满了深深的敬意和向往。那几天,除了吃饭和当面询问、布置任务以外,徐向前总指挥很少离开地图,他趴在地图上,就像一个饥饿的人趴在又香又甜的白面馍上。那专注的神态和虔诚的表情,让十七岁的秦基伟领略到了一种崇高的神圣感。
战争,也是一种艺术,而且是内容生动、情节精彩、过程激烈的艺术。
战争,是另一种宗教。
当初参加红军时,他对于战争这个概念可以说是十分陌生的。参军就要打仗,这是天经地义的。然而,打仗是否就是战争呢?问题恐怕就不那么简单了。在经历了时间和各种社会生活渗透之后,战争的含义已在不知不觉中延伸了,它不仅仅再是打仗,它还包括有政治、经济等方面的内容。
还有艺术,战争艺术的奥秘是无穷的。
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一个军事指挥员的神圣感和艺术魅力便强烈地拨动了他的心弦,并渗进了他的骨骼和血液。他渴望有一天自己也能伏在地图上,从那五彩缤纷的符号中理出一条成熟的思路,决心由他形成,命令由他口述,任务由他交代,部队由他调遣,整个战场的形势(包括敌人方面的)都能够按照他的意志运转。
战争和军人职业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少的人的生命运转形式,是一些优秀男人赖以生存和体现价值的舞台,没有战争和军队,许多优秀的男人就会失去优秀的光泽。
他要算是一个比较纯粹的军人了。
他从十四岁参加红军起,当兵当过了古稀之年,而且还将继续当下去。如果把童年的军事游戏和梦里进行的战斗也计算起来,那么,他这一生基本上交给了一个“军”字。
一九八三年八月七日,他接受了一位文字工作者的采访,谈起了黄安战役。
“哎呀,那时候急得要死哟,外面打得热火朝天,可我们手枪营却憋着不能动弹。心里急得直冒火,手里痒得直出汗。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呀。手枪营平时跟着总部首长,方方面面都比其他部队优越,人家也没有意见。可是打起仗来你也得优越呀,上面发的一长一短两枝枪,还有一把红穗飘飘的大刀,可不是为了摆样子好看的,关键时候不见血,还不如烧火棍。当了兵要是打不上仗,还不如不会下蛋的老母鸡。”
寥寥数语,形象生动,又通俗风趣,他告诉了我们,什么叫军人情结。
一九三一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方面军总指挥部前靠,进驻黄安城东南距城仅五公里的郭受九地区,加强了火线指挥。
秦基伟和他的连队仍是“心里急得冒火,手里痒得出汗”。外面拼命地打,里面拼命地吵。吵什么?要打呗!手枪营是总部首长身边的部队,人员全是从部队里左挑右选的,小伙子一个个健壮剽悍,一长一短两枝枪,加上后背的一把明晃晃的大刀,红穗子平时一飘一飘的,牛气得很,看得兄弟部队老大哥心里酸溜溜的。可如今外面打得叮咛咣当,自己这伙人却白白净净地守着总部,就像恋窝的鸡,这算什么事啊!
还真有说俏皮话的,十一师的部队换阵地,路过总部,就有人跟手枪营的同志哥说风凉话:“喂,我说张二蛋同志,仗都快打完了,你们啥时候露一手啊?别捂出了痱子!”
还有刻薄的,那就不是俏皮话了:“同志哥呀,是骡子是马拉出去遛遛,怎么样?你们不敢上,把大刀借给我们使使怎么样?你看咱这把,刃口都卷了。”
当真扔来一把卷了口的刀,看得手枪营的小伙子满脸愧色,气不得,恼不得,也骂不得。不管啥理由,人家从火线回来,人家从死人堆里闯出来,别说挖苦你几句,就是骂你几句你也得听着。
秦基伟却恼了,毕竟年轻气盛,一脚踹开营长的门:“这个岗老子不站了,老子的连队要打仗!”
营长正在补军装,瞟了他一眼,头也不抬地说:“好哇,你秦基伟英雄啊!把连队给我留下,你爱到哪里去到哪里去。”
他懵了,满脸狐疑地看看营长,营长仍然专心致志地补他的上装。娘哎,竟用麻线,针脚东扭西歪,难看极了。
“把枪也留下,打完这一仗,封你为秦大刀!”营长又说,依然没抬头。
一腔无名之火,被营长不紧不慢给泄了。留下连队,留下枪,他去干什么呢?真去耍大刀倒也未尝不可,可是,真能一走了之吗?徐总指挥的岗谁站?
发牢骚可以,动真的不行!这点组织纪律观念他还是有的。
露一手的机会终于来了。
在全部肃清黄安城外围障碍之后,徐向前确定对黄安城围而不打,夹而不击。目的是吸引周围的国民党军前来增援,又于增援必经之路设下伏兵,围城之意不在城,关键在于诱敌援兵,待援兵打得差不多了,再也不敢来了,这才集中精力大手大脚地收拾城内守敌。
这一招果然奏效。黄安城内的国民党军多次寻机突围,像是铁皮脑袋碰上一个橡皮口袋,虽然往外拱了一截,却空喜欢一场,最终又被坚决地弹了回去。城南国民党军第三十师也两次派出增援部队,均被红十一师打退。
十二月二十日拂晓,国民党军集结其三十师大部分和三十一师一部分兵力,猛提一股虚劲,并组织“敢死队”向红军十一师三十一团的嶂山阵地进行夜袭。由于该团五连前卫排警戒时疏忽,嶂山阵地被突破。国民党军爬上嶂山顶峰,直逼红十一师指挥所。
天亮以后,国民党军又集中兵力,在强大炮火的掩护下,拼命向红军阵地攻击。双方反复白刃格斗,阵地几经易手。战斗进行至下午三点多钟,增援的国民党军已进至离黄安城仅十余里的地方,逼近红军打援部队固守的最后一个山头。
情况是十分严峻的。红军十一师已经同敌人混战在一起,师长王树声把师直手枪队和通信队也组织起来,跟国民党军拼上了刺刀。
总部手枪营三百多个精神焕发的战士被召集在总部大院门前。
深秋下午的太阳像是戴上了一层透明的面纱,筛下来的光束温暖而又柔和,在这经过淡化处理的阳光里,山野的秋色也就有些朦胧了。
而地上却有三百多簇鲜红的火苗在微风中抖动。大刀柄上的红绸子,鲜艳醒目,迎风招展。
关键的时候到了,徐向前打出了最后的一张王牌:把手枪营拉出去。
一声令下,三百多条汉子如箭离弦,拥向十一师的格斗场。
岂止是手枪营,连总指挥徐向前也操起家伙上了阵地。
秦基伟亲眼看见了那一幕:在山头上,徐向前双手擎着望远镜瞭望。山腰上,国民党军撕开十一师的防线,一步一步地往上攻。秦基伟急忙率队扑向前去,冲到徐向前身边时,他差一点动了手,想把总指挥拽到山的反斜面,但他没敢。
徐向前这时候差不多成了最基层的指挥员,他观察了一会儿,把握火候一到,下了一道命令:“二十八团和手枪营冲锋!”
霎时,手枪营从正面,二十八团从右侧,十一师从左侧,像决了堤的洪流,一路杀声,滚滚而去。
以后将军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红军打仗,漫山遍野。”
的确是漫山遍野。军号声、冲杀声、枪声、炮声,汇成一支雄浑的交响曲,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大别山麓,奏出了壮阔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