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
深秋落日的余晖,洒在桐柏山下这个小小的村庄上,于暮霭中升起一片血红的苍凉。无叶的树枝如同伸张的手指,在萧瑟的秋风中抖索,似倾似诉。
残阳如血,马蹄声碎。
终于,最后一抹光线缓慢地,但又不容置否地渗进了遥远的大山褶皱里。炊烟从破旧的屋顶上袅袅升起。夜幕如同潮水,铺天盖地涌了过来。贫瘠的小村庄瞬间便被黑暗淹没了。
天上,却有几颗星星被夜幕擦得铮亮。
地上,也有两颗星星闪闪发光。这是一双十七岁少年的眼睛。这双眼睛被门外的景象灼痛了——
行军灶不知何时已被填平,卫生所晾晒的绷带已被收拢,骡马已经披挂整齐,静静地等候在村口的路边。田野,已过早地蒙上了一层白霜,朦朦胧胧的霜面上,一队又一队的人影,随着低沉而有力的口令声,从不同的方向汇拢到一起,然后,悄无声息而急速地离开了村子,钻进了茫茫夜色之中。
少年的左手攥紧了又松开,摊在手心的是两枚湿漉漉的银锭子——太阳还高挂西天的时候,有两名干部来到这间农舍,问了问他的伤势,嘱咐他安心养伤,留下这两枚银锭子后便走了。
当时,他的心里暖得要命。
可是,此刻他才明白,队伍开拔了。队伍开拔却没带上他,那就是说,他被留下了。一种被愚弄被抛弃的悲哀顿时涌上了少年的心头,两滴烫热的泪顺着脸庞无声地坠落下来。
夜,越来越深了;队伍,越走越远了。
他下意识地抬了抬右臂,一阵剧痛立时透入骨髓。陡拔山战斗中,副连长牺牲了,三个排长倒下两个,他这个十七岁的毛头连长红了眼,像初生牛犊,擎起盒子枪,嗷地一声跳出掩体,率部强攻,从蜂群一样密集的弹雨中杀开一条血路,一直逼到围墙下。他一跃趴上围墙,已经同敌人面对面了,胜利眼看已经悬挂在他的刀下了,可就在他挥兵跃进之际,“叭”地一声脆响,一颗子弹打进右小臂上,盒子枪摔出一丈开外。他既没倒下,也没昏迷,仗着一股年轻的血气,飞身拣起盒子枪接着又要往前冲,好在通信员机灵,扑过来把他按住,大叫:“连长,脉管断了,再不包扎,血就流完了。”他愣了一下,怒目圆瞪地骂了声娘。一咬牙,扯下衣襟,三下两下,捆柴捆似地把胳膊捆了个结实,这才保住一条小命。
可是眼下,这条好不容易才保住的一条命,却成了部队的负担。鄂豫皖四次反“围剿”失利,红军被迫西撤,枣阳新集一仗又受挫折,伤亡一大堆。没有药品,没有担架,也没有力气了,但红军还要继续往西走。伤员怎么办?为了主力生存,一掬热泪一狠心,对不起同志哥了,留下来是星星之火,能不能燎原就全看造化了。
尽管他才十七岁,却是参军三年的“老革命”。这个小小的老革命没有悲观也没有含糊,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几圈,立即做出了一项重大决定:管他三七二十一,追哟,先追上去再说。他心里明镜般的清楚,首先是活着,然后才能谈得上革命。一旦留在这个人地生疏的异乡村庄,说不定伤还没养好,没有革掉敌人的命,自己的命先没了。
认识明确了,于是紧急行动。手负伤了,腿没毛病,一撒丫子,没多大工夫,就追上了队伍尾巴。开始不敢插进去,怕被撵回来,大路不走走小路,不远不近地傍着队伍。走了老远一段,管不了那么多了,要吃饭,要喝水,要治伤,于是盯上了一个团的卫生队。
人心都是肉长的,红军的心更是热的。卫生队一名干部看见这个蓬头垢面的小连长,摸着那条烂出了骨头的伤胳膊,心疼得泪水扑扑嗒嗒直往下落。
伤臂的少年红军被认认真真地收下了。
他硬是自己为自己拣了条命。
他当然不能死,还有很多更重要更大的事情等着他呢。这以后,他又无数次从死神手中挣脱,精神抖擞而勇猛潇洒地一路活了下去,成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史上彪炳青册的一名赫赫战将。血战临泽,鏖兵祁连,威震太行,驰骋淮海,饮马长江,西南剿匪风扫残云,上甘岭上打出了八面威风。
五十年后的某一天,面对一幅标注世界风云的巨大地图,他满脸自信的微笑,在属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防部长的那张具有深远历史感和现实意义的写字台前从容落座。
大名秦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