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三年,
红军到川边,
建立新政府,
工农掌政权。
豪绅齐打倒,
农家分了田;
团结搞生产,
日子比蜜甜。
这的确是一个甜蜜的春天。太阳从遥远的东方的山坳里冉冉升起,湿漉漉地滴着鲜红的光辉,映红了通江的山山水水。山谷里弥漫着乳白的氤氲,红的黄的紫的花朵染透了漫山遍野,高耸入天的针叶杉上一颗一颗地滴着晶莹的露珠。
坝子上,一群官兵舞枪弄刀,龙腾虎跃。
多情而善良的巴山蜀水,迎来了一路苦战、数次死里逃生的红四方面军,用它丰腴的胸脯为这支多灾多难的队伍提供了一块休养生息的地盘,使之得以立足、喘息,建立政权,扩大红军,补充给养。
这个春天,对于秦基伟来说,也似乎格外恩典。想当初,一只胳膊几乎烂掉,队伍且战且走,几次差点把他甩掉。漫川关一仗打完,红军伤亡过半,伤员漫山遍野,又是一个落日黄昏,又是两名干部送来了安置费让他“安心养伤”,又是深夜出走尾随部队,又是凭着日夜惊心,时刻机警,硬是一路跟着部队走过来了。从河南到陕西,又从陕西到四川,来到这片山青水秀的“天府之国”。
四川的山多花多草多树多,初来的时候,他被分配在苦草坝的医院里,中草药一熬就是一锅。一个土拉巴叽的大钵子,每天三大钵子,不仅治好了他的伤,也救了他的命。
他出院的时候,正是川陕革命根据地大发展之际,军事人才奇缺,根据他的资历和战斗表现以及实际需要,他被总部任命为红江县军事指挥长,同驰名中外的红军女将张琴秋并肩战斗了几个月。张琴秋原是红四方面军总政治部副主任,因为参加了小河口会议,提了张国焘的意见,连降数级,被贬到红江县担任县委书记。
在红江县担任了几个月指挥长后,秦基伟终于得到了他早就该得到的位置——当上了团长。
往事不堪回首。
一年前,在参加陡拔山战斗时,团长就指定他为团长代理人。那时候一个少共国际团只有五个连队,而他是精锐连队的连长,是团长的当然后继人。团长牺牲后,徐向前总指挥第一个就想到了他,不巧地是,他也负伤了,于是改提他的入党介绍人、二连的指导员郭世进担任团长。更遗憾的事情又发生了,这位团长竟然在严峻的时刻筛了糠,七里坪血战时软了骨头,哆哆索索地溜之乎也。
一九三二年,秦基伟跟着主力一路艰苦征战,从国民党的围追堵截中杀开一条血路,从湖北进入豫西,沿途人烟稀少,荆棘丛生,田园荒芜,满目凄凉。当地居民大多迁居外逃。部队找不到吃的,只能靠野菜野果充饥,有时连野菜野果也吃不上。
他挺住了。
部队进入陕西后,遭到杨虎城三个团、胡宗南两个旅的围攻,***闻讯又调集大军,一共有五个师加三个团的兵力,企图将四方面军分而食之,围歼于漫川关以东十余里长的悬崖峡谷之中。徐、陈首长坚持集中,指挥部队苦战一夜,于天亮突出了包围圈,避免了全军覆没的危险。他这个屡遭遣散的伤员,在这场战斗中,也居然以左手射击打死打伤十余名敌人,并且寸步不离地跟随主力突出重围。
一路艰辛,一路熬煎,再往西南,又遇上个横卧在前进路上的大巴山。大巴山,路漫漫,风如刀,雪似箭,寒冷腊月走一遭,十有八九不回还。这话真是一点也不假。翻越大巴山,上七十,中七十,下七十,合计要走二百一十里路,尤其是山顶的七十里路,寒风像刀子,雪碜打在脸上当当地响。在山上宿营一夜,人挤人搂在一起,胸贴胸都是凉的。白天还稍好些,半夜里狂雪飞舞,人都成了雪人。天亮上路,一清点人数,许多人没有了。扒开雪,人都在里面,已经硬了。没有棉衣,没有棉鞋,没有棉被。上山之前,每人发一捆稻草,穿是它,盖也是它,稻草怎么能挡住风雪啊,肚子里没食,心胸里没火,人身上那点体温,狂风一刮,全没了。那一座山下来,冻死了多少人啊!
他没有倒下,留住了最后一口气,挺过来了。
如今,巴山蜀水已是一片红色,革命根据地如燎原之火熊熊燃烧,总部在通江建省扩军,组织地方政权,兴办学校、医院、工厂,一片兴旺景象。
在他从死亡线上完全挣脱过来,并且恢复了红润的脸色和健壮的肌腱之后不久,他便成为中国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总部警卫团的团长,时年十九周岁。
嗒嗒嗒、嗒嗒嗒……
马蹄声由远而近,一彪人马从竹林里穿出,下了岗子,踏上一条鹅卵石小路,向红四方面军总部通江县城疾驶而去。马蹄踏在石面上,火星乱迸,金光四射。十余名轻骑全副武装,簇拥着一名青年指挥员,一路峰回路转,威风凛凛。
十九岁的红军团长,堪称少年有为。而且,第四方面军在川陕站稳脚跟后,打土豪,分田地,扩大生产,发展经济,根据地的面貌焕然一新,红军也得以在战争间隙养精蓄锐,扩充兵员,可以说兵强马壮。一个团部有一个骑兵排,团长一出门,就有一个班跟着。
“那时候,嗬,那可真叫气派。我在前面策马,后面就有十余骑扬鞭。每人三大件,一把盒子枪,一枝马枪,一把大刀,柄上都系着红绸子,漂亮得扎眼,一跑起来迎风招展,刷刷地响。那马都是钉了掌子的,踏在鹅卵石街面上,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火星子乱迸,那真是八面威风,比我后来当军长当司令当国防部长要威风多了。”
七十九岁那年秋天,他坐在菊花盛开的自己家的庭院里,笑眯眯地对几个前来看望他的年轻人如是说。
在一九三三年秋天这个阳光灿烂的上午,年轻的警卫团长和他的警卫班策马飞奔,可不是为了抖威风的,他心急火燎地要去见方面军总供给部部长郑义斋。
是在早晨刚刚吃过饭的时候,他看见团部外面有几个战士在忙忙碌碌,扯根线绳子这里拴一下,那里挂一下,好像是总部来的。他当时正在特务排研究一枝新缴获的步枪。那步枪有点特别,式样很新,可以打连发,又很漂亮,枪托是红木的,沉甸甸的很结实,机件面上一片瓦蓝。
正琢磨得起劲,所以对门外的动静就没怎么在意。不料,那线绳子一直扯到他住的那间屋子里。等他回到团部,一个战士递给他一件家伙,两头弯弯的,黑黑的,光光的,手榴弹般大小。
他莫名其妙,问:“这是什么玩艺儿?”
那个战士说:“秦团长,你放到耳朵边上就知道了。”
他握住那玩艺,用手掂了掂,疑疑惑惑地放到耳朵边上。这一放不要紧,吓了一大跳。
他说了一句粗话,把这东西比喻成驴身上的某个器官,他不相信这黑黢黢的玩艺还能发出人声。他感到被捉弄了,认为是这几个战士变着戏法跟他开玩笑,于是沉下脸来要训人。
那个扯线绳子的战士说:“秦团长你别发火,这是电话,郑部长正在里面跟你说话哩。”
电话?他没听说过,更没见过。但又不敢马虎。总供给部郑部长那么大个首长,要是真的在里面跟他说话,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瞟了那战士一眼,把那个两头弯的黑玩艺儿又放到耳朵边上,听了一会,听清楚了,果然是郑义斋部长在里面说话。
音是听清了,话却没听清。连听带猜,估摸出是让他带部队去执行一项任务。最后,郑部长还问:“明白了吗?”
像往常一样,他胸脯一挺:“明白了。”
其实是半明不白。
放下电话,他就喝令警卫员备马。
总部警卫团成立后,除了警卫工作以外,还要负责总部的一些勤杂事务。司、政、供各部门的首长都能调遣,尤其是供给部的事情多,总供给部部长郑义斋使用警卫团最频繁。在秦基伟以往的经历中,上级首长交代任务,从来都是面对面,说得细,听得清,弄不明白的还可以再问。
这回却让他吃不准了,郑部长钻到这个黑咕隆咚的玩艺里,跟他耍起把戏来了。那里面杂音大,咝咝啦啦的,再加上郑部长一口河南侉腔,他根本就没有听清说的是什么。况且,部长说的是要他带部队去执行一项什么任务,这么大的事,怎么能光凭那玩艺说了就算呢?万一是特务从中做了手脚,岂不是要上大当?不行,得去当面问个清楚。
三十里路。他带着警卫班策马飞奔,没多大工夫就赶到方面军总部,找到了郑义斋。
郑义斋正在主持一个会议,见秦基伟等人大汗淋漓地闯进来,头上还冒着热气,不觉吃了一惊,诧异地问:“咦,你咋又来了,不是让你去涪阳坝吗?”
秦基伟气喘吁吁地回答:“我得听你当面交代。”
郑义斋说:“我在电话里跟你说得清清楚楚啊。”
秦基伟说:“那里面乱哄哄的,我没听明白。”停了停又说:“再说,我对那玩艺儿也信不过。”
郑义斋听了,哈哈大笑,把眼泪都笑出来了,笑完之后对秦基伟说:“那不是玩艺儿,是电话。现在条件好了,团长都安了电话。以后下通知报情况,大多要用电话,你要习惯。”
郑义斋那样一笑,秦基伟的心里可就不是味儿了。他是农家子弟,从出生到参加红军,没进过大城市,也没见过洋玩艺。这本来不是一件丢人的事,但如今自己已经是团长了,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只知道甩帽子、挥大刀片子喊冲锋。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就必须学习,只有学习,才能适应新的职责,掌握新的指挥技术。不加强学习,闹笑话事小,贻误了战机纰漏可就大了。
从此,学习二字便像种籽一样种进了他的血液和骨髓里。再去总部,他就有意识地往参谋部门跑,去看新装备,看地图,学地形学。以后,曾经有一位将军说过:“秦基伟这家伙,爱玩。当红军的时候玩命,当支队长爱玩迫击炮,当分区司令玩照像,当纵队司令玩汽车,当军长的时候玩无线电,上甘岭上玩喀秋莎。”较起真来,这番话还基本上准确,比较真实地反映了秦基伟性格的一方面。殊不知,“玩”岂止是玩,那是一个指挥员优秀素质的一个部分。秦基伟自己也曾经说过:“作为一个军事指挥员,永远都要与新事物保持联系,掌握现代化的装备,应该走在部下的前面,当一个洒洒脱脱明明白白的指挥员。”
秦基伟的助手之一,曾任第九纵队和第十五军参谋长、解放后任国防科工委副主任、有中国原子司令之称的张蕴钰是这样评价他的老上司的:“咱们的一号当得明白,炮兵怎么用,工兵怎么用,坦克怎么用,一清二楚。战役设想他在心里酝酿,三天不说一句话,一句话说完了够你揣摸三天。作战会开完了,他拍拍屁股就走了,上山打猎去,开车兜风去,我这个参谋长可就忙坏了,司令部的参谋们那是一点不敢偷懒。他在外面轻轻松松潇潇洒洒地转了一圈,回来就要看方案,看作业想定,你别想唬弄他,一个连放在哪里他都知道,娱乐的时候他跟你耍扑克下象棋骂娘拱桌子怎么着都可以,作战时你疏忽大意弄出了责任他敢枪毙你!”
不能不说,秦基伟的这种性格养成,同一九三三年秋天的那次“电话事件”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