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家营子在中国革命史上,也是赫赫有名的,因在此地发生过悲壮惨烈空前绝后的血战而彪炳史册。
秦基伟等人突围赶到倪家营子后,四方面军曾经一度击溃追击部队,并歼灭了马步芳的一个宪兵团,缴获了一千多枝枪和一批军用物资。按说,此时应该乘胜东进,向河东策应部队靠拢,但是因为没有接到命令,总部主要领导尤其是陈昌浩顾虑重重,不敢东进,突围的部队只好又返回倪家营子。
就在返回倪家营子的第二天,马家军又围攻上来。连续七个昼夜,方圆十几里的黄沙地带马蹄声碎,烟尘蔽日。马家军的骑兵部队高举马刀,像潮水一样一浪接过一浪袭向红军阵地。
总部眼看部队将被马家铁骑赶尽杀绝,终于下了决心组织剩余力量再次突围。突至临泽以南的三道流沟地区,喘气尚未均匀,大批马家军又蜂拥而至。近八千红军被分割围困在三条流沟里,从三月八日至十日,被马家军的马步銮旅和刘呈德团采用“狼驱羊群”的战术,轮番进攻。在一片苍凉荒芜的沙漠地带里,连续几日,金戈铁马纵横奔突,硝烟弥漫日月无光。
秦基伟是最后一批离开三道流沟的。
在三道流沟,西路军同马家军又展开无数次血战。部队突围出来的,只有千把人。才到祁连山口,又有恶讯传来,四方面军著名战将、九军政委陈海松在梨园口战死。
天幕低垂,乌云翻滚。松涛怒号,雪泪飘洒。
一九三七年三月十二日,西路军的最后时刻来到了。
所有的战斗团队都打乱了。根据郑义斋的指示,秦基伟把总部机关包括供给部勤杂人员组织起来,准备在梨园口摆开阵势再跟马家军拼上一场。阵势刚摆好,马家军便策马而来。
秦基伟的杂牌军大多使用手枪。手枪打马,既打不准,也打不远,即使打中了,只要不是要害,那马还是纵身向前。打了一阵,部队就全散了。郑义斋在战斗中身中数弹,就倒在秦基伟的身边。
一切都从简了,没有葬礼,没有哀乐,甚至也没有眼泪。秦基伟一边组织掩埋这位自己敬重的首长,一边指挥交替掩护,向祁连山撤退。
整个西路军全垮了,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没有了建制,也没有了指挥员,真的成了散兵游勇。
在这种情况下,西路军军政委员会主席陈昌浩在康龙寺南石窝山顶召开有部分领导人参加的紧急会议。会议讨论并确定三个问题:一、部队分散游击,坚持斗争;二、徐向前、陈昌浩脱离部队,返回陕北向党中央汇报情况;三、组织西路军工作委员会,统一领导各支队行动。
会议还决定由李卓然、李**、李特、曾传六、王树声、程世才、黄超、熊国柄等人组成西路军工作委员会,由李**统一军事指挥,李卓然负责政治领导。把西路军全部编成两个支队,分两路行动。一路由王树声、毕占云率领,从康龙寺向北依托祁连山打游击。另一路由李**率领,从康龙寺向南深入祁连山区。
秦基伟一行人进到山口,正碰李**等人在收容队伍。秦基伟曾经在三十军当过一段时间粮秣处长,认识李**。
李**一见到秦基伟就喊:“秦基伟,总部首长都走了,所有人员归我统一指挥了,你跟我进祁连山吧!”
秦基伟问:“我们先进去,还是跟你一起走?”
李**想了一下说:“你们先进吧,把同志们都找到一起,向东走。”
就这一句话,决定了秦基伟的一生又多了一番曲折。
进山后没走多远,又遇上西路军政治部副主任张琴秋和李卓然,还有保卫局长曾传六。除了他们,还有一批伤员。这几个人都是政工干部,野战条件下独当一面的能力有限,再加上跟着一堆伤员,简直不知如何是好。正犯愁间,送上门来一个百战不死的秦基伟,真是喜出望外。三个人一合计,由张琴秋出面,把秦基伟和九军政治部民运部长何柱成叫到一起,进行了一场很严肃的谈话。
张琴秋说:“秦基伟同志,何柱成同志,你们都看见了,现在形势很严峻……”
秦基伟打断她的话说:“都什么时候了,还绕弯子。首长们有什么想法,尽管说。”
“那好,”张琴秋笑了笑,随即黯下神来说:“现在有二十几个伤员,只有我和老李他们几个,一点办法也没有。我们想是不是这样,组织一支游击队,由秦基伟同志担任队长,何柱成同志任政委,负责保护伤员。”
秦基伟愣了一下,抬头看了看,二十几个伤员中,有几个认识,其中有八十八师师长熊厚发,此人也是四方面军赫赫有名的战将。另外还有几名团级干部,身上都缠着绷带。他心里不禁敲起了暗鼓,这样一支队伍,让我怎么个游击法啊?往哪里游,去击谁,能不能游得出去,全是未知数。
转念一想,事到如今,还能说什么呢?再苦再难,也不能丢下伤员不管啊。张琴秋他们这样做,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我同意!”秦基伟说,转过头又问何柱成:“你呢?”
何柱成看了看秦基伟,又看了看张琴秋,张了张嘴:“那好吧!”
心里一块巨石扑通一声落了地,张琴秋打量这两个人,眼眶竟涌上一层亮晶晶的水雾,拉住他俩的手,连声说:“谢谢啦,谢谢啦!你们帮了大忙!”
进了祁连山,情况就更糟了,地上两尺多厚的积雪,树上三尺多长的冰棱。冰天雪地,别说棉衣,单衣还是破的。战斗时又跑又跳根本不觉得冷。战斗一停下来,火就熄了。手一挨上石头就冻住了,再拿下来得粘掉一层皮。深山老林里,根本见不着个人影,连野菜也吃不上,也没有地图,更谈不上指北针了,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秦基伟和何柱成领着三十多个缺胳膊少腿的“游击队员”,不仅是空着肚子,还几乎是光着膀子。在雪山里东游西荡转了一个礼拜,转得骨头发软眼睛发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喇嘛庙,进去后东翻西翻差不多挖地三尺,找到一点大米,连忙添水架火,煮上一锅稀饭,想以此打打牙祭哄哄肚子。
不多一会,水就开了,雪白的米花随着沸腾的开水上下翻滚,奇异的米香弥漫了寺院小屋。
好香啊,好暖啊!秦基伟等人沉浸在无比的幸福之中,连日来,又累又乏,又饿又冷,终于有了一间屋子,终于有了一锅稀饭,简直相当于登上了天堂。
尽管累得要死,可谁也没有睡意,大家都在眼巴巴地看着那锅热气直冒的稀饭。灶火烧得通红,劈劈啪啪作响,满屋子暖洋洋的。
倒是秦基伟,此刻倒还真的犯了困。那通红的灶火像一股喷涌而起的热血,伴着白色的热气袅袅上升。参加红军七、八年了,大小战斗不知道打过多少,身边的战友一批批地倒下了,七八年的风风雨雨,七八年的拼拼杀杀,想当初一起参加红军的小伙伴们已不知下落,有些人恐怕已经不在人世了。红军的生活,就像一首悲壮的歌,每一个音符,都滴着热血。革命革到现在,才革出了一点滋味,才知道,革命是这个世界上最艰难最需要付出代价的事,正因为如此,他才更加相信,这是一件最伟大的事情。
恍恍惚惚中,他看见郑义斋部长微笑着向他走来。那是会宁会师后的一个晚上,那时候,传说红军要跟国民党休战,联手抗日,他想不通,去找郑义斋发牢骚。两个人聊了一夜的话,郑部长还问他,革命成功后,打算做什么。他当时回答,革命成功后,他要回到鄂豫皖去做粮食工作,让乡亲们都吃饱肚子。哦,粮食啊粮食,这通红的火,这白色的雾,这翻滚沸腾的大米稀饭,真香啊……
突然,一丝轻微而异常的响声拨动了秦基伟似睡非睡的心弦。
一个稍纵即逝的意念像箭一样射中了他的神经末梢。
他倏然睁开双眼,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双枪早已擎在手中,快慢机大嘴张开。
“老何!”他猛喊一声。
“稀饭好了,大家拿缸子来!”何柱成没有察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正兴高采烈地准备分稀饭。
“等等,有情况!”秦基伟的脸绷得像一张晒干的牛皮。“准备战斗!”
在那一瞬间,所有的枪枝都上了膛。
秦基伟说:“大家不要轻举妄动。我先出门探路,如果有情况,肯定被包围了,哪里敌人多我朝哪里打,我把敌人引开,老何你领着伤员从左山垭口撤出去。”
说完,手一挥,跟上去几个人,猫腰潜出门外。
门外是一片漆黑。
路,是早就看好了的;警戒也是早就放出去的。这里的每一条小路,每一块有利地形,秦基伟的心中都是有数的。几个人顺着石壁向外摸,在离安有暗哨的那个石坎前十来步处,秦基伟停下了,向后摆摆手,然后拣起一个石子扔了过去。
没有回声。
他又拣了一块稍大的石子扔过去。
终于听见了窸窸窣率的动静。
他心里明白了,刚才在寺庙里他隐约听见了一声闷响,那声音极轻极轻,轻得像一缕微风,但还是没有瞒过他的耳朵。事实证明,他的敏感是可靠的。潜伏哨显然已经被杀害了,寺院已经被包围了。
他迅速做出了反应,向跟上来的几个人交代一番,兵分两处,一处做掩护状,一处做突围状。并且指定了路线,准备跳出圈外吸引敌人的火力。
一切安排妥当后,两个战斗小组开始向外运动。
叭——!
一声清脆的枪响撕裂了祁连山寒冷的夜空。
他看清了这声枪响的闪火处,抬手还了一抢。接着,按他预先安排的计策,一个红军伤员大喊吼起来:“团长,有人打枪!”
另一名伤号也喊:“不好,有敌人!被包围了!”
秦基伟则装腔作势地喊:“镇静,慌什么慌!刘连长,你带两个排在这里给我顶住!”
姓刘的伤员应声而答:“二排三排,就地抢占有利地形!”
这场空城计演得有声有色。刘伤号等人跟马家军接上火后,秦基伟又带了几个人,朝包围圈上开了几枪,然后向东一路跑去,边跑边喊,大造声势。
马家军则是将信将疑,疑的是红军的兵力到底有多少,而眼前这股红军要突围,则是确凿无疑了。于是,收拢队伍,纷纷围了过来。
枪声,给寺庙内的伤员带来了骚动。身负重伤的熊厚发侧耳听了听,对何柱成说:“老秦他们正在吸引敌人,我们得赶快撤!”
何柱成看看一锅雪白的稀饭,心疼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一跺脚,骂了句:“狗日的马家军,连口稀饭都不让吃!”
飞起一脚,将锅踢翻,大刀一拔,喊了一声:“走!”二十几个人鱼贯离开了小屋。
山的南面,枪声如豆。好在夜黑路险,马家军的包围部署尚未完成。再加上这些兵平时作战都是骑马,下马上山,在这崎岖小道跟红军捉迷藏,显得十分笨拙。而打游击对于秦基伟等人来说,则是如鱼得水。他们上窜下跳,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交替掩护,不仅使何柱成等人得以脱脸,他们自己最后也撤离了包围圈。
这一仗下来,刚刚成立的游击队又被打散了,秦基伟的身边只剩了三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