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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士其评传 §一 改名明志

高士其最终走上科学文艺的道路,不是偶然的。

高士其自幼爱好文学,是在诗的家庭里诞生成长的。从跨进清华校园开始,他又有机会接触到西方文学,读到了《天方夜谭》、《希腊神话》、《鲁宾孙飘流记》、《金银岛》、《双城记》,以及英国著名诗人雪莱、拜伦、华尔华兹等人的诗集和莎士比亚的剧本。高士其的第一篇英文作品《我的生活》,就得到好评,初显其写作才能,那时高士其才只有17岁。后来,高士其又参加了“万国童子军通讯社”,和英国、美国、德国、法国、前苏联等国的童子军通信,大大锻炼并提高了他的英文写作能力。虽然,当时的高士其选择了生物和化学,毕业后又去美国,为了救国救民毅然选择了细菌学这个冷门,但在高士其的心灵深处,仍然爱好文学,尤其是诗歌。他曾经买来一本《世界诗选》,其中有他最喜欢的中国古代诗人李白、杜甫的诗。后来,高士其在耶鲁大学图书馆翻阅了大量的文学名著,包括塞万提斯等人的作品。在莱茵河畔、法兰克福市访问了歌德故居,买到了一本歌德的名著《浮士德》。可以说,在高士其的血管里,始终都在流着文学的血,只是没有机会让它喷发出来。科学家的博学和文学家的天赋,共同造就了高士其这样一位伟大的科学文艺家,成为中国儿童科学文艺的奠基人与杰出代表。

回国后的高士其,无法实现他科学救国的梦想,却意外地成就了他的文学梦。1935年,高士其因脑炎后遗症,就医于海格路中国红十字会医院。出院后,他就住到李公朴在上海创办的“读书生活社”,也就是后来的“读书生活出版社”的前身。读书生活社出版半月刊《读书生活》,有一座三层楼的房子,高士其就住在二楼。当时,已有相当影响的哲学家艾思奇,正好帮助李公朴主编《读书生活》,高士其由此与艾思奇交上了朋友。从艾思奇那里,高士其读到了鲁迅(1881—1936)的小说集《呐喊》、陈望道(1890—1977)翻译的《共产党宣言》、高尔基(1868—1936)的小说《母亲》等“革命文学”,对中国社会的现状与马克思主义理论有了更深刻的认识,阶级观点与阶级觉悟得到提高,为他今后走上革命道路,成为一名坚强的共产党人,从思想感情上打下了基础。

这一天,高士其从艾思奇送来的许多杂志中,读到了由陈望道先生主编的《太白》半月刊。《太白》创刊号(1934年9月20日创刊)有一个新的栏目——“科学小品”,让高士其眼睛为之一亮。“科学小品”一词是由陈望道先生提出并积极倡导的。在这本创刊号“科学小品”一栏下,发表了克士(周建人)的《白果树》、贾祖璋的《萤火虫》、顾均正的《昨天在那里》和董宇的《半间楼闲话》四篇科学小品,还有柳湜的《论科学小品文》。尤其是《论科学小品文》一文,使高士其对科学小品这一新的文学形式有了深刻的了解。该文写道:

……目前大众需要科学知识,科学要求大众化。而大众实践的生活不许可有长闲的时间去从事科学研究,去读大部头的科学书……他们需要取得一些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的知识,为了他们的现实生活。可是,他们对于系统的知识不是不需要而是无力吸取,这譬如一个苦力需要烟草,但财力只能使他零支地购买,他没有整盒整条的购买力。于是,烟纸店中就有开盒零卖的供给。我们现在也与这相似,大众在现状下接受科学的赐予只能适应这种需要,不然科学大众化就会变为完全无意义的空谈,这里科学就与小品文发生了关联……

小品文如果与科学结婚,不仅小品文吸取了有生命的内容,同时科学也取得了艺术的表达手段,艺术的大众科学作品于是才能诞生。而正是目前中国大众所需求的……

我希望自然科学家和社会科学家与小品作家切实地取得合作,或者索性大家都来尝试地干一下。在题材方面,那是最自由不过的,只要与大众生活密切地保持着关联,无论就自然现象或社会现象中,拣取一小片来描写都可以。真是“从苍蝇之微到宇宙之大”。但它的任务是纠正常识的错误,严正地科学解说,不能歪曲,不能隐蔽。同时,他要放弃科学家的语言,极力采用大众常用的语汇。不要过于森严庄重,要平凡得使大众不觉得,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道理,而是说自己生活周围所熟悉的闲话。还应该加一点幽默,尽量采取各式各样的形式。

这篇关于科学小品文的理论文字,对科学小品的产生渊源、文体特征、读者对象、题材内容、表现形式、语言特色,以及作者队伍等方面,进行了全面的阐述,可以说是一篇“科学小品”的宣言书。高士其反复读着这篇文章,结合阅读四篇科学小品的体会,心中久久不能平静,突然间仿佛找到了心灵家园的感觉。对照这篇文章的要求与所读的四篇范文,高士其想起早些时候写的《三个小水鬼》,自己是把它当作科学通俗文章来写的。现在知道了还有科学小品这一文体形式,觉得内容和风格都像,仿佛也是一篇科学小品,虽然因为写了“水鬼”,有些迷信色彩而受到读者的批评,但还是给高士其以莫大的鼓舞,产生了跃跃欲试的强烈愿望,准备响应文中的号召,拿起笔来创作科学小品。就在这时,李公朴和艾思奇向高士其约稿,让他给《读书生活》写点东西。此时的高士其已经胸有成竹,欣然答应。三天后,高士其写出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篇科学小品——《细菌的衣食住行》,发表在《读书生活》半月刊1935年总第2卷4期上。全文如下:

衣食住行是人生的四件大事,一件也不能缺少。不但人类如此,就是其他生物也何曾能缺少一件,不过没有人类这样讲究罢了。

细菌是极微极小的生物,是生物中的小宝宝。这位小宝宝穿的是什么?吃的是什么?住在哪里?怎样行动?我们倒要见识见识一下。

好呀,请细菌出来给我们看一看呀!

不行,细菌是肉眼看不见的东西,它比我们的眼珠就小了2万倍呀。幸亏260年前荷兰国有一位看门老头子叫做列文虎克先生的把它发现出来。列文虎克先生一生的嗜好就是磨镜头,在他屋子里存放着好几百架自制的显微镜,天天在镜头下观察各种微小东西的形状。有一天,他研究自己的齿垢,忽然看见好些微小的生物在唾液中游来游去,好像鱼在大海中游泳一般。这些微小的生物就是我们现在所要介绍的细菌。自从细菌被发现以后,经过许多科学家辛辛苦苦的研究,现在我们已渐渐知道它的私生活的情况了,但是大众的人们对于细菌不过偶尔闻名而已,很少有见面的机会,至于它的衣食住行更莫名其妙了。

我们起初以为细菌实行裸体运动,一丝不挂,后来一经详细地观察,才晓得它们个个都穿着一层薄薄的衣服,科学的名词叫做荚膜。这种衣服是蜡制的,要把它染成紫色或红色才看得清楚。细菌顶怕热,若将它们抹在玻璃片上放在热气上烘,顷刻间这层蜡衣都化走,露出它们娇嫩的肤体。它们又很爱体面,当它们来到人类或动物的体内游历,或在牛奶瓶中盘桓之时,穿得格外整齐,这层蜡衣显得格外分明。细菌的种族很多,其中以“荚膜杆菌”、“结核杆菌”及“肺炎球菌”三族衣服穿得特别讲究,特别厚,特别容易为我们所认识。

细菌的吃最为奇特而复杂,我们若将它详详细细地分析一下,也可以写成一部食经。在这里不便将它的全部秘密泄露,只略选其大概而已。细菌是贪吃的小孩子,它们一见了可吃的东西便抢着吃,吃个不休,非吃得精光不止。但它们也有吃荤绝对不吃素的,也有吃素绝对不吃荤的,所以我们有动物病菌和植物病菌之分。大多数的细菌都是荤素兼吃。有的细菌荤素都不吃而去吃空气中的氮,或无机化合物如硝酸盐、亚硝酸盐、阿摩尼亚、一氧化碳之类。此外,还有吃铁的铁菌和吃硫磺的硫菌。更有专吃死肉不吃活肉的腐菌和专吃活肉不吃死肉的病菌。麻风的病菌只吃人及猴子的肉,不肯吃别的东西。平常住在水里或土壤里的细菌,到了人或动物的身上就要饿死。然而“结核杆菌”及“鼠疫杆菌”等这些穷凶极恶的病菌就很刁皮,它们在离开人体到了外界之后又能暂吃别的东西以维持生活。在吃的方面,细菌还有一种和人类差不多的脾气,我们不可不知道的,就是太酸的不吃,太咸的不吃,太干的不吃,太淡而无味的也不吃,大凡合人类的胃口也就合它们的胃口。所以人类正在吃得有味的东西,想不到它们也在那里不露声色地偷吃着。

细菌的住是和食连在一起的,吃到哪里就住到哪里,在哪里住就吃哪里的东西。它们吃的范围是这样的广大,它们住的区域也就无止境了。而且它们在不吃的时候也可以随风飘游,它们的子孙便散布于全地球了(别的星球有没有我们还没有法子知道。从前德国有一位科学家特意地坐气球上升天空去拜访空中的细菌,他发现离地面4000米之高还有好些细菌在那里徘徊)。大部分的细菌都是以土壤为归宿,而以粪土中所住的细菌为最多,大约每一克重的粪土住有115000 000个细菌。由土壤而入于水,便以水为家,到了人及动植物身上,便以人及动植物的身体为家。还有一种细菌叫做爱热菌,在温泉里也可以过活。

好多种细菌身上都有一根或多根活泼而轻松的鞭毛。这鞭毛鼓舞起来它们便可以在水中飞奔,“伤寒杆菌”能于一小时之内渡过4毫米长的路程。这一点的路在细菌看来实在远得很,因为它们的身长尚不及2微米,而4毫米却比2微米长2000倍。“霍乱杆菌”飞奔得更快,它们可于一小时之内渡过18厘米长的路程,比它们的身体长9万倍,别的生物都不能跑得这样快。然而细菌若专靠它们自己的鞭毛游动究竟走得不远,它们是喜欢旅行、喜欢搬家的,于是不得不利用别的法子。它们看见苍蝇附在马尾犹能日行千里,老鼠伏在船舱里犹能从欧洲搬到亚洲,它们何不就附在苍蝇和老鼠身上,岂不是也可以游历天下么?于是蚊子苍蝇就做了它们的飞机,臭虫跳蚤就做了它们的火车,鱼蟹蠓蛤就做了它们的轮船,自由自在地到处观光。不仅如此,它们还会骑人,在这个人身上骑一下又跳到别个人身上骑一下。你看,在电车上,在戏院里,在一切公共的场所,这个人吐了一口痰,那个人说话口沫四溅,都是它们旅行的好机会呀。

这篇两千字的作品,高士其写了三天,不是因为才思枯竭,而是此时的高士其,写字已经很不方便,握笔的手总是不停地颤抖。对常人而言,一两秒钟就能写一个字,而对于高士其,写一个字起码要用十几秒钟。这样,他从早到晚,整整一天时间,也写不了一千字。而且,在写作过程中,工作稍一过度,眼球就会不听使唤地往上翻。有一次,还是艾思奇帮忙,用手轻轻按摩高士其的眼皮,才让翻上去的眼球慢慢地翻下来。由此可见,就是这篇短文,高士其付出的劳动与苦痛也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但除了自身伤病的痛苦外,他创作的环境也非常困难。著名文学家周立波先生曾经到高士其的住所看望过他,事后,周立波非常感慨地记录下了当时的印象——高士其的寂寞、忧郁与乐观的心态以及文学的趣味:

我不能够忘记偶然走到他的家里去的那一天下午。

在上海一条名叫“斜桥弄”(love lane)的小小的马路上,一边是圣爱娜舞场,一边是读书生活社。到晚上,读书生活社的门关了,圣爱娜的门开了。圣爱娜的灿烂的灯光照耀着读书生活社的寂寞的楼上。到晚上,乐师们吹奏着舞曲,侍者们不断地打开香槟、啤酒的帽子,舞女们不断地发出高笑、涂着口红的时候,也就是读书生活社的寂寞的楼上寂寞的人工作的时候。只隔一条小小的马路,一边是歌声舞曲,点染着都会的文明;一边是钢笔的沙沙的流动,流溢出人间的思想。一边是逸乐荒淫,享受着“夜”的恩惠的男女狂欢;一边是辛勤苦斗,瞩望着人类的“明天”的博士的劳作。上海是这样一个奇异的地方,常常把许多恰恰相反的物事,摆得这么近,看着使人警觉,也使人遐想。

读书生活社的寂寞的楼上的细菌学博士,就是高士其先生。“怎么,你就住在这里吗?”那天下午走进他的小后楼,我这样问。“是的,这就是我的居室、工作室。”他说。房间陈设很简单,书却还不少。“你懂德文吗?”我看见他的许多英文科学书里夹着一些德文的书。“懂。”“那么,你也读德国的古典文学吗?”我知道高士其先生很富于文学的趣味,“像《浮士德》。”“不大读,不过,《浮士德》我倒有一本,老艾(思奇)借去了。”“你也懂希腊拉丁文吗?”我看见他书架上有希腊拉丁文的字典。“懂一点。”接着我们又扯了一些文学和科学的闲谈。我是一面在他的书架上搜寻文学的书物,一面谈着的。我找到了一本雪莱的诗作全集。“爱雪莱的诗吗?”“在外国的时候,常常读他的诗。”“你喜欢他的哪些诗?”“他的诗都好,他的《西风颂》我特别喜欢。瑰奇,飘逸,对大自然的神力的倾倒,对许多奇异的自然现象观察得深刻……”谈雪莱的诗,他快要谈到他的本行了。高士其先生微笑着,他是一个很有趣味的人。“这本诗借给我看看好吗?”“可以的。”于是他谈到了买书的事,“以前有钱,都买科学书去了。科学书很贵,要不然,我倒可以买几本文学书的。现在不行了,连必要的新的科学参考书也都买不起了……”他谈到这里,没有再说下去。从来没有消失脸上的微笑的高士其先生,现在是带着阴沉的沉默了。他的希望太高吗?一个倾心于科学的人希望买几本科学的新书,这是无理吗?然而谁也不会注意这问题,谁也不会理会高士其先生的这种阴沉的沉默。我也不去理会他,我自己也不能够突破这种知识欲的小小的悲剧。听吧,圣爱娜的乐声起了,这世界也还有快活的人。夜晚已经降临,人间并不尽是高士其先生一样的阴沉的沉默。对于那些有权利享受“夜”的恩惠的男女,我们能说忌妒吗?不,如果没有能力使他们也多少带点阴沉,使他们多少沉默于他们的淫乐,最好不要忌妒。而高士其先生的阴沉的沉默,也就是多余,他大概也感到了这点吧,立即恢复他平常的那种微笑。“再坐一坐。”看见我要走的时候,他这样说。我没有再坐。走到门边,抬头再看看他的房间,这时才看见了他的房间的墙上的唯一的装饰是三个褪了色的绸布做的校徽,清华大学、耶鲁大学、芝加哥大学的校徽并列地贴在他的睡床上面的墙壁上。

走到“斜桥弄”里圣爱娜的耀眼的leon light,已经亮了,我不知不觉地回头看看高士其先生的寓所。我是想看看这象征着现代的浮华的灯光,是不是可以照耀到他的书斋里的那本古老的沉默的希腊文字典。

坐在回家的黄包车上翻开雪莱的诗,特别翻看着高士其先生称赞了一番的《西风颂》,我默默地念着读过不止一遍的下面的诗句:

o, wind, if winter comes, can spring be far behind?

高士其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不论生活的环境与创作条件如何困难,他总是保持着一颗乐观的心,寄希望于未来,正如雪莱的诗中所写的:“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为了表明自己的人生志向,高士其在发表他的第一篇科学小品《细菌的衣食住行》时,毅然署上“高士其”的名字,向世人宣告:“去掉人旁不做官,去掉金旁不要钱。”以后他写科学小品,都署“高士其”这个名字,以至越来越多的人只知道高士其,反而不知道他原来的真实名字了。“思想上的飞跃,使他的工作、他的作品具有显著的人民性的强烈感染力。同情人民,向往革命,知识分子的正义感,使高士其同志和进步人士的交往愈加密切”。从此,“作为儿童科学文艺的作者”,高士其“坚强地走在许多健康人的前面”,“全心全意地把科学知识用比喻、拟人等等方法,写出深入浅出、充满了趣味的故事,就像色、香、味俱佳的食品一样,得到了他所热爱的儿童们的热烈欢迎”。高士其的名字也从此与中国儿童科学文艺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成为中国儿童科学文艺的奠基人与杰出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