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秋,高士其回到了阔别五年的祖国。当轮船离上海港越来越近时,他的心情也越来越不平静。一是想到马上就要回到他魂牵梦绕的祖国了,就特别激动;同时又担心自己如何让父母平静地接受自己的病情。在美国,他不想让父母为自己担心,没有告诉父母自己的病情。虽然在回来的路上,高士其已经想到要给父母一个思想准备时间,曾经轻描淡写地说了一下自己在实验中受了伤,却又解释说没有太大的问题。现在,他马上就要见到日夜思念的亲人了,他该如何面对父母呢?当他看到父母及家人都到码头来迎接他时,他的眼睛湿润了。他突然清醒过来,明白自己应该以一个生活强者的姿态出现在父母面前,给老人以宽慰。
果然不出高士其所料,当父母看到高士其说话、听力、动作都不能像正常人一样自如时,心如刀绞。尤其在一起吃饭时,因为手不停地抖颤,高士其连菜也夹不起来。父母总是一边不停地为他夹菜,一边偷偷地抹泪。看到父母每天都是这样为自己担心操心,高士其实在是于心不忍。在家才两三天,却有度日如年的痛苦感觉。为着不再刺激父母,高士其借口到福州老家看望祖母,离开了上海,希望不在父母身边的日子里,让父母少些担忧。可他哪里知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儿行千里也走不出父母的视线,虽然可以不必天天面对,似乎大家都有了一份难得的安宁,可那份痛、那份爱,始终在父母的心头缠绕……
然而,福州的日子更让高士其心疼。他每天都从报上看到福州各地疫情肆虐的报告:“福州北门疫势猖獗”、“泉州鼠疫盛行”、“长乐疟疾蔓延死亡在400人以上”、“1月厦门天花流行,死亡181人”、“厦市麻疹患者达200余人”、“厦市5月死亡465人”、“厦门殆将为疫菌占领,虎疫情三日死93人”……触目惊心的消息,让高士其想起了姐姐度平的死,想起了大弟、三弟、四弟的死,他们和报上所说的不幸的人们一样,都是被“小魔王”夺去了生命。高士其恨透了“小魔王”,发誓要彻底消灭这些害人的“小魔王”。这样想着,高士其的心中充满了一股战斗的激情,在福州再也待不住了,他要参加消灭“小魔王”的战斗。他想到了清华母校的细菌实验室,他是在那里开始认识“小魔王”的,也只有在那里,才有先进的科研设备,能够让“小魔王”无处藏身。
打定主意,高士其毅然北上。从福州到清华时,适逢清华留美预备学校改为清华大学。老师和同学们见到学成归来的高士其,非常高兴,有说不尽的话语。大家对他的不幸深感同情,却一时又不能帮助他解决实际的工作问题。终于,在一次“欧美同学会”上,高士其结识了一位时在南京中央医院任院长的刘先生。此人很有些来头,除任院长外,还有12个兼职头衔,而且每个职务都有薪水,而高士其什么也没有。刘院长佩服高士其的学识,同情高士其的遭遇,不无动情地对高士其说:“您是我们中国仅有的五个微生物学家之一,非常宝贵。如果您愿意,就到南京中央医院来吧,我聘您为医院检验科主任,怎么样?”有这样的机会,高士其当然非常渴望,便愉快地接受了邀请。
南京中央医院是国民党的一所陆军医院,也是一所大医院,有病床五六百张。有了新的工作,又是他喜爱的检验科,高士其非常满意,工作起来也特别认真。而此时,南京汤山一带,发生了严重的脑炎,深受脑炎折磨的高士其,不期与脑炎病毒再次相遇,犹如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高士其的斗志被激发起来了,他没日没夜地投入了消灭脑炎病毒的战斗。
然而,高士其把一切想得太完美了。随着科研的深入和对周围环境的了解,高士其渐渐感到呼吸的困难。尤其是刘院长的某些言行,让他吃惊,又无法忍受。当高士其目睹发生在身边的一桩桩黑暗肮脏的权钱交易,都与这位刘院长相关时,他彻底失望了。他永远也不会忘记与刘院长的最后一次对话。那天,高士其找到院长,要求为检验科增加一台显微镜,因为已有的那台旧显微镜坏了,不能再使用了。不知道刘院长哪来那么大的火气,对高士其嚷道:“医院哪里有那么多闲钱买显微镜?你就凑合着用吧!医院如商店,是不能做亏本生意的。有很多人向我提意见呀,说我不能拿钱去养活病人,你就好自为之吧!”
高士其明白了,这不是明摆着冲他来的吗?原来想到自己是受刘院长的邀请,才有这份工作的,自己时时处处都在维护着刘院长,即使看到一些不良的行为,高士其也多次以“友情”为重,念着刘院长的“知遇”之恩,不去计较。可这一次,他是为了工作,却得到这样的回报,甚至是侮辱,高士其的脸色马上难看起来,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院长办公室的。想到刘院长宁可把钱用来勾结贪官,灯红酒绿,吃喝挥霍,也不肯为拯救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同胞花一分钱,高士其对这种毫无医德的行为十分痛恨。士可杀不可辱,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为了表示自己与这污浊社会里的贪官污吏们彻底划清界限,他毅然决然地做出决定:辞职。
辞职,对高士其来说,这是一个多么重大而且危险的决定啊!没有了工作,就没有了经济来源,连自己的栖身之地也没有了。但高士其毫不后悔,同时还宣布,他要将自己的名字“高仕錤”改为“高士其”,表示“去掉人旁不做官,去掉金旁不要钱”的志向。
危难之时,多亏有李公朴先生相知相助,让高士其住到了他的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