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提防

整洁

狗屁风暴

佩索阿的箱子

在豪尔赫·埃拉尔德记忆中，罗贝托·波拉尼奥是与他有着最亲密情感接触的作家之一。他与他畅聊过文学，罗贝托很喜欢阿纳格拉玛出版社的书单，这对它的创立者豪尔赫来说意义重大。

“我们出的书，有很多是他喜欢的作家写的，从纳博科夫到佩雷克【1】，从皮格里亚到皮托尔【2】，还包括很多其他的作家。在我和波拉尼奥的工作和私人交往的8年中，我们出了9本还是10本他的书。第一本是《遥远的星辰》，那绝对是一本宝藏小说。《荒野侦探》是他广受赞誉的开始。自此，年轻的拉丁美洲作家开始崇拜他，而年长的前辈们则开始小心提防他。

“然后就是他死后出版的遗作《2666》，那是巨大的成功。过去50年来，西班牙语文学世界最不寻常也是最有趣的现象之一。罗贝托在《荒野侦探》中取得了质的飞跃，即便是一贯反对翻译文学的美国评论家都这么认为。”

如果你必须将波拉尼奥掀起的热潮和拉丁美洲“文学爆炸”比较，你有什么看法呢？

呃，众所周知，“文学爆炸”是好几位高水平作家共同带来的繁荣现象。但波拉尼奥的情况呢，则是更加独立，就像是一个狙击手，从巴塞罗那附近的小城布拉内斯突袭而来，他没有任何在物质上想要获得成功的愿望。他只是想为文学而活，这一切的成功，完全在他的预料之外。

他自己好像本来就想成为一名狙击手……

哈哈。是的，是的，确实是这样。

他是个很有文化素养的人吗？

文化素养？我觉得他是入圣超凡。他对法国文学，特别是法国诗歌有着广泛的了解，这一点在《荒野侦探》中也可以体现。他常读和他同时代作家的作品。这在其他作家中不常见，而且他是充满热情地去读他们，或支持或反对。还有一点不寻常的是，他很少谈论自己的作品。相反，他经常提起别的作家的作品或者他感兴趣的其他话题。

他不谈关于他写的东西。他只是在写。

他写作，读书，看电视。这基本上就是他平常做的事。

作为出版商，你会在出版前和他讨论关于作品的问题吗？

会。但我必须说，他提交书稿时，会从各个方面把稿子整理得非常好，这点其实不太常见。书稿都是电子版，保存在电脑里，他会把稿子整理成纵长狭窄的格式，几乎没有拼写错误，非常整洁，是深思熟虑后完成的。你也知道，我们曾经因为《智利之夜》的命名产生过一点儿分歧，他当时想取名为“狗屁风暴”……我这个人呢，也不算是非常谨小慎微的人，但连我都觉得如此出色的作品可能会因为这个书名惹恼某个类型的读者，我指的是那些假正经的人。因此，我跟他说：“哥们，我认为‘智利之夜’会比较好。”与此同时，胡安·维尧罗也坚决反对“狗屁风暴”这个书名，我当时不知道他也这么反对，于是我俩都劝说他。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罗贝托很固执，也很相信自己的选择。他觉得用这个书名可以一上来就重击皮诺切特一拳，这也是他写这本书的目的。在《荒野侦探》中间的部分，有很多小插曲和小故事，我当时认为去掉四个会比较好。这个问题我们争论了很久，最终达成了和解。他接受去掉两篇，另外两篇，他说“想都别想”。我告诉他，书是他的，这么点“细微差异”不会有任何影响，“无论如何，你的作品都是杰作”。

你觉得你们俩对彼此来说是完美的吗？

我不知道能不能这样说，不管怎样，我们俩之间相处得还是很和谐。我还获得了他的翻译版本授权，也出任了他的经纪人，这点我很高兴。我们很幸运，在德国、法国、意大利等出版了他的作品。

你怎么看待他死后出版的新书？

我觉得有点奇怪。伊格纳西奥·埃切瓦里亚正在研究罗贝托留下的所有资料，根据他的说法，应该是只剩一些短篇故事，一些不完整的小说草稿，不多的诗歌和随笔，都是些意义不大的东西。所以呢，伊格纳西奥负责了他最后一本短篇合集的出版，以及之后问世的《未知大学》，这本书主要收集了波拉尼奥的诗歌。当安德鲁·怀利出人意料地拿出一本名为“帝国游戏”的小说时，我们开始了漫长的谈判，这一过程复杂且微妙，最终我们收购了这本书的版权。在我看来，《帝国游戏》是波拉尼奥还是新手作家时的作品，它并不完美，却也有值得欣赏的地方。换句话说，如果他活着时，给我寄来这本书稿，我有机会读一读的话，我还是会选择出版它的。几天前，我们收到安德鲁·怀利的一封邮件，告诉我们另一本小说已经出版了，就是他在法兰克福书展上给我的那本【3】。据说那本书是《2666》和《荒野侦探》的雏形。呃，这搞得有点像佩索阿的箱子【4】，一个取之不尽的箱子……我也不知道。

你会偶尔和卡罗利娜聊一聊吗？

不会，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和她说过话了。

你觉得罗贝托为什么再也没回过墨西哥？

他不愿意去，也不想去……我不知道他对墨西哥的回忆是否美好。此外，那确实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段流放的经历，也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流放，他也没经历过流放的痛苦。他和他父亲的关系不好。后来，他们有一次在马德里见了面，当时他父亲和他的新婚妻子路过马德里。碰巧我也在马德里的惠灵顿酒店，我给他们推荐了惠灵顿酒店，因为我跟罗贝托常去那里。大约9点，我和妻子拉利·古奔，还有阿尔瓦罗·庞波先离开了，罗贝托和卡罗利娜留在那里，和他父亲一起。那一天，他似乎都不太开心。

他和他母亲很亲近吗？

是的，他很爱他的母亲。而且是他母亲先来加泰罗尼亚的，他们俩一直在一起。

你觉得，在罗贝托生命的最后阶段，谁才是他最亲近的人？

生命的最后阶段的话，那应该是他母亲。他还有个妹妹，好像也住在菲格拉斯，但他俩不怎么往来，没什么感情，不过也算是相处融洽。如果说是朋友的话，我觉得应该是伊格纳西奥·埃切瓦里亚、罗德里戈·弗雷桑、安东尼奥·波尔塔，我们这些人和他走得最近。

他是个很难相处的人吗？

不，不。怎么会？恰恰相反。他可能在智利的时候不是很友善，或者更委婉地说，他对伊莎贝尔·阿连德和斯卡尔梅达这些好像不容侵犯的“圣人”不太友好。其实大部分还算优秀的作家都不抗拒与波拉尼奥做比较。伊莎贝尔·阿连德被他惹得很生气，说罗贝托是个非常讨厌的人，说他不喜欢任何人。这显然不是真的，罗贝托只是反对某些类型的作家而已，这些作家和他没有任何共通之处，不管是文学作品还是写作方式。波拉尼奥其实非常包容，尤其是对待年轻作家。

你最喜欢他的哪本书？

这很难选。他的两部长篇小说《2666》和《荒野侦探》都是大师级的充满野心的作品，也获得巨大的成功；但他也拥有诸如《遥远的星辰》和《智利之夜》这样宝藏级的著作；还有类似以阿根廷作家安东尼奥·德贝内代托为原型的短篇《圣西尼》，讲述了对罗贝托非常重要的那些文学竞赛的故事。虽然这些比赛没有给他带来巨大的利益收入，但确实也算在他经济最困难的时候拉了他一把。

卡罗利娜·洛佩斯从你这儿把罗贝托作品的版权拿走了，你是不是很伤心？

当然，非常伤心。尤其是我觉得她显然不配。我从未和波拉尼奥吵过架，也从未和卡罗利娜·洛佩斯有过争执，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她是怎么了。要么就是她脑子短路了，要么就是有其他人怂恿她。是她单方面决定和负责罗贝托出版工作的伊格纳西奥·埃切瓦里亚，和我及阿纳格拉玛出版社决裂。对我来说，出版罗贝托的作品无疑是非常棒的工作，虽然不容易，甚至可以说很复杂，但也正是这一特质给我带来了极大的欢乐和巨大的失望。就像坐过山车一样。我在一篇文章中也提到过，这份工作就是给予和接受痛苦。给予痛苦是因为你不得不拒绝其中的一些稿子，如果这些稿子是你不认识的作者写的，那么拒绝的痛苦由他来承受，但波拉尼奥是你已经合作过好几本书的作者了，当你决定不再继续的时候，对于我们这些出版商来说，是非常难熬的，当然作者本人也很痛苦。至于接受痛苦，那就是当我们和作者——尤其是那些我们所爱的作者——发生分歧时，而他们决定只听塞壬之歌、震耳欲聋的塞壬之歌。

【1】乔治·佩雷克，法国作家。——译者注

【2】塞尔希奥·皮托尔（1933—2018），墨西哥作家、翻译家、外交官，代表作品有《逃逸的艺术》《阴谋激情》《爱之巡礼》等，2005年获得塞万提斯文学奖。——译者注

【3】指的是《真警察的麻烦》。

【4】佩索阿是葡萄牙诗人、作家，去世后，人们发现了他藏有的著名的箱子，里面装有27 000份文件，都是他以片段形式写成的作品。——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