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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拉尼奥的肖像 11 冒牌遗嘱执行人

库尔特·冯内古特的影响

文学标准的重塑

迷失青春的神话

决斗

帕拉的淘气方式

卡米洛·塞斯托:我的“癖好”

新颖的叙事句法

珍贵的友谊都是一样的,只有朋友才知道他们之间的同情和共鸣能深至何处。1960年出生的加泰罗尼亚评论家伊格纳西奥·埃切瓦里亚留着堂吉诃德式的小胡子,身形也和堂吉诃德类似,喜欢皱着眉,无疑是个西班牙人。根据不同人的说法,他总是被定位为“只评论波拉尼奥作品的评论家”,这有时是在褒奖他,有时却是贬低他。

他本人则不断地否认自己与波拉尼奥之间的友情和亲密,虽然一直都竭尽全力地为波拉尼奥的事奔波,却坚称自己绝不是波拉尼奥官方宣布的遗嘱执行人。

波拉尼奥生前曾提及伊格纳西奥·埃切瓦里亚是他最亲密的朋友之一,如果需要解决作家去世后如何分配作品版权这个问题,还是很有必要认真考虑波拉尼奥的这些话的。

伊格纳西奥是不是和罗贝托的遗孀卡罗利娜·洛佩斯曾断绝过往来?卡罗利娜是不是毫无理由地放弃听从丈夫的意见,单方面决定不再委任伊格纳西奥做自己的文学顾问?并且两人都想冷处理此事。卡罗利娜在2010年12月29日的《先锋报》对其的采访中曾经表达过一些想法。

“波拉尼奥任命了文学作品方面的遗嘱执行人了吗?”记者何塞普·马索特问卡罗利娜·洛佩斯。她回答:“没有,没有。文学作品的遗嘱执行人应该是个法律意义上的角色,罗贝托从没有以书面形式提到过这事。罗贝托知道我不在出版界,所以他跟我说,如果我需要帮助,可以找他的朋友,当时经常在《国家报》发表评论的伊格纳西奥·埃切瓦里亚。这点有《2666》第一版的《本书作者遗产继承人说明》可以证明。我曾经请伊格纳西奥帮助我做一下作品的盘点。在这之前,他出于自己的意愿出版了合集《括号间》,之后又出了《邪恶的秘密》。他对于《2666》这部作品出版的贡献,还要归功于他认识豪尔赫·埃拉尔德。的确,他非常熟悉出版界。说伊格纳西奥是罗贝托遗嘱执行人的那些说法其实都是误解,我想伊格纳西奥本人也已经试图解释很多次了。罗贝托非常清楚如果他身体情况恶化下去,肯定是我和孩子们负责处理他的作品。在他入院的半个月前,莫妮卡·马里斯坦最后一次采访了他,当他被问到‘您最在意谁对您作品的评价’时,他回答说:‘卡罗利娜会看我的书,然后埃拉尔德也会,我其实想要努力忘记他们的意见。’”

埃切瓦里亚即便不是被直接叫作“遗嘱执行人”,也总是在报道中被称作“波拉尼奥的守护者”或者其“作品的代理人”。他从来都没想过这些头衔会从“官方”意义上将自己和好友拴在一起,尽管他似乎越来越不由自主地陷入这场燃烧的斗争焰火中,有时还能维持自己一贯的热情,有时却只能在波拉尼奥离开后的孤单世界里瑟瑟发抖。

卡罗利娜·洛佩斯说伊格纳西奥出版《括号间》是出于他自己的意愿,这其实是在说伊格纳西奥得到波拉尼奥最后一任女友加泰罗尼亚人卡门·佩雷斯·德维加的积极协助。卡门在罗贝托人生最后几年里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而洛佩斯则一直顽固地否认她的存在。

这其实不过是波拉尼奥没有解决的家庭私事,而且对他的作品来说也没什么影响。只是因为我们的作家去世了,两方突然对立了起来,双方都说自己是按照波拉尼奥的意图和愿望在行事,卡罗利娜这边可能是作家明着的说法,而卡门呢,可能是私下的嘱咐。

伊格纳西奥是卡门的好友,他似乎被困在这场遗嘱争夺的纠缠之中。而这看起来却非常讽刺,因为波拉尼奥生前曾试图想要安排好一切。

直至今天,卡罗利娜的朋友们还在否认卡门·佩雷斯·德维加这个人的存在,而和卡门要好的圈子则极力支持她对抗卡罗利娜。

墨西哥作家豪尔赫·博尔皮在与伊格纳西奥·埃切瓦里亚的一次争执中,愤怒地引用了波拉尼奥出版的作品《自由文学》里的一封信,斩钉截铁地否认了卡门·佩雷斯·德维加对波拉尼奥最后几年生活的陪伴。

“我看到的波拉尼奥都是和卡罗利娜在一起的,完全不知道还有其他人的存在。”博尔皮在里卡多·奥斯为纪录片《未来的战役》所进行的采访中说道。

然而,波拉尼奥和埃切瓦里亚之间的友谊还是很坚固的,随着他们在文学方面交流的深入,他们的情感也更加深植于双方共同拥有的热情的性格和敢于冒险的见解。就伊格纳西奥而言,这种特点可能是后天养成的,而罗贝托则更多的是先天自发产生的,虽然本质上来说没什么差别。

如果回到一个不经粉饰、没有批判的文学时代,埃切瓦里亚绝对是原创、扎实且独立发声的代表。他聪明、文雅,文章写得好,分析同时代的作家也有自己的一套,他却不会采取对朋友屈尊的姿态,更别提做用自己的观点来购买权力圈位置这种事儿了,尤其不会屈从于买文章、买奖项、买“必读好书”清单这些乌七八糟的做法。

事实是,这些被称为“权力圈”里的人却一点真正的权力都没有。这点从奥运会对那些有文学偏好和见解的运动员进行思想审查这种荒谬的事就能看出来。

例如,在广为引用的《格兰塔》杂志的清单中,评审会对当下拉丁美洲杰出作家的提名颇有争议,几乎没人能够提出一个标准。

如果不是因为媒体的参与,这事也不会闹大。谁知他们居然拒绝刊载有关一名“小牌”作家的采访,胡乱地以某位未提名的需要宣传的作家作为当天报道的主题,还用些荒谬的理由来为自己辩解。

伊格纳西奥是少数几个质疑他们的人,甚至还质疑了评审团的资质。不过质疑并没有引起任何波澜。伊格纳西奥没有因此丧失威望,没遭雷劈,他的房子也没被纵火,家人们也并没因此遭受文学黑暗时期的诅咒。

伊格纳西奥总是在观点和分析中注入自己的激情。他也为此付出过高昂的代价,比如他2004年曾经被当时拥有旺泉出版社的《国家报》扫地出门。伊格纳西奥说这场事故是“审查制度对其自由言论的侵犯”。

他与以刘易斯·巴塞特斯为首的报纸编辑们之间发生了激烈的争执,起因是埃切瓦里亚对自己最不喜欢的一本书——巴斯克作家贝尔纳多·阿恰加的《风琴师的儿子》的评论,《国家报》的编辑们认为伊格纳西奥的评论太过残酷。

自从被埃切瓦里亚评论后,三个月里这本书完全没有销量,而贝尔纳多·阿恰加也是旺泉出版社的作家。埃切瓦里亚因此被雪藏了三个月,不能在报纸上发表任何言论。之后,他很快就辞职了。

埃切瓦里亚和豪尔赫·博尔皮之间还发生过另一场争论。争论是由2004年4月18日埃切瓦里亚在智利的《民族报》上发表的关于《美洲言论》(塞依斯·巴拉尔出版社)的评论引起的。《美洲言论》一书收集了2003年那次著名的塞维利亚作家聚会上参与者们的文章,而那次聚会也是波拉尼奥最后一次在公众场合亮相,几周后他就离开了人世。埃切瓦里亚的主要观点如下。

所有的人都在那儿,围着大师吱吱乱叫:“是我,是我,老师,到我了吗?”假装自己被选中的样子,似乎连神的力量都想唤醒,用在自己身上。罗贝托在那儿笑着——这些人怎么会没注意到呢?——他们这些,朋友或是敌人,机灵鬼或是蠢蛋,都在说着,“年轻的作家们都将身心卖给了市场”,“文学,尤其是拉丁美洲的文学,是社会的成功”,“我们只在乎成功,在乎金钱,在乎名誉”,“我们必须赶紧卖掉自己的书,不管卖给谁,不然市场就对我们没兴趣了”,“如果需要牺牲掉博尔赫斯,我们也会照做的:我们是胆怯的凶手,是谨慎的凶手”。

这就是让博尔皮生气的一段节选。

博尔皮通过2004年7月在墨西哥杂志《自由文学》西班牙版上的一个专栏发表了题为“驳伊格纳西奥·埃切瓦里亚”的文章。“我们永远都不知道波拉尼奥去塞维利亚参会的真正原因。尽管这件事让埃切瓦里亚很困扰,但对于我们这些作家来说,我们是带着对波拉尼奥的作品和对他本人真诚的崇敬去参会的。至少从我的感觉来说,罗贝托当时跟我们所有人聊得非常愉快。我想说的就是这些。”墨西哥作家这样写道,也就此划清了与埃切瓦里亚的界限,两人的对立一直持续到今天。

我们因为要撰写本书,也因为里卡多·奥斯即将拍摄纪录片《未来的战役ⅱ》,而有机会采访到伊格纳西奥。此时,波拉尼奥的作品早已声名大噪。

应定居在赫罗纳的智利年轻作家豪尔赫·莫拉雷斯的要求,当地的一条街被命名为波拉尼奥大街。揭幕仪式的当天,有很多知名人士出席,其中包括帕蒂·史密斯,她是罗贝托·波拉尼奥作品的铁杆粉丝,之后也成为《国家报》前评论员埃切瓦里亚的好友。我们都知道,埃切瓦里亚还和《荒野侦探》中某章节里一个名为伊尼阿奇·埃切瓦尔内的角色有着很多不谋而合的相似之处,很多人都把这个角色看作埃切瓦里亚的化身。

根据伊格纳西奥的看法,波拉尼奥是先杜撰了伊尼阿奇·埃切瓦尔内与贝拉诺之间的决斗,之后他俩才在巴塞罗那的《通话》的发布会上见了面。他否认波拉尼奥创作伊尼阿奇·埃切瓦尔内这个角色的灵感源自他,虽然他从未成功地脱掉与《荒野侦探》的干系。

是否可以说您是最了解罗贝托·波拉尼奥作品的人?

不、不,当然不是。我认为我还差得很远。有很多比我更了解罗贝托作品的人。现在比以往更多了。研究波拉尼奥的人当中,有很多非常厉害的学者。

到底是学者还是粉丝呢?

两者都是吧。如果想要深入研究,肯定先要成为狂热的粉丝。现在真的有很多对罗贝托作品了如指掌的人,比如卡门【1】、布鲁诺【2】、罗德里戈【3】,他们都比我了解得更加深入。

您觉得读波拉尼奥作品最好的方式是什么?

每次我被问到如何开始读波拉尼奥,怎样才是读他作品最好的方式这些问题时,我都会先建议大家去读《荒野侦探》。这本小说魅力无穷,尤其是故事的开端,如果这本都没法吸引你,那应该也别无其他作品了。另一个不错的方式是先读些他的短篇故事,但是读短篇故事很难不与他的其他作品联系起来,而且其中的个人色彩也少了些。所以我还是坚持将《荒野侦探》作为开端,它更吸引读者。此外,这本书与罗贝托的个人经历也息息相关。对年轻人来说,是本不错的入门读物。

您也是这样爱上波拉尼奥的作品吗?

不,我读的第一本书是《遥远的星辰》。我也很喜欢这本,但我不得不承认,对它我没那么着迷。我喜欢它,我从这本书中看到了作者受到博尔赫斯的影响,我读它的时候就像我在完成我的工作,为了写评论。之后我又读了《美洲纳粹文学》,这本也不错,但我看到的还是作者在博尔赫斯的影子里写作,看到了他对文学失望的讽刺。实际上,我是晚些时候才发觉到波拉尼奥自己的印记,直到读到《荒野侦探》时,我才意识到他确实是位不凡的作家。

博尔赫斯对波拉尼奥来说是神一般的存在,是这样吗?

是的。我认为博尔赫斯是对他影响最深的人之一。也许有很多其他人曾影响他,有的很重要,有的则没那么深刻。我经常说还有位作家对他的影响很大,虽然他的名字不常被提及:库尔特·冯内古特。特别是当你读完波拉尼奥再去读冯内古特时,你就会发现这种影响是显而易见的。波拉尼奥是位很强势的读者,他的身边总是回荡着很多的声音。但他本人承认的给他的文学创作奠定基调的只有博尔赫斯。假设你去读《美洲纳粹文学》,你既能看到《恶棍列传》的影子,又能看到博尔赫斯和比奥伊·卡萨雷斯共同创作的《布斯托斯多梅克纪事》的一些特点。这些书里的笑点也是波拉尼奥文字里所具有的风格。

如果说博尔赫斯是波拉尼奥的神,是不是说他采用的是一种与标准背道而驰的写作方式?我不知道波拉尼奥多大程度上依靠着他所捍卫的作家、同行者和同行们来营生?

我想,波拉尼奥从未想象过在他死后人们会一致拥戴他。不管曾经多么地自大,他也从未有过这种意识,当然,我也不觉得他真的很自大,总之他从未想过自己会站到这么中心的位置,尤其是在《2666》出版后。我其实觉得罗贝托从一开始,从他的作品出版前,甚至从他出名之前,就像每一位伟大的作家一样,已经在文学地图上投射出了属于自己的位置。而就像所有伟大的作家一样,他之后也会对自己的标准稍做改变。不仅是因为他要将自己定位成一位权威的作家,也是为了给自己留有更多的余地。我认为每个尽职尽责的作家都在某种程度上做到了这一点。此外,罗贝托的写作方式也受到他在墨西哥作为先锋派诗人创作时的影响:既极具讽刺性,也不乏亲和力。是现如今已经不再使用的同谋和敌对态度并存的写作方式。罗贝托的魅力之一,就是他重燃了一种至高主义的态度,既表现在他的喜好上,同时又能从他的憎恶上看出,而这些憎恶之前通常只蛰伏在我们文化特色的礼貌的外皮之下。他非常清楚自己支持什么反对什么,非常的先锋派,这一风格之后很大程度上转移到他的叙事文学中:并不是非常地激进好斗,却充满了他自己作为大众作家的态度。你必须想到他为公众写作的态度实际上仅仅只在四五年间形成的,并没有很长的时间。他一直被淹没在文学圈里,几乎无人知晓,直到1997—1998年。这也是《括号间》这本书的魅力所在,它收录了波拉尼奥在媒体上发表的文章。在文学圈里,他一开始似乎是隐形的,而你却能发现他如何在逐步发展自己喜爱和擅长的策略。我敢肯定,他绝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如此成功。

您和波拉尼奥会经常讨论这些给他带来重大影响的作家吗?比如说,您两位会就里卡多·皮格利亚或者塞萨尔·埃拉交流彼此的观点吗?

说实话,不太会。我必须要承认我记忆力非常差,所以很可能我现在跟你聊的这些是我自己假想出来的。实际上,我跟罗贝托并不太聊文学。我们只是偶尔地不可避免时才聊到这块,但也是其中不相关的事儿。我完全没印象和他聊过你说的这些作家,除了个别我们俩都非常欣赏的才会偶尔提及。

您和波拉尼奥都喜欢的作家是?

罗德里戈·弗雷桑、罗德里戈·雷伊·罗莎,我们曾见过他们。但我不记得我和罗贝托聊过皮格利亚,或者塞萨尔·埃拉,我们甚至都没聊过恩里克·比拉-马塔斯。

您是否同意现实以下主义真的对波拉尼奥作品产生影响?

让我想想啊,影响……我其实想说的是,是他年轻时创作诗歌的积极性帮助他构建了一个神话。一个关于他自己的神话,关于他青春的神话。波拉尼奥作品的中心就是有关他迷失的、勇敢的、坚定的、与文学无法割舍的青春的神话。也真是这样的神话造就了波拉尼奥,滋养了他的文学。从这个意义上说,现实以下主义的作用还是很重要的,因为罗贝托作品中散发的浪漫主义都和他对自己荒蛮青春的记忆有关。这对他故事中心的构建起到决定性的作用,而他的叙事也变成他青春伤感的延续。他将墨西哥和自己在墨西哥度过的年少时光变成了一种个人的神话,在此基础上开始搭建自己的文学之塔。作为一名诗人,我认为他还有段经历也有着同样重要的意义,那就是早期作为先锋派诗人,之后渐渐偏离这条路,转变成会带着伤感的情绪反思先锋派,尤其是反思先锋派所作所为的诗人。我想着这应该是文学运动带来的影响,两次世界大战之间诞生的以诗人波德莱尔与兰波为鼻祖的先锋运动的延续,深深地印刻在了罗贝托的作品里。

从另一个方面来说,现实以下主义从未建立自己的审美价值,是吗?

不是这样的。它是一种态度。在拉丁美洲这块土地上,现实以下主义就像是先锋派的绝唱,和在西班牙一样,先锋派在这里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阶段。

您是怎么认识罗贝托的呢?

我是在《通话》这本书的发布会上认识他的。豪尔赫·埃拉尔德介绍我们认识,因为豪尔赫很喜欢我的书评,所以决定把我引荐给罗贝托。我当时是和伊格纳西奥·马丁内斯·德·皮松【4】一起去的,在那里认识了罗贝托。

你们很快就给彼此留下了好印象吗?

是的。活动结束后,我们一起吃了晚饭,那天晚上,他告诉我他有一部小说快要写完了,我是里面的一个角色。他说他要把我出场的部分发给我,让我看看我在里面是什么样的,之后他也确实这么做了。所以我才读到了经典的决斗场景。我告诉他即使没有读过小说的其他部分,我也觉得很像是在胡闹,直到现在我仍然这么认为。那个决斗的场景完全融不进《荒野侦探》的故事里。

为什么呢?

因为它太荒谬了,在一部荒谬和离奇并不是主题的小说里,它显得太诡异了。

您跟罗贝托说出您的想法时,他是怎么回应的呢?

他大笑起来,尤其是听到我说一些负面评价时。他对我的称赞反倒提出质疑,而对我的批评,则表示非常喜欢,这和所有的作家一样。我想我之所以激起罗贝托的共鸣是因为我身上也有和他的神话中一样的特质:勇气。这是他作品中最常体现出来的东西。在他看来,成为文学评论家,公开表达自己批评的态度是非常勇敢的。我常常想我们之间的惺惺相惜绝对和我的工作需要的这份勇气相关。他很快能从我的态度上找到共鸣。所以,每次当我因为自己的一些观点陷入麻烦时,他总是在那儿笑着支持我。他很勇敢。而且越来越勇敢。我认为罗贝托在公众场合的现身呈现一种很明显的变化趋势。如果你去看一看他生命最后两年里接受的采访,你会发现他的讲话越来越残酷,甚至粗暴,这是因为他不认为自己会因此失去什么。从某种意义上说,他越来越靠近尼卡诺尔·帕拉的说话方式,看似不太连贯,却涉及每个人。我想他是在模仿帕拉,但这只是我的猜测。他作为作家在大众面前处于中心位置,让他有点骑虎难下,因为他始终把自己看作一个孤立的个体,一个匿名的作家而已。如果他感受到了他开始走向众心捧月的位置,我想他会以自己夸张或淘气的方式来面对这一切。诸如《后博尔赫斯文学的漂流》《克苏鲁神话》,还有没出版的最后一篇写给大众的文章《是塞维利亚杀了我》其实就体现出了他面对众人的说话方式。

这是不是否认了那些说他之所以这样讲话是因为快要死了的说法?

首先,他并不清楚自己是否就要死了,而且他比我们这些没有患病的人似乎更懂得怎样适应生活。我们不能忘了,他决定推迟进行能帮他保命的肝脏移植手术,其实相当于自杀。我的意思是,如果罗贝托准时接受手术,虽然手术存在很多风险,但如果结果好的话,也算是个明智之举,至少他会变成一个有着脆弱生命的罗贝托——其实他已经很脆弱了,但起码生命能够延续一些日子。他所困扰的并不是即将来临的死亡。与我们这些人相比,死亡离他更近一些,但是并不是说他明天或者后天或者不知道哪一天就会死了。我们所有的朋友都为他的离开感到震惊,因为他没有给我们一种气若游丝的感觉,他直到生命的尽头都还在打造着他那激动人心的错综复杂、雄心勃勃的作品,真的没人想到他甚至没来得及完成它就走了。

我告诉他卡米洛·塞斯托【5】的移植手术非常成功之后,他笑了起来……他在寄给我的信中还写道:“放了我吧,肝脏之神,希望有天我也能像卡米洛那样,卡米洛也算是我的‘癖好’之一”。

卡门(佩雷斯·德维加)比我更了解这一点,我认为他抗拒手术,是因为肝脏移植确实有一定的失败率,甚至可能带来死亡或者瘫痪。所以,决定何时开始这场可能把自己变成残废或者直接致死的赌博确实很艰难,即便你知道这也可能成为你的救赎,还是会不自觉地想要延期。罗贝托推迟手术相当于自杀。之后的事你也知道,英年早逝似乎还美化了年轻艺术家的形象。我们身边有很多这样的例子。你还是能听到某些人说:罗贝托作品散发的光芒因为他的早逝和他的荒蛮的青春而更加耀眼。如果波拉尼奥真的活到了80岁,他会像所有的作家一样,看到自己这颗明星的陨落。这么想当然也是合情合理的。但是以死亡换来绚烂,代价太高了。罗贝托一脚都踩进了坟墓却还在拼命写作,这还有什么好被指责的?这就是他写作的条件。有些人因为饥饿写作,有些则因为名望写作。他却只是想完成自己还未完成的作品。这不是他想要出的牌,只是被分到了这张牌而已。

您最欣赏罗贝托什么呢?

太多了。现在谈这些有点难,但他激起了我内心某种巨大的共鸣。他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和他在一起,你会一直笑不停。罗贝托就像是我的开心果一样。我不得不遗憾地说,我和罗贝托的友谊相对没那么长时间。我们很亲密,但我并没有见过他太多次。他住在布拉内斯,最近几年,因为他必须常常到巴塞罗那看医生,我才有更多的机会见到他。我专门去布拉内斯看他,一年最多四五次。回想起来,这让我有些难过,因为其实每次见他都是非常有趣的经历。我从来没觉得罗贝托会离开我,所以我并没有那么贪婪地想要亲近他。罗贝托喜欢打电话,我却有些讨厌这种方式。有时候我在自己的桌子上工作,罗贝托的电话进来了,我知道他至少会跟我聊一个小时,所以我经常不接,因此也错过了很多和他通话的机会。我自己甚至没有察觉到这点。我跟他的友谊就像我想象的那样。我并没有觉得因为他会出名或变成大作家我就应该跟他多些接触。我必须得说,其实我已经重复很多次了,随着时间的流逝,尤其是在罗贝托死后,我也和所有人一样,逐渐感受到了他的伟大之处。比如《荒野侦探》这本小说,当你反复读它的时候,我最近又重读了,你会发现它总会有新的东西给你,出版以来它的影响就越来越大。最初我评价它是部出色的作品时,我几乎没有预见到它会起到如此关键的作用,带来如此巨大的影响力,也没有想到它的背后是一位如此伟大的作家。我和他作为朋友相处时,并没有感到自己是和一位伟大的作家在一起。我当然认为他很优秀,但对待他时,我并没有如今我们这些人所持的那份激动之心。我自己本身也并不喜欢盲目地崇拜谁,所以对和他相处也并不十分贪婪。我从来没想过我要多见见罗贝托,这样以后我就有更多关于他的事可以讲述。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也从未后悔过。

您读《2666》时有什么想法吗?

我被震惊了。我去年又重读了《荒野侦探》,也再一次被震惊。我对《荒野侦探》印象深刻,但就像我说的,这本书总会给你带来新的东西。但真正击中我,以至于我都不知道该跟谁诉说感受的其实是《2666》。回想起来,《2666》的力量其实在波拉尼奥早些时候的作品中就已呈现。但最终你在《2666》中看到了这种力量的爆发。那时,我才意识到(虽然有些晚了)一位出色的作家已经死了。

然后很不幸地,有一天罗贝托死了,您成了他遗作的执行人……

是的,但其实我对此不应当承担任何责任。实际上,卡罗利娜·洛佩斯本人也告诉我,罗贝托让她咨询我出版方面的事宜。这与任命遗嘱执行人没什么关系,何况,遗嘱执行人是必须经过公证和相关法律程序才能任命的。所以,卡罗利娜只是听了罗贝托的建议,来向我咨询。当她发现我不能给她提供帮助的时候,就不再来找我了。对于媒体所传的有关我是波拉尼奥遗嘱执行人的这件事其实应该是卡罗利娜的责任,而不是我的。因为我对于说出来要负责任的话总是非常谨慎,我也从未觉得自己真的是罗贝托的遗嘱执行人。我想很多人之所以会有这种想法,是因为他们想表达对我的信任。罗贝托去世后,我确实认为应该立马把他分散在各个媒体的作品收集成册,所以我向卡罗利娜建议出版《括号间》。她当时对此是表示怀疑的,但后来还是同意了,今天看来这个决定是对的。我总觉得当罗贝托和他的作品开始拥有自己的一方天地时,《括号间》就像一张导览图,虽然这张图有些失真——这我已经和罗德里戈·弗雷桑谈论了很多次——因为这部作品里的文章都并非成系列的,有着不同的调性。不过这没关系,这本书能让你对接下来要读的波拉尼奥的作品有一定了解。而且我们不能忽略的是波拉尼奥对拉丁美洲文学标准重塑所带来的的影响。

当您朋友把您带进了这个信任测试时,您是怎样的感觉?当您发现罗贝托的遗孀不再信任您时,您是怎样想的?

卡罗利娜跟我说罗贝托推荐她来咨询我时,我受宠若惊,虽然我本不该过度解读这一切。我认为罗贝托之所以这么做,不仅是因为他信任我,当然,他对我的信任与对其他文学友人的信任没有什么差别,因为他知道我在出版界工作,了解这个领域,而且我和他那位经验丰富的编辑豪尔赫·埃拉尔德相处很融洽……我想这些可能是他认为我比其他的朋友更合适的原因,如果单从文学品味或是阅读文章的原则来说,他们不会比我差,甚至可能比我更合适。只能说这是个技术性的决定,仅此而已。当然,我很高兴能承接这个任务,但我并不因此骄傲不已。我们开始出版《括号间》,后来又出版了《2666》和《邪恶的秘密》,我记得最初卡罗利娜和很多其他人一样,觉得没人会对这些作品感兴趣,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做这些麻烦的工作。当时对已经稍有名气的已故罗贝托的作品是否值得出版有很多质疑的声音。他们没有预料到这些遗留的材料会受到这么大的关注,我也没想到。这个执行人的工作,我没能做很长时间,卡罗利娜撤回她的信任时,我也接受了,虽然不太高兴,但也觉得解放了不少,因为那时候罗贝托现象已经开始风靡了。一整天的时间都用在回答各种有关波拉尼奥的问题和做有关波拉尼奥的决定上,活得像他的“遗孀”一样,这也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不过,您和卡罗利娜之间发生了矛盾,是吗?她出现的场合,就没有您。您出现的地方,就没有她……

这个,我觉得您应该问问她。不管怎么样,都是她单方面做出的决定。她不再信任我,可能是她个人的原因吧,她应该承认这点,这也没什么。我很理解卡罗利娜要管理所有这些她并没预料到的事情而背负的重担,我确实能理解。罗贝托这样的作家,管理他的遗作确实是挺重的负担。

作为评论家,您是怎么看待波拉尼奥死后的地位和名望的?

我想这都是《2666》出版后才有的。这本书因为出版顺序的问题,成了波拉尼奥作品大楼的最后一块砖。大楼也就这样建成了。我们可以再为这栋楼添加些内饰、绿植等装饰元素,但罗贝托其他的任何作品在我看来都不能重新定义这栋楼的风格。无论如何,这部作品可以帮助你更深刻地理解波拉尼奥,每个人的想法可能有些细微的差别,但作家的风格已经摆在那儿了。如果罗贝托没有其他的作品发表,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如今,我们有他的诗歌、叙事片段,还有些老到甚至被人遗忘的小说可以出版,尤其是他的日记和信件,我是第一个可以贪婪地读到这些材料的人,尽情地享受着,还能根据自己的评鉴品位进行编辑。不过我不认为谁能够假装《2666》以后的作品还能改变什么。游戏已经结束了。因为那些已经发表的作品,在波拉尼奥大楼的空间已经确立好了。

我不知道波拉尼奥的时间是从哪儿来的,但是他的信件确实有很多……

是的。我保证这会引起轰动。想要把这些信件收集整理起来,再以文集的形式出版其实是挺难的事,即便这中间不涉及一些私人的问题。这些信件的主人也是信件版权的所有者。所以我们很难判断信件到底该怎么处理。不过时间最终会解决一切问题的。我们不该着急,我刚才也讲了,罗贝托的大楼已经建好了,所以这些材料也只能为将来他的传记或者之后撰写的评论提供素材,晚个二三十年再读这些信也不会改变什么。

您计划要出的关于波拉尼奥的书要写些什么呢?

现在我还没想好。这是我对一位编辑朋友的承诺,当时我真的很难拒绝他。我当然也有这种想法,却不知道具体该写些什么。我写的不应该是一部个人传记,因为我不是传记作家,没有写传记的技能,也没什么时间,而且另一方面,我也不认为现在是给罗贝托写传记的合适时间,毕竟还有这么多难以逾越的障碍。然而,这也必须得是一本真正的传记,可以让读者看到他所有的信件和日记,看到他留下的所有遗言。一本读不到这些材料的传记只会一时阅览而不长久。因此,如果有神或者波拉尼奥的护佑,我能潜心做些属于自己的不同的事,我一定会做的,我会将自己满腔的胸臆直抒出来。

当您受迭戈·波塔莱斯大学的邀请去做演讲时,您感觉如何?您喜欢谈论波拉尼奥吗?

是啊,我很喜欢谈论有关波拉尼奥的事,虽然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像只鹦鹉。我自己忍不住,这样做不太好看,但是每次我一开口,我就有些停不下来,我真的非常喜欢谈论波拉尼奥,因为和谈论别的话题不同,它总能引起更多的共鸣。他是一个受大家欢迎的作家,所以大家都喜欢听有关他的事。不过最近想谈些波拉尼奥的新鲜事越来越难了。不过没关系,我就像只鹦鹉,有很多事情可以重复说,因为围绕着罗贝托的各种传说里也一直会有错误,会有善意的谎言,会有误解,我们这些人花些功夫去指出和纠正也不是坏事。

您对于罗贝托·波拉尼奥所带来的文学新标准又是怎样的看法呢?

这个吗,《荒野侦探》出版以来,罗贝托的重要性主要体现在他是“大爆炸”后第一个创建新的写作范式的作家,并以此绘制出了自己的地图。无论是他的文学作品,还是他的公众形象都能制造出某种隐藏的东西,令人期待的东西,没人能猜中的东西。尽管在文学“大爆炸”和波拉尼奥中间的过渡时期还有很多有着个人风格的伟大作家,比如智利的佩德罗·勒梅贝尔和阿根廷的塞萨尔·埃拉和罗多尔福·福格威尔,他们都是在写作风格上非常清晰明确并且很会构建自己公众形象的作家,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还保有人们理解的拉美“大爆炸”作家的风格。突然间,罗贝托·波拉尼奥,以他的浪漫主义,他天生的流亡、漂泊无根的特征,以折中欧洲、拉丁美洲、北美洲和西班牙文学的方式,创造了一种新的语言,一种新颖的叙事句法。并不是因为他比其他作家更优秀,而是突然地,他就以这样的风格固定在大家的视野里。在罗贝托·波拉尼奥以后,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还有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的公众形象渐渐过时。

【1】指波拉尼奥的最后一任女友。

【2】即布鲁诺·蒙塔内。

【3】罗德里戈·弗雷桑,阿根廷作家。

【4】萨拉戈萨作家,1960年出生,著有《女性的时间》《埋葬死者》《龙的温柔》等。——译者注

【5】西班牙歌手。——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