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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拉尼奥的肖像 15 最后的日子

他注入了很多的幽默。旁观着这个神话

像阿图罗·贝拉诺一样魅力十足

我所谓的欠我的晚餐

被困在布拉内斯的植物园里

你觉得他是凶手吗?

既朴素又骄奢

圣周总是有很多事故

巨人的战斗

平静,镇定,优雅

作品-人

罗贝托死了

“他注入了很多的幽默。旁观着这个神话。”加泰罗尼亚人卡门·佩雷斯·德维加在一封邮件中写道。她是罗贝托·波拉尼奥的最后一任女友,是生命最后六年一直陪伴他左右的挚爱。

卡门毫无疑问是位美女,是我们的作家一生中不可或缺的见证人,也是无法避之不谈的主角,正如伊格纳西奥·埃切瓦里亚所说,她是最了解罗贝托作品的人之一。

除此之外,她也是有关波拉尼奥生平的一个禁忌话题,犹如幽灵般的存在,有些人甚至否认有她这个人,只因为她给波拉尼奥的遗孀、合法遗产继承人卡罗利娜·洛佩斯带来了巨大的烦恼。

你很难从卡门的口中,至少很难从任何可以出版的笔记或者书本中来了解她和波拉尼奥的遗孀卡罗利娜之间发生的各种事情。

洛佩斯(他们应该是事实离婚,虽然没有走官方程序)对这个陪伴她丈夫最后时光的女人充满了仇恨。而卡门围绕波拉尼奥私人生活和职业生涯所做的决定也几乎达到病态程度。

卡罗利娜和卡门双方只对一件事上的态度保持一致,那就是在记者提问时表现出质疑和担忧。沉默似乎总是比那些未说出口的话语表达了更多的含义。

因为想要隐藏“真相”(好似复杂的人物关系中存在一个真相,无法想象在罗贝托·波拉尼奥复杂的感情生活中到底有多少真相),2003年7月波拉尼奥去世后,你几乎不可能看不到围绕洛佩斯和佩雷斯·德维加两人的各种消息和各种声音,这两位年轻、有活力、坚强又脆弱的女性同时陷入不公正的泥潭中,只有时间,唯有时间才能平复一切。

在这场争议中不乏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在罗贝托的新书中所有提到卡门的部分都被删除了,而其实收录在《无法忍受的高乔人》里的《阿尔瓦罗·罗赛洛的旅行》就是献给卡门的。然而,人们常常忘记,就因为这样,作者的权利和收益也受到了伤害。

英年早逝的作家的至亲们总是会遭受极大的痛苦。卡罗利娜失去了丈夫,孩子们失去了能陪伴他们长大成人的父亲,卡门也失去了她所爱并且爱她的男人。

不过,双方仍会不停地跳脚,相互挑衅。然而最后总是卡罗利娜·洛佩斯取胜,因为她是波拉尼奥遗作的唯一合法执行人,她坚信那是罗贝托是为自己最爱的孩子劳塔罗和亚历珊卓留下的生活保障。

卡罗利娜的朋友们都否认卡门的存在,而与卡门交好的人也把洛佩斯拉入了黑名单。

2011年在赫罗纳举行了波拉尼奥大街的揭幕仪式,卡门和伊格纳西奥·埃切瓦里亚(他也是佩雷斯·德维加的密友)参加了,而洛佩斯因为孩子们还太小,所以没有出席。

整件事有点无聊,和欣赏波拉尼奥的作品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而真正重要的只有作品而已。这些都是家事,只有被卷入其中的相关人员才会感兴趣,其中的细节确实揭示了一个非常普遍的现象:当人们发生争执的对象引起公众关注时,就会不断涌现更多会引起争执的琐事,毕竟管理波拉尼奥作品也是可盈利的产业。

发生这样的情况,我们的作家肯定也没预料到。罗贝托从未想过(可能也不愿看到)他的遗作和他的公众形象会带来这么大的影响。

有传言说,陪伴罗贝托经历贫穷和无名时代的卡罗利娜在布拉内斯的市政厅多次用波拉尼奥的作品的版权费支付家庭开支,她还听从文学经纪人安德鲁·怀利的意见撰写与罗贝托·波拉尼奥有关的回忆录。

这样的一本书,由唯一一位能直接接触到我们知名作家遗留稿件的人来写,毫无疑问会产生深远的影响。

另一方面,卡门·佩雷斯·德维加还未决定将她的故事讲述出来,帮助成千上万的波拉尼奥的狂热读者了解更多关于作家的事情。如果随着时间的流逝,失去爱人的痛苦能逐渐减弱,也许她会用自己的声音叙述自己的宝贵经历。

贡萨洛·迈埃尔在为智利期刊《事件》撰写的报道中提及:2002年底,也就是波拉尼奥因为不可逆的肝衰竭死亡的前一年,他把他当时的女朋友卡门带来,介绍我们认识。对于在智利熟悉他的圈子来说,这绝对不算是段地下关系。更不是一个秘密或者什么禁忌话题。实际上,2003年4月28日,罗贝托·波拉尼奥最后一个生日,在和朋友们的聚会上,陪伴他的就是卡门,而不是卡罗利娜·洛佩斯——他的妻子和他两个孩子的母亲。

正如阿根廷歌手利托·内比亚的那首歌所唱,“历史是由获胜者来编写,这也意味着一定有另一个版本的历史”。(此处引用,也是因为波拉尼奥没法不折服于通俗音乐,尤其是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在后文的叙述里,我们还会提到)

接下来是我们在巴塞罗那兰布拉大道对卡门进行的采访。你会发现,她无疑是位迷人的女性,拥有超乎寻常的才智和敏感度,她讲述了属于她那个版本的历史。波拉尼奥的最后一夜是在与时间赛跑的汽车里进行的一场冒险,是她用尽全力试图挽救她所爱的男人的过程,虽然结果是徒劳一场。

在谈话中,一个男孩还偷走了我们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另外一次,在我和卡门·佩雷斯·德维加的会面中,我们还目睹一场轿车和摩托车相撞的事故,轿车司机不幸身亡。“这是波拉尼奥发出的信号。”我俩都这么说,难以免俗,就像波拉尼奥喜欢的那样。

卡门,您觉得罗贝托是怎样的人?

他很温柔,但也确实很复杂。我从来没有考虑过如何去定义罗贝托是怎样的人。真的,我没怎么想过这个问题。我的意思是,我也时不时地会考虑,但不到常常去想的地步。我也不知道他具体哪方面吸引我……他是个极其聪慧的人,很忠诚,又看重朋友间的友情和彼此间的尊重。他对我来说是老师,有时甚至算是严格的老师。但我想如果他在学校教书的话,应该是个好老师,就像他母亲一样。从他身上,我学到了很多东西,我一直说他是能让我对自己充满信心的人。罗贝托具有领导者的气质,所以他总是坚持强调自己的理论,想说服他或者让他改变不是件容易的事。我总是说,我遇到他时,罗贝托已经有些上了年纪,身体也不好。当然,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性格也逐渐变得柔和,尽管从本质上来说,他还是很难认同道理掌握在别人手中。最近,他倒是会说:“好吧,好吧,你有道理……”(笑)这于他而言,可是意义非凡。

所以就像大家所说,他是比较强势的人,对吗?

可以这么说吧。我认为他首先是个魅力十足的人,有种你无法定义的神秘感。他的文学之所以被大家喜欢是因为他的魅力体现在他故事的主角身上,比如贝拉诺,当然也体现在一些别的角色上,男男女女都爱这些角色。

他是那类需要成为一群人的关注焦点的人吗?

这个要看情况。我想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虚荣的一面,我们都喜欢在某个时刻某个地方成为焦点或者中心。我不认为自己是个虚荣的人,但我昨天给你提的那个例子(指的是赫罗纳罗贝托·波拉尼奥大街的揭幕仪式,帕蒂·史密斯、伊格纳西奥·埃切瓦里亚、豪尔赫·埃拉尔德及波拉尼奥的妹妹玛丽亚·萨落梅·波拉尼奥都参加了活动),当大家都说“卡门,让卡门也来”,我的虚荣心自然会得到满足。关键是你自己要会处理这个问题,而不是让虚荣心控制你……

罗贝托会处理吗?

当然,他会。有时候他会过于激动和兴奋,因为,就像我之前说的,他有领导者的气质,他也从不否认这点。而且罗贝托从不欺骗任何人,当然这不包括他文学创作里的文字游戏。

昨天有人告诉我,波拉尼奥已经不再是现实生活中的人,他变成了故事里的角色……

我认为我们其实都已经变成了某个故事中的角色。罗贝托去世后,我最先想到的事情,就包括他的作品会继续和我们在一起,罗贝托身边的人都会变成他所创作的角色。我现在也是这么想的。罗贝托的好友、《侧边》杂志的主编、已逝的米哈利·德斯,写了一篇很棒的关于罗贝托去世的评论,在文章里,他也跟我说了类似的话【1】。你那天问我,罗贝托是否曾经出去旅行,我可以回答你:“有过,罗贝托旅行过,问题是他总是放大一切,因为他就是这么看世界的……”

什么意思?

就像他说自己是个好厨师一样。可能他还能算个厨师,有的菜他做得好,有的做得不好,有的做得很一般,但他坚信自己是位大厨。他母亲也是这样。他有种表达自己的方式,试图想要说服你,用夸张的方法,放大一切。而且他还会跟你玩游戏。罗贝托是个很好的演员。很多时候,他真的会让你相信一些事情,然后第二天告诉你:“你这个傻姑娘,你真的相信了?”他很爱玩,很调皮,是一个在作品里和在生活中都享受一切的人。就好像小朋友一样,他们通过游戏创造自己。他总是很幼稚,很青春,我是在褒义层面上使用这两个词的。他的文学作品有很多自传的成分,但是他并不是在讲述现实,而是让他讲述的一切变成可信的现实。让别人相信你的最好方法就是把你的故事变成文学作品,将虚构和幻想加入你的叙事中。

您是怎么认识他的?

我是在火车上认识他的。我从萨劳特斯上车,而他是在潘普洛纳上车的。我是通过一位一起喝咖啡的女士认识他的,这位女士也是我在车上刚认识没多久的,就像之后罗贝托说的,我们女人能在10分钟内变成朋友。那位女士当时跟我讲述她的生活,我想我应该没跟她说太多关于我的事,毕竟我的故事没她的有意思。她很有教养,也读过很多书。喝完咖啡后,我回了我车厢,她也回了她的,大概是在我前面两三节车厢。我当时跟她说我头有些痛,她让我好些了之后去找她。一两个小时后,大概吧,我也记不清了,我就去找她了,我到的时候,她正在和罗贝托说话。她书读得很多,所以她认识波拉尼奥。于是她给我介绍了他。那是1977年8月。就是在那节车厢里,罗贝托告诉我他正开始修改《荒野侦探》。然后我记得那位特别的女士,好像叫希莉娅或者赛希莉娅,问我是否认识罗贝托,我回答说不认识。我自认为自己书读得还挺多的,但不得不承认我当时还没读过波拉尼奥。那位女士在雷乌斯下的车,她在那里有套公寓,去那里度几天的假,所以车上就只剩我和罗贝托了。我开始想:这个人文化和才华都在我之上,我该怎么办?他们两位刚刚谈论的东西我似乎都没法参与,不过我仍然觉得超级有趣。我记得那位女士下车后,还在站台上抬头问罗贝托:“那博尔赫斯呢,你怎么看?”罗贝托回答:“博尔赫斯是神。”我们俩当时站在两节车厢之间,这样,他能抽烟。我突然觉得有些不舒服。我告诉自己:“这个人太厉害了。”我急着想要离开,他肯定不愿意知道我当时有这样的想法。之后,他送了我一本《遥远的星辰》,还给我签了名。到了巴塞罗那桑兹火车站后,我们一起喝了杯茶,然后就告别了。他坐上了去布拉内斯的车,我也回了家。在回家的路上,我就开始读那本他给我的书。我不得不说,在那个时候,我已经开始被吸引了。我知道我被那个男人吸引了,之后我发现他也被我吸引了。《遥远的星辰》征服了我,让我陷入了痴迷的状态。我开始爱上他的文学世界。《遥远的星辰》意义非凡。我一直渴望能读到好的作品,因为我一直在朋友的推荐下读些畅销书,但是那些书让我感到空虚。《遥远的星辰》对我来说是罗贝托最完美的作品,也是我为数不多的反复阅读爱不释手的几本书之一。

他是去潘普洛纳推销书的吗?

他是去参加赫苏斯·费雷罗【2】组织的一场聚会,可能是为移民举办的聚会,我不太记得了。罗贝托在那儿做了演讲。他随身带着一个红色的背包,上面印着加泰罗尼亚旗帜,很典型的那种,书包很旧很旧了,但他一直用到最后。他带了几本书,我猜应该是想在潘普洛纳的聚会上推广下吧。不知道为什么,我记下了他的地址,他也记下了我的电话号码。我跟他说,我读完书后会给他写信。三个月后,我确实这么做了。大概又过了15天,他给我打来电话。起初我根本没听出是他,然后他笑了,嘶哑的笑声就像他的嗓音一样。“你不知道我是谁?”他问我。“我是罗贝托。”他说,他在回我的信。我突然想起来,他曾经承诺如果他来巴塞罗那会邀请我吃饭。他在电话里说:“我不记得我说过要邀请你吃晚餐。”“可是确实说过啊。”我提醒他。“好吧,好吧,再等等,”他说,“我再给你寄我的另外一本书。”于是,《溜冰场》就这么寄到了我家。我又给他写了信,他也给我回了。12月的一天,他打电话来,告诉我他要来巴塞罗那,因为他得去瓦尔德希伯隆医院做一些检查。如果我愿意的话,他会邀请我共进“我所谓的欠我的晚餐”。我去医院找了他,我们一起吃了饭,在拉瓦尔大街上散了步。他给我看了看他在达耶勒斯大街上的房子,然后到了大教堂附近。那时候,圣女露西娅圣诞集市已经摆出来了。因为晚些时候我还得去找我女儿,所以只能把他放在加泰罗尼亚广场好让他搭火车回布拉内斯。接下来的一个周末,他邀请我去他家,于是我又去了布拉内斯。我们一起吃了早餐,然后去了植物园,结果我们待到太晚,被关在了里面。罗贝托说:“我们这么饿,现在该怎么办?”于是我们开始找出口,植物园的后面有一栋楼,有个女人正好从里面出来,我们问她怎么才能离开那里。她告诉我们,有一块篱笆围栏坏了,然后给我们指了大概的方位,我们这才得以离开植物园。出去之后,我们吃了海鲜饭。

从那里,你们开始了恋情……

是的。他跟我讲他的家庭生活。从那里我们开始了恋情。

他那时候正要出版《荒野侦探》……

当时他正在修改《荒野侦探》……这对他的病很不好,确实会让他不舒服,是项不容易的工作。他在圣诞节后看到了校样版,1998年初把小说交去印刷。然后发生的就是你知道的事情:他得了埃拉尔德小说奖,一切随之而来。他开始写《护身符》,开始关注华雷斯城受害的女性。有一天,他读了一篇关于埃及人阿布多尔·拉提夫·沙里夫的报道,他问我:“你觉得他是凶手吗?”他对这件事非常关注,一直跟踪着整个调查过程。他甚至开始写一本小说,叫作《奔》,不过之后又放弃了。当然,他还忙于写《真警察的麻烦》,后来变成了《2666》的一部分。

他的病会引发身体上的疼痛吗?

不太会,肝脏一般不会疼痛。但是确实会让他变得很容易疲劳,在最后的日子里,他每天都很累。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个行动缓慢的人了,像猫一样走路,但是这些特征与他的病无关。他一直就是那样的。他的病让生活变得困难,是因为他感到越来越疲劳,而修改那本里程碑似的小说无疑让他筋疲力尽。他说:“这确实让我很沮丧。”

人们谈论他的病情时总是很冷漠。这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我认识他时,他一直在很认真地服药,尽管他很喜欢美食,但因为生病,还是在饮食方面非常注意。罗贝托在最后的时间里最享受的事情之一就是能吃一顿丰盛的晚餐,再伴随一段愉快的谈话。我们会一起去买计划好的菜,比如走到某家特定的肉店,因为我俩都喜欢那家的肉。他会请我为他准备他最喜欢的菜肴,尽管他平时也不算是个讲究的人,可以用米饭和速溶蔬菜汤度日。他既朴素又骄奢,两种特质同时体现在他身上。

所以一切都是从《荒野侦探》开始的吗?

我想想,实际上在我看来,一切都是从《遥远的星辰》开始的,那是分水岭,因为它代表了某种文学类型崭露头角。从那本小说开始,罗贝托似乎开启了人生的第二阶段。我想,他一直对自己作为作家的价值是自信的。

得了埃拉尔德小说奖以后,他有什么反应吗?

他很激动。“那是为数不多的公平的奖项之一。”他这么跟我说。他对于得奖是有一定渴望的,所以对他来说,让我知道埃拉尔德小说奖是公平的很重要。他很高兴,钱正好也派上了用场。罗贝托知道如何用自己的方式维持名望,这并不代表他不享受名望。如果一个人要出书,那他一定还是希望他的书能被广泛阅读。我坚信每一个出版自己作品的作家都希望能有机会占据畅销书榜首的位置,就算只有一个星期也好。波拉尼奥在这方面也不例外。

关于他的病,他不想做移植手术?

其实,在我记忆里,他没有说过不想接受移植这种话。这点,卡罗利娜应该比我更清楚,我确实也没想过,他会拒绝手术。还有个说法就是他一直否认自己的病,我也不太同意。我认为罗贝托没有否认自己的病,只是在否认他患病的严重性。他会时不时地去做检查,却不按照固定周期去,尽管他在服药,也是按照自己所理解的方式照顾自己。他还是想逃避这个话题,想要尽可能地推迟手术时间。他知道唯一的治疗方法是肝脏移植,他在瓦尔德希伯隆医院的主治医生(维克托·巴尔加斯·布拉斯科)常常提起这一点。因为你无法亲眼瞧见病灶,你就会迷信地想:“我没看到,它就没发生。”总有些人不去看医生,因为他们认为只要去看医生他们总会发现你有什么问题。我自己也是这样。我很不愿意看医生,所以在这方面我很理解罗贝托,但我也不断地提醒他该做什么检查了。时间就这么过去了,他的病也没发生什么大动静……一直到他终于在移植名单上签字。他等移植手术等了一年半,直到死去。

他的母亲有没有让他好好照顾自己?

他母亲很担心他,也很害怕。你没办法告诉罗贝托他该做什么。坚持要和他谈论那些他不想涉及的话题,就意味着你要接受之后他对你的疏远。他并不傻。接受移植手术是个很艰难的决定,也是他个人的决定。你的脑袋里总有很多很多事情。你需要某个人去死,这样你才能活,你认为你已经尽了全力,然而现在一切都完了。我不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罗贝托不喜欢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医生,让他们操纵他的身体,为他做出决定。我想这也是个为难的问题,一切都让他感到恐惧。最后,他终于还是接受了自己病重的事实,排在了移植名单上。等待接受移植也非常折磨人,他排在大概30的位置,然后慢慢往前倒数。圣周时,他排到第四位,罗贝托说:“估计他们很快会给我打电话,圣周总是有很多事故。”他死时已经排在名单上的第三位。

他最后的日子是怎样的?

他6月28日从塞维利亚回来。我去机场接他。周日下午我去巴塞罗那接我女儿,她和她爸爸在一起。6月30日周一的早晨,罗贝托给我打电话说他很不舒服,咳血了。两个月前,他也有类似的症状,当时他不想好好解决,之后就这么过去了,我们有时都会这样。我立马去找他,因为他有食管静脉曲张,我知道这可能会致命。罗贝托持续咳嗽,还有点便秘、发热,这对他的静脉曲张很不利,你也知道,高温会导致全身肿胀……我去了布拉内斯,之前,我一直在和卡罗利娜忙一些手续。那一天,他正好写完了《无法忍受的高乔人》,本想把它交给出版社的。我跟他说:“我们可以在巴塞罗那把它打印出来,我们先出发去医院。”我当时只想把他送去医院。但是他说没关系。他的脸色很难看,很显然他睡得不好,几乎没睡。前一天,他和儿子劳塔罗在一起,并且给儿子做了些通心粉,然后早晨把他送回他母亲家里,因为罗贝托知道自己得去巴塞罗那一趟。罗贝托想先去交《无法忍受的高乔人》,然后再去医院。我到了布拉内斯,看到他的状态后,知道这不是个好主意,但我也拿他没办法。我们去了巴塞罗那,我去买了些东西,然后到了我家,把《无法忍受的高乔人》打印出来,我把磁盘拿出来还给他,他让我自己保留着。所以这张磁盘现在还在我手里。之后我们去了出版社,我把他放在那里,他待了两个小时左右,与此同时,我去医院替他拿之前检查的报告,因为他不想再去医院了。我一度想让他下车,然后开车走,因为他这种态度让我很生气,但我知道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结束之后,我们回了布拉内斯。我们在一个我俩都很喜欢的高速公路服务区停了一会儿,吃了土豆鸡蛋饼,然后继续开去他家。送到后,我准备离开,我不得不回巴塞罗那照看我的女儿,但那会儿我确实很犹豫要不要回家,我还是很担心罗贝托。我打电话给一个朋友让她去照顾我女儿,这时候,罗贝托走到阳台跟我说:“卡门,你到家后记得给我打个电话,我手机话费没余额了。”我跟自己说:“我不会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他甚至连电话都没法打。”那时候,已经夜里11点了,我们俩都很累。大约凌晨两点半,他叫醒了我,跟我说他想吃饭。确实,下午以后他就没吃过东西,导致他低血糖。我坚持要带他去医院,因为我怀疑他可能把血咽进了肚子里,但是他坚持要做饭。刚吃第一口,他就吐了很多血出来。到这时,他才同意去医院。去医院前,他还给自己放了音乐,《巨人的战斗》【3】,甚至洗了个澡,我想他可能觉得做这些都能帮助他和病魔斗争,尽管事实完全相反。《巨人的战斗》是他经常听的歌曲,也是他生命中听的最后一首歌。他洗澡的同时我收了两三件东西,然后催他快一点……有一刻,我是想叫救护车的,但我了解罗贝托,知道这肯定不是个好主意,所以只好自己开车带他过去。我依然记得空旷的马路上跑着的我那辆小车,好像在和迎面吹来的大风斗争一样。最后我们凌晨四点半到了医院。停了车,我们朝急诊室的方向走去,那是个上坡路,他突然停下看着我:平静、镇定、优雅。他拉住我的手问我:“你还好吗?”我们等医生的时候,我一屁股坐在了病床上,而他呢,则坐在椅子上讲着他一贯不会忘的烂笑话。他又把在塞维利亚说的那个出名的笑话给我重复了一遍【4】。我想那是他用来摆脱自己处境的一种方式,而我已经崩溃了,虽然我极力想要掩饰自己不表现出来。我们在急诊室待了好几个小时。我陪他过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下午他需要被转到重症监护室,但是那儿的床位不够了。罗贝托也不想去那儿。他说他想待在急诊室里,当时有个医生,我现在已经不记得她的名字了,我也不确定现在是否还能认出她来,她很照顾我们,对罗贝托和我都很好。当时罗贝托的主治医生维克托·巴尔加斯不在巴塞罗那。那天晚上,罗贝托问那位医生:“大夫,我不会离开这儿,对吗?”医生说:“不,不,您得离开这儿。”罗贝托确实不想去重症监护室,最重要的原因是那里不允许家人的陪同。我们在急诊的时候,我能整晚地陪着他,然后卡罗利娜也会替换我来陪他。他的情况很差,但直到最后一刻,他还是表现得很难为情。他不想要护士碰他,也不希望任何陌生人靠他太近。当他全身淹没在针管和检测仪探头之下时,我想,他肯定是快走了。他们把他带去重症监护室时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他把眼镜递给我,现在回头想想,那是他决定向死亡投降了。只有在那个时候,而不是像很多人说的之前的某个时刻,他才看到死亡真的降临到他头上了。罗贝托总是拿命做赌注。他当然知道自己会死,但他也知道自己可以活着。他有孩子,孩子对他最重要,他欠孩子很多。你也不能说他是预见了自己的死亡,所以写了《2666》,以给孩子一定的经济保障。这不是真的。那本书就是他打算要写的,无论什么情况他都会这么做的。

事实上,《2666》并不是他写的最后一本书……

我也这么说来着。你很难将罗贝托的个人生活和职业生活拆分开来。正如布鲁诺·蒙塔内所说,他是一个“作品-人”。《2666》至今尚未完结的部分就是“罪行”那一章节,罗贝托先写了“阿琴波尔迪”。他在2003年的2月写下了这本小说的最后一个字。之后就一直在努力生活和做其他事情。“罪行”里的主题可能对他来说太过了点。那是项很艰苦的工作。“我没办法再写‘罪行’了。”他说。他想保留点体力坚持到移植手术。那段时间,他又开始忙着弄《无法忍受的高乔人》。他写了两个新故事,取名叫“无法忍受的高乔人”和“老鼠警察”。他之所以编凑这本书是因为他希望给术后的生活一些经济保障。他说:“这本书能让我之后有空把《2666》写完、修改好。”而且他也不需要花费大把经历在它的写作上。他甚至可以两天都不开电脑。人们都说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个夜晚还在写着很棒的文学故事,这不是真的。

罗贝托去世后,您就退居幕后了,您觉得这是他所期待的吗?

就目前来说,我还没想过他期待我怎么做。我只是在做我认为自己该做的事情。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仍然是他的孩子们。他的孩子还不大,尤其女儿更是年幼,他们必须得到照顾。给他制造麻烦肯定是不对的。我和罗贝托彼此之间唯一的承诺就是友谊和尊重。这是我曾经想要的,也是我以后一直想要留存的。我自认为算是他的爱人,他有一次也告诉我,我是他一生最后的爱。就是这样的,我觉得这样挺好,但是没人能预见他死后会有怎样的影响。在我看来,罗贝托死后的名望是个自成一体的贪婪的存在,可能会吞噬一切。罗贝托已经尽可能地安排身后的事情了,毕竟那个时候我们都认为他会顺利接受移植手术,然后活下去。

我了解有关友谊和尊重的事,我也知道您应该会感到很愤怒。面对各种不友好的评论,您却在任何场合下都没有表达您的愤怒……

我想想啊。在一场战斗中总有很多的阶段。当你的亲人离世时,肯定会有人说这是假的,还有人会愤怒,会将很多事情混淆起来。当然也包括责怪这个阶段。我自己也为很多事情感到自责。自从在医院开始的那一刻……谈论过去的事情多么容易啊。但是在那样极端的情况下,对我来说很艰难。对所有爱罗贝托的人来说,从那一刻开始,很多事情就不在我们的掌控之中了。他的母亲、妹妹、卡罗利娜、布鲁诺都在医院……

罗贝托去世后,您第一个寻求的是谁的安慰?

我的一个朋友。玛丽亚·萨落梅从房间里走出来,对我说:“卡门,一切都结束了……”我跑出了医院,痛哭流涕,我感觉眼泪都快流干了。我不停地哭泣流泪。直到他死后的第二天下午,我才回过神来。那是6月15日,我在他的一个朋友家里。从他家出来后,我踏上了和罗贝托常常一起走的那条路,就在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围绕着我的空虚和恐惧。我在火车上又流下了眼泪,然后对自己说:“罗贝托死了。”

【1】“我觉得自己像是你的一个角色:失落,溃败,不了了之。”德斯写道。

【2】西班牙作家赫苏斯·费雷罗生于1952年,他在博客里写道:“一天下午在潘普洛纳,罗贝托告诉我:‘我正在写一本小说,准备取名为:索诺拉的声音,你喜欢这个书名吗?’我跟他说挺好的,我很喜欢。听上去像是一团嘈杂的混乱,迷失在荒漠中的感觉。有一种有毒的、可怕的疯狂。响尾蛇、冒烟的枪、俄罗斯轮盘赌、墨西哥轮盘赌。泛红的黎明、繁星点点的夜晚,用那种毁灭性的美丽击垮你。还有石块。我想那本小说就是之后的《荒野侦探》。那些饥渴到快被燃烧的侦探们,穿越欧洲和非洲,实现了兰波和罗素的宿命。那些顽强而疯狂的侦探,寻找着失踪的女诗人:原始的母亲、原始的爱人、在荒漠中拯救你生命的人,因为救你而死去。一天下午在潘普洛纳,罗贝托告诉我:‘我正在写一部可能会让我自杀的小说。’不过,他最后逃过了这一劫,也逃过了其他的作品可能带来的劫难。我为他举杯,在这个冬天的夜晚,在这个真实疼痛的夜晚,因为他已经不在了。然而,他会在,他永远都会在。”

【3】这是已故的安东尼奥·维加为那扎·波普乐队所写的歌曲。我们特别确定的是波拉尼奥都不知道这首歌的来源,这也许是他和墨西哥的另一种冥冥中的联系。亚历杭德罗·冈萨雷斯·伊纳里图所执导《爱情是狗娘》改变了过去十年的墨西哥电影,1999年底,这首1987年创作的歌曲《巨人的战斗》成了这部电影的配乐,而这部电影也让包括盖尔·加西亚·贝纳尔在内的一众演员变成了国际巨星。而巧合的是,盖尔也是被提名最多的适合扮演电影版《荒野侦探》中的主角阿图罗·贝拉诺的人选,虽然这个改编计划最终失败了。

【4】这个玩笑是这样的。有个伙计在酒吧走近一个女孩儿:“你好呀,你叫什么名字?”他问她。“我叫努莉娅。”“努莉娅,你想跟我上床吗?”女孩儿回答:“我原以为你永远不会问我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