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古典作家

诗人的传统

波拉尼奥最好的诗歌就是在他的散文之中

帕拉的反抒情

并无不朽

着迷的赌徒

罗贝托无法忍受太阳和老鹰

意想不到的事情

何塞·马利亚·米可·胡安（1961年出生于巴塞罗那）是一名诗人、语言学家及翻译家，专门研究西班牙黄金世纪和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经典作品。他是庞培法布拉大学的文学教授，2006年凭借翻译意大利诗人卢多维科·阿里奥斯托（1474—1533）的《疯狂的奥兰多》获得西班牙国家翻译最高奖。

作为一名创作者和学者，他的文学风格既不浮夸也不迂腐。如果你和何塞·马利亚坐下来喝杯咖啡，很难不为他博大精深的文学知识储备所惊叹。他会不紧不慢地叙述着，试图掩盖因伟大作家们而产生的激动不已的情绪，这时的你也会为他折服。

当然，这些伟大的作家里包括了罗贝托·波拉尼奥，从一开始，何塞·马利亚就崇拜他，一直欣赏着他的作品，最后还和自己的偶像成了挚交。

他们是2000年认识的。第一次见面时，米可就带着一种“预先的热情”（引用博尔赫斯的话【1】）靠近罗贝托，就像任何一个想要靠近大师的人。

与其他人无异，何塞·马利亚·米可也认识到在波拉尼奥崎岖的文学之路上，时而翻越高岗，时而经历平原，或者有一两处令人难以忘怀的风景，但是他非常确定，在波拉尼奥所有作品背后确实存在着一个真正的天才作家。

“我非常确定这些文字不仅仅是伟大的作品，其背后更是一个伟大的作家；我想，不管他的作品和作品之间有什么样的区别，即便是有些诗集和散文内部都存在着些矛盾，它们背后站着的仍然是一位伟大的作家。他的文学作品都很好，即便有人可能偏爱其中的一些。”米可说道。

的确，在波拉尼奥之前，拉丁美洲的文学并未给人们带来很多的惊喜，这可能是因为阿根廷文学圈的“裙带关系”太过繁复，能被推荐到非西语市场的作者都是西班牙出版商按照自己的意愿专横决定的，一直到不久前，出版商们都是无所不能，霸占着整个市场的管理权力。

“我不了解整个拉丁美洲圈子，但是作为波拉尼奥的读者，我可以说，在他的作品中隐藏着一些伊比利亚美洲最佳传统的元素，比如鲁尔福、博尔赫斯、科塔萨尔。不知什么原因，这些元素很长时间消失在文学圈内，至少消失在波拉尼奥的祖国——智利文学圈内。在波拉尼奥崭露头角之前，智利文学已经一定程度上商业化了——至少传播到欧洲的智利文学已沦落至此。”米可评论说。

在他看来，罗贝托·波拉尼奥是一位不同凡响的智利作家，他身上有着墨西哥文学的一些元素，而且如同少数人，他读过早年间所有的拉美文学作品及欧洲当代值得一读的作品。

他还是一些经典著作的忠实读者，从他2002年为墨西哥《花花公子》列的挚爱书单就能看出来。当时，他们请他列出10本书。对波拉尼奥来说，这并不容易，更确切地说，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他不喜欢被禁锢在预设的框架中，最后他挑出了以下的书。

1．《堂吉诃德》，米盖尔·德·塞万提斯

2．《白鲸》，赫尔曼·麦尔维尔

3．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的所有作品

4．《跳房子》，胡里奥·科塔萨尔

5．《笨蛋联盟》，约翰·肯尼迪·图尔

6．《娜嘉》，安德烈·布勒东

7．《书信集》，雅克·瓦歇

8．“愚比系列”，阿尔弗雷德·雅里

9．《人生拼图版》，乔治·佩雷克

10．《城堡》和《审判》，弗兰兹·卡夫卡

11．《格言集》，格奥尔格·克里斯托夫·利希滕贝格

12．《逻辑哲学论》，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

13．《莫雷尔的发明》，阿道夫·比奥伊·卡萨雷斯

14．《萨蒂里卡》，彼特罗纽斯

15．《罗马史》，蒂托·李维

16．《思想录》，布莱士·帕斯卡尔

不仅是他无序的博学——我们这样说并不是要冒犯谁——更是他一路辗转颠簸的经历让波拉尼奥成了与众不同的作家。

对于他的朋友何塞·马利亚来说，他诗人的灵魂让他成了杰出的作家，让他发出了强大的声音，改变了当代拉丁美洲文坛的发展方向。

“他有些像诗人、莎士比亚作品的译者奥古斯托·罗亚·巴斯托斯，又和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有着很多的相似之处，我认为博尔赫斯的诗要比他的散文好，但大多数人不同意我的看法。而两种不同体裁创作的传统在波拉尼奥身上结合得会更自然，这点他比博尔赫斯，比罗亚·巴斯托斯，也比有着一些有趣诗歌作品的胡里奥·科塔萨尔要更好。

“在波拉尼奥的文学里，诗歌作为基础，可以滋养出其他的作品，不仅是从情节设计的角度，更是从美学的角度来说：波拉尼奥最好的诗歌就在他的散文之中，而他的散文中则跳跃着来自诗歌的不羁节奏。没有哪个作家比波拉尼奥能更好地将这两个要素结合起来：叙事的驱动和抒情的驱动，尽管他不算是抒情诗人，不止一次地强调自己反对抒情，还说自己最喜欢的诗人是‘反诗歌’的尼卡诺尔·帕拉。所有这些的元素使得他的文学融合了不同的特性，他的诗歌不仅仅是诗歌，他的小说也不仅仅是小说。”

罗贝托·波拉尼奥经常被拿来和胡里奥·科塔萨尔比较，许多评论家都认为他是科塔萨尔的继承者。正如波拉尼奥本人也非常欣赏的罗贝托·阿尔特所说，如果我们的这两位作家之间有什么相似之处，那必定是他们在写作中的态度，像是“把十字架钉在别人的嘴巴上”。

波拉尼奥经常谈到“扇耳光”作家，即那些想要谈论自己后辈们的作家。他表示自己宁愿听到批评的声音。“就像罗伯特·德尼罗在《愤怒的公牛》的表现一样，他们猛打我的脸，当然不会打我的肝脏，因为情况已经很糟糕了。”他在1998年的节目《非公开谈话》这样说道。他有着伟大作家所拥有的力量和坚韧，他相信自己的文学作品是一阵旋风，是我们常需要面对的自然灾害，只有通过不懈的努力和抗衡，才能在这些灾难后重生。

他非常固执地否定未来的人们。“四百万年后，智利最悲摧的作家将会消失，但一起消失的还有莎士比亚和塞万提斯。我们注定被遗忘，不仅是肉体的消亡，而是彻彻底底地消失不见。这世界不存在永生。这是作家们正在经历且非常了解的悖论。有些作家冒着一切风险，为寻求认可，寻求不朽，这是个听起来虚华且不存在的词。并无不朽。在伟大的将来，在永恒中，莎士比亚和无名氏一样，什么都不是。”他在电视台说道。

波拉尼奥是如此坚定地否定未来，据罗德里戈·弗雷桑所说，“他这样的否定，是因为一个人永远不知道别人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他很确信这点”。

米可也说：“我在自己的一首诗中曾经写道：英年早逝是得以永葆青春的唯一方法，对普通人来说这可能也算值了，对诗人来说却截然不同。我在自己的课堂上曾经说过，经典要成为经典必须得等到死后，作家也一样，要成为经典作家，必须得先牺牲自己——当然写作水平还是第一位的，然后才是死亡。假如他的死亡不是自然的，而是像罗贝托那样突发的情况，就会产生一种病态的现象，仿佛人死后还会复生，虽然生前没人知道他是谁。然而，波拉尼奥生前写的东西太令人震撼了，以至从长远来看，你都不觉得他的死会带来什么影响。我最近翻阅了豪尔赫·伊瓦古恩戈伊蒂亚的小说，我记得他也是非常年轻就走了，但我不记得他是在一次神秘的飞机失事中离开的，哥伦比亚航空的航班，那时我应该还很小……伊瓦古恩戈伊蒂亚和罗贝托·波拉尼奥一样，英年早逝对他们来说没什么大的意义。作品可以证明一切，死亡很快成了一段轶事。他们身后遗作的名声并不是基于他的早逝，一切还是因为他们的文学素养。也许有一天会好起来，当人们不再谈论加西亚·洛尔迦是如何死的时候，谈论他的死亡也许对于了解西班牙历史的某个方面有点用，但是跟他的作品质量毫无关系。”

何塞·马利亚·米可并不是罗贝托·波拉尼奥非常亲密的朋友，他却常常能见到他。他们有些共同的朋友，总能在一些聚会的场合碰到，比如卡门·佩雷斯·德维加、孔苏埃洛·盖坦、伊格纳西奥·埃切瓦里亚。

“在这种场合里，我开始意识到我们俩比想象中要亲密很多，但我并不知道他很快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我们比表现的还要更加尊重彼此，喜欢彼此，因为在外人面前，我们并没有公开地说我们是好友。在美洲之家举办的简明图书奖活动上，我不仅见到了波拉尼奥，也见到了很多其他作家。我还曾多次邀请他到我们学校来。有一次，他来时甚至不是活动的主角，他主持了一场哥伦比亚年轻作家的圆桌论坛，表现得非常谦逊。那时候，我正好快要完成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经典作品《疯狂的奥兰多》的翻译，他总是会问起我，翻译工作进展如何，这种问题当代任何一位西班牙或者拉美的作家都不会问起，所以我其实非常感动。我详细地跟他说我翻译到了哪里，从我和他的谈话中能清晰地发现，他不仅仅知道卢多维科·阿里奥斯托这个名字，而且真正读过《疯狂的奥兰多》。他还非常了解《神曲》，这也让我知道虽然他嘴上没有说，但对我确实很尊重，同时也有几份好感，就像我对他那样。我敬佩他的学识，尤其是那些我不懂的部分，比如有关二战中的经典战役等。

“有时候他就像着迷的赌徒，对某些论点执迷不悟。我们会在音乐上产生分歧。他是智利人。而我，自从有判断能力，差不多15岁开始，我就认为奥拉西奥·萨利纳斯是我认识的最好的音乐家之一，他是太阳乐队和老鹰乐队的音乐总监。罗贝托则是一个摇滚爱好者，他受不了太阳和老鹰。我想我们从本质上来说还是保持一致的，因为我非常喜欢古典乐，而他私下里也说过他有颗古典的心，我们在但丁、博尔赫斯和阿里奥斯托等问题上是同一战队的，而且他的作品也有潜力成为永恒的经典。我不知道他同不同意我说的这些，但我个人认为他值得和前面的这些伟大的作家相提并论。”

您认为他是位博学的人，还是说他的知识太过分散？

就像任何一个有爱好的人一样，他对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了解得比任何人多，而且，我认为最聪明的都是那些自学成才的人。作为大学老师，我似乎不该这么说，但我的确非常相信真正的天才都是自学成才的。

您认为波拉尼奥的作品对您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呢？

从《荒野侦探》开始，那时我就说过：“这必定是位伟大的作家。”然后，我读了《遥远的星辰》。起初，我并不喜欢他的诗歌，我们曾经还讨论过这件事。我们对于诗歌创作的灵感有些不同的看法。之后，因为一些情况的发生，因为他的死亡，因为他的诗作更容易找到，我在他身上找到了一个诗人必备的东西，这就是写出与众不同作品的意愿。之后，他将这种意愿又转向小说写作，并且很有成效。所以他的叙事作品才如此不同凡响，因为它们就是与众不同。现如今，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他的小说受到了人们的追捧，似乎大家都从中或多或少地获得了自己所期望的。罗贝托总是做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虽然这些事在他的世界中以很好的方式重复着，伟大的作家总是以自我为参照，他们的作品也一样。诗歌的主导作用不仅仅是体现在《荒野侦探》中，也在其他作品里有所显露，人们以他的诗歌为主题在墨西哥举办了工作坊等活动。通过文学进行侦探似的搜寻是波拉尼奥叙事的要素，我想他应该是希望每个伟大的作家都有意愿做些与众不同的事、新鲜的事。

【1】博尔赫斯在一次与略萨见面时，曾说过后辈们对自己的文学作品都有种“预先的热情和神秘的忠诚”，这使得他的作品成了经典。——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