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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胜吴广同花顺 【第六章】 戍卒叫、函谷举

【第六章】 戍卒叫、函谷举

公元前209年七月,陈胜吴广带领着九百追随者,使用据说是“斩木为兵,揭竿为旗”的粗劣但是非常环保的木质武器,首先把大泽乡拿下来了。

在中原与南方楚地的结合部,一个普通村邑的“闾左”穷巷里,生活着性情阴郁的陈胜。

陈胜,愤青指数9.5,贫困指数13.4(满分10分),他无仲尼之贤,缺陶朱之富,住在闾左的家被古代学者描述成这样:用一口没底儿的大瓮支成窗子,家里没有青铜器和铁器,所以他的门板也有没有金属的轴,所以他用绳子把门板捆在门框上——每次开门,他需要提扛着门转动,才能把自己弄出屋子。

陈胜透过没有底儿的大瓮,可以看见公元前209年鸟们在房外的大树上叽叽喳喳地开会,空气里是一团团大树摇曳的叶子。贫困的陈胜甚至不如大树还拥有许多叶子,他穿着露股装,性格比较阴郁,有时候显得隐忍。

所谓露股装,就是指由于下裳被磨损太厉害了,露出了大洞,忽闪着里边的屁股。这在今天固然是时尚之至,当时则显得寒碜。所以陈胜的座右铭是:尽可能站着,这样可以节省裤子。

总之,陈胜是个穷困得令人发指的家伙。而且,他的脾气也不大好,陈胜表情阴郁,是个男人中的林黛玉,“怅恨久之”是他的招牌动作:就是站在那里发傻,眼里都是忧郁阴沉的光,冷冷地若有所思。

每到晚上,就是陈胜发呆的黄金时间。昏黄漠漠的瓮窗往外,人生景致的远处,陈胜看见秦王朝的秋天正在节节垂下,从北方的长城到西行至中亚的秦人皮毛之路,从运粮到中原敖仓的征夫到太行山下转移流亡的野盗,都在提醒着陈胜胸中无数的坏情绪。使穿着露股装的他几乎要愁闷地作出诗来:“人的存在使用着孤独的方式,像水底的沉寂,就沉淀在航帆与浪花之下。秋风摇摇,滤走了夏日里的繁华和人声浮响,唯独对功业这个不朽之事的揣想,和凝重的秋景一样,缭绕于我思想的大小角落。夏天带走的一万个江山不过是一万个江山。”好啦,这是我大学时候乱写的,但我觉得一直让它埋没着,锁在抽屉里也不好,今天斗胆用在此处,是因为我相信它正符合陈胜的风格。虽然源自不同,但悒郁无聊都是一样的。

陈胜之所以这么悒郁无聊,是因为他想建功立业却没有机会。其实,他小的时候就已经很忧郁了,有时忧郁到极至了,就开始daydreaming。有一次,他和同伙在田间劳动完毕,发了一会傻之后,就连嗟再叹,最后daydreaming说:“one day,when i变成了比尔·盖茨,我一定会照顾your guys!——苟富贵,我不会相忘你们的!”

这个我们随后再说。

现在我们说说“黔首”这个词。

为什么叫“黔首”呢?我们知道,当时有地位的成人是要加冠的,冠的作用跟保暖防尘的现代帽子不一样,是为了束发和标榜地位。冠不是为了实用,而是出于礼仪。老百姓是没有带冠的权利的,但他可以戴块布,其实布更舒服。

秦代尚黑,老百姓用黑头巾裹头,顾名黔首,就是黑头的意义。这似乎不是什么好词,见出秦始皇坏,侮辱我们劳动人民。他为什么不管自己叫黑头呢?不过,黔首一词早在战国初期就有了,魏国人用的最多,大约是魏的方言。到了战国末期,黔首一词已被列国官方较为广泛地使用,所以不能算是秦始皇专门和老百姓过不去。

其实,在统一初期,人民的称呼五花八门,譬如秦国有“故秦民”,以及招徕入秦的“新民”,还有“六国之民”、“奸民”。各类民的地位特权也不同,互相还有欺负。秦始皇统一更民名为“黔首”,是有弥平矛盾的积极意义的,用心也算良好。而且他让老百姓用秦朝崇尚的上等颜色——黑色裹头,而不用低贱的颜色,譬如绿色,也是看重老百姓的。

但陈胜本人并不是黔首。“黔首”就是戴头巾族,是和戴冠族区分的,是为了劳动的时候方便。带着冠的人去刨地,似乎很不雅。但陈胜却是戴冠族。我们知道,古人行加冠礼的时候要起一个字,陈胜就是字“涉”。这说明他绝不是个普通农民,而是属于戴冠族来的。黔首是不会有字的,有字是个很不容易的事情,连刘邦当时都没有字呢!陈胜和项羽这样的贵族一样,都有字,至少他应属于城市平民层次。

事实上,史书上说陈胜是阳城人,而且,陈胜在起义前会写字。“陈胜王”,写在鱼腹书中,这恐怕只能他自己写,不能找人代写,除非活腻歪了。他的起义队伍到了陈城以后,城里名流有张耳、陈余,陈胜生平多次闻说张耳陈余贤,但是未曾相见,一见即大喜。陈胜能够数闻张、陈之名,而且能够跟张、陈在内的这些城中“三老”:名流、豪杰、官吏应酬接谈,可见他更像是城里出身,而不是乡下人。

《史记》上说,陈胜“少时尝与人佣耕”。学者们根据佣耕两字,就说起了陈胜是农民,领导了农民大起义,然后被人篡夺了起义成果。其实非也!“尝”这个字,恰恰说明他“少时”以后就不再为人佣耕了。合理的推测是,陈胜这个城里人,字“涉”,由于不小心把自己混的很穷,在窘急之下,就出城去给人种地打工。

当时的田野,出城以后,靠着城墙根就有,叫做“负郭之田”,田主往往是城里人,譬如洛阳人苏秦就曾经自叹没有“负郭之田”。这些田主需要雇人佣耕,陈胜去那里打工一段时期,好比去麦当劳打工一样顺理成章。

但是陈胜一个戴冠族,发现自己却和一帮戴头巾族,混在一起,捏着锄头把劳动,心情的郁闷可以想象——简直到了郁闷ing的三次方的地步。所以他才在田间休息的时候,怅恨甚久,越想越不是味儿,发出了“苟富贵,毋相忘”的自我宽慰和愁叹。

别人于是讥笑陈胜说:“你是个给人打工佣耕的,能有啥富贵耶?”

陈胜于是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就这样,陈胜怀着所谓鸿鹄之志,对于权位一直渴求着,在结束了“少时尝与人佣耕”的经历以后,这样有“鸿鹄之志”的人,自然要开始了自己的奋斗。经过史料失载的一些奋斗,他最终混的不错,在地方上有了一点点影响,到了被征发去戍守边境的时候,他担任了“屯长”这样的军官职务。“屯长”是战国和秦汉时代的军队里的常设的中下级军官,商鞅的书里提到百将屯长,而《后汉书·百官志》云:“大将军营五部,部下有曲,曲下有屯,屯长一人,比二百石”。屯长比大将军低三级,俸禄级别是比二百石,而县令是三百至六百石[1]。陈胜在军队里有自己的徒属,他管他们叫“公等”,而且从后面的史料推测,他起义前交游广泛,“故人”甚多。

当时的官吏也是要服一定时间的兵役的,叫做“吏推从军”,到了军队以后,担任相应级别的军官。而韩信因为家贫,不得“推择为吏”。那么,军队里的低级军官“屯长”,与地方上的同级职务相对应,至少也应该是个“吏”。陈胜在被征发时当了“屯长”,说明他在此之前,是同级别的“吏”。即便不是“吏”,被“推择为吏”需要家不能“贫”,那么,被定为屯长,其家庭,也一定不是一个一般家庭,才行。

种种迹象表明,陈胜在成年以后的社会履历早已不是一个农民角色。如果你觉得我的上述推测实在是匪夷所思,那我也没有办法。都怪司马迁没有在《陈涉世家》中把陈胜壮年以后的经历多交待一下。后来陈胜一起佣耕过的农友,来找陈胜时,都被陈胜杀了,因为这帮人说了陈胜以前曾种地的事。那可见,陈胜一直是一个官吏的形象出身在当时的起义队伍里,如果他一直是农民,何以会有此。

公元前209年的七月夏蝉高唱的时节,陈胜戴着自己的冠,领着闾左九百人,往北方去领死。闾左九百人,未必等于九百农民,闾是城邑的街区,当时征兵役也要从城邑平民中征,所以没有绝对理由这九百人必得是贫苦的农民。

陈胜,被定为了这九百人中的“屯长”,根据我们前边的分析,能当上“屯长”,是需要有一定家庭实力,乃至事先已经是县乡中的吏,平级调动,“吏推从军”担任屯长职务。这也是跟陈胜能有字,不相矛盾的吧。

这帮人首先在安徽北部的今宿州地区蕲县大泽乡集结,暂时屯驻在大泽乡,预备开赴北方的渔阳郡守边。

渔阳这个地方北京人最熟悉,每当周末到来,京昌高速公路上的桑塔纳和捷达载着外出度假的工薪族老小,就要去渔阳(密云、怀柔这些郊县)去“行散”。而这些地方在秦朝当时人眼中则是荒远幽暗,gdp不高,属于边境了。至今这里还长城绵延,标明它并不是当时帝国的腹心。

陈胜吴广他们,是非常不愿意去北方旅游的,何况那不是旅游,是守边。他们也有他们的老小,生活在温柔平坦的淮北盛夏土地上,谁愿意抛家离子别妻地出远门呢?而且打仗十有六七是要死。

正在迟疑的时候,上帝突然显灵,乌云密布,狂风骤起,天昏地暗,远近不辨,暴雨倾盆。

坐在大泽乡集结地屯长办公室里的陈胜——此时应该已有三十多岁,情绪一贯容易波动,望着窗外淮北地区聒噪不已的雨阵,他更加多愁善感。如果陈胜的眼睛也比较大,那很可能像古巨基眼看就要哭了——他是个男人中的林黛玉。于是他跟另一个屯长吴广开会。

吴广也不是俗人,《史记》上介绍吴广说:“吴广素爱人,士卒多为用者。”意思是说,他有很多fans,士卒们都很爱他。这句话同时也告诉我们,屯长不是一个小官,否则,手上没有一些用于分配利益的权力的话,他无法做到“爱人”,无法收买人心,无法做到让士卒为其所用。而且吴广担任这个屯长职务的时间也已经比较长,是“素”,颇有一段时间了,甚至更早就是“人上人”。所以吴广和陈胜一样,很可能是县里派出来的官吏,协助总带队的将尉,把这九百人送到渔阳去。

另外《汉书》上则说的是“陈胜、吴广素爱人,士卒多为用者。”则上述对吴广的这一切描述和分析,对“屯长”陈胜同样适用。陈胜居于这种“爱人,士卒为其所用”的一种“屯长”或者类似“屯长”的“小豪杰”、“吏”、“人上人”的时间,也已经不短了。

总之,吴广这人很不俗。吴广也有字,字叔,说明他也是戴冠族,绝不可以和他所督理的九百贫民混在一起。他是比较有品的。

吴广进了屯长办公室以后,陈胜说:“mr.吴啊,如今暴雨下个不停,道路阻断,我们到了北方,多半已经迟到。按照秦二世的法令,迟到了就得掉脑袋。特别你跟我,都是领队的屯长,首先就得砍咱俩的脑袋。”

说到这里,陈胜的眼中禁不住开始颤抖发酸,露出要落泪的样子。

吴广赶紧安慰说:“mr.陈胜,如果实在怕死,我们就逃跑算了。”

“逃跑也是要死的。唉!如果是逃劳役,被抓住了,大不了挨顿鞭子。但我们这是逃兵役,抓住就没活了。而且,像我们这样仪表堂堂、风姿绰约的县正科级干部出去逃跑,岂不太让fans们笑话了。”陈胜说完,更加悲戚了。

“那我们还是去渔阳好了。也许明天雨就晴了。”

“渔阳也不是什么好地方,胡人那么凶恶。让我们这么有才华志向的正科级干部去什么渔阳守成,被胡人杀,这不是大材小用吗?”

“那您什么意思啊?逃跑也是死,去渔阳又被胡人杀,要不我们装病拉肚子吧!”

“可是我拉不出来啊。其实,……嗯……时至今日,还是有一个办法的。唉!”说完,陈胜显得无比悒郁,几乎开始掉泪,“但那也不是什么好办法,最终也免不掉一死。”

“什么办法啊,你不要老是哭,我很怕人哭的。”

“我想说的是,我们只能选择造反了!唉——呜呜~~其实我并不想造反啊。”说完,就开始掉泪了。

吴广看陈胜哭得十分可怜,只好答应他:“好吧好吧,我答应造反得了,你不要哭了好吗?”

“好的~~”陈胜破涕为笑,说,“哈哈!我现在不哭了。”他露出满脸霞光,抬脸看着吴广,高兴的样子,好像那不是去造反,而是要去逛街。“你答应跟我一起造反了,是吗?你确定?”

“我确定,我觉得这个主意很不错啊。”

陈胜脸上绽放的霞光,忽又减少了百分之三十五,复又忧愁叹息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一旦造反没造好,我们俩多半还是被政府军逮住。咔嚓一下砍头,还是得死。唉,一想到咱们这么出色的人头却要被砍掉,我就~~~~。”

“陈屯长,你不要哭了,我们现在还没有死呢。”

“是的,我知道。但是你到底怕不怕死呢?”

“这个~~~”

“其实,我死了倒没关系,我反正已经活了这么多年了。可是你却跟着我受了连累~~~你这么年轻壮伟、肌腱发达,媳妇还这么年轻,你就嘎崩死了,我怎么对得起你和你媳妇啊~~~~”说到这里,陈胜又怅恨忧郁了,一边用袖子去按眼角,那里已经开始渗出了泪。

“你说的也有道理啊。”

“所以啊,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起义不是好的出路,但还有什么好出路呢?”

“也是啊!”吴广说,“现在逃跑也是要死,去渔阳也是死,造反多半也要死。一样的死,我们不如死个大的吧!而且起义还不一定死呢!”

陈胜脸上终于愉快了,登时露出百分之百的微笑,说:“一言为定!不许反复!”说完,放声大笑。

“我不会后悔的!放心吧。但是,求求你不要这么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好吗,你的情绪波动太剧烈了,我有点适应不了你的风格了!”

陈胜于是对吴广说:“好的,其实啊,我早想好了——这些年我一直在琢磨造反的事——光有群众基础还不行,我们还得诈称是两个能耍大牌的名人。光靠咱俩还不行。”

“那诈称是谁啊?”

“我们不能找活着的人,因为他在别的地方一露头,我们就穿帮了。我们找死的吧。我听说,秦二世是小儿子,不应当皇帝,应该当皇帝的是长子扶苏。扶苏因为数次进谏的缘故,不合皇上的心,派他到外边带兵去了。如今,有人听说他没有罪,秦二世却把他杀了。但是百姓还都不知道他死,只是平时多闻其贤,所以我们可以诈称我们是扶苏的人。还有一个人是楚国大将项燕,有功于国,又爱士卒,楚人也爱他。有人说他已经死了,有人说他没死逃亡。既然有说他是逃亡,我们就可以说我们就是项燕。这样,我们诈称是扶苏、项燕,为天下唱,应该响应者就多,可以汇集攻秦。”

“这个主意很好啊!”吴广高兴地说。

“那当然,不过,我们到底有多少成功的把握,我还得去问问上帝。看看上帝是什么意见。咱俩明天去找人算上一卦。”

起义还要算卦,可见暴雨还没有把他们逼得非起义不可。

第二天,雨也停了,天空里一碧如洗。太阳泼溅出耀眼的金光,好像水一样流溢回旋。陈胜吴广两个心怀叵测的人出了军屯,直奔大泽乡小商品交易市场,那里边有个瞎子正在卖卦——一般瞎了的人,都能看见上帝,传达上帝对未来的预言,这个瞎子说话,因此就不是瞎说了,而是career developing咨询了,当时叫作算命。

陈胜说:“老师,我们有一件关于未来职业developing的事,麻烦您给瞎说——对不起,给我们咨询一下。”

瞎子说:“你们想问什么事啊?”

吴广说:“对不起,我们不能告诉你想问什么事,否则你就知道我们想问造反的事啦!啊~?”吴广说完,就赶紧一捂嘴。

瞎子说:“我来算算啊——好!我算出来了,你是想问造反的事!”

吴广惊佩地说:“您真能掐会算呀!虽然我告诉了你我们要造反,你居然就知道我们要造反。”好没逻辑啊!

陈胜焦急地问:“那到底上帝什么意思啊,我们这事有戏吗,能成功吗?”

瞎子用炯炯有神的眼睛往天上看了半天,然后平下来注视人间说:“上帝已经回答了,他老人家说:no problem。翻译过来就是,一定会成功的!”

陈胜吴广大喜。

瞎子说:“保证你连造一百次反,次次都会成功的!”

“可是,为什么次次都成功了,还要造一百次呢?”

“你就不要问那么多了,好啦,总之能成功就是了。还有哇,咱们楚国人都信鬼,你回去再研究一下怎么用鬼。可以了!天机不可多泄露,你们快掏钱吧,再见!”

陈胜吴广交了钱,忐忑不安地往回走,怀里揣着革命胜利的希望。阳光晒着他的额头,恍然间一回首,鸽子们在天空里用哨音散布关于下一个春天的谣言,陈胜突然又黯然了,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下一个春天。云透过夏林窥测着他,然后又在林后隐去。

正在“怅恨久之”着,路边湖水里,刚好有人设下一副鱼网,俩人决定搞鬼。我们说,当时有一种鱼网适合懒蛋使用,就是用木架子固定了网,样子呈锅形,沉到水里放着,等着鱼儿跑进去乱吃。人呢,可以先溜开去别的地方玩儿。回来的时候,突然一拉木架子,一些没吃完饭的鱼们,也许竟会被抄上来几条——这样的鱼网叫做罾。

陈胜看见罾的主人去看电影还没回来,四周无人,就剩一个罾在水里扔着,于是对吴广说:“我说过了,你一定要听我的,我叫你向东,你就向东,你答应我的每一件事都要做到……”

“好了,你快说吧,什么事啊?”

“现在你有机会表现对我的忠诚了。你去偷一些鱼吧。”

“我们马上就要革命了,还偷东西,不太好吧。”

“没关系,等革命胜利了,我们都会加倍还给老乡的。你快去吧,不然我生气了。”

吴广赶紧扒掉衣服,趟水到罾的旁边,琢磨着怎么才能捞出罾里的鱼呢?这时候陈胜从岸上帮忙,一拉罾的绳子,把木架抬出水面——但其实并不抬出水面,而只是刚好抬至水面,使得鱼儿刚好游不出来。吴广好像一只猫那样从上面盯着玻璃缸里的鱼,非常惬意。鱼们则白了他几眼,顾自优雅地游着照旧找东西吃。吴广把爪子伸到罾里,立刻一条活鱼被摇头摆尾提了上来。鱼大约是嫌被打扰了吃饭,于是拼命挣扎、大喊大叫。吴广说:“不许喊,再喊我就淹死你!”鱼于是奇怪地看着他,喘着气。

这时候,陈胜已经把昨晚写好的传单卷成了卷,让吴广拨开鱼嘴,塞了进去。鱼被塞得狼吞虎咽,吃相极其不雅,鱼流着眼泪说:“看清楚了,我又不是鸭子!”

这两个变态又如法炮制,把另外好几条无辜的青春期的鱼,肚子里塞满了传单,像怀了孕一样,直到吴广说看电影的回来了,才慌忙拴牢罾的绳子,在鱼们的怒目而视下逃离现场。

当天午后,炊事班班长从大泽乡小商品市场买回来几条大腹便便的鱼——鱼们一边喘着气,一边打着饱嗝,要吐的样子。班长心说:“这是吃了什么污染物啊?”

打开鱼肚子,他就看见了传单。一连几条都是如此。传单是用红笔写在丝帛上的,是小篆,三个大字:“陈胜王”。这是上帝给陈胜的委任状,派鱼使者送来了。炊事班长连忙给朋友们传阅,大家一致认为这是真品,因为笔画弯弯绕绕,像鬼画的符一样。

正在迷惑不解的时候,日影慢慢偏斜,直到斜成了斜阳。斜阳又很快熄灭下去,一天像是一根火柴,划着了又明亮地灭寂了。一天是多么的短暂啊。

夜里,陈胜睡不着,望着如烟的夜色,就对吴广说:“我们在这里清宵独坐,良夜孤眠,也不是办法啊。”他又“怅然”上了。

吴广说:“那咱们出去找地方唱歌吧。”

“好的。mr.吴,我听说你会口技,我教你……”

于是吴广带着个打火机,像黑夜飞行的大黄蜂那样跌跌撞撞闪进军屯附近一大丛祠堂废墟里,准备去唱鬼歌。淮北夏夜的菊科植物们散发出浓郁的馨香,正像一条小河,在淮北平原余热未退的风中,流着。吴广点着一堆柴禾,一边驱赶蚊子,一边把干电池装在古代话筒里。

吴广的口技非常厉害,他给动画片《狮子王》配音准成!他最擅长的就是让狐狸说人话了。他捏着古代扩音器,呜呕呜呕地清了清嗓子,然后像狐狸那样叫道:“大楚——兴ing~~~,陈胜——王~~~呜呕~~呓~~。王~~~呜呕~~~陈胜ing~~~大楚呜~~兴inginginging”。

他这么对着月亮一叫,军屯里的人都听见了,心说是了,这是白天上帝送完了委任状,怕我们没收着,又派狐狸使者亲自来宣布了!

“我是上帝的~~~狐~~狸~~~精~~应应~~inginginging~~”吴广在野外喊了一宿,过足了配音的瘾,直到开始有真的狐狸跑来围攻他,这才青着眼圈,浑身是蚊子包地回来了。

士卒们次日清早纷纷传说:“陈屯长要被上帝挑出来当王了!”一边说,一边用眼睛指着屯长办公室的方向。

陈胜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们说,从黄帝时代起,三千年来统治中国的都是血统高贵的大家族:夏王大禹的老爹鲧原本是高级干部,鲧家族是华夏的贵胄。商汤是商诸侯之长,祖先一直是商族领袖,甚至最早是尧舜时代的高级干部。周文王、周武王也是方国领袖,祖先是赫赫知名的后稷等人。秦皇帝的祖先,也是夏商时代的贵族或诸侯领袖——总之都是蛮有地位的贵族,大家族子弟。而陈胜以为凭着自己一个匹夫的实力也可以称王称霸,这种思想在当时是非常叛逆,非常有创意的。

普通民众,没有知名的祖先而能称王称霸,还没有先例。王的儿子永远是王,贼的儿子永远是贼,匹夫的儿子永远是匹夫,贵族的儿子永远是贵族。

没有傲人的祖宗,休想当王!

陈胜很讨厌这种相传久远的祖先崇拜观念,他后来喊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就是反对贵族的祖先崇拜的。他说,我没有高贵的贵族祖宗,但我想以一个匹夫而称王,难道王是有“种”的吗?

他的要求,是盘古开天以来的第一例。但是,人民不服啊,你没有高贵的祖宗,就是不行!

于是陈胜想,虽然我没有可以傲人的祖宗,但是我可以借助天命啊。他的“鱼腹藏书”、“狐狸夜语”,也就是编造了一个天意,用天命弥补他祖先的不足,让天和上帝发言帮他拉选票。

陈胜以自己的天命理论,终于弥补了祖先的不足,甚至想击破天子的祖先崇拜理论,取得了造反的理论依据。

现在我们说说今天要死的两位苦主:将尉。我们知道,打仗的时候,各郡县都要出兵,由县尉带兵。县尉在秦朝是仅次于县令的第二把手,专管军事,俸禄为二百石至四百石左右,高于屯长二百石。

四百石是个什么概念呢?所谓四百石,其实是年薪。每石等于多少斤呢,每石等于一百二十斤,相当于一个大学生体重,正好够廉颇先生那种饭量的人吃十顿。廉颇一顿吃一斗,即十分之一石。

所以,四百石的年谷,够廉颇吃五年。鉴于带队的这县尉肯定比廉颇饭量小,所以应该能吃上十年。但是若他家有十口人的话,则又只够吃一年的了。

这一年全家人总是拼命塞小米吃,肚子和嘴巴恐怕也不会太爽,还想吃肉怎么办啊?秦皇帝已经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俸禄中的一半是折合成钱币来发给他,使得他可以买肉吃,富余的钱还可以去泡脚、松骨什么的。但是他一泡脚松骨,老婆孩子的米肉就得减量。总之,四百石的米俸,刚好够养活一家人,如果他不出去泡脚的话。

而郡守,相当于省长的俸禄通常是两千石,看来也并不富裕,但泡脚或稍可以了。而位列三公——如李斯这样的级别,则是一万石,这是最顶尖的级别了,可以泡很多脚。

凡县尉出去带兵了,就改叫将尉。这次带队的将尉有两个,分别叫做将尉a和将尉b。但我估计这哥俩平时并不呆在大泽乡军屯,否则陈胜吴广在那里闹鬼,士卒们都知道,他不会耳目比士卒还钝。如果他俩平时不在军屯的话,那么在军屯的栅栏里,陈胜吴广就最大。而陈胜吴广素爱人,士卒都是他俩的fans。

这天中午,将尉找来陈胜、吴广他们喝酒,准备饱餐一顿之后,择日拔营启程北上。

“你们准备的怎么样了,各县队伍都集结到了吗?明早可以出发不?”将尉a问。

陈胜说:“各县队伍都到了,但我最近心情不太好,比较怅然,还是让吴广先说吧。”他已经跟吴广编好了一套激怒将尉的词。

将尉转看吴广,并奇怪地叫道:“咦!吴广,你的眼睛怎么看起来像不新鲜的鱼眼?”

是啊,我夜夜装狐狸叫,能不鱼眼吗?

吴广说:“我眼睛肿胀,是因为最近身体不好,怀孕了——对不起,是我老婆怀孕了。所以,我不打算去渔阳戍边了,我明天就回家照顾老婆。”

“你是当真的吗?现在是在军中,不是在县里!吴广,虽然你是我的老下级,但不能像以前那么乱开玩笑。”

“我很认真的。我这么年轻壮伟、肌腱发达的人,不在家照顾老婆,而去戍什么守什么破渔阳,岂不是大材小用!”

“我最后给你一个机会,你可以收回你刚才说的话。吴广!”将尉a一边说一边站起来。

“我很认真的。我这么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人,不在家照顾老婆,而去戍什么守什么破渔阳,岂不是大材小用!”

“好。”将尉a扭头,“陈胜,请问,你们这里有没有竹板?”他很礼貌地问陈胜。

陈胜说:“有,我把扁担给你拿来。”

“不用,小一点的。”

吴广说:“小一点的有,我抽屉下面有。”

将尉a好奇地看了一下吴广,说:“你可以闭嘴了!先跪下——!”

陈胜把竹板拿来了,吴广却还没有跪下。将尉a叫他跪下他依旧不跪。他好像对站着很陶醉。

将尉b过来,一脚把他踹倒。将尉a举起竹板,照着吴广的屁股结结实实就是连击七八下子,一边打一边还喊:“我叫你怀孕!我叫你怀孕!我先给你打胎!”

吴广说:“不要啊!……不要啊……怀孕的是我老婆呀!”他的fans们也赶紧跑来看,但见吴广左右躲滚,被打得像一条暴土狼烟的旧军毯,灰尘四溅,嘴里兀自还疼得“缩缩”地叫,像是吃了什么烫的东西。fans们都急得要哭,但手里除了荧光棒,并没有什么硬的东西,有硬的东西也不敢上前干涉啊。

正这时候,将尉a由于打得太卖力气了,身子甩动太厉害,他的佩剑从剑鞘里滑出了小半截。吴广见状,躺在地上,来了一个猴子摘桃:捉住将尉a的剑把,抖腕抽出,寒光向上一刺,剑尖咯吃一声从将尉a的后心穿出。将尉a倒退一步,倒在地上连连吐血。吴广滚起身,抢前逼近,一字一顿地说:“我、说、过、了——我、很、认、真、地、告、诉、你——我、年、轻、壮、伟、肌、腱、发、达,我、要、在、家、照、顾、老、婆——”

将尉a呻吟着说:“你——是个——军人啊……是老婆重要,还是国家……”

吴广刚要结果将尉a的性命,这时将尉b急了,抽出佩剑,擎着,一声呐喊,从后面直直地冲吴广charge(冲锋)过来。吴广并不转身,一个后旋踢接三个单腿连踢,硬是把将尉b硬生生地分三段路倒退着踢飞出了营帐门,宝剑则早在人飞出大帐前就已脱了手。

陈胜拣起宝剑,先补了几下子,把痛苦的将尉a的痛苦结束了,再与吴广冲出去,并力与将尉b战斗。将尉b失了武器,只好立起两掌,实施“手刀防御”,未走几招,被双剑穿身而死。这就是史书上说的:“陈胜佐之,并杀两尉”。

陈胜当即召集自己的徒属,也就是班长、排长级别的人,陈胜说:“公等听着,这段时间天一直在下雨,雨水耽误了我们的行程,雨水在我的屋顶作着杂乱无章的叙说,一万个声音重复着同一个意思,关于个人事业或者远离故乡,此类并无多少差别,道路上积水的地方,雨点轻盈地跳舞,我无法知晓雨水喋喋不休的诉说是欲给我以怎样暗示,这被雨水打湿了的异国江山,我不知道,是该云破日出还是就此耽搁。”

部属们都被陈胜辞意飞扬的动听演讲惊呆了,痴迷了。

“其实,眼前的困境实在是最容易疗救的,我们想想那些快乐忘形的岁月吧,想想不抱希望的人生扮相,想想一个少年初出家门就已无路可走,想想一个婴儿的未来多半是空度岁月,漫长而又空洞。我们何需说出黑夜对思想的困扰,何需谈论一场单薄孤苦的雨水,当一切都因色泽阴冷而苦痛不堪,这时候,说出忧郁还有什么新意——作为一个壮士,你们何必如此愁闷,你们不死则已,死就要以死谋求自己的大名!你们不愿意在有生之年成为王侯将相吗?你们的人生追求仅仅限于免于饥寒和戍守边疆吗?——有人说了,那些王侯将相都是有种的,我们身上没有他们家族的dna,我们做梦也别想当王侯将相了。是吗?王侯将相,难道真的有种吗?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们今天就此起大事,列位只消不计生死,辗转于秦王朝山河大地,斩将夺城,立下汗马功劳,我陈胜因功授封,若不能保你们名忝王侯之位,身列将相之行,举人生荣耀之大名,我陈胜其有如此!”说完,一剑向帐门的柱子击去,劈开深深一道口子。

众徒属无不雀跃,齐声高呼:“敬——受——命——!!!”

这些徒属回去之后,经过一些处心积虑的斗争,言语激发或者是命令强制,终于让九百人都跟随着他们造反。

这就是所谓时势造英雄,大泽乡俊雄豪杰陈胜振臂一呼,九百戍卒与天下之士奋起响应,云合雾集,飘至风起。与其苟延残喘,不如烈烈燃烧!他们从此走上了一条激情燃烧的澎湃人生之路。

公元前209年七月,陈胜吴广带领着九百追随者,使用据贾谊说是“斩木为兵,揭竿为旗”的粗劣但是非常环保的木质武器,首先把大泽乡拿下来了。大泽乡现在叫刘村,后来取消生产队以后,刘村都没有了,平坦的田野上如今尽是绿油油的麦苗,当地人为了纪念陈胜,就找了一个土坡,硬说那是陈胜起义的地方,还在坡下雕刻了陈胜的石像。石像上的陈胜比历史上实际的年轻,大眼睛,有点像谢霆锋,嘴角也轮廓分明,正在呐喊,手里挥舞着大棒子。

其实这九百人到底是不是使用大棒子?真的是那么惨吗?也未必!

秦统一全国后,为了表示太平,下令收集天下武器,铸为十二铜人,以示不复用兵,但民间其实还是有兵器的。比如就在大泽乡正西两百公里的江苏淮阴,韩信同志就喜欢挎着个剑,整天在农贸市场里晃,还被迫从一个大混混的胯下钻过去。

秦王朝出土的律令,常罚那些犯了事的人缴两副甲、一个盾什么的。说明当时的老百姓,不但有韩信那样的剑,家里还可以做甲盾。家里没有做的话,去农贸市场买一副上缴,大约也可以吧。这些缴上来的甲具盾牌,应该都存在县里,县里有兵器库。

九百戍卒前往渔阳边境,县里应该自备甲具武器,随队伍运送北上。所以,我们估计这九百人,应该是被武装起来的。虽然不至于像美国大兵那样arm到了每个牙齿,但拎着纯环保的木头棒子,似乎也并不必要。

贾谊在《过秦论》中说陈胜的戍卒使用的都是锄头(鉏)、无齿耙(耰)、木棍子(梃)什么的。木棍子也许还有情可原,锄头、无齿耙纯粹是无稽之谈。这帮人是集结起来北上的戍卒,随身携带着锄头、无齿耙干什么呀!既然锄头、无齿耙不可信,那木棍子也就不可信了。

贾谊是个汉朝文人,和所有文人一样,写文章喜欢制造强烈对比,他故意把起义军武器装备写得很差,目的不外乎是想说:从前秦国能把战国六雄武器精良的百万正规军打得一败涂地,却不能抵抗装备低劣的陈胜。老秦还是那个老秦,为什么前边那么强,后边如此弱呢?都是因为老秦“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建朝以后不修“仁义”了。为了构制对比,贾谊故意把陈胜的装备写得很差。唉!这大约就是以文害意吧。

不管武器到底是不是木棍子,起义军很快又从大泽乡出发,就近攻破了蕲县的城墙,打开蕲县里的兵器库,这帮人总算可以把自己fully arm起来了,不至于再被贾谊笑话了。陈胜给自己弄了一套最精良的皮甲,非常坚固,又弄了两支锐利的大戟,叫副官给他拿着。这就是史书上所说的陈胜“身披坚执锐”——披着坚甲,执着锐兵。

为什么拿两支大戟呢?因为中国青铜时代的武器,比较脆,用大戟插到敌人身体里,比如插进了排骨里,一拧一剜,一不小心,竟可能被排骨把戟尖拗断。这固然能让受伤者非常难受,但这个大戟也就不好再用了,所以我们建议让陈胜拿两支戟。

陈胜捏着两支大戟,披着犀牛或者鲨鱼皮的坚甲,乘坐战车,迅速向西推进,兵锋直指两百公里以西的“基地”——陈城,这是陈胜起义前就铺垫预备很久的地方,是他可以“做主”的“zone”,那里有他的一些“故人”,而且陈城是从前楚国一度的国都,那里的反秦和复国势力比较强。陈胜急急地朝陈城杀去,就像暴露在野外的老鼠急于奔回安全的鼠窝。到了陈城,他就可以避免流落荒野,受人攻击了。起义队伍沿途顺利攻下安徽亳县、河南永城、柘县、鹿邑等地。

在向陈城推进的征程上,这帮人没有什么可吃的,于是他们就“望屋而食”(贾谊语),就是跑进人家屋子里,挤近人家的饭桌边,说:现在已经是不分你我财产的时代了,咱们一起吃吧。于是就挤进目瞪口呆的老乡们肩膀间,一起吃。

陈胜起义的消息很快和公元前209年夏天的风一起四处吹散,天下之人云集响应,许多豪杰之士都自己裹了粮食,像影子一样追从着陈胜。这些人能自带粮食,说明还不是赤贫者,而更可能是陈胜那样的野心家——或者好听一点,雄心家。实际上,豪杰这个词,在秦汉古书上一贯指有家产的大地主,是秦汉政府长期抑制的民间势力,秦有所谓“鉏豪杰”,就是打击这些豪杰,避免造成地方上的强势和不稳定。不管怎么样,淮北一带的民众们都异常兴奋,因为中国历史上第一次规模巨大的人民运动,正在他们的见证和实践下,轰轰烈烈地蔓延泼渐开来了。革命形势如火如荼:这帮望屋而食的起义军,贾谊说他们“横行天下”,晁错说“天下从之如流水”,那实在是很爽了。当队伍终于推进到陈城的时候,陈胜回身一望,身后已经汇聚战车六七百乘,骑兵千余骑,步卒数万人。

这数以万计的战车兵、骑兵、步卒,未必全是流民和亡人,至少战车兵和骑兵不应该全是。流民想当战车兵和骑兵,虽然他能答应,但马儿一时间还未必答应呢。实际上,陈胜在沿途攻克五六个县城之后,打开各县武器库、兵车库,可以获得秦人高效管理制造出的精良武器和战车。此外他还可以收编各县地方武装。

不管怎么样,陈胜面前的陈城是一个大郡的郡治,可是郡守、县令两位先生却不在——可能是望风而逃了,或者去度假村开理论工作务虚会去了。只有他们的属官县丞站在城门顶上的望楼[2]里指挥战斗。县丞指挥了一会儿,一不小心,却把自己弄死了——可能是谁射箭走火了,打着他了。或者是跟他有仇的城里恶少年,从他背后开了枪。当然还有可能是城里的亲陈胜“地下党”,组织自己的子弟干掉了他。于是陈城守兵大乱,指挥失灵。陈胜的队伍遂像蚂蚁一样,纷纷爬城而入。原本可以凭借坚城抵抗几个月的郡治级的大城——陈城,旋即被义军拿下了。

陈城,现在没有什么人知道它,但从前它就像武汉、济南这样的大城市一样有名,它曾是陈国的都城,地处现在的河南省东南部的淮阳地区。

周武王的时候,出于关照老贵族的考虑,就把大舜的后裔封在了陈城,是为陈国。陈国是个有文化的地方,比如陈灵公就曾和大臣仪行父、孔宁穿着美女夏姬的性感内衣,在朝堂上蹦迪斯科,不学好。结果楚庄王跑来,灭掉了陈国。楚庄王听从谏议,看在大舜的面子上,给陈国复了国。从此陈国一直乖乖给楚国当附庸,不料又被楚灵王灭掉了。后来陈国遗民支持楚平王夺老哥楚灵王的权,于是楚平王再次允许陈国复国。这回陈国变得非常有出息,终于不久又被楚惠王灭掉了。从此,陈成了楚国一个大县,再没复国的记录了。陈人都入了楚国国籍。陈人经过这些反反复复的磨难,终于从此从踏踏实实地拥护楚王族,慢慢被楚人同化了。楚被白起打得丢了老窝以后,楚贵族们一度跑到陈来偏安。后来秦始皇打来了,并且攻占了陈城。但是陈人历史上一贯跟老楚亲,于是宣布造老秦的反。秦国大将王翦带领六十万大军前来平叛,其军中有黑夫和惊两个小兵,他们的家信中说“攻反城久”,其实攻的就是这个城——看来陈人的造反决心还很强。王翦很久不能打下陈城,而陈胜一鼓而下之,可以见出陈人民心之向背。但陈人终于不善于打架,被秦王翦击破。王翦接下来南下,一举破楚。

就此我们得到这么一个鲜明的事实:陈作为楚的跟屁虫和一个县乃至临时楚都,一贯是亲楚的,跟老秦誓不两立,虽然被镇压了,但这边的反秦传统和反秦分子仍然很多,反秦意识弥漫在陈城,这也是陈胜急于落脚于此并能迅速攻陷陈城的原因。

陈胜是楚人,他的起义地点也是楚的北部边缘地区。随着陈胜奋臂为天下首唱,史书上说,当此之时,楚国之地方二千里,人们莫不响应。零散于楚地的反秦队伍,数千人、数千人地聚集着,不可胜数。

楚人,是掀起反秦大风暴的主力军。

我不知道当时有没有“民族英雄”这样的说法,如果有,那,陈胜首唱反秦,大约可被视为楚人的“民族英雄”了。我相信,在当时的人看来,陈胜是复兴楚国的民族英雄,而不是为农民谋解放的代表。这位“民族英雄”被迎接进陈城以后,一贯拥楚反秦的陈人很快聚拢在他的周围。数日后,陈胜就召令陈城的三老、豪杰、父老前来开会议事。大家一致通过,把“张楚”——从新张大楚国的意思,标识为国号!因为他们都是楚文化圈的人嘛。

所谓三老,就是基层干部,即县的下一级“乡”[3]中的五千户以上的大乡的长官,有时候在县级里也有县三老,县三老级别低于县令、县丞。而豪杰,并不是现代意义上的武林大侠,而是家里有财有势,养着众多子弟宾客的人,属于豪强家族,《史记·张耳列传》里曾经“贵人豪杰”并称,可见不是一般人。而父老,应该也是有头面的家族的人物,刘邦后来曾经在咸阳“召诸县父老豪杰”,约法三章,专门从几个县招来“父老豪杰”约法,则这样专门召集来的父老也不是一般平民,而且“父老豪杰”并称,“贵人豪杰”并称,三者的社会地位可以知晓了。总之,“三老豪杰父老”分别代表了官方和民间的厉害角色,后者是豪强家族的代表。陈胜跟他们开会,这些人有个共同的政治目的,就是主张反秦,复国[4]。

会上三老、豪杰、父老大家取得共识,一致认为:“陈胜将军身披坚执锐,率士卒以诛暴秦,并且恢复了楚国社稷,可谓‘存亡继绝’,您的大功大德应该为王!”

张耳、陈余却从众人中挺身而起,一揖而反对道:“我们爷俩不以为如此!”

众人都以讨厌的目光看着这两个没有团队精神的人。

张耳、陈余都是闻名遐尔的大贤人,但和一般的“豪杰”不同的是,他俩没有看得见的有形资产,比如家产子弟宾客,他俩甚至还在小区门口给人打工呢。但他俩有傲视群豪的无形资产——俩人从前都是战国时代翩翩浊世之佳公子“魏无忌”的门客。这就不同了。

有的人死了以后,名气往往会被放大。魏无忌就是这样的例子。他从前窃符救赵、联军攻秦,美名远扬,却不得志泡妞而死,迤逦到了秦汉之际,名气越来越大,越来越走红。刘邦贵为天子以后,每次出差路过大梁,都要亲自跑到魏无忌的坟前献上自己的牛肉干和古代花圈,他还派了五家端铁饭碗的人住在他的坟边给他扫地。这五家比较好,从此不用找工作,世世代代一年四季祭祀魏公子无忌,给他的在天之灵弄好吃的——费用从哪里来呢?也许靠收门票吧。

魏无忌的名气如此之大,就连他的两个门客——张耳、陈余,也都攀龙附骥,成了蜚声国内的人物。他俩几日前初次来见陈胜的时候,陈胜及其左右将官,生平数次听说二人的贤名,未尝相见,如今一见立即大喜。由此也可见陈胜起义前是有背景和社会阅历的。

不料,这两个人却在群英会上唱出反调,说:“秦国最是无道,断绝六国的社稷,破灭人的国家;现在又征敛无度,疲费民力。陈将军嗅目张胆,万死不顾一生,为天下除去残害人民的无道之秦,可是现在刚刚打到陈城,就急着自立陈王,好像告诉天下人,您是为了私利而战斗。岂不惹天下人离你而去?”

“那以二位的意见呢?”陈胜说。

“您不如现在不要称王,而是派人搜求六国诸侯之后人,立他们为王。这些人绝而复立,势必对您感恩戴德,同时他们利用自身的名望,一呼一喊,必然天下百应,六国旧地则不待野外交兵、攻城苦战,纷纷自动杀掉秦朝守令而反正,则反秦大势形成矣。于是您统领诸侯,兵不血刃,直据咸阳,号令这六国诸侯,因为您复立他们功劳最大,以德威服之,他们奉您为帝,则您的帝王之业可成!而今您只是急着自立为王,人们皆以为您在谋私,恐怕天下由此离您而去。”(原文:“今独王陈,恐天下解也”)

我们说,这里,三老、豪杰、父老、陈胜、张耳、陈余,这一团人虽然有争议,但总体上是统一的,就是要复立楚国。这次会议讨论的主题和成果,就是复立了大楚,而不是所谓建立“农民政权”、“农民推翻地主政权”。所有争议的地方是,这个复立的楚国,眼下应该是由陈胜为王,还是六国之后为王。

所以我们得到了一个与教科书上惊人的不同的发现,这场运动到底是什么?种种迹象表明,它是求复国的运动!当然是借助了人们受压迫残害的大背景。

曾记得,陈胜在起义前,动员他的亲密战友吴广的时候说:“如今逃亡也是死,举行大计也是死,同样的死,死国可乎?”(原文:“等死,死国可乎?”)

请问一下诸位,这个“国”是哪个国?是秦朝吗,显然不可能是。这个“国”是楚国!

也就是说,陈胜起义的重点的初衷很大在于恢复到分封体系,而主旨不在于反地主政权和反地主剥削,具体表现就是复立楚国。他起义前喊出的政治口号“大楚兴、陈胜王”也加强证实了这一点,即复兴大楚国,同时夹杂了复国后的楚国以陈胜为王的个人目的。陈胜进入陈城后,立即搞的举动是召集三老、豪杰、父老议事,他们会议上主要谈的也都是复国,说明陈胜把自己的身份的政治目的立场混同于这些地主官吏阶层,视自己为这一阶层的代表者和成员,他们的会议内容也全是商议复国和建立新的楚政权,而不是什么推翻三老豪杰父老的地主政权,建立农民政权。会上,三老豪杰父老说“陈胜复立楚国社稷,功宜为王!”,也就是把陈胜的功劳认定为为楚国复国,因此有资格称王,而没有说陈胜代表农民反抗地主政权,功宜为王。张耳陈余刚才说:“夫秦为无道,破人国家,灭人社稷,绝人后世,罢百姓之力,尽百姓之财”——这里说的很清楚,在他俩看来,秦的第一罪状是灭了六国,断了六国的社稷,绝了六国的后,结束了分封体系,第二才是剥削严重,可见这帮人的意图和他们眼中的社会第一主要矛盾是皇权帝国与分封传统的矛盾。

所以,在这个会议上的所有人,代表着社会的重要中层力量,都是把复国当作了该运动的第一要事,并且依照这个基点设计未来的走向。只不过有争议的是张耳、陈余代表着更高的贵族阶层的利益,主张立贵族之后,而其他三老豪杰父老则觉得立陈胜就可以了,因为他们是中层豪强家族。陈胜不倾向于听贵族的。其实,豪强家族的利益和政治目的跟贵族没有冲突的地方,他们都是从前附着于贵族为统帅的分封制的总体系下的,而这个体系恰恰是最有利于豪强家族的存在和发展的,相比于秦的绝对的皇权专制体系。

不管是听贵族的,还是听豪强家族的,陈胜无论如何是陈城这次会议的主持者和随后的会议结论的落实者,说明他领导的这场运动,从刚刚一开始,主旨就是恢复分封,不是在于农民反抗地主政权。

并且我们认为,这些与会的官吏豪杰也随后纳入了他的领导核心团队,譬如张耳、陈余等人随后都成为陈胜的部将。

则陈胜的阶层身份属性是什么,是为了什么阶层而奋斗,这次运动的目标是什么,通过这次会议,已经大致可以判定了。

两三个月后,陈胜还又“征国之豪杰与计”[5],那就是再次与豪杰也就是豪强家族商议大事,会上并且以上蔡人房君蔡赐作为自己的上柱国。蔡赐的“房君”身份,从语序上看,多半应该是早前就有的,是楚国的封君。

那么,他们到底为什么要恢复分封,恢复分封这事又怎么看待呢?下面我们转而说说复国的事情。

我们说,战国六雄时代的诸侯王族们,并不是因为有“桀纣之行”而亡国。六国贵族的暴虐程度不及纣王,也没有什么必然亡国的罪恶和宿命,秦国是靠打胜仗才兼并了他们的土地,并非他们的人民要掉转枪头归服秦国。随着六国的灭亡,分封体系结束了,皇权专制时代开始了。

但分封制的存在已经有了两千多年的历史,人们并不情愿向皇权专制转型,特别是在转型以后,秦的一系列政策失误,使得人们没有从皇权专制中获得什么好处,于是以城邑豪杰、少年、平民、官吏为主导的多阶层联合行动,试图恢复分封体系的运动就开始了。这是一场广泛阶层参与的社会运动,城邑平民、豪杰、士兵在里边扮演的巨大的主流角色,而农民遭受地主剥削进行反抗,并不是这场运动的主要性质和动作,而且单单这个因素也不足以导致推翻秦帝国。

在这种背景下,复立楚国而且推陈胜为楚王,就是这次会议的主要议题,而不是解决农民问题,剥削和土地的问题,和建立农民政权——根本没涉及这个话题,会议上的唯一争论是到底应该谁来当楚王。

既然这场运动的政治目的是恢复六国并立体系,那陈胜领导的运动要想走向成功,必须严格纳入这一轨道,所以张耳陈余也才针对性地给出了复立六国之后的行动主张。

但是,陈胜当初在“大楚兴”之后又提出“陈胜王”,这其实就代表了他的矛盾心理。他政治上想复兴楚国或者六国,但是他个人私欲上又希望新的楚国是他陈胜为王。后者无论如何是会削弱他前面的复立六国的政治口号的。这是一个有所矛盾的口号。

而张耳陈余说,您现在就急着称王,给天下人看见你只是谋求自己当王的私欲,就不会有人过来帮你了,天下就解散了。正是挑明了“陈胜王”和“大楚兴”之间的矛盾,要想“大楚兴”最好是“旧楚王王”,才统一。但是张耳陈余的话里也给陈胜布置了他的出路,那就是你复立楚王等六国之王之后,你自己带兵急攻泰国,趁着六国给你帮忙,必能灭秦,你有灭秦之功,又自己的兵力之威,又有对六国之后复立之德,则众诸侯必推你为帝。而如果不这样,你自己在陈城称王,则“天下解也”,一切都难说了。这是张耳、陈余给陈胜设计的道路。

张耳陈余发言完毕,陈胜陷入了一种矛盾。

他在想什么,我们没有知道。也许他会作如下权衡:张耳陈余建议的封六国诸侯之后的事,固然好,有利于反秦大势的形成,最终自己在里面捷足先登,甚至当了帝。但是,如果捷足先登了入咸阳的是别人了呢,不是我了呢?那不弄巧成拙了吗?

陈胜思前想后,不知道怎么办好。

其实张耳、陈余的话,都是高屋建瓴、字字珠玑,不愧为知晓当时形势的大贤!

但是陈胜最终决定还是自己当王!

陈胜真有勇气啊!

陈胜决定自己当王,打定主意自己大干一场,目标是当帝。这时候,大泽乡起义中的重要领袖葛婴却跑来气他了。

葛婴是宿州地区符离人,就是淮海战役国共两军的坦克车和炸药包汇聚轰鸣的地方——符离集,他大约也是九百戌卒中陈胜的徒属,奉命带着一部分军队向东发展,开辟安徽以东楚地的根据地。葛婴打到了安徽定远,遇上了楚王族的后裔“襄疆”。葛婴为了便于开展工作,就把襄疆立为楚王,以号召楚地群众反秦。但当他听说陈胜自己当王了,而且不许六国贵族当王,于是狠狠心,又把襄疆杀了——可怜的襄疆就像一个剧务,送来一个人头道具就下去了。

葛婴还是很忠于陈王啊!

葛婴虽然修正了自己的“错误”,杀了他立的楚王襄疆。不料,当他拎着襄疆热乎乎的人头跑到陈城来汇报工作时,陈胜却不肯谅解。陈胜气坏了:“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啊,不是说好了我当王吗,你居然想拉别人进来当楚王,而且还是拉六国贵族之后进来当楚王!你这不是要了我这个平民楚王的命吗!你这么不懂事的脑袋,真是没有必要再留在人间懂事了!”

于是他不由分说,把不懂事的葛婴杀了。这个颇有微功而且忠于陈胜的东方面军领导人葛婴,因为不“懂事”,糊里糊涂被杀了。诸将从此怕透了陈胜,战战兢兢只敢侧目而视。

汉文帝后来作为楚人的后代,追恩楚人葛婴为陈胜当将军,有功,非罪而诛,就把葛婴的子孙封到诸县做侯。这就是诸葛一姓的来历,著名人物比如诸葛亮。

为了避免再有人出去弄来什么楚王或者赵王,陈胜索性派了一批自己信得过的人去到诸将的军中当“监军”,相当于政委,专门过去捣乱、掣肘的,同时也防着他们在外出攻略地盘后自己势力强大而自称为王。一些获得了地盘的诸将,在回来报功时,往往被陈胜借助这些“监军”搜集捏造的罪名把他们杀了。导致后来有一个叫做武臣的将军干脆不敢回来,直接在外面自立为王了。

这些信得过的“监军”有些是陈胜的故人,比如陈胜在陈城里的故人邵骚,当了北方面赴赵国的武臣军的监军,有的则是陈胜的老同僚,比如吴广,当了西方面军的监军。为了避免大家不听吴广的话,陈胜还特意加封吴广为“假王”也就是虚拟陈王。陈胜说:“假王吴广在军中,就跟我真王陈胜在军中一样。”可是“假王”吴广还是没吓唬住他所监的诸将,反倒被他所监的诸将把他给杀了——这是后话不提。

陈胜的这一套监军制度还算比较有效,至此以后,再没有敢拉外人进来当王的了。但这些诸将,还是不能彻底雌伏于陈胜这个dna上光秃秃的没有王的“种”的“领袖”下面,觉得你这个匹夫能当王,我们也能当。终于跑掉了几个去另起山头了,这是下文不提。

潇水曰:有人也许会说,陈胜不肯封六国之后为“王”,恰恰说明他不想恢复分封,陈胜自己争王做,乃至最终做帝,是更进步的,是为了求中国统一的。

这种说法,它并不能得出结论说,陈胜是为了争取农民利益而推翻地主政权的。而恢复六国,也并不等于走向分裂。

其实,最后刘邦获得的大汉朝,最初几十年,就是这样的:刘邦保据关中,作为皇帝,关外六国之地是百余个诸侯王国。这种模式,其实是分封制向皇权专制过渡的一种中间状态,是符合历史进程的渐进法则的,不能把它硬是视为倒退或者分裂。

所以说,陈胜不肯分封,要搞绝对无诸侯的帝国,未必就属于历史的进步。

虽然不能容六国之后来当王,但因此说陈胜小器,不能容大,也太绝对了。他还是颇能吸引一些豪杰入伙的。

当时陈城中有一个大贤人,叫周文,从前曾经在项燕的军中担任工作,因为有军事经验,被陈胜委任为西方面军长官,和“假王”吴广一起,分两路向西往函谷关、武关方向进攻。与此同时,又派出了张耳、陈余为校尉的北方面军,北上赵国。我们先说说这北方面军。

这北方面军的两位校尉——张耳、陈余,有来路,他俩都是战国时代的贤人。

从前的春秋战国时代,是贵族政治,贵族政治有其腐朽的地方,王族贵戚和世家子弟填充着政府的大小官位,把茅坑都占满了。这班子弟中英才殊是不多,漫长的战国时期,中间知名的不过“四君子”四个而已,即孟尝君、平原君、信陵君、春申君。而且这些人皆蠢行昭然,其他则碌碌平庸,斗屑之材,可以想见了。“金玉其外、败絮其内”,正是刘伯温先生送给他们的美誉。

但种种迹象表明,四君子之中最小的信陵君魏无忌不但没有专权误国,而且个性品质方面强出战国四公子中的前三名混蛋很多!以至于到了秦汉之际,其他三公子都已经没什么人再提,而魏无忌仍然享有大名。他的门客活到秦汉之际的,都成为陈胜、刘项的座上嘉宾。

其中值得一提的就是这张耳、陈余——这两个人贤到什么地步呢,后来连他俩家中的客厮役,个个都是天下的俊杰,都成了各诸侯国竞相聘取的卿相。汉初的诸侯国是可以自置卿相的。

张耳原是大梁开封人,不愿意受户籍约束,就亡命他乡。当时脱离户籍的人,就销除名籍,没有名字了,这就叫亡命。所以如果你离开国营单位了,不要档案了,就可以叫做亡命之徒。这种亡命之徒干什么去呢,可以去给贵族们当宾客,也就是马仔,张耳就去了魏无忌府上当宾客。当初魏无忌窃符救赵,带着几百人要去赵国拼命,不知道其中有没有张耳。

后来张耳被一个漂亮的有钱寡妇看上了,准确地说是被这寡妇的爹看上了——你说这寡妇的爹算是能掐会算还是不是呢,如果能掐会算,怎么会把女儿弄成寡妇,如果不是能掐会算,把她嫁给张耳,却是看对了人。张耳拿着岳父赠送的巨资到外面活动,当上了外黄县的县令。怎么当上的呢?他有了大把金子了,就可以盖房子发工资了,于是其他亡命者们不远千里来投奔他,他挑其中能文能武的留下,这帮人社会名称叫做宾客,宾客的主要本事除了吃饭就是嗓门大,到处嚷嚷张耳的贤名,替他联系结交千里以内的豪杰达官,相当于他自己养了一个媒体班子一样,相当于他的“耳粉”,天天给他顶贴,于是达官豪杰们都请他参加活动。终于他成了名人当了外黄县令。

其中,刘邦也一度游走他门下,在他那儿做了几个月的宾客。刘邦能够当上泗水亭长,大约也因为曾经在他那里镀金得到他的推荐信有关。当时为吏需要有人“推择”的。

陈余的发家史跟他差不多,也是嫁给了一个富家大款的闺女,他雇了一些人给他顶贴的同时,也使劲给张耳顶贴。于是俩人关系好的要命,号称“刎颈之交”,就是谁敢砸他们的帖子,他们就联手封谁的id。由于陈余比张耳出道晚、年纪小,所以陈余把张耳当作父亲辈来侍奉,就像韩寒跟王朔一样。王朔那天对记者说:“我和韩寒pk什么啊,我俩是战略合作伙伴。他会到鲜花村网站开博客,他还是徐静蕾的好朋友呢。”

秦灭魏国以后,这爷俩是著名的贵族门客,自然不想跟秦朝政府合作,秦政府也出资一千斤黄金和五百斤黄金购求他俩的人头。于是他俩就亡去,改了名字,跑到了一个小区,当了看门的。

看门是个很轻闲的职业,工资聊以自奉,没事儿的时候,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就这样消磨了十几年。其中有一次,陈余犯了错误,被小区街道主任(里吏)按在地上要打。陈余怒了,说:

“假如我说给你一些话,你会怎样?”

“说出来,看看我会怎样。”

张耳从旁边急了,狠狠用脚踩了一下陈余,瞪着他。

陈余说:“我想说,假如你打我的话,你会很手疼,所以我建议你用竹板。”

里吏转了转眼睛,说:“算你会说话,取竹板来。”

于是噼噼啪啪把陈余打够了数,才放他一瘸一拐地走了。

事后,张耳引着陈余到了桑树林里,揪着他的耳朵数落他说:“你什么意思啊,以前我没跟你说清楚吗?你为了怕一点小辱就要和一个小吏拼死吗?你这个从前的魏国大名士直是如匹夫愚妇一样啊!”

陈余赶紧敛衽谢罪。

俗话说,醉过方知酒浓,痛过才知情重,只有打过胎的女人才懂得爱情的意义,只有经历了人生的起伏荣辱才知道自己的使命和友情的可贵。若干年后,诸侯格局云起云落,楚秦之间的战火重新点燃。陈胜在大泽乡振臂一呼,攻入陈城来了。

张耳、陈余就跑去主动求见陈胜。史书上说:“陈胜及左右生平数闻张耳、陈余贤,未尝见,见即大喜。”这就说明陈胜的身份确实不是很一般,除非张耳、陈余已经在农民中鼎鼎大名了。而且张耳、陈余主要在豪杰圈子里边交游,认识和传名的主要是这个阶层。张耳陈余发表了一通树立六国之后为王以为号召的建议,陈胜没有接受,但是陈胜欣赏他俩的才干和广泛的诸侯人际关系,让他俩护卫陈城人武臣向北方赵地去攻略土地。

这个陈城人武臣,是陈胜的“故人”,陈胜在陈城有这样的故人,可以推测他起义前的身份。

这个武臣还有一个老上级叫做李良。李良曾经为秦国人作事,他按《史记》上说曾经“素贵”,曾经侍奉秦二世得“显贵”。而武臣是李良的下级,但是武臣跟陈胜是“故人”老朋友。陈胜抬举武臣做了攻赵军的将军,带领楚卒三千人,北略赵地。陈胜的另一个故人邵骚作为护军,张耳、陈余级别再低一格,为左右校尉。

看得出来陈胜的用人之道只相信自己的故旧,张耳陈余本以为自己能做将军,不免有所失望。

他们武臣一千人在白马津渡过黄河——这里就是关羽斩颜良诛文丑的白马坡,当时关羽是和赵人搏杀,武臣一干人也是北上赵地。

赵地以及其北边的燕地——我的老家河北这个地方,古来属于“多慷慨悲歌之士”,出过蔺相如、荆轲这一类敢死队员。河北的蓟县,曾经荆轲在那里,与屠狗的高渐离饮酒于市中,高亢淋漓,大有侠士风派,是最慷慨的。其他慷慨悲歌还比如筑黄金台招募天下豪杰的燕昭王——北京所谓的金台曦照;以及燕昭王的大将乐毅,一鼓下齐国七十余城,几乎亡了齐国的宗庙社稷。燕国的蔡泽,驰骋口舌,片言而取秦国相印,也是慷慨威风的壮士。直到了穷途末路时期,终于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壮士荆轲出来了,试图挽狂澜于既倒,衣冠尽雪,千里赴难,都是值得我们当代的落魄小青年学习的。

赵国,壮士也不少,如豫让、蔺相如,是中原的脊梁,曾是秦国鞭策天下的最主要对手。总之,多慷慨悲歌之士,就是有很多硬汉了,many tough manstrong women,所以凭武臣这三千人,想攻夺赵地城池,那真是势比登天了。但是陈余有办法,陈余从前的论坛主要是开在赵地,他长期游历赵国,与诸县的豪杰交往甚深,尽知赵地的山川地形,赵地各县的豪杰都给他顶帖子。

这些豪杰都有自己的子弟、家产、童仆、庄丁,属于各县有势力的家族或者大地主,他们多数也应该住在城邑里,否则陈余从前游赵时不会方便与他们结识。

这些豪族势力,所谓“强宗豪右”,或者叫豪强家族,是一种社会上很有能量的家族。后代王朝对于他们,比如汉代统治者在严厉打击豪族的同时,又注重改造和吸收他们进入官僚队伍。但是秦时代似乎只是打击,司马迁说“组豪杰”[6],就是杀豪杰。陈余也说这些豪杰与秦朝之间,有着父兄血仇。因为杀豪杰可以避免他们向下兼并土地,向上威胁君权,所以历代在豪杰或者豪强发展比较可观的时候,都要进行铲除,是加强皇权的必要。

陈余于是拿着委任状微服找到他们,陈说利害:“秦国的乱政和酷虐的刑罚,已经残贼天下数十年了。北有长城之役,南有五岭之戍,搞得海内骚动,百姓罢敝。如今陈王胜奋臂为天下倡始,王楚之地,方二千里,莫不响应,家自为怒,人自为战,各报其怨而攻其仇,县城里的豪杰杀其县令县丞,郡治里的英雄杀其郡守郡尉。英奇奋于纵横之世,贤智显于霸王之初,当此之时,你们不想想成就未来封侯之业的,真不是人中豪杰啊!”

我们说,赵国人性情卞急、直悍,好气而轻于发作,但脑皮层并不多褶皱,所以特别直爽,一听陈余的话,纷纷觉得确实有理,而且又是从前一贯给陈余顶帖的,于是毫不犹豫地动用自己的资源人力,支持陈余。

陈余走了不半圈,就收得了兵卒数万人,他喜气洋洋地回来向武臣、张耳报道。

武臣大喜,赶紧用这数万人加上自己原本带着的三千楚卒,进攻赵国城池。他们以众击寡,一番血战,不到一两个月,就下赵十城。但是,陈余的能量和社会关系基本上就用光了,其它的数十座赵国城池,都据城防守,死活不向武臣军屈服。

陈余区区一人,能调动数万大兵,取列城十个,若非赶上乱世,英雄乘势而起,恐怕也只能老死牖下,辱于里吏人之手。

乘势而起的还有纵横家。

纵横家是战国时代的一种特有的群体,以苏秦为巨子,当时南北为纵,东西为横,能以天下之纵横形势厉害关系的陈说而为诸侯谋取利益者,就是纵横家。范阳县的蒯(kuai三声)通就是一个纵横家。他去见范阳太守(今河北省徐水县),范阳县令也是个左派分子,替秦国人办事特别卖力气,因为修项目而征敛,征敛任务完不成的时候,就用苛法峻刑相随,修理老百姓无数。

蒯通对他深施一礼,然后说:“我听说您要死了,特意先来吊问你!”

纵横家都是这么先声夺人的,范阳令大怒,不待发作,蒯通说:“值得庆幸的是你遇上我蒯通了。”

范阳令不解,蒯通说:

“秦朝的法令和任务素来严重,足下担任范阳县令十年了,其中杀人之父,孤人之子,断人之足,黥人之首,不可胜数。然而慈父孝子谁也不敢把刀子捅到你的肚子里的,原因是畏惧秦朝的政府。现在天下大乱,秦国的政法已经瘫痪,那么慈父孝子为了报仇,要把刀子捅到您的肚子里以便成名的,何可胜计。所以我特来吊问您啊。”

范阳令傻眼了。蒯通说:“如今六国诸侯都已经反秦,武臣将军大兵将至,你一意孤行坚守范阳,城中少年都争着要杀您,持您的人头开城投奔武臣将军。您赶紧派遣我出去见武臣,我可保你转祸为福,就在今天啦!”

注意,蒯通提到的“少年”是当时城中的一种重要的反秦力量。

范阳令自始至终,一句话说不出来,他的神情由怒转疑转惊转哀转怯,最后只冒出一句:“先生,先生确实要出去救我啊!”

蒯通蔑然一笑,这个自然,你给我准备介绍信和礼物吧。

于是,蒯通摇摇晃晃带着介绍信和俩跟班,作为范阳令的代表去武臣军中了,对武臣等人陈述道:“我看足下的方针,是必须战胜然后得地,进攻然后得城,臣窃以为这个方针是错误的。如果你听我的话,可以不攻而得城,不战而略地,传檄而定千里,你有没有兴趣啊?”

武臣一下子也哑巴了:“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蒯通说:“现在我们范阳县令,遭到你们的贵军进攻,正常反应他应该是整顿士卒,守城鏖战,但是像他这样的官僚,又胆怯怕死,一旦打败了,他的富贵和脑袋都没了。所以以我来看,他这样的官僚,都是愿意投降的,但是他又怕您认为他是秦朝所设置的官吏,把他杀了——事实上,你们前面攻下的十座城池,守城的秦置官吏都被你们诛杀了。现在城里还有一个情况,就是城中少年都在活动,准备刺杀范阳令,然后据城以抵抗您。当下之际,您何不拜范阳令为侯,送给他一封侯印,范阳令不死而得封侯,然后献城归降。这样,因为他成了你所置的官吏了,有您给他撑腰,少年也不敢再杀他。他的前途和生命有了保障,然后让他乘坐朱轮华轴之车,驱驰于燕赵大地,给您打打广告,燕赵诸城可以不战而降。”

我们说,蒯通使用的还是纵横家的势力互相牵制的思想,如果把武臣军视为一个强国,少年视为次一强国,范阳令是一国,这就是多国间的制衡的思路。纵横家就是利用多种势力间的相互作用关系,谋求自己的目标的达成。

武臣、张耳、陈余等人都觉得这个办法没风险,不妨一试。于是蒯通拿着委任书和侯印,回去找眼泪汪汪的范阳令去了。范阳令内有少年逼迫,外有大兵压境,向前一步可得封侯富贵,向后一步刀子进肚,那也没有犹豫了,出城投降。

赵地的很多城池的第一把手,也不愿意卖命为秦国守城,为了富贵考虑和内外形势逼迫,都觉得投降好。不久,他们看见范阳令已经封了侯了,乘着红轮子的富丽堂皇的车子,在各城池边上来回溜达,一想,哦,原来投降可以不死啊,于是不战而降者有三十余城。可谓传檄而定千里,赵国大部归了武臣。

潇水曰:武臣以三千楚卒入赵地,其陈余先是动员赵地豪杰,得兵数万,以这数万兵攻得十城,随后三十余城迫于形势而投降,武臣尽得赵国之地,这个攻略赵国的过程,当是当时的一个典型案例。其中的关键成功点是:第一,豪杰,他们动员自己的力量起来,成为攻城的主要力量和原初力量;第二,城内少年和受秦法迫害的慈父孝子,从城内攻击秦的官吏,除了这个范阳县,其它地方,则史书记说“诸郡县苦秦吏者,皆刑其长吏,杀之以应”。

如此看来,秦末的运动,更大是在于豪杰、少年、城邑里有势力的父老这些主导力量的推动,使得运动迅速开展,而不是农民唱主角戏。

清朝人张潮描述他的人生理想说:生逢太平盛世,长在山青水秀的故乡,地方官清廉有为,家境富裕生活优裕,娶到一位贤慧端庄的妻子,生了个聪明伶俐的儿子。人的一生,如果真的能做到这些,就可以说是太幸福美满了。

相比于后代人们这种知足常乐、难得糊涂的哲学,秦汉人是富有进取精神的,刘邦看见秦始皇就说“大丈夫当如是”,陈胜则有“鸿鹄之志”,陈余在赵地走了一圈,就有了很多豪杰为了“成割地有土之业”而随他起事。秦汉之人的建功立业的进取精神是远远超过后代的,这就是为什么在匈奴等异族眼中的汉朝人,跟后代辽、金、蒙眼中的宋明时代的中国人,有那么大不同的原因。而秦汉人有进取精神,又跟当时的社会结构尚带有分封色彩有关。在分封制的长期历史背景下,一些社会中层更是自己的主人,参政议政的意识更强,而还不全是类似后代那种皇帝下的奴才和附庸,没有多少政治主张和参与意识了,认为天地由政府和皇帝大老爷管着罢了。

有进取精神的人太多了也不好。少有“鸿鹄之志”的陈胜是热衷建功立业的,他派向赵地的故人武臣,也是一个不愿做池中之物的,武臣在赵地自立为王。这是张耳陈余的建议。

张耳陈余看到,当时陈王胜派到各地略地的诸将,高高兴兴回来报功的时候,往往得到的是陈胜下面的“人事主任”和“考核专员”朱房、胡武先生的谗言,特别后者的官名很气人,叫“司过”。最后,被硬塞了几个大过的功将往往多数竟被杀了。所以张耳陈余劝武臣不要回去,他们又说:“陈王从蕲县起事,刚刚到了陈城,就称王了,看出来他并不想立六国之后。将军您以三千人攻下赵国数十余城,赵国这么大的地盘,也是需要一个王来填震的啊。您不如立自己的兄弟为王——这样显得你没有私心,或者呢,找到赵国王族之后,总之时不我待!”

于是,武臣想了想,干脆自己立为赵王了,时间是公元前209年八月。这一点上,他跟陈胜一样不客气。是啊,既然非贵种也能称王,那为什么你能我就不能。

武臣自立为王的消息传来,陈胜气得哇哇暴叫,当场就命令人事主任扣住武臣家属,把他们全杀了,然后兴兵击赵。但是上柱国蔡赐说:“现在重点敌人是秦人,秦人未灭我们就以赵为敌,那就是又生了一秦啊。”

陈胜于是听蔡赐的意见,把武臣的家属软禁在宫里,封张耳的儿子张敖为成都君,以此拉拢张耳分化武臣的下属。但是,还有一个附加条件,陈胜承认赵王的地位可以,但是赵国必须发兵西向去打秦国。

张耳虽然自己的儿子得到了一点虚拟的股票,就是成都君,但并没有由此就想帮助陈胜一方——陈胜不听张耳陈余封六国之后以为陈胜树党以便实现反秦总体事业成功的建议,又不以张耳陈余为北上赵国的将军而是屈为校尉,使得陈胜从此在张、陈心中失去了地位和崇拜,有的只有怨。

于是张耳陈余都劝武臣不要西行去当炮灰,而是巩固自己在燕赵的地盘。

于是,次月,九月,武臣派了自己的部将韩广,北上燕地去略地盘。韩广这人出身也不很低,是从前秦国或者燕国上谷郡的卒史,他很厉害,在燕国短短地一活动,又飞起了一个池中之物,被燕国的“贵人豪杰”把他奉为了燕王!武臣气得哇哇暴叫。

这里提到燕国的“贵人豪杰”,史料里“贵人豪杰”并称,其实古代没有贵族这个词,贵人应该就是燕国贵族的意思了,而豪杰与之并称,可见豪杰的地位,其实这场运动就是贵人豪杰的反秦运动,是贵族和豪强家族两个阶层对秦皇权专制的反动,陈胜也好,武臣也好,项梁刘邦也好,都不出这个范畴,只是有的偏贵族,有的偏豪强家族,而两者的政治目标都是统一的恢复分封特色的社会架构。

武臣很生气,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武臣于是和张耳陈余北上去打燕国,把燕王韩广这个叛徒打下来。一般来讲,赵国打燕国,总是赵国赢,大约gdp优胜吧。但是这次,武臣在战斗空闲瞎出去溜达,被燕国的伏路小校给抓去了。燕国人说:“分一半赵地给我们,我们就放赵王回去!”

赵国使者派去了十余批,去谈判,燕国用杀掉这些使者,表达了自己没有谈判诚意的诚意。

最后,赵军里边一个炊事兵说了:“我能把赵王从燕国说回来!”

跟他一个宿舍的人听了,都把肚子笑疼了,说:你真不怕死啊,你有没有近照的黑白照片,临走留给我啊?人家那些有学历的使者,都去死了十几拨了,你能行吗?就凭你的厨师技校学历吗?——总之是笑话他。

炊事兵笑嘻嘻地说:“我摇唇鼓舌,几句话而已。时间不会太久,晚上我就把他赶着车带回来了。”

大家都乐得直不起腰,炊事班长走过来,和蔼可亲地拍着他的肩膀说:“小毛,你要是嫌组织上分给你的工作任务重,你可以提啊,不要采用这种自寻短见的办法啊。”副炊事班长也过来批评他出名露头思想严重。“小毛”急了,你们都不信我是吧!急红了脸,跟负责采购的大周借了一辆买菜蹬的古代三轮,就蹬着奔燕垒去了。

大家都目送着这个炊事兵往阴沉沉的燕垒去寻短见。

“小毛”见到燕国大将,就说:“你知道饿是什么目的吗?”(河南口音)

“目的是要回赵王啊。”

“小毛”说:“那你知道我们指导员张耳和副指导员陈余的目的吗?”

“也不过就是把你们连长要回去!啊不,把你们赵王要回去。”燕将说。

燕将长着一脸试管刷似的黑胡子,好像张飞一样。

“非也非也!张耳陈余不是这个目的。哈哈。”

“那是什么目的?”

“张耳陈余是北方知名的大贤人,凭着他们的社会关系,挥着马鞭子一走,就敲下赵国数十余城,这么大的本事,岂是满足当个指导员副指导员就到头了的吗?也是要南面称王的!如今你们囚了赵王,张耳陈余正巴不得你们杀了他呢?这样他们两个人就分赵自立,各立为王了。您这不是上赶着给人家帮忙吗?到时候,张陈两王,左提右携,北上讨伐您杀赵王之罪,以此为借口来灭您。本来燕国就弱小,到时候您被张、陈两王灭了,这不是帮了忙又不讨好吗?”

燕将“张飞”比较缺智商,“小毛”表达的意思是,一个赵国就已经够燕国受的了,如果张、陈分裂为两个赵国,左提右携,燕国就更没活路了。

其实这是说不通的,赵国就那么大,分裂以后也不会就加倍,反倒分裂以后,张、陈势必互有摩擦牵制,不易于灭燕。从保有燕国的角度来讲,杀了武,臣,促成赵国分裂,张、陈各自而王,是上策。

但是“张飞”不知怎么想的,只觉得“小毛”说的有理,竟同意把赵王武臣放了。“小毛”一蹦一尺高,喜气洋洋地蹬着三轮把赵王装在斗里给带回来了。

炊事班长洪班长和副班长大周,还有小姜他们,都惊讶得眼睛瞪得全是眼白了。

“张飞”放了武臣,大约“张飞”觉得一个赵国好办,俩赵国不好对付吧。呵呵,但有时候,二未必比一大。

武臣有一个从前的老上级,叫做李良,从名字上看很像现代人,这一天李良带着自己的一班老部下,来投奔武臣,也要求参与反秦。

“您老这么大岁数了,出去打仗还好吗?”武臣问。

“谁说我老,说我二十多岁也有人信。”

“谁信啊?”

“我的下属都信。”

武臣只好给他一个任务,到常山地区去抢地盘——就是“常山赵子龙”的那个郡,在赵国西部太行山山根下,石家庄一带——具体抢法不外乎类似陈余那样,利用从前的社交关系拉出一些杆子,然后攻城略地。李良从前当的官可能还蛮大,不久就把常山全给圈下来了。武臣又命令他继续西进,登上太行山去山西太原郡抢地盘。

李良兴冲冲刚要西进,却被秦兵堵住了井陉口,即太行山上东西向的孔道。这位驻扎在井陉口的秦军将官,是个有智谋的人,他给李良送去了一封诱降信。鉴于李良是个爱面子的人,这封信是以秦二世的名义和口气写的:

“李良将军,从前你曾经替我做事,得到了显幸。现在你误入歧途,做了叛军之将。但是你若能诚心反赵为秦,我们赦你全家之罪,并且再次给你显贵!”

李良拿了这封信,当然不敢轻信,但是作为机会主义者,他又觉得与其从事造反这种成功指数很小的事业,不如直接从秦军那里取富贵更来得简单妥当。

太行山山谷口泻出的一道白水,像一只蝴蝶推开两翅叮住阳光下的一条长藤。江山是多么的美啊,李良望着山景怔怔地发傻——为了安全地看信,他步出营外来了。就像第一次拿到情书的男生,都跑到野外去看一样。

李良拿着情书,觉得自己还是正经念书比较好,于是不再心猿意马,带着一拨人回归邯郸,打算问赵王武臣再借一些兵。否则无法攻破井陉。

到了邯郸郊外,看见有人前呼后拥带着数百骑侍卫,在大道上踏踏地奔驰。这是赵王武臣的姐姐出去跟人吃饭去。也奇怪了,吃饭为什么往郊外跑呢?难道是吃农家乐吗?总之邯郸本是个灯红酒绿的消遣场所,但是在这样的季世,酒楼也式微了,赵王姐大约是去附近别的小邑哪个地主豪杰家里去赴宴吧。

李良从道旁望见,啧啧说道:“赵王好有气质啊。”

李良误以为车上的是赵王了,按照当时的礼仪,李良和自己的从官们都赶紧下马,俯伏在道路两旁,向“赵王”示敬。同样按照礼仪,对于李良这样的将军,赵王应该过来亲自答见。

可是等到骑队和车子走近,一看却是个女人——赵王姐姐怀里抱着一个小猫,坐在轩昂的车子里。李良一下子跪在那里“汗!”了三道了!我这是给一个女人下跪了!

当时的女人可不如现在的女人有地位。李良极端搓火。更要命的是,王姐可能是急着想去吃,以为这跪着的不过是城外一拨戍卒,就不用对他们亲自招呼了。她叫一个骑士过去,自己则继续昂着爆炸头前行。

骑士过来下马,宣李良起来。李良一看这人,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兵娃子,居然也受了自己跪拜的大礼。当着旁边的从官,李良的脸更加没处放了。李良以前是个贵人,曾经侍奉秦二世而得显贵,是秦政府的高官,而贵人都是好面子的。

小兵娃子走了以后,李良红着脸不敢看自己的从官,哆嗦了好一分钟才重新从恼怒中找回了自己的理智。他抬头对着远空说:“看来不反是不行了!”

他想起秦人的情书来了,就在自己的兜中。

从官有一人过来说:“将军,赵王从前也是您的属下,如今他阔气了,女子妇人居然都不为将军下车。这些人居然敢对我们的将军耍大牌,我们不能忍受,我请追杀了他王姐!”

李良点点头。从官小校立刻呼啸上马,一拔宝剑,虎啸龙吟,一拍马臀,一窝蜂似地朝着王姐的烟尘马队叮过去了。

王姐还在想象农家菜的别一番乐趣呢,就听耳后马蹄甚急,不等回头,寒光已到,好好一个吃饭家伙,随着刀锋,向地上滚了一转,寂静无声了。

百余骑士大乱,且战且走,李良不叫走漏了风声,尽数把这百余骑斩杀,绝腹断首的死人毙马扑倒一路。一只伏在血肉堆旁的黄猫缩颈掀颌将路上的这一切景观偷窥在饱含惊恐的双瞳里,黄猫黄色的眼珠像女人的一张神秘的嘴。这是原来王姐怀里抱着的黄猫。

黄猫看见,李良的一干将校,飞马朝着邯郸城内驰去。

李良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冲进王府,把正在吃晚饭的赵王武臣杀死在猪肉旁。

赵王武臣也算是陈胜依赖的故人干将,在此风云乱世还盘算着由千里之王致万乘之帝呢,却糊里糊涂直落得身首异处,烟消云灭。

在这九死一生般的严酷竞争中,能挺到最后笑到最后的,不是人间英豪,又是什么呢?

丞相张耳、大将军陈余闻讯,在众人掩护下,死命逃出邯郸。邯郸遂为李良所占。

张耳陈余缓过气儿来之后,收罗了万余人,向北保据信都(今河北邢台)。张耳一看这时武臣死了,赵王没有了,那怎么办,不能空着啊,于是他随即就立“赵王歇”为王。赵王歇原赵国王族的后代,赵王迁的亲戚。

赵国重新有了赵王,是为赵王歇,张耳奉着他守卫邢台,陈余则出去跟李良干仗,一时互有胜负,局面僵持,暂且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