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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胜吴广同花顺 【第五章】 今年祖龙死

【第五章】 今年祖龙死

古代旅途中的艰辛颠簸、水土不服,以及古代微生物、瘴气、细菌和非典病毒,终于把这个原本曾经三十几岁的陕西壮汉,一剑而刺倒义士荆轲使之身被八创的秦王政,如今的秦始皇,掀倒在夏日的热风里,再也不能咸鱼翻身了。

李斯这个人,字写得不错,算是中国书法的鼻祖。他研发出小篆,还写了一个字帖——《仓颉篇》,里面都是小篆,供士民学习,用来统一六国文字。小篆成为了秦王朝的官方文字,现在的印章上还在用。小篆最革命性的特点是“方圆绝妙”——从前的六国古文字都是扭扭歪歪、拳打脚踢、东长西短、大大小小,像蝌蚪一样,也体现了先秦人的思想不拘。惟独从李斯小篆开始,形成了现代意义上的方块字形,各个字都一样大,所谓“方圆绝妙”,这也体现了皇权专制时代的悲哀特色吧。李斯也就因此成了小篆书法的泰斗。杜甫有诗曰:“况潮小篆逼秦相,快剑长戟森相向”,意思是李潮兄的篆书逼近李斯先生——这是夸李潮呢——而且他写的小篆字样快剑长戟,显出了先秦人的刚猛凌厉,但这就又似乎没夸到的小篆的点子上。

不过,拳打脚踢、歪歪扭扭派的六国古文字并没有因为李斯搞出“方块字”的小篆而灭绝,它们的笔意被另一个人继承下来,形成了所谓隶书。这就是当时秦政府里有一个小公务员,叫程邈,这家伙喜欢描描写写,于是把拳打脚踢派的六国古文字升华成隶书,与李斯的小篆分庭抗礼,互相辉映。小篆方圆绝妙,强调的是方块对称的静态美;而隶书没有统一的外轮廓,强调的是波折弹纵的动态节奏美。

从此,小篆成了正式公文的书写体,隶书则成了日常文字的书写体——比如写日记写博客的时候用隶书,给新开张的饭馆题字的时候写小篆。

官方的小篆和民间的隶书的分庭抗礼,大约也象征了皇权专制的政体和传统的“古”的分封制为统领的政治模式之间的矛盾冲突。遗憾的是,秦朝廷可以允许古意更多的隶书在一定程度和时间存在与小篆并行,为什么在政治思想上,却一点都不允许古的东西与新的皇权专制并行存在呢?你硬不允许,行的通吗?

泰山是上帝驻人间的总办事处,公元前219年,李斯陪着秦始皇来到这里,并且立了一块泰山石刻,歌颂老秦的丰功伟绩。石头三面刻字,一共147字,都是李斯的小篆。如今这块石头还有,只剩了9个字了。

类似的秦始皇石刻别的地方也有发现,而且在残存有限的字中还有一个“德”字,可见秦始皇也是讲“德”的。所谓“德”,就是德政,是儒家的观点。通常说起秦始皇就是“残暴、暴虐”,好像他一瞪眼就要杀人似的,我觉得大可不必这样认为。秦始皇也是用了宽和的。他曾经在有一年春节给每个里[1]赐六石米、两只羊,这个东西不管多不多,用心总是好的。又譬如赵高曾经犯罪,该判死刑,秦始皇觉得他“敦于事也”,即办事努力认真,于是赦免了他死罪,官复原职。可见秦始皇也是讲“仁德”的。

作为皇帝,所谓残暴,从最浅的层面来理解,就是乱杀人。无罪而杀人,可谓残暴。譬如从前商纣王杀比干、囚箕子,后来刘邦族杀功臣如韩信,汉景帝诛晁错,汉武帝杀主父偃,朱元璋无缘无故杀蓝玉、胡惟庸等功臣,都是妄杀。但秦始皇一生中从未妄杀一个大臣。他始终信用王绾、李斯、冯去疾、尉僚、冯劫、王翦、王贲、蒙恬、蒙毅、李信一干重臣,终无变移。这帮人不论文武,从个人能量来讲,每个都是独步一时的命世之才。虽然后人口口声声说秦始皇残暴,却说不出秦始皇哪怕曾滥杀的一个大臣的名字。我们有理由相信,作为一个法家人物,秦始皇一切行动都应该是依法而行的,不会肆意滥杀。

不但没有滥杀大臣,史书上也没有他滥杀百姓的记录。相反,他曾经把“治狱吏不直者”即给百姓断案判刑不公正的人,发配去修长城。不但不要滥杀百姓,反倒要把滥刑百姓的人发配边疆。

既没滥杀大臣又没有滥杀百姓,那秦始皇这人成“好人”了。其实也不是,他对中层打击得很厉害,主要是锄杀豪杰,迂徙豪强,打击六国的豪强家族和贵族,把这些会产生离心的力量朝着有利于皇权专制建设的方向去努力和组织。这也是这些人不惜冒着“焚”和“坑”的风险来指责他的原因和地方。

如果非要用贬义词来描述秦始皇的话,我觉得用“急躁、专独”也就够了。“急躁”是指他急于事功,大兴项目,搞得民不聊生,转徙流亡,但这些也许未到动摇国本的地步,更大的急躁在于他急于向皇权专制转型,导致激化了社会矛盾,特别是激化他和中层之间的矛盾,具体就是他为了加强皇权专制而打击豪强家族和贵族。“专独”是指他焚诗书、坑术士,不许人们凭着书本议论提意见。

那么为什么老秦始皇这么“急躁”和“专独”呢?其实卢生已经解释了,秦始皇并吞六国,功绩太大,于是觉得自己比谁都伟大,以为自古没有人比得了自己,志得意纵,所以就开始急躁地、专独地按照自己的意愿推动历史,不顾中层的反对和人民的不习惯。

不管世人如何评说,公元前210年,从山东沿海用“古代机关炮”射完大鱼,秦始皇这位颇受历史争议的大人物,还是病倒了。

秦始皇走在向西返回内地的路上,病情开始恶化。此时,帝国的情形并不比他的病情更好。从前他曾遭咸阳强盗的围攻,又被张良的追击炮打了一次,还有那么多人诽谤他,那么多人嚷嚷着要“地分”——回到六国复立,他应该能从这些渠道感受到天下潜生的一种躁动。

但秦始皇还有一个扭转乾坤的机会,那就是任命一直与他政见不合的长子扶苏作继承人。扶苏这个人比较贤,连民间都知道,扶苏反对秦始皇的躁急为政原则,曾经数次进谏。为此,秦始皇打发这个乌鸦嘴去北方跟着蒙恬打匈奴人去了。

现在,如果选用公子扶苏作接班人,未来登基以后,扶苏必然修正秦始皇为政之失误:把正建的项目缓下来,把南北的兵马撤回一些来,反正这些兵马在南北这些gdp很低的地方拓疆也没有太多油水,得不偿失。同时开放言路,允许人们提意见和参议政事,在分封制向皇权专制的思想形态和社会结构过渡上有所弹性,那么经过这些卓有成效的“拨乱反正”,秦始皇末年“风雨飘摇”的局面,也就可以柳暗花明,二度逢春了。

于是,秦始皇在性命垂危时刻,决定立扶苏为接班人。这就像汉武帝晚年下“罪己诏”,刹住穷尽民力的错误政纲,以挽救王朝的命数。

我们可以参看汉武帝晚年说过的一段意味深长的话,汉武帝说:“汉家庶事草创,加四夷侵陵中国,朕不变更制度,后世无法;不出师征伐,天下不安;为此者不得不劳民。若后世又如朕所为,是袭亡秦之迹也。”——可见,他也知道自己劳民打仗,是危害帝国命运的,但又是迫不得已的,说是为了能安定中国。但是他说接班人也再这么打下去,那就会像秦朝一样亡国了,所以告诫接班人不能再这样下去,只要接班人进行调节,就会各得其所。秦始皇晚年未尝也不会没有这种想法,这是他决定传位给与他政见不合的扶苏的原因。

可惜的是,历史总是朝着混乱的方向去走,就好像生怕宇宙内的熵值不够大似的。中书令“赵高”的出场,打断了秦始皇一厢情愿的这些设计,打断了秦王朝二度逢春的奢梦。

沙丘,其实是个风景旖旎的地方。我日前驱车曾绕看过。那里从前曾是商纣王的一个古代苑囿,离南边商纣王的殷墟不远,位于河北省南端的邯郸平乡县,商纣亡曾经命男女裸奔其中的。后来,赵国的赵武灵王在纣王的苑台遗迹的基础上,增建了楼堂馆所,流水花园,作为干部疗养开会的基地,并且自己被饿死在那里。从这些古代辉煌记录来看,这里应该是一个美丽得要命的地方。但是我驱车在这里的野外绕了半天,并未见到任何沙丘的模样,也没有苑台的遗迹,只觉得春天的风卷着细细的干土面,从大平原上稀疏的小麦苗地里卷来,飞打到车窗上。

车窗外的老农都仿佛不胜风尘的扑打,用白毛巾裹了额头。我想,在这小风沙中出去裸奔,一定会弄一屁股土。

公元210年,秦始皇带着要死的病慕名而来到这沙丘了。他在沙丘一处离宫别殿里暂时住下,病情越来越重了。

赵高这时候出场了。赵高的打扮比较特别,腰带上挂着一把小刀子——叫做削,这代表着他是知识阶级,每当皇帝有什么旨意,他就拿出木板,用毛笔必恭必敬地写下来。如果写错了,就拿小刀削去重写——这大约就是刀笔吏一词的来源。磨小刀的小石头叫做“砺”,也挂在他的腰上。但是毛笔,则一般插在右耳朵旁边。

秦始皇叫赵高过来写字。赵高的字写得不错,也出过字帖,叫做《爰历篇》,和李斯的字帖一样,是全国基础教育的小篆样本。而且东汉以前的宦官不一定都是阉割的,有一些士人也做宦官,赵高还有一个女婿,所以他大约也没有被阉割过。

病榻的几案上放着砚台。当时已经有砚台了,阿房宫就有砚台,目前有一块在日本被发现,据说是徐福带去的。砚台里漂着墨,赵高捏着毛笔蘸饱,听写秦始皇的话:“我快不行了,命令太子扶苏把兵事暂交蒙恬,速来咸阳会葬,把我埋了。”

赵高听写的信,按照当时习俗,是写在木板上的,叫做“牍”。这个牍是一尺或两尺见方的木板,所以尺牍就是书信的意思。

赵高在木板上写得有点慢,妇女画眉一样描着小篆,一个字描半天。秦始皇说:“你快点写耶——,我还等着咽气呢?”赵高赶紧改用隶书,就快了很多。

信写好了,还要拿官印蘸一蘸墨汁,盖上去。战国后期开始有了印泥,所以赵高可以蘸着印泥盖在木板上。

赵高使用的官印不一般,是玉制的。从前的老百姓只要有钱,都可以用玉作印章,现在秦始皇制定了新规矩,只有天子可以用玉。王公将相最多用黄金的印。所谓“怀金垂紫,揖让人主之前”,就是怀揣着黄金官印,腰里垂着紫色的印的纽带——像bp机的链子那样,这是很高的官了,丞相列侯级别的了,如武城侯王离、通侯李斯就带这样的金印。

银印、青色纽带则是九卿的级别,如九卿的少府章邯就应该是银印、青绶。而皇帝最大,是玉的印,就是玉玺,带着红色纽带,没法比了。

赵高捏着玉质的官印,蘸了印泥,往刚才听写信的上边盖上去了,再把这木板包裹起来,密封好,再在外面用丝绳捆上,为了防止邮递员在路上私拆,丝绳在打结处还要压上封泥。封泥压上去以后,为了防止有人毁坏印泥而拆信,按照当时通行作法,赵高又再次从腰里摸出bp的链子,捏着链子顶上的玉玺,往封泥上边又扣了一个印——这就万无一失了,绝对保密了。秦始皇见万无一失了,这才高高兴兴地死去。这位五十岁的中国首任皇帝,第一次把中国的广袤国土真正统一成一个帝国的一代英豪,功盖五帝,泽及牛马,人迹所至,无不臣者的秦始皇先生,终于在河北沙丘的离宫里,一命呜呼了,留下一个风雨飘摇的王朝和一班面面相觑的大臣。

随着秦始皇魂魄渺渺而去,我们该如何评价他呢?到底是“躁急、专独”,还是“残暴”呢,不再絮叨。有趣的是,历代儒家学者们对秦始皇的评价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一般来讲,唐朝以前,把秦始皇一般说的比较差,唐朝以后则开始把秦始皇说的比较好,越到近代则是越好,直至开始出现“千古一帝”的美谥。

赵高的官职是“中车府令行符玺事”,所以玉玺挂在他的腰里当作宝贝存着。他把密信带回胡亥的办公室,用手把木板丝绳上的封泥掰碎了,胡亥连忙大叫:“oh my god赵老师!你要犯罪啊!你怎么敢利用职权把它捏碎了?!”

赵高笑眯眯地说:“没有关系,这是我的hobby来的,我最喜欢拆信看了。他就跟邮局里的人喜欢拆别人信一样。拆完信看一看,看完再用封泥封上,最有益于调节内分泌。反正我有玉玺,在封泥上重新盖一下玉玺,就行了。”

赵高把信给胡亥看毕,胡亥愣愣地说:“这很有道理啊,我爹让扶苏当继承人,理所固然啊。知子莫如父,知臣莫如君。我爹让他接班,我有什么好说的啊!”

赵高说:“不然,现在天下的权柄,就在你我手中。我只要把信的内容改了,让你接班,然后再重新封上封泥,扣玉玺,天下就是你的天下了。”

“可是,我作为弟弟,跟哥哥抢位子,属于不义。我爹死了,我篡改我爹的遗命,属于不孝。我本事一般,才能谫薄,勉强当皇帝,属于无能!我这三者逆德,天下不服!”胡亥能说出这番话,说明他平时所受的教育,并不全是法家赏罚趋利的学说,“孝”、“义”、“德”三个字在他的话中铮铮作响,而这三个字全是儒家的核心概念。秦王朝对贵族子弟的教育,也是含有儒家思想的啊。

“呵呵,”赵高说,“制人与受制于人,岂可同日而道哉。”意思是给别人磕头和让别人给你磕头,肢体感受可不一样。接着赵高又列举例子教育胡亥:“商汤和周武王杀了他们的主子,天下却称赞他们有义。至于你说的孝,卫国国君杀他老爹,孔子照样认可他,也没有说他不孝。你就不要犹豫了!”赵高的意思就是你抢你哥哥的位子,也是义的!这里赵高把扶苏比作桀纣。

从赵高的话里可见,秦的高官,也是要谈孔子的,甚至是推崇孔子的,把孔子的价值观作为辩论时的理据,他们并没有把儒学和儒士视为洪水猛兽。

胡亥看赵高把孔子都搬出来了,好像孔子都赞成违背老爹,于是脑细胞开始不够用了。到底要不要造大哥的反呢,要不要违背老爹临终意愿呢?胡亥累死了很多脑细胞之后,终于“喟然长叹”,答应了。但是他说:“如今我老爹的body还在那里停着,丧礼也没有办,就开始闹,不好吧。”

这孩子还真是够孝顺的,还知道等着安顿完老爹,再跟大哥掐。可敬啊!

不但胡亥孝,扶苏就更孝了——秦王朝是非常强调孝的,在云梦出土的秦法令竹简里,同样的打架犯罪,如果是子女对亲长的,要格外严判。这说明对于“孝”,老秦是三令五申、反复强调的——所以,后来扶苏一看见老爹发信来让他死,他就说道:“爹让我死,我有什么可说的呢?”二话不说立刻就自杀了,孝得无以复加了。

这是秦王朝“孝建设”狠抓狠落实的成效啊。以前我单知道“我大清”以孝治天下,其实秦也非不是啊。而孝,又是儒家的东西。

秦,也不是完全排斥儒家的。

赵高和胡亥商议好了,赵高说:“时乎时乎,间不及谋。”意思是,您不要再等等安顿老爹body了,现在就要行动,time不等人啊。

怎么行动呢?赵高掉头出门。

赵高去找李斯,因为这事没有丞相默许,是办不成的。假如丞相李斯给扶苏发一封信,揭发赵高捏碎封泥、篡改诏书的阴谋,扶苏带着边防兵杀过来,诛一个赵高如切鸡。

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

沙丘野外的离宫皆建在平台上,平台高高的。从平台上的宫廷大门进去,是空旷的庭,庭很高。

庭上,左右点着柴燎的火光。这就是庭燎。站在庭上,凭着火光向远眺望,落寞的大地夜凉星稀。

赵高,穿过红光摇曳的庭——这个庭,如果是供平时上朝人经过,就叫朝廷——转弯走到李斯所在的宫室。登堂之后,俩人发生了一段秘密对话,俩人来回争论,往复六个回合,唇枪舌剑,繁绕周章,颇费理解。人生苦短,我们就摘其梗要而谈吧。

赵高首先开口道:“上已经驾崩了!授书给了太子扶苏。”

这个李斯当然知道,此时李斯已七十来岁,是个老干部,他清清喉咙回答说:“嗯——啊——,咩~~~,这个呢,我已经知道了。好!”李斯作为一个博学的丞相,说话慢条斯理,有时候为了省嗓子,还嘟囔,适合老年人。

“我们打算把诏书改了,改让胡亥当接班人。”

李斯大变色,惊叫道:“啊?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咯——咔——咳……这不是大逆不道吗!!——”他脸蛋通红,好似炉炭冒着浓烟,浓烟就是胡子,胡子的火箭筒,瞄准了赵高。

“不必这么激动哪,这事只在君侯与我之间就能定下。”

“你这真是亡国之言啊!不要再提了。”

“只要你答应了,改一份新诏书,一切就算定了!”

李斯不由自主抬高了声调:“拜托你不要再打我的主意好不好!我的回答就是一个字——no way!”李斯因为博学,所以会说一点英语,他万分激动,跪坐的身子也耸起来了——抬起了屁股。

李斯虽然闹得凶,但赵高并不气馁。李斯这些年啊,已经少了年轻时候上《谏逐客疏》的锐气了,逆龙麟的事少了,苟且顺应秦始皇的事例多了,譬如关于郡县制的辩论、焚书的倡议,他都有意无意地站在秦始皇的立场上,颇有迎合上意的特点,而不像个骨鲠老臣。说得刻薄一点,他就像ibm电脑一样,因皇上而变。也就是说,他不太会坚持自己的原则。所以赵高有把握说服他。

赵高说:“hoho,提问!以君侯的能力[2]——君侯与蒙恬相比,在功劳、谋划、百姓口碑、与扶苏的铁杆关系度四个方面,谁强谁弱?”

李斯吭吭了一会,捋着胡子说:“似乎都不如蒙恬。”

“哼哼,是啊。公子扶苏继位以后,必定任用蒙恬为丞相。那么,我怀疑君侯你终不能怀揣通侯之印而耀归乡里了。”

“嗯?”李斯倒吃了一惊。确实,一旦扶苏称帝,蒙恬用事,李斯就将面临尴尬,保不齐要让出相位。从前李斯上厕所,看见厕所的老鼠穷困潦倒,而粮仓的老鼠脑满肠肥,于是李斯总结说:“人哪,被人认作是贤还是不贤,就譬如这老鼠,看它把自己处在什么地方。”这话颇有道理:不在乎你本人绝对意义上是贤还是不贤。若处在扶苏的朝廷里,蒙恬就是头一号的贤人,李斯自己就不显得贤了,成了公厕中穷困的老鼠。若处在胡亥的朝廷上,胡亥又是李斯参与拥立的,李斯于是就是头号的贤人了,成为粮仓中的富翁老鼠了。所以,贤与不贤,看你处在什么位置情况下。李斯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做个仓中鼠比较好。

但他随后又转变主意,觉得即便扶苏、蒙恬用事,自己也不至于那么惨,即便那么惨,那也认了,随它去吧,倒霉就倒霉吧,毕竟这也算是秉承落实了秦始皇的遗命,作为宰相,难道能抗主子的遗命吗。他想了半天之后,疲倦地吐了口气说:“呵,老夫奉主之诏,听天之命,未来爱怎样怎样,并无二话可讲!”

“您的见识实在是太短了!请您三思。现在,您看似很安全,其实很危险,安危都不能自主,何以算是圣人。”

“够了,够了!你不要再说了。”李斯生怕他再说下去,自己会改变立场,“你快回去吧,你再说,我的高血压就要犯了。你看,已经到一万八千毫米汞柱了。”

赵高看着李斯矛盾痛苦的样子。李斯脑袋似乎真的疼起来了,赶紧吃了一些风湿止痛膏,这才平静下来。李斯喘了一会儿,说:“你啊,你算了吧,你这不是人臣该打的主意啊。你听我说,从前,晋献公更易太子申生,晋国三世不安。齐桓公兄弟争位,爆发流血冲突。纣王杀自己的亲戚,社稷变为废墟。这都是上天在惩罚他们的逆天行为,我李斯不过是个凡人而已,如何能拧得过上天的意志和力量?”

赵高闻听李斯的话,感觉对方立场已经松动,只是在提技术上的难题了,于是微微一笑:“我们是战略合作伙伴,对吧?只要我们通力合作,扶立胡亥是很容易的。从此,保您长有封侯,世世称孤[3],富贵无边。否则,如果你不听我的,扶苏、蒙恬来了,我跟胡亥是没前途了,你自己也得被蒙恬挤下岗,你一下岗,子孙也就难保了。总之,扶立胡亥这事你一定要帮我。”

李斯没有话可说了。赵高说得很有逻辑和道理啊:扶立胡亥,胜利了,李斯赵高都能成为受益者。否则,胡亥若立不起来,而来了扶苏、蒙恬一派,则赵高成了没用的太监,李斯也变成过气的老鼠,俩人都是loser。

李斯和赵高的利益,是捆绑在一起的啊。

李斯该怎么办呢?

事关自己的未来和家族的前途利益。

经过翻江倒海的思想斗争,李斯最终屈服了——与其说屈服于赵高的胁迫,不如说屈服于自己对丞相一职的恋栈和对持续荣华富贵的欲望。李斯走至宫台凭栏处,站在黄昏掀起的风里,不禁“垂泪太息”,哭叹道:“嗟乎!我李斯遭逢乱世,夷陵直至今天,既不能以死,安托命哉!”李斯这时候已经精神错乱,他最后的这两句话,已经超出我们的理解能力,无法翻译了。大约意思就是说,真不如死了啊,可是我还得活着,活着就得为接下去打算,为接下去打算就得背叛主子的遗嘱,这可又真不如死了啊,到底怎么“托命”啊。李斯果真感觉到了to be or not to be的生死皆难的沉重了。

但李斯的垂泪,也等于就此答应了赵高,因为,无论如何,他还要活下去,除了为他自己,还必须为子孙后代。

李斯无可奈何于自己欲望的存在,只能听凭自己的欲望,于是就顺从赵高的主意立胡亥,而置帝国的未来于危险。也许他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太息垂泪。他的垂泪,大约是对帝国未来命运的提前吊亡吧。

他的私欲的达成,是以国家的命运受挫乃至毁灭作为代价,作为一代丞相,怎能不为此垂泪呢?

赵高欢天喜地地修改了诏书,然后把老秦的body装车运走。

老秦也许非常不满于赵高、胡亥的大逆不孝之举,于是在车里使劲散发出二氧化硫、有机酸、多氯联苯、硫化氢等腐败有机物的味道,把赵高、李斯一行人熏得够戗。大臣们还不知道秦始皇已经死了呢,纷纷想走过去请安,但又被二氧化硫顶了回来。众臣屏住呼吸、满脸狐疑。赵高于是找人弄了120斤咸鱼,当时叫鲍鱼,装在车上,利用咸鱼散发出来的恶心人的甲基吲哚,以毒攻毒,以乱其臭。

整个车队变成一个大猪圈。

有句话叫做“咸鱼翻身”,比喻死灰复燃。但老秦躺在自己的猪圈车里,再也不能翻身了。老秦也属于兢兢业业,他这最后一次巡游旷日持久,将近一年,五十岁的他,也可谓不畏风霜劳顿了。如今我出差两天,就觉得浑身疲累。古代旅途中的艰辛颠簸、水土不服,以及古代微生物、瘴气、细菌和非典病毒,终于把这个原本曾经三十几岁的陕西壮汉,一剑而刺倒义士荆轲使之身被八创的秦王政,如今的秦始皇,掀倒在夏日的热风里,再也不能咸鱼翻身了。

若不是因为巡行天下,他也许不会年仅五十岁就死在旅途中,比诸葛亮死时还小四岁。秦始皇也算是因公殉职的吧。

若不是因为劳顿而死得这样意外仓促,秦王朝的寿数也许不会那么促然短暂吧。

公元前210年的沙丘路上,飘散的满是历史的遗憾、迷乱的惊诧和不祥的气息。

随着老秦的车子离去,吱吱扭扭地慢慢赶路,我们留在原地停会儿,谈一下哲学吧。

这里我们说一说“势”。

商鞅讲“法”,申不害讲“术”,慎到讲“势”——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古人多富有原创精神啊,谁跟谁互相讲的都不一样。韩非子生的晚,只好整合了“法术势”,作为法家的集大成。

法和术,我们都明白。法,就是明赏罚,用趋利避害来调动人。术就是监察,国君最好隐密着,不露声色,表面上装作不听、不看、不知,让下边人捉摸不透。其实暗下里搞些手段监察测试着下属。

那么,势是什么呢?势是啥意思啊?

其实语言已经不易触及和描述之了。我们只能作比喻。

李斯小时候上的厕所比较差——因为他那时候还是上蔡县的一个布衣,和苏秦、陈胜这般人一样,住在闾巷里。闾巷的公厕跟现在一些胡同厕所差不多,常有大耗子横行。所以李斯常牵着狗去。大耗子还真给面子,见着狗就跑。

李斯一手牵着狗脖子上的绳,一手帮助自己解开下裳蹲下。狗虎视眈眈地盯着耗子,旋即又看看李斯屁股。不管怎么样,大耗子是被吓得战战兢兢,不敢来侵犯了。

接着,李斯又去粮仓里行走[4],他看见粮仓里的大耗子则简直好比——你想像一个大富翁的样子,仓里的耗子就好比那样,拥坐粮堆,大腹便便,皮毛油光贼亮,而且泰然不惊。你还不敢拿烟熏它,除非你想把粮仓也点着了。这位耗子生活在超好的福利社会,锦衣玉食,不沾风雨,还有仓库主任给他当保安站岗。

总之,李斯长叹一声:“人啊,全看你是在什么处境下了。”

好,我们的比喻讲完了。

这位粮仓里的大耗子,就算是处于“势”了。在这个“势”里,哪怕你是笨蛋,是不贤的蠢笨如牛的耗子,也一样脑满肠肥。而失去了“势”的耗子——比如沦落到了厕所,则就算你技压群芳、善蹿能跳长于思考,八项全能,是天才级的耗子,你也一样不免饥寒交迫,吃的东西不卫生,生的孩子闹畸形,还被大赖狗凌辱。

所以,法家说,君主一定不能失去自己的“势”,也就是说权柄,即赏罚等等。如果你把赏罚、授官、考课等等大势,授予了别人,那你会死的很难看,会被臣子驾驭了你。所以,君主一定要紧紧攥住自己的“势”。

不光君主有“势”,人臣也有自己的势。李斯就是凭借秦始皇的“势”,得到荣华富贵。如果换去了扶苏的朝廷里供职,那他就算是没有“势”了——就像赵高一样被去“势”了。因为,扶苏不会借“势”给他,而只会借“势”给蒙恬。

赵高也要有自己的“势”——虽然肉体上可能已经被去了“势”,但他还是有志气,要打造自己的“势”。所以他哄抬胡亥登上了君位,就算是为自己造出来一个“势”。往后就可以站在这样的“势”上,安全而且富贵,乃至可以作福作威了。

“势”就好像一个土台子,你自己没有土台子,或者土台子不够好,你可以像赵高那样搭一个出来,造一个势给自己用,站上去就舒服了。吕不韦包装子异,也算是为自己造一个势的台子,让自己最终当了相国。还有“红顶商人”也是这样。实在造不出来,还可以借别人的“势”,即借别人的土台子,上去站站,也蛮舒服。譬如一个企业,比如你资金和技术不行,可以借某个高校的名义,借了这个“势”,出去骗客户,就容易多了。否则的话,光有本事和技术,累得半死,终好比厕所里的耗子,辛苦也吃不成大胖子。

“势”对任何一个人都非常重要。在企业不同的经理岗位上,有的人就能发大财,有的人就拮据得要命。就是所处的岗位、所处的势不同。不在于你个人本事怎样,智力如何,学历是否高,相貌是否酷,关键是你处在什么样的“势”上。所以你一定要设计好自己的职业生涯,寻找到你所可以站上去的势。找到之后,你就算是可以“乘势”了。若实在你没有“势”,你就可以去趋炎附一个势来。

哈哈。比如娶个名人寡妇什么的。女的就嫁个珠宝商。这种趋炎附势,其实属于借势。陈胜起义,也是借了公子扶苏的势,以扶苏为号召。项羽则借楚怀王孙子的势。这都跟娶名人寡妇差不多。

所以古人云:“君子终日而行,不离辎重。”就是说,君子一定要紧紧抓住自己的势,站在势上,轻松而且无往而不克,终日而行,绝不能一时一刻丢掉自己的势跑下来。

“势”有好坏高下之分,你尽量要处在好的和高的上去。譬如,大耗子,最好就去仓库这个好势上去生存,不要去公厕那个坏势。

“势”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好的势可以转化成坏的势,有势又可能变成无势。譬如说,一旦秦始皇驾崩,原本有“势”的李斯就算没“势”了。原本他是丞相,站在秦始皇这个大“势”上,呼风唤雨,全国皆惧。现在老秦这个“势”台子崩了,他就要重新考虑自己的“势”的问题了。接下去,他是要站在胡亥的台子上呢,还是扶苏的台子上呢?

不需要多作分析,扶苏的台子即便好,他肯定也上不去——因为蒙恬家族的人已经站在上边了。只有积极帮助胡亥,将来获得胡亥的感激,胡亥允许他站在胡亥的台子上去,也就乘上了势了。

李斯于是也就这么决定了。

这就是李斯的“仓中鼠”理论,也可以叫“势理论”。不在于你贤与不贤,更主要在于你站在哪个“势”的台子上,就像老鼠是站在仓库这个势的台子上,还是公厕这个势的台子上。前者是优质势,后者是劣质势。优势劣势,自己选。

不过,李斯还是忘记了一条。胡亥这个“势”的台子上面,已经站了一个赵高了。赵高允许李斯也站在这个台子上平分秋色吗?事实最后教育了李斯,赵高还是把他从台子上踹下去了。直摔得身败名裂,三族无遗。

唉,李斯真的是没办法啊。扶苏的势台子上,已经站着蒙恬;胡亥的台子上,站着赵高。去哪里都不好办!如果你是李斯的幕僚,你该怎么建议李斯的去就呢?

李斯好想到火星上去啊,可以不想这些个问题。或者帮个火星人搭个台子,扶那个火星人为君,然后好让自己也站上去。

我们也确实奇怪了,早在秦始皇还健在的时候,李斯就应该考虑未来出路的问题,提早找到未来的势,提早搭台子。李斯不知未雨绸缪,没有事先找到自己的下一份奶酪[5],终于陷于被动。在沙丘宫里他左右为难,无势可乘,坐困愁城。

到这时候再着急,已经晚了。李斯的悲剧,这时候已算是揭开序幕。这都是他不看《谁动了我的奶酪》的恶果。李斯,失去了自己的奶酪。

其实,李斯对于如今这个愁闷的局面,事先也早有逆料。当初,秦始皇活着的时候,李斯势大无边:他的长子当了三川郡郡守,其他二等儿子都娶了秦始皇的公主。李斯的女儿,则都嫁给了秦始皇的少男——李家就好比一颗大榕树,树冠冒出须根,紧紧抱扎在秦始皇这个“势”的台子上。

李斯长子从三川郡回家探亲,在家里头搞活动,慕势而来的官员们排出上千辆的车子,都是豪华私家车,遮住小半城的街巷,这是何等的派头!李斯喟然而叹曰:“嗟乎!我听我的老师荀子说,‘物禁太盛’。如今我富贵已极,物极则衰,我这辆破马车,不知道将来会在哪个下坡路上,摔得车架子溃毁人亡!”

可是,喟叹归喟叹,李斯终究还是没有预先找到自己的下一份奶酪。

赵高,却比李斯先预备了奶酪。李斯这个肥老鼠,只好去和赵高合吃一块奶酪,挤借在赵高的身边。

扶苏,不同于一般的花花公子,他少年英武但天性退让,喜欢与正直的忠臣孝子如蒙恬之徒来往,现担任蒙恬三十万边防军军政委(监军),长期驻扎上郡(陕北延安一带),驱逐匈奴,尽得河套之地,大有边功。陈胜说他“国人多闻其贤”。连赵高都夸他“信人而奋士”。

所谓“奋士”,就是使士奋的意思,即善于motivate(煽动)别人。他为什么能够motivate(煽动)别人呢?因为他“信人”——对人信任,给别人机会,固大家都愿意为他出效死力。扶苏遂得众人之心。人们都愿意跟着他“奋”,大家都很high,就像服用了兴奋剂一样。

这一天,扶苏正和同志们在上郡服用兴奋剂,使者拿着赵高的假木板信来了。拆开一看,是老爹的口吻:“朕巡行天下,如何辛苦。而公子扶苏,与将军蒙恬将数十万之中,十有余年,士卒多耗死于外,却无尺寸之功。”

意思是一尺一寸的土地也没抢来。

其实非也。蒙恬一直打到宁夏内蒙古境内,尽得河套地区。

诏书接着说:“没有功也就罢,扶苏反倒数次上书直言诽谤我的所作所为。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

“赐剑以自裁”几个字触目惊心,扶苏读到这里,就哭了。于是他对使者说:“请你先等一下,我去内室里待一会儿。过一会儿,我自杀完了再出来。”

“用我们帮忙吗?”

“不用,虽然没自杀过,缺乏相关经验,但我还是试着diy吧(do it myself),自己来吧。”

《史记》上说,扶苏“为人仁”,意思是为人和气。说完,为人和气的扶苏,拎着宝剑就进了内室,准备do it himself。

蒙恬却没那么和气,急惶惶一脚踏进内室:“公子!请不要先do it。一旦do完了,诏书却是假的,您就没法recover(恢复)了。还是先检查一下诏书吧。”

“诏书没有问题的,外壳的封泥有皇帝印玺。”

“那就写信请示一下,跟陛下核对无误再自杀不迟。现在就凭一介使臣跑来,您就自杀,安知其非有诈呢?”

这时候,外面的使者开始嚷嚷了:“公子——公子——扶苏?在吗?do完了吗?还差多少啊?不行还是我进来吧?怎么没声音了?我进来啦——”

使者这么一嚷嚷催促,扶苏就急了,他大约不喜欢辱死于使者之手,所以赶快抱起宝剑说:“不要再啰嗦了。父亲让儿子死,儿子有什么好去核对的?我得抓紧时间了,拜拜了!”

蒙恬抱住宝剑,急叫:“公子不行啊!”说时,扶苏已经“噗哧”一声把剑尖插进了自己的脖子,血喷三尺,匍匐而亡!

蒙恬抱尸大哭。

当时的人确实讲求“孝”啊。即便蒙恬让扶苏重新向上请示,也只是核对一下赐死的命令,而没有想去求情或者与君父辩解的意思。这可真是,父叫子死,子二话不说。唉,当时的人,真是拿他们没办法啊。

终于,扶苏贵为天子子嗣,就这么辱死奸人之手了。

使者走进内室来,说:“蒙恬先生,现在该您了。诏书有日,你不知道匡正扶苏,属于为人臣不忠,也赐你死呢!”

蒙恬一听,自己也难免啊,但他强烈要求核对一下,再死不迟。于是使者答应把他铐起来,暂时关进监狱。

出营门的时候,由于怕忠于蒙恬的士兵们吵闹干涉,使者就用衣服盖在蒙恬的俩手上,然后使者把手搭着蒙恬后背一起出去。门口的警卫还以为他俩是出去看电影呢,敬了个礼,没管。

我不知道人的dna上是不是专门有一个片断负责打仗的,蒙恬家族血脉里就流传着这样的片断。三代都是一流名将。爷爷蒙骜在我们的《先秦凶猛》中有“小白起”之称,联翩东犯中原及山西,得列城前后九十余,断天下南北之腰,形成对列国的分割包围态势。爸爸蒙武在统一战争中主要赴南方作战,与李信分兵略楚地,大破楚军,后追随王翦再次大破楚军,杀楚将项燕,一直南征百越之地,如泻水直铺平地。蒙恬则东攻大破齐人,向北收取河套,置郡九原,北筑长城。可以说,老蒙家三代人南征北战、东挡西杀,与王翦、王贲、王离老王家,并为秦国宿将家族,秦的江山,一半就是这两大家族打下来的。

鉴于老蒙家数有大功于秦,在咸阳已经继位的胡亥——从此改叫秦二世,打算释放蒙恬。但赵高死活不肯。作为权臣,他是不会从国家利益考虑的,而是唯恐蒙氏家族复出监狱后,会反扑报复自己。于是秦二世命令使者,在监狱里把蒙恬正法。

乌鸦一样的使者们翔集进蒙恬的牢房。蒙恬抬眼看看他们,说:“我们老蒙家,三代为秦君效力,功劳信义堪称楷模。现在,我虽然身陷囹圄,但只要打个喷嚏,我那三十万大兵,照样可以跟着我倒戈,足以背衅秦的江山,颠覆秦二世的政府。但是我不会这样做,因为我们蒙家忠于秦国,历代皆然,我怎么可以违抗君命,畏死反叛,给先人带来耻辱呢。所以我自知必死,也守义不移!”秦始皇会用人啊!用这样的人对了,宁死而不叛。

“我再给你们讲一个周公的故事吧。这故事有点长,请你们假借我片刻,一会儿就完。从前,周公旦喜欢背着筐,让襁褓之中的小孩周成王坐在筐里。周公旦坐在王位上,身后背着这孩子,代替这孩子周成王听政。小孩周成王被背在后面,长期见不到阳光,终于得了‘见光死’的病。”

“小孩周成王病得奄奄一息,马上就要被天神召去当书童用了。周公旦于是剪掉自己的指甲,投入河里,向天神陈情说:‘我周公旦多才多艺,最适合侍奉天神了。小孩周成王五音不全,才艺表演五个红灯,恐怕侍奉不了您天神。您还是把我召了去吧!这不,我特意把指甲剪了,您吃我的时候,不牙碜’。”

“经过这么一番祷告陈情,天神倍受感动,居然撤销了对小孩的诅咒。小孩周成王的病奇迹般地好了。过了些年,小孩周成王长大成人,正式听政,履天子之席,却受流言蛊惑,大怒之下,要杀周公旦,说周公旦谋反。周公旦不傻,卷着行李跑去了楚国。”

“不久,周成王去国家图书馆里看文件,却看见了一个金属盒子(金滕),打开观瞧,里边装的正是周公旦当初向天神陈情时的讲话稿。读完,顿时感动得泪眼模糊。赶紧把周公旦请回来重新在老干部处安置。”

“我说这个故事的目的在于:天子也是会犯错误的,犯了错误只要及时纠正就行。周成王及时纠正了,大周朝照样繁荣不息。商纣王没有及时纠正,身死而国亡。我之所以迟迟没有自杀,就是想给当朝皇帝一个及时纠正错误的机会。并不是我蒙恬贪生怕死,你们知道吗?我刚才讲的这些话和周公的故事,请你们把它传话给当朝天子。他听了之后,如果他还要再杀我,我死亦无恨了!”

蒙恬很善于辞令啊,也很有文化啊。其实蒙恬蛮喜欢读书写字,他还改进了毛笔的结构——当时流行兔毛笔,蒙恬做成了鹿毛作芯、羊毛为边的笔,笔力刚柔相济。

使者却是铁石心肠,说:“我们没有那个权限,不敢传话。”

蒙恬听了,再好的辞令,遇上这样的人,有什么用啊,于是喟然而叹:“我何罪于天?就这样一点错都没有,却死了吗?”他觉得,能有个理由而死,也算死得不窝囊。

良久,蒙恬慢慢说道:“是的,我有罪固然当死,我修万里长城,绝了地脉,我也算是有罪,可以因此而死了吧!”

他勉强给自己找了一个可死的理由之后,仍不免心情悒郁。但是,找不出更该死的理由了,蒙恬遂大呼一声,吞药于肚,再不发一语,终于变色身颤而气绝。

此之时,大漠风沙呼啸,天地为之走石,三十万战士闻之,心怜蒙恬无罪,无不唏嘘握拳而泣。

蒙恬有一个弟弟叫蒙毅,地位比蒙恬还高。

有一次,赵高曾经犯了什么“大罪”,可能是偷了宫女的内裤,蒙毅毫不客气地把他判了个死刑。后经秦始皇宽赦而免,从此恨着了蒙毅。

这回赵高逮着机会了,成了秦二世依赖的红人了,立刻要法办蒙毅。赵高说:“蒙毅当年力主让扶苏当太子。请陛下杀之。”秦二世却不肯,犹豫了一阵,因为,蒙毅从前深得秦始皇的宠信,是秦始皇的“内谋”,相当于国家事务助理,出门与秦始皇同乘一车,叫做参乘,即贴身副官;进宫就谋事论政于秦始皇御前,即便朝廷里文官之首的相和武官之首的将,在御前议事的时候,也不敢与蒙毅争。

秦二世不肯杀蒙毅,大约觉得蒙毅是国家的栋梁,杀了等于自断手臂。

于是赵高日夜诋毁蒙毅,寻求蒙毅的罪状,把蒙毅蒙得又黑又坏。

秦二世想,既然是这么坏的人,还跟我不一条心,那就杀了吧。

蒙恬在死前说:“纣王杀比干而不知改悔,商朝遂亡。你们杀我,也等着亡国吧!”

事实也将印证这一点。蒙氏家族的灭亡,是秦王朝衰亡的开始。

倘使蒙恬不死,以其北驱匈奴,攻城野战如暴风骤雨之兵锋,对于不久之后关东六国反叛者蜂起的局面,即便不能完全平靖,但引兵塞函谷关以固守,退保从前秦诸侯国割据一方的地位,蒙恬总应该是做得到。

司马迁对蒙恬之死也颇有留意。他特意向北方参加了一个旅游团,走着看了蒙恬留下的秦长城。如今,经历千年风雨,很多秦长城的夯土立壁,依旧坚硬如石地耸立在荒漠边缘。司马迁看到的秦长城当年应该更加雄浑,把山峦和谷壑都改造了,使他不由得发出惊叹:老秦真是轻用民力啊!否则怎么能造出这样令人不可想象的怪兽呢?

司马迁对长城不以为然。

司马迁于是又论蒙恬之死道:“蒙恬身为秦朝名将,不能强谏秦始皇休息民力,而阿谀秦始皇的意思,主修长城。为了修长城,他折腾海内,终于得罪遇诛,不亦宜乎。活该啊!”

司马迁在此责怪蒙恬,没有“强谏”秦始皇。

司马迁在给王翦作传的时候,也是责备王翦不能强谏秦始皇。为什么司马迁总是汲汲于责怪他们不能强谏呢?

这就使我们不得不想到司马迁所生活的汉武帝时代。

汉武帝好大喜功,跟秦始皇一样。他北征匈奴,搞得天下户口减半,民不聊生,只好人吃人,“人复相食”,形势非常严峻。司马迁位卑言轻,不能去越职议论。他更恼怒的是,当朝将相们,也尸位素餐,不置一词,不敢提出任何异议。

司马迁越来越着急,越来越牢骚,于是借古讽今,责怪秦之重臣王翦、蒙恬不能“强谏”,以讽当朝重臣。

后来,看看还是没有效果,他就自己上了。

但是,他没有机会越职言事啊。他是“太史令”,只能讲讲古代的事。正好,赶上汉武帝就李陵事件问他看法。司马迁可逮着机会了,可以讲当代的事了,于是哗啦哗啦说了好一大段,夹杂着压抑已久的不满,终于给自己博了一个“诬罔”,就是乱说的罪名,交给司法部门处理。出来之后的司马迁,变得半阴不阳,丢了半条命,这才算踏实了。

可见,进谏是多么的难啊。

这里我们发现一个问题,就是历史往往不是一面客观的镜子,写历史的人带着自己的情绪去观察和记录历史。他自家的表情,往往投射到历史的现实中并且改变历史的容貌。

司马迁为了表达对当朝皇帝汉武帝大兴事功的不满,于是在给蒙恬作传的时候,只字不提长城的客观价值,而是全力进行贬斥,大力挖苦老秦修长城是“固轻民力也”。

也就是说,他对当朝皇帝不满,但不敢说一个字,只好朝古人秦始皇放箭。

接着,他又朝蒙恬放去一箭,挖苦他“不以此时强谏”。

司马迁忧国忧民的心思可以理解,但对蒙恬的点评则多少有点意气用事,求全责备。

但无论如何,朝古人身上射箭,以讽当代之政事,是汉朝人常用的办法。

董仲舒在《汉书·食货志》中曾发言说:秦朝的劳役,是“三十倍于古”,田租“二十倍于古”,我在前文中曾引用了他的这组数据,读罢感觉老秦对人民的骚扰侵夺,令人不寒而栗,实在是太不象话了!

但是,董仲舒的这组数据,以及他得出该数据的算法和依据,其实大有问题。

按《汉书·食货志》,当时汉武帝与外边的四夷过招,代价极大,内部又大兴功业,役费并兴,折腾老百姓。于是,董仲舒上书劝告汉武帝,并在上书中,董仲舒说出了秦的这组可怕的数字。

这组数字,其实并不是秦的数字,而刚好正是汉武帝时代的数字。秦固然劳役、田租也高,但还没有达到这个天文数字水平。秦的劳役,据学者论,最多是古代的九倍,而达不到三十倍。

古之人喜欢借古讽今,特别是在不能畅言直说的时候,董仲舒说的这些秦朝的问题,未尝不是汉武帝时候汉朝的问题,秦朝反倒也许并不这么严重。

董仲舒之所以强称其为秦制度,是其规谏汉武帝的一种手段。让汉武帝知道,秦按照这种制度去搞,终于把自己国家搞亡了。你快改悔改悔吧!

于是,在中国后代大臣的口中和笔下,秦王朝和秦始皇,都成为罪恶的靶子,一有机会,随手就是一箭!——“老秦曾经这么作(念第一声)啊,你快快改悔吧,不然你就是秦始皇那样速亡了!”

为了起到教育当代君王作用和说理有力的效果,秦始皇必须被打扮成暴君,后人犯的错误,也往往安到他头上。于是他和商纣王一样,也成了文章的大明星,大反派。

再举个例子吧:《汉书·西域传》,这是正史了吧,其中说:“汉武帝设酒池肉林以飨四夷之客。”《三辅黄图》引《庙记》说:“长乐宫中有酒池,池上有肉炙树。汉武帝行舟于池中,天子于上观牛饮者三千人。”明明是汉朝人自己的丑事,臣子们不敢说,却转安到一千年前的纣王身上去。

看来,纣王在沙丘的宫殿也许是有的,酒池肉林却多半是汉朝人投射给他的,是假的。

鄙人啰唆了这么多,想说明的就是一句话:由于时人在讲道理或者发表意见的时候,喜欢拿前人中的失败者或者偏坏的角色来当例子,所以历史上的失败者和“坏人物”会被越说越坏。秦始皇和秦王朝,被后代人说的很坏,但你要打了折扣去看、去听、去信。到底是他们坏使得他们失败了,还是他们失败了,使得他们更坏了。

最后,我们还得到了这么一个绕口令:“打南边来了个司马迁,打北边来了个蒙恬。司马迁拿着个汉武帝,蒙恬拿着个秦始皇。司马迁非让蒙恬去进谏秦始皇好换汉大臣进谏汉武帝,蒙恬非不肯进谏秦始皇好换汉大臣进谏汉武帝。司马迁一生气,射了不进谏秦始皇的蒙恬一支箭,蒙恬一着急,从下边给了进谏汉武帝的司马迁一刀片……”

如果你是个二十一岁左右的大学生,正在读大学二年级,你就该知道,在你这个年纪,秦二世胡亥已经当了一个庞大帝国的皇帝了。当然,这也没有什么好羡慕的,因为等你到了四年级快毕业的时候,他就死了。

在过把瘾就死之前,秦二世有好几次机会是可以扭转帝国和自己的厄运的。但是,秦二世这人有志气,他的名言是:“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死吧!”他打算把老爸留给他的干城名将和地方大吏,还有自己的弟兄姐妹们,全都杀了。

赵高教他说:“您应该把您父亲的老臣都杀掉,换成陛下您所亲信的人。”

秦二世觉得有道理。秦二世这时候名不正、言不顺、能力不突出、功绩约为零,所以必须杀一杀,把有业绩有能力的老臣都杀掉,换上依赖自己比自己差的,对帝国也从来没有尺寸之功的。这样,秦二世就不会遭遇强臣,沦落为窗边族了。

于是秦二世大肆捕杀老臣。清洗完朝堂里的老臣,他们又开始打各郡县大吏的主意。

赵高进言说:“天下各郡各县的第一第二把手,你认为不跟您一条心的,应该赶紧找些罪名,把他们都干掉。然后把一些低贱的人提拔起来,远在地方上的人弄到中央要职,穷的赐予他富贵,这样,他们感恩戴德,您就有了一帮铁杆追随者,从而皇位牢不可破了。”

秦二世对这个地方人事大换血的主意拍手称善。于是像他老爹那样巡行了一次天下,一边走一边诛杀大臣,简直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地方大吏们在秦二世这次杀人之旅中纷纷掉了脑袋,来不及联合起来谋求对策,就已被各个击破,脑袋下岗。整个过程秦二世显得非常决绝和迅猛。而且为了斩草除根,赵高建议他不惜采取连坐、灭族的办法。

这些被干掉的可怜家伙,应该有很多忠贞守职、作风清正、干练有力之辈,想平白给他们捏造个罪名还真不容易。于是赵高说:“我们可以修改法令啊,把法网变得细密,条律变得苛刻,这样就好寻这些地方大吏的过失了。实在不行就实施连坐,比如,只要有一个小吏犯事被抓,通过株连,就可以把最大的县长给法办了。同样的办法也可以适用于郡守。”这大约就是现代话所说的“整人”吧。于是赵高成了整人家的祖宗,这一方面见出了赵高的阴狠毒辣,一方面也可见那些掉脑袋的朝廷大臣和地方郡县长官们往往都是正路直行,少有瑕疵,否则当不必如此苦心费力罗织罪名方能扳倒他们。秦王朝卸掉这些人的脑袋,算是自毁长城。原本高效运转的法家政府的中坚力量,纷纷进了地府。

人都杀光了,事总得有人干啊。换上去的顶替者如果都是人才,那也还好。秦二世趁巡游的机会,对地方大吏迅速洗牌,更易地方大员,前后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其中多半还是在路上。我们有理由怀疑,如此仓促之间,秦二世能捕捉到几个称职的人才换上去呢?秦二世换上去的,都是他的亲信。

为了干掉这些朝廷和地方上的先帝故吏,秦二世修改法令,法家先贤经营百多年的一套严密有效的法令体系,被修改得毛骨悚然。法令诛罚日益深刻,群臣人人自危。这就是《史记》上说的:“秦二世乃更为法律”,“用法益刻深”;以及《汉书》上说的:“赵高以峻文决罪于内,百官以峭法断割于外,死者相枕席,刑者相望,百姓侧目重足,不寒而栗。”

之所以这么修改法令以便杀人,据赵高的解释说,是为了让群臣老百姓忙于在马斯洛曲线的低端“生存安全”水平上挣扎——整天想着怎么避免犯罪受罚,哪还有当皇帝的野心和奢梦了,也就不敢抢你秦二世的位子了。秦二世的皇位来的不尴不尬,所以更需要用白色恐怖来保。这种“白色恐怖保王位”理论,是赵高的发明啊。

秦王朝的五六代君王和法家政府辛苦经营的清明吏治、高效的干部集团,就此也算是被祸害完蛋了。与其说秦是亡于法家,不如说是亡于不执行法家。

摧毁一个东西总是比建立起来容易很多啊。

看见朝臣大员和地方官吏们都乖乖了,秦二世的盘子稳了很多,遂开始对自己的哥们动刀子。因为赵高说这些哥们也会与您争位的!

于是,秦始皇的二十多个儿子当中,有公子十二人被戮死于咸阳市。所谓咸阳市,就是咸阳的农贸市场。农贸市场自古是个杀人的好地方,这里群众演员很多,客流量大,观众云集。公子们当着这么多匹夫匹妇的面被除掉贵族的礼服,扒光膀子,按在案子上砍头,实在是很没面子啊。观众们观看了杀人全过程,看见秦二世对自己的弟兄们都毫不手软,纷纷表示深受教育和震动,哪个还敢造次。

秦始皇还有六个公子,则被戮死于杜县——没有选在咸阳,大约是也想给杜县老百姓一个学习机会吧。另外的公子将闾弟兄三人则似乎很难寻出什么罪名,或者是他们党羽太多,总之秦二世不敢去公众场合杀之而是诓骗囚入皇宫中,派人逼迫他们自杀。将闾仰天大呼者三,即反复呐喊:“我们哥仨实在是没有罪啊!”使者说:“我无权把你的话传达给皇帝。”将闾哥仨听到之后,只好哭着鼻子拔剑自杀了。

这样算来,秦始皇的二十多个儿子,死了二十一个,加上扶苏就是二十二个。其家属党友受连坐者“不可胜数”。

最后还剩一个公子高。公子高从前比较受老爹秦始皇宠,进门跟老爹秦始皇一起吃饭,出门跟老爹秦始皇一起坐轿,开着老爹赏给他的宝马车,早把秦二世气得鼓鼓的。秦二世杀光诸公子,就来寻公子高。公子高一看就剩自己这么孤独一枝了,恐怕要比别人死得都惨,闹不好全家都要灭族。于是这个很有团队精神的人就不想活了,他上书秦二世,请求到地下给老爹秦始皇当冥府保镖。

秦二世读罢申请信非常高兴,大呼过瘾,笑着把书信递给赵高说:“这个人真是走投无路了啊,被逼到了这个份儿上了,自己来求死了。”

赵高也说:“这些人整天绞尽脑汁想的就是怎么能少死一点、晚死一点、不死一点,总之天天在跟死神捉迷藏,能免死、少死、晚死就开心得要死了,哪有还奢想作皇帝的心思。”赵高的意思就是,制造白色恐怖,让人们每天在死亡阴影里徘徊,就不会吃饱了撑得整天做皇帝梦了。当然,为了避免有人铤而走险、狗急跳墙,谋杀秦二世,秦二世把皇宫警卫队的中郎、外郎、散郎,即大队长、中队长、小队长都给逮起来,撤换了。

既然公子高已经被吓得只想求死了,觉悟比较高,秦二世遂非常开心,还对他进行了奖励——给了他十万钱的丧葬津贴,让他体体面面地去死——没有去农贸市场光膀子。

而公子高的全家,居然得到幸免。

公子高牺牲了他一个,幸福全家人,也算是天赐洪福了。

秦始皇还有一些女儿们,下场也很可怜。秦二世觉得女人也会想当女皇的,于是就把公主十人磔死于杜县。磔死就等于后世的凌迟——就是几百上千刀地切割而死,直到变成碎块块儿。不知道为什么秦二世对姊妹们格外用心,杀得如此无微不至。难道他认为女子可以无性生殖,利用身体组织细胞长芽抽穗,再生出小秦始皇来?据说,未来人类是可以无性生殖的:利用一小块组织繁殖出子体,说白了也就是克隆。如果是那样的话,以后要彻底杀死一个囚犯,还真必须把他细细切碎、磨碎不可。

赵高也和秦二世展开了杀人比赛,那些从前和赵高有仇的人,他都利用职权,打击报复,“所杀甚重”。这些被杀的人实在太多了,赵高担心苦主家属跑到朝堂上揪着赵高的鼻子骂他或者向秦二世告御状,不利于自己的光辉形象,于是赵高必须拦住他们,办法是劝秦二世从此不要上朝。秦二世居然还就听从了,这是后话不提。

秦二世狂杀滥砍,干掉了自己二十三个公子弟兄,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公子爷们无法与他争位了,这是好事。但皇帝实在是个很高危的职业,诸公子爷不来争了,权臣却可以来争。赵高权力无限扩大,一样可以夺秦二世的玉玺。未来发生的弑君惨剧,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秦二世尽诛诸公子,失去了宗族公子们的羽护,皇权孤弱,遂成了独夫一人,眼睁睁地被赵高杀了。

幸亏,还有一个叫子婴的皇室宗亲事先残存下来了,后来子婴居然能杀了赵高。后来,汉朝皇帝一定程度地延续了从前贵族政治的特点,多用皇帝宗亲,授以朝廷重臣之位,譬如卫青、霍去病都是宗亲来的。从秦汉国祚两相对比来看,我们也不得不承认,贵族政治下任人唯亲,而不是选用来自市场上的异姓布衣,也有任人唯亲的好处啊。

秦二世采用不光彩的手段刚刚继位的时候,老百姓的被动不堪的形势尚是可以收拾的,如果他能够像汉武帝的接班人那样做一些缓和社会矛盾的事情。但是,秦二世似乎连一点儿糊弄老百姓的假仁假义都不肯施行。小伙子秦二世对老爹很孝顺,他认为,老爹新死,阿房宫工程可以暂时终止,但是阿房宫的役夫们都要改去增援骊山工地。

老秦的body已经装进了秦始皇陵的地穴里,必须趁热乎抓紧埋了。于是,阿房宫工程队的几十万人,和骊山的几十万人,一起用力,把地穴盖上土,终于使得中国大地上最大的坟墓封顶完工了。堆起来的坟头像小山一样,高达一百多米,顶上长着苍翠的树木。坟周围建立华丽的宫殿祭庙,全国各地都进献贡品摆进庙放着。这些宫殿祭庙围成内外两城,外城周长六公里——当然现在只剩了一片草野上的46米高的小山丘,任何地面建筑,都被历史的风吹去了。

完事之后,秦二世说,凡是我老爹搞的项目,都不许停下。于是,在骊山工地的这帮民夫,又再次跑回阿房宫工地接着受罪,直到起义军的鼓噪之声打破了工地混凝土搅拌机的轰鸣声,这帮人才又被仓促编为平叛政府军,跑去关东战场当炮灰。

让我们把目光转回到秦始皇陵去吧。

如果你有幸进入秦始皇陵里边去看一看,你会发现老秦的棺材就像个大饭盒,他本人作为主菜放在最里边一格,围绕着这个主菜,比如大烤鸡腿,四围的七八小格子里,放着各种朝鲜小菜和花生豆、榨菜什么的。

这是什么意思呢?当时的木材可能太多了,所以一个人有两层甚至更多层棺材。最外面的一层叫做椁,是木头的,但老秦这个据司马迁说可能是铜质地的。老秦的这个铜椁应该非常大,如果你揭开它的盖子,就会看见它里面用木板隔断成七八个格子,就像房子用墙隔成七八个厅室一样。中间的一个格子是“主卧”,里边放着棺材——是死人睡觉的地方。周围的七八个格子里,放着死人会用到的各种奇珍异宝。

按照古制,天子应该有三重椁。也就是说,这七八个厅室之外围,还要再套两层椁。里外合计三层椁,围成三个圈子。每两个圈子之间分成若干格子(厅室),最里边一圈椁里又分成七八个格子。这样看来,就是密密麻麻很多格子了,也许是“二十厅一室”的大棺椁了。说“二十厅一室”也许还不够,因为一些殉葬的人也要分掉几个卧室去睡,那就是也许“二十厅若干室”了。秦始皇则睡在主卧室里。

有时候他在主卧里睡腻了,从主卧里站起来,走到这些厅里玩。二十个厅里,堆放得满满的,都是司马迁所说的奇器、珍怪,应该有吃饭用的鼎,喝酒用的樽,四季换的高级丝绸衣服,以及跟外界联系用的传真机什么的,供老秦随时用。比如他闹肚子了,就到某个厅里找一些小罐子的草药吃。他觉得无聊了,就踱步到某个椁室里找人下盘棋。最后他跑累了,就回到主卧,钻进棺材休息——不过,他钻进棺材的时候比较麻烦,因为他的棺材里外相套,一共四层。

有时候,天气好的时候,秦始皇甚至可以走出这个“二十厅若干室”的大铜棺椁。棺椁外的空间非常空旷,虽然在地下,却有五个足球场那么大,设计得比较接近迪斯尼乐园——地面有人工的百川江河大海,还有宫室台观,穹顶有日月星辰的值勤,都是水银流泛其中,用古代永动机来驱动。每当老秦在棺材里躺累了,可以出来在这个游乐园里玩。为了避免老秦迷路,处处还修了路灯——是人鱼膏的大蜡烛,据说长明不熄。所谓人鱼膏可能是鲸鱼油,据说每立方米的鲸鱼脑油可燃十三年。

老秦一个人在里边逛,毕竟显得孤单寂寥。秦二世出于孝道考虑,就把老秦后宫里是凡没生育的美人,都赶进了这个大地下游乐场,让她们陪着老秦的魂儿去玩海盗船。游乐场的安全保卫工作做得也很好,布置了众多古代机关枪——都是弩机,一旦恐怖分子踩错了地方,弩箭就嗖嗖嗖地飞蝗一样扎上去。

终于,陵墓里一切布置停当了,即便活人看了这个坟墓游乐场,估计都会羡慕得流连忘返。

但是,秦二世可能拖欠了这些弩机师傅的工资,于是就趁工程完工的时候,把最后这批弩机师傅,埋在了陵墓里。这样,不但省了工钱,还可以把他们不用了的被褥收集起来,卖一些钱出来给皇宫的美人们添块儿手绢什么的。但是,这个主意并不好,因为一旦这些憋在坟墓里的师傅们怒了,临死发起了疯,往水银江河里撒尿或者往老秦的二十厅三室里吐痰,就不好了。

好在秦二世早有准备。墓穴通到地面是借助一条墓道。墓道中设了三道门。这些工匠是被困在了中门和外门之间的——他们没法回去给老秦搞破坏了!这个闷死人的地点选得高!如果哪天我们用洛阳铲探测到了老秦始皇陵的墓道,炸开墓道外门进去,遇上的第一群骷髅,就应该是这帮可怜的连被褥都被卖了的古代弩机师傅的骸骨。

最后说一句,为了防范东方的六国诸侯的鬼兵,从地下进攻老秦的这个二十厅若干室和迪斯尼游乐场,在陵墓往东仅仅一公里半的地下,特意又布置了三四大群的冥兵——他们驾驶着战车,挟弩握戟,列阵以待,这也就是我们的世界第八大奇迹——兵马俑了。他们看护着老秦的body,不被六国人再次派出荆轲这样的杀手,去刺杀。

虽然地面以下布置得无懈可击,但是,秦二世却忘记了地面以上,在距离秦中央一千五百公里以东的淮北地区,一群绝望的戍卒,正要向这个我行我素、竭民穷力的政府,展开地面以上的收尸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