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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虎狼,并天下 第七章 邯郸之难(公元前259年——前257年)

第七章 邯郸之难(公元前259年——前257年)

长平之战结束后,望着被秦军放回来的二百四十位失魂落魄的少年,赵国满朝文武的表情都呆滞了。出征时的四十五万,就剩这么点了。好在这时候秦国也兵力损失过半,被迫收缩回国修整。赵国松了一口气。

在这令人压抑的气氛中,赵国迎来了下一年的农历新年。这是怎样一个节日呢,没有庆典,没有音乐,没有欢笑,ktv的荧光也闪得如鬼火一样。

就在这个冷清的新年傍晚,邯郸城中一座偏僻的大宅院里,隐隐传来了一阵尖细的哭喊,又有一个小生命来到了充斥着种种罪恶与灾难的人间。当时谁也不会想到,在仅仅三十八年以后,整个华夏世界都将颤抖着匍伏于这个婴儿的脚下。他就是未来的伟大终结者——terminator秦始皇。因为出生在公元前259年的正月初一,故称赵政,因为是在赵国。顺便说一句,叫他赢政是不对的。赢是秦国的国姓,和周天子的姬姓、齐国的姜姓一样,属于整体王族,一般不挂在某个人名字前。这种意义上的族姓,后来渐渐没有了。[1]

小赵政长到几个月大的时候,长平之战后修养了几个月满面红光的秦军,又打回来了。

秦军分兵两路:司马梗一路攻击赵在山西的太原郡,王龁一路则势如破竹,一直打到了河北武安,距离邯郸仅三十公里,准备一举将赵国灭亡。

赵人大恐,危机存亡时刻只好割地求和,并且派了一个说客,跑到秦国拼命忽悠范雎:“白起为秦国战胜攻取七十余城,南定鄢郢,北擒赵括,即便周公、召公、姜子牙的功勋,也不过如此。如果他再灭了赵国,恐怕您的相国位置,都要让给他啦!不如我们给你们秦国六个县,让白起将军撤回来吧。”

范雎为了自己权位着想,于是做了个也许他要终身引以为憾的决定,跑去找秦昭王,下命令阻止白起进逼邯郸。白起闻讯,从作战地图上扔掉毛笔,勃然大怒,从此跟范雎结下了梁子。

秦军从邯郸附近如潮水般撤走了,赵孝成王就像稻草一样软搭搭地浮现出来了。他按照事先的约定,硬着头皮亲自跑了四百公里路,两股战战去咸阳见秦昭王。除了带了各种珍奇古怪的宝货,还重申了使臣许下的割让六个县给秦人的承诺,然而回国后又在虞卿的劝说下反悔了。

虞卿站出来,阻止说:“大王,秦国撤离邯郸,是由于疲惫而不得不撤军呢?还是因为爱惜大王而不攻呢?”

赵孝成王苦笑道:“秦国哪里会爱惜寡人?他们在长平之战中已经把自己的最后一点力量都使上了(“不遗余力”一词来源)。眼下它是疲惫而不得不撤军。”

虞卿是个有志青年,前边曾经为了魏齐两肋插刀,放弃相位。现在他又跑回来支援赵国建设了。他说:“秦国疲倦而归,他疲倦而不能打下来的六个县,您却白白送给他,这不是傻瓜吗?”

赵孝成王一想也对,我这不是帮着秦国打自己吗。

可是,亲秦派的赵郝却不赞成:“您不割给的话,明年秦国再来打怎么办?您再打败的话,大王即便把自己的卧室都割让给秦国,人家恐怕都不肯答应呢!”

赵孝成王想了想说:“现在寡人听你的,割出六个县去。你能保证秦国明年不再攻打我们吗?”

赵郝还算实事求是,说:“这臣可担保不了。如今秦国不打魏、韩,只跟我们过不去,都是因为我们巴结秦国不够。您即便给了秦国六个县,秦国还来打,也只能因为咱巴结他的力度还不如韩魏大。等咱巴结它的力度比韩魏大了,自然它就不打咱们而改打韩魏了!”

赵孝成王听了赵郝的谬论,不甚满意,于是又去问虞卿。

虞卿激动地说:“秦国虽然善攻,未必能一下子占领六个县;赵国虽不善守,总不至于一下子丧失六个城。您千万不能割地给他。大王的土地有尽,而秦国的欲望无穷,您怎么可能永远满足他们的要求呢?”

赵孝成王犯了难了,正在踌躇,从赵武灵王时代遗留下来的老臣楼缓,从秦国出使回来了,赵孝成王赶紧听他意见。楼缓更是个亲秦派的,早年曾入秦为相(以改善秦赵关系,以便赵武灵王安全攻占中山)。楼缓长期在秦国,大约很羡慕秦国的政治制度,于是也成了分裂主义者,巴不得把六个县拿去秦国改造。楼缓说:“虞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们去年大败于长平,列国都将落井下石,乘赵国之疲敝而攻之。一旦列国瓜分我们,赵国要亡了。不如我们用六个县跟秦国改善关系,列国看秦赵恢复友善,也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这纯粹是大棒子吓唬,赵孝成王把楼缓的意思告诉虞卿,虞卿听完大喊道:“危险啊!我看这位楼大夫一定是秦国的奸细!我们割了土地,正是向天下示弱,列国岂不也都纷纷步秦国的后尘,跑来抢占租借吗!依我之见,你不如把秦国向我们索要的六个城,割给齐国,促使秦国恨齐国。齐秦打起来,我们帮着齐国一起打秦国。赵国可保无虞了(哈哈!这跟冯亭在危急的时候把上党十七县转包给赵国是一个意思啊。看来,人在落难时被逼急了,都是这一招啊!用肉包子砸另一头狗,促使两狗互斗,舍车保帅,舍尾巴保壁虎)。”

赵孝成王听了大加赞赏,立刻派虞卿东见齐王建,和他讨论赠城和联手攻秦的问题。按《战国策》的说法,秦国听了这个消息之后,大恐,没等虞卿从齐国返回,已经急不可待地派人跑到赵国来,向赵国善言求和了,也不讲要六县的事了!

不过,《战国策》是古代策士们的教科书(策士纵横的案例集),它把虞卿的计策成效夸大得太厉害了,以吹嘘策士的智慧的能量。事实上,秦国并不在意赵国人费尽心机的蠢蠢欲动,秦昭王见赵国失信,不交出六城,立刻动员白起,挥大军再次围攻邯郸!

潇水曰:虞卿亦不俗也!一人与赵郝、楼缓舌战,不落下风,堪称苏秦之后战国末期策士中的最强人。所谓“策”,就是侃的意思。“策士”就是能侃的人。如今长沙娱乐圈有“越策越开心”的节目,就是搞笑乱侃的意思。“策”字是长沙土话,大有古风也!

不过,虞卿促使赵孝成王拒绝履行交割六城的承诺,使赵国背上了撕毁外交条约的恶名,赵国邯郸很快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长达三年的邯郸保卫战,开始了。

长平之战后第二年的秋天,庄稼都进了仓里了,又到了打仗的好时候了。为了追究赵国自食其言、拒交六县的罪过,秦昭王命白起重整军马,围攻邯郸。但是白起先生闹病了(可能是痔疮),秦昭王只好叫王陵为将。

王陵攻了三个月,不但没有得手,反倒略有失利。这大约是“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也”吧,秦军这两年也太累了。

秦昭王很着急,听说白起的病(痔疮)已经好了,赶紧喊白起上前线。可是白起屁股上的病好了,脑袋上的病却犯了,冲秦昭王发了很多牢骚:“去年赵军在长平新败,境内兵员死者十之七八,虚弱不堪。但是有一个没事找抽型的领导(指范雎)竟然禁止我们乘胜追击,命我们从邯郸撤军,坐失大好良机,气死我了。如今,赵军发愤图强,涕泣相哀,戮力同忧,耕田疾作,恢复生产。赵国君臣更是早朝晏退(加班加点的意思),四面出嫁,结好诸侯。君臣一心,上下同力,犹如勾践困于会稽之时。而我们秦军在长平大战死者过半,国内粮荒。如今远绝山河而攻人之国,一旦遇到赵人顽强抵抗于内,我们的兵威势必顿挫,那么诸侯看我们秦军疲敝,势必发兵断我后路于外,于是大破秦军必矣。”

白起说的话,文采很好,而且句句珠玑,都是久经沙场的光辉经验的结晶。秦昭王现在也老了,脾气也大了,怫然不悦,哼道:“哼,寡人大兵已经围在邯郸了,焉有无故撤兵之理。你不去就算了!”于是他给前线的王陵追加资本,派更多的兵员去邯郸前线拼命。可是王陵这家伙却有辱使命,接连死了五个校尉(师长级的军官了)。

秦昭王急得不行,又想去劝白起出山。白起偏偏装起了病,说我的痔疮又犯了。秦昭王怕再挨白起抢白,就命相国范雎去说动白起。

范雎干笑了两声,硬着头皮先夸奖了白起几句,以为能把他灌迷糊了:“白起将军从前伊阙大战,以寡敌众,大破韩、魏二国之兵,血流漂橹(盾牌),斩首二十四万。楚国地方千里,持戟之士百万,您提一支孤军,拔鄢夺郢,占其半壁江山。天下莫不闻您的大名。如今赵人惨败长平,兵寡国虚,正是一鼓可下,奈何将军畏惧怯战了呢?”

白起知道他在激将,就把当初范雎如何作梗,终止白起的进逼邯郸的计划,致使秦军错过了最好的灭赵良机的旧账,当着范雎的面委婉地讲了。范雎大惭,红着脸退下,回去打小报告去了。

秦昭王和范雎暂时还对白起抱有指望,于是也不敢多为难他。于是白起呆在咸阳,养他那时有时无的病。

看看王陵在前线顿挫无功,秦昭王于是又把王龁换上去。王龁攻了八九个月,死伤很多,仍不能下。秦昭王又把郑安平给换上去了,郑是范雎在魏国遭难时的救命恩人,所以范雎推荐了他。

郑安平仍然不能攻克邯郸。正如白起所料,诸侯开始怀疑秦军的能力了,开始在秦军背后蠢蠢欲动。首先是魏安僖王,他发现自己好几年没有挨打了,觉得有点痒痒,就遣上将晋鄙率军十万救赵。[2]秦昭王派使者来警告他:“我此次攻赵,势如泰山压顶,几天之内就能拿下。诸侯胆敢来救,我灭了赵国以后,马上就移兵去先打它!”魏安僖王大恐,立即按住晋鄙军,令他留驻河南荡阴(即汤阴,岳飞的老家,北距邯郸百公里),观望秦赵局势,伺机而动。

赵孝成王看见援军不来了,无计可施,却想起一个人来——就是我们那可怜的秦国人质子异。本来,子异要回国当王孙接班人的,却因长平战事爆发,滞留在邯郸。赵孝成王发火了,下令去使馆区,找到租房子住的子异,抓住,给子异套上橙黄色的衣裳,捆起来押到邯郸城楼上示众,要挟秦军撤退。

秦国那边作出了反应,子异的爹安国君急忙去见其父王秦昭王,央求停止攻城。秦昭王有所动心,犹豫着想撤兵。但安国君的庶生的长子巴不得子异死掉,好换上自己当继承人,暗中游说,终于使得秦昭王作出了拒绝撤兵的决定。

赵孝成王见秦军不退,就决定撕票,打算处死人质子异。不想钱能通神,子异的好朋友“韦哥”向看守子异的卫兵行了六百斤黄金的贿赂,不仅带着子异从看守所逃了出来,俩人还越过城墙,直接奔赴秦军,进而安全地返回了咸阳,赵国吏治败坏,不亡真没天理了。

赵孝成王看见人质跑了,就又要杀人质的妻子小儿——即邯郸姬和赵政(小秦始皇,时方两岁)。邯郸姬勇敢地抱着两岁的赵政,在邯郸城里像超生游击队那样东躲西藏。赵孝成王抓不到娘俩,无可奈何。

潇水曰:赵孝成王连在自己的都城内处决一个人质都做不到——命令下达后,官吏们却收取贿赂,拒不执行。内政已经混乱到了何等程度。邯郸姬母子俩在总人口不过几十万的邯郸城里安全藏身达数年之久,更是让人啼笑皆非。有这样无能的统治者,这样低效的政府,赵国即便在“邯郸之难”不死,将来又能怎样?

赵孝成王想了想,还是得请外援。但周边的邻居们似乎与赵关系都不好(以前赵武灵王起长期与秦合作,秦、赵、宋结成一个阵营,对抗齐、韩、魏,所以跟韩、魏、齐关系都不铁),不肯救。于是准备舍近求远,派王叔平原君赵胜去楚国求救。平原君是战国四君子,在朝廷上悲壮地表示:“就是逼,我也要逼楚王在宫殿里和我歃血为盟,发兵救赵。助手不用另请外人,从我家中的食客里选,希望能找出二十位文武全才的人,和我一起上路。”他回家后选了很长时间,只找出十九个比较令人满意的人,剩下的都或多或少地有些毛病,凑不满二十。(评:唉,门客的质量啊,0.6%的优良率。)

忽然有一人走上前来,自荐愿往。

平原君问道:“请问先生尊姓大名?”

此人报出名来,不是别人,正是燕赵猛人——毛遂是也!

平原君一看毛遂,但见此人神情俊雅,颇有傲骨。但是身为低级门客,穿的也比较寒酸,估计就跟雪村身上总背个小书包一样,毛遂也总挎着一个行军小水壶。他说:“我这是为出使楚国准备的。”[3]

平原君问道:“毛先生有水壶了,很好。但毛先生在我赵胜门下,至今已经几年了?”

“大概三年了吧。”毛遂手扶着水壶说。

平原君便摇摇头:“贤人在世上,好像锥子钻进了布袋一般,锋芒马上就能暴露出来。您已经在我的门下呆了三年,却默默无闻,看来没有什么本事,还是留在这里好了。”

“在下一直没有机会进布袋子呀。要是我毛遂早进了布袋子,岂止锥子尖,锥子把儿(颖)都露出来了!”[4]平原君听毛遂自吹自擂,心里不快,但拗不过他,只好让他也背着小水壶出发了。其他那十九人看见此情此景,暗中把肚子都笑疼了。

去楚国的路上,毛遂与那十九人坐在马车里议论天下大事,十九人这才发现谁也说不过毛遂。十九人皆服。

车窗外,苍茫的岁月贯穿风中的密林倾泻而下。伴随着这一行人在中原地区孤独地南下的,是林鸟一声声的孤啼,以及他们的远大理想,拍着翅膀在林梢的风中起起落落。

到了楚国,楚国的领导人“楚考烈王”属于“考拉型”的领导,没事不动弹,权力都交给“春申君”黄歇,自己却落得轻闲。平原君把自己的二十位门客留在堂下,一个人脱鞋上堂,与“楚考拉王”谈论请兵救赵的事情。楚考拉王看见赵国已是风中残烛,没有兴趣与赵合纵,而且骨子里害怕秦国。平原君百般分析其中的利害,从日出一直分析到了中午,对方还是决定不下来。

毛遂怒了,他反对拖拖拉拉的会议,因为这影响了他准时吃午饭。他大踏步冲上殿——史书上叫做“历阶而上”——通常登台阶,问问孔老夫子就知道,不能一步登一个台阶,必须左脚登上一个台阶,右脚升上来与左脚并拢,再战战兢兢地登下一个台阶,像得了偏瘫病一样。但是毛遂是燕赵猛人,一步两个台阶,历阶而上,这是刺客的动作了,上去之后就大喊:“合纵的利害,本来两句话就能讲清楚。你们两个领导已经谈了半天,怎么还决定不下来?”

楚考拉王吃了一惊,对毛遂的扑身前来表现出一个正常人的应有反应:“你!你——什么的干活!”脸都吓白了。

平原君也吓坏了,嗫嚅道:“这——这是赵胜的舍人毛遂,不慎冒犯了大王,请恕罪。”

楚考拉王一看原来是个舍人,小催巴,遂不害怕了,重新拾起领导的架子,厉声高斥毛遂道:“还不快下去!寡人在和你主子说话呢,你上来做甚?”

不想毛遂毫不退缩,反而按住身上的剑把(古人想把剑抽出来,必须先把剑把向下按,所谓“按剑”,就是要动作了),毛遂按剑而进,逼上前来说:“大王之所以敢斥责我,不过是靠着楚国人多势众而已。现在十步之内,楚国人再多也没有用了,您的性命悬在我毛遂的手上。”

楚考拉王和平原君见状,吓得面如死灰。毛遂断喝道:“还有,我的主人就在这里,您凭什么当众斥责我?您不知道士可杀而不可辱也吗!”说到这里,毛遂义正词严,连小水壶里都装满了尊严。楚考拉王吓得本能地一拱手,毛遂则耸起羽毛,慷慨陈词道:“我听说,商汤以方圆七十里的封土而称王于天下,周文王靠方圆百里的地盘使诸侯臣服。如今楚国方圆足有五千里,能打仗的百姓超过一百万,天下没有哪个国家能够比得上,可是你们却一点成绩都没有。一个小小白起却把你们吓坏了。白起有什么了不起,‘白起小竖子耳’(baiqi is a )。他带着几万秦军,一战打下了你们的鄢郢;再战又烧了你们的夷陵,把先王遗体尽数侮辱。你们被小小一个白起弄成这样,不觉得害臊吗?连我们赵国人都为你们感到难过,而大王您却恬不知耻。所以我们如今谈合纵,首先是为了挽救楚国,给楚国报仇。您却当着我的主子叱骂我!您叱者何也!”

楚考拉王受了这么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只好脸色苍白地答道:“是咧,确实像先生所言,寡人愿把社稷都托付给你们好啦。”意思是,你们愿借兵就借吧。

毛遂当即向楚王的秘书发令:“给我把歃血的盘子端上来!”秘书哆哆嗦嗦端上来。毛遂按住楚考拉王就和平原君当场在殿上歃血为盟,宣布合兵救赵。毛遂本人也参与歃血。之后,见盘中还剩下一些血,毛遂就招呼堂下那十九人说:“你们这帮低智商的人,庸庸碌碌,也在堂下把这血歃了吧。你们没有什么本事,也派不上用场,正所谓因人成事者也(借着别人的光把事情办成的人)。”

这帮“低智商的人”赶紧连滚带爬,诺诺连声地把嘴角都擦了血,正眼都不敢向堂上的楚王毛遂等人扫看。平原君圆满完成了出访任务,毛遂也从此成为平原君家中的上客。

潇水曰:在我们伟大的祖国,善于“养气”、“中庸”和“制欲”的人民,总觉得锋芒毕露不是好事。但毛遂自荐,锋芒逼人,在楚国殿上按剑而行,寸舌厉叱,把楚考烈王骂得面红耳赤、狗血喷头,真是大快战国士人之心。“毛先生一至楚国,赵国的地位马上变得比九鼎、大吕这样的宝器还要贵重。毛先生的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这是平原君回家以后在大庭广众之下对毛遂的赞扬,并且坦言道,“我赵胜再也不敢评点人物了。我评点过的人物,何止千百,这次却在毛先生身上看走了眼。赵胜真的再也不敢评点天下人物了。”

其实平原君看走眼的,何止百十。他的门客三千,有作为者寥寥无几。大约他选评人物,以身世和空名相取,所以屡受蒙蔽。他自己却不知晓,反而沾沾自喜。如果不是毛遂这次以实际行动点醒他,平原君门下的酒囊饭袋还会越来越多。作为上届君王赵惠文王的弟弟,平原君亦可谓“因人成事”者也——因了祖宗的dna而做官,实际能力并不怎么强。[5]

平原君、春申君先生二三事:

我们先按下楚人救赵的事情不表(那其实是件小事),插说一下战国四君子。

所谓“战国四君子”,都是贵族,出场最早的是齐国孟尝君,为人颇不足取,而且已经死了,先不说罢。

平原君此人又如何呢?从前长平之战前,他贪图眼前利益,草率地作出接收上党的建议,招致了长平惨败,以及如今邯郸被围的新灾难。司马迁说他“未睹大体”、“利令智昏”,“使赵国丧兵四十余万众,邯郸几亡”!

邯郸被围期间,人们已经易子而食了,平原君的家属却快乐依然。具体怎么快乐,史书上没有交待细节,大约是抱着话筒还在“你是电、你是光”地在大酒店里唱吧。

有个“邯郸大酒店”(传舍)的老板的儿子叫李同的,实在看不过去了,就进谏平原君说:“邯郸之民如今已经易子而食、劈骨而炊了,可是您老的后宫,还有一百多个姨太太和三陪女(婢妾),整天吃的是肉,穿的是有花纹的丝,玩的是稀奇古怪,唱的是卡拉ok。而老百姓都褐衣不完,糟糠不厌(吃糠都吃不饱),民困兵尽。您家里器物钟磬自若,老百姓却拆了房子当矛矢了。这样下去,邯郸马上就完蛋啦。到时候您还上哪享福去啊!”[6]

平原君闻言大惊,赶紧把家里的丝被和粮食拿出来犒赏军校,正媳妇以下的人都拎着擀面杖和搓板参军,又花钱募得了猛士三千人,一时把秦军打退了三十里。

这固然显出了平原君的贤——凭了这点贤,他得以厕身于“四君子”,但也暴露了他的富贵和无数不明来源的家产。从前,赵奢把平原君的九个家臣都杀了,因为平原君家不肯交税。前后对比,我们知道他的富贵都是从哪里来的了——从损害国家利益那里来。平原君曾前后三次担任赵国的相国,有条件积聚大量财富。也可见其在赵国的政治势力的牢靠。

平原君凭着自己的财富和地位,也养了三千门客。养门客干吗用呢?门客善于亮出大嗓门一吆喝,为主子谋求政治名誉,充当媒体。所以,他和孟尝君一样,爱护自己的门客像爱护自己的眼睛,对门客比对家里的三陪女还重视。

有一次一个行动障碍人士路过平原君家。平原君后宫的一个美人,从楼上看见他在街上挑着水,三个物体一起一落地蹒跚,就想起了大熊带着俩小熊,忍不住就捂着嘴笑,获得了审丑的愉悦。被这瘸家伙听到了。这家伙不但身体残障,心理也残障,立刻大怒,闹哄着非要杀了这个美人刷耻不可。平原君的门客们也都帮着起哄,不杀了这个美人,我们这些吃白饭的就不在你这吃白饭了——“散伙啦,分行李啦!”

平原君被吓坏了,为了笼络自己的门客集团,赶快杀掉了无辜的美人,把人头送给瘸子玩。

战国四君子中间,孟尝君是齐国专权专业户,平原君是赵国专权专业户,春申君是楚国专权专业户。这哥儿仨有些共同点,一是专权,都长期担任相国,权高势重,架空国君,乃至跟国君对着干;二是养门客,为自己的专权地位服务;三是出身贵族(都是国君的亲戚),因贵族出身而当了大官;四是政治上无能,短视、愚蠢,一味谋求私家利益,贻害国家,属于六国“贵族政治”的典型,和秦国的布衣政治相比,明显属于落后政治。[7]

这四君子中的春申君,我们也不陌生,名叫黄歇,也是个气人的主。黄歇是楚王族人,如今正独擅楚国大权,一手遮天,内政外事都他说了算。诸侯国际间的大事,黄歇决策了就行,不用问楚考烈王,但他很快陷入保守。楚国未能振兴起来,同春申君黄歇胸无大志分不开的。

有人会说,君王反正忙不过来,让权臣去忙,不也一样吗?不一样,权臣的素质往往不高,他们作决策往往单从本家族利益考虑,而不是从国家利益考虑。比如孟尝君打秦国,就是借用公家军力报私冤。赵国的权臣李兑也是一样,他贪图齐国许诺他的封邑,就扭动国家战争机器的方向,出去跟在齐国屁股后面瞎跑,为齐国人驱鱼。秦国的权臣魏冉,远攻齐之刚、寿,也是消耗国家军力以保护自己的私邑,同孟尝君一样被人(范雎)病诟。再举个唐朝例子,唐朝权臣杨国忠,跟哥舒翰有仇,于是他就怂恿唐玄宗让坚守潼关的哥舒翰贸然出击,结果把老哥战死了,去了心头一恨,浑不管国家因此就危亡了。总之,权臣多数不是把国家利益放在第一位的。历史上能够克己奉公的权臣,真是少之又少,诸葛亮也许算是罕见的一个。

举春申君的例子也是如此,到了如今战国后期,齐楚都已遭受极大程度的削弱,正确的道路,是两国应该互相紧密联合起来,一起对抗秦国,以求自保,这是瞎子都能看得出的道理。但是黄歇却视而不见,反倒挥军北上猛烈攻打鲁国,这等于是侵犯了齐国的势力圈。鲁国是个礼仪之邦,只会作揖磕头,能人都留不下,于是楚军如人无人之境,只遇轻微抵抗,鲁国就在公元前256年亡国了(时间是毛遂从楚国借救兵的次年)。从周公建国以来,为国八百来年的鲁国,留下许多作揖磕头的文化遗产和一群规规矩矩以崇君为己任的儒者们,就亡掉了。楚人吞灭鲁国之后,极大地激怒了齐国,从此齐、楚交恶。

而黄歇之所以北上吞鲁,硬去违抗齐国,仅仅是为了保住自己在淮北地区的十二个县的封邑的外围安全,使之不受其北边的鲁国威胁,齐、楚关系却因此破坏了。这不是混蛋吗!后来,楚国遭受秦国六十万众大攻击的时候,齐人居然不发一兵一卒援救,这都是从前权臣当国造的孽。

由于齐、楚边境一直相当紧张,春申君还是害怕自己的淮北十二县封地靠近齐国,不安全,于是请求改封到吴国。于是春申君向东南逃遁,把封邑迁到了吴国去苟且。春申君偏安于吴,成了这一地区的无冕之王,大修宫室,辖区包括如今的上海。上海之简称“申”,就是和春申君首次开发了这里有关(在上海浦东我还看见春申火锅店什么的)。

权臣还有个特点,喜欢拉帮结派,打击异己,以巩固自己的权臣地位。秦桧、严嵩就是这样的极端典型。朝里有能人,但是不肯跟他结好或者跟他观点不一样,他就要利用职权打击迫害(比如秦桧之杀掉岳飞)。还有一些朝臣呢,即便跟他无仇,但是能力强,功劳大,威胁到他的权位,他也会迫害之。

我们继续讲个楚国春申君的例子吧。荀子是战国时代最大的学问家,来投靠春申君。春申君只让荀子当个“七品芝麻官”——兰陵令,就这还处处提防着他。

当时,有个门客进谗言说:“汤武依靠百里之地而兼有天下。如今荀子是个贤人,凭借不止百里的一县,终将压过您的名誉,不利于您啊!”意思是贤人会夺了您的地位。于是黄歇叫荀子下岗了。后来,又有人告诉黄歇说:“是凡贤人,都是听话的,尊敬领导的。荀子这种贤人,都是大绵羊,怎么会不利于您呢?恰恰相反,他到了哪里,反倒能带动那里的人听话,都尊奉您的领导了呢。”于是,黄歇又让荀子上岗了。

不管是上岗还是下岗,黄歇决策的依据都是这个人会不会听话,有否可能挑战我在楚国的权力地位,而不是能力上是否有助于楚国。楚国不知有多少贤能英才,被他压制着。这是所有专权者的共性吧。

权臣是怎么慢慢专上权的呢?对于这三位“君子”来讲,靠的是出身好——是贵族出身(君王的弟弟叔叔什么的),于是名列相位。而后代秦桧、高俅、严嵩这些权臣,则是出身不高,但是特别会忽悠君王,骗得信任,比如严嵩会写青词,讨皇帝老爷喜欢;高俅、蔡京之徒弄花石纲,给他们的艺术家皇帝喜欢。于是,皇帝们就把国家大权授予他们了。

楚国权臣春申君还曾经跟赵国权臣平原君,比过一次富。当时,平原君的使者来楚国,头戴着玳瑁的簪子,刀剑饰以珠玉,十分华丽,向春申君家人炫耀(都是刮来的民脂民膏)。而春申君门客三千人,其上等门客都蹑“珠履”,意思是穿着缀有大个儿珠子的鞋子。鞋子都装饰得这么奢贵,那身上就更没法说了。珠光宝气,华美夺目。他们出来一摆pose,把平原君的使者眩得直翻白眼,当场口吐白沫。

这两个专权的贵族公子,战国四君子之老二和老三,大致境界就是如此。

他们各自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就没数了。

春申君的封邑面积很大,辖区包括如今的江苏吴地和上海。若干年之后,司马迁曾看见黄歇遗留在苏州吴地的私家建筑,惊叹道:“宫室盛矣哉!”非常豪华庞大,黄歇之肥,不虚言也。而楚国之瘦,自不待言。

下面的故事刚好轮到战国四君子中的最后一个:信陵君,是魏昭王的小儿子,也属于贵族,名叫“魏无忌”。

古人起名喜欢“无”什么,比如公孙无知、曹无伤、花无缺;女的就叫无盐,漂亮一点的就叫无双,比如周星驰的马子“无双姑娘”,天下无双。魏无忌的“无忌”意思就是fearless,什么都不怕,好像是个莽夫,其实不然,魏无忌最是谦谦君子,温和有礼,是战国四君子中最清澈的一个,小名叫仔仔。和其他战国四君子不同,他没有专权,这倒不是因为他乖,而是他的哥哥(魏国的国君魏安僖王)一直防着他,不让他专权,直到他郁郁而死。

邯郸被围困最严重的时候,平原君连续派使者传话来,挖苦魏无忌说:“仔仔,我赵胜之所以愿意和您结为f4(是结为姻亲,赵娶了他的姐),是因为您能急人之困。如今邯郸旦暮就要完蛋,而你们的救兵却滞留在荡阴迟迟不至,您的急人之困又在哪里呢?”

魏无忌听罢,急得都要掉泪了,“滴答滴答他的泪滴,滴答滴答一碎碎尽”——泪水在他浓浓的眉毛下面打着转。他赶紧去找他哥哥魏安僖王,陈词百端,请求出兵。魏安僖王就是抱定当老龟的主意,不让晋鄙在边境上出头。魏无忌只好“滴答滴答”地把自己的门客都找来,说:“我说服不了我哥哥了。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了,我打算带着你们去邯郸拼命。”

门客们都吓得“滴答滴答”直冒汗。魏无忌手上有一百多乘兵车,他把自己的三千门客武装起来,拎着长矛大戟,队伍杂沓地开出了大梁城的东门。

大梁城有十二个城门,侯赢先生就在东门传达室里工作。这家伙已经七十多岁了,有一肚子坏水,是个不错的人才。魏无忌以前曾经带着钱去访他,但侯赢坚决不肯收钱,说怕败坏自己的名誉。魏无忌说:“不拿钱,请吃饭总可以吧。”

侯赢点点头。

于是这一天,万里无云,秋风送爽,古代的开封大梁正适宜吃喝玩乐。魏无忌在家里大摆酒席,宴请侯赢,并且亲自驾车去东门来接,还“虚左”——我们知道,战车上“车左”是主将,“车右”是保镖,驾驶员在中间,所以左位是最崇高的位置,留给领导坐的。老侯则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左位上。魏无忌恭恭敬敬地为他赶车。

可是老侯突然又节外生枝了,要去看一个街上卖肉的朋友。魏无忌二话没讲,滴答滴答地又把车赶到了农贸市场。从大梁东门到农贸市场,这一路都是人多的地方,便于侯赢炒作。人们纷纷伸长脖子,看见侯赢由魏公子载着,进了农贸市场,又下车进了肉铺,跟杀猪卖肉的朋友朱亥,在肉铺里东拉西扯,翻着白眼聊个没完。而魏无忌脸上始终挂着谦和的微笑,执着缰辔,耐心地等待着。群众干部们于是暗骂侯赢不通情理,而称赞魏无忌能折节下士。

等一班人招摇过市完毕,路演算是结束了,来到筵席上。侯赢这才低声告白说:“公子啊,你不懂,我故意在外面招摇,又在肉铺里耽搁,就是为了打造公子您的名声。如今市人(农贸市场里的人)都以为侯赢是小人,而公子能下士呢。”魏无忌方才醒悟,侯赢善于媒体造势,引导舆论,为其主子服务,尝如此。

一般宾客或者门客,都是在进了主子的门之后,才开始替主子吆喝,而侯赢则一边进门一边替魏无忌打造名声,真是“不俗”啊。

如今,侯赢看见魏无忌带着一帮人,气冲冲地开出东门,要去打群架的样子,就哈哈大笑说:“秦军剑利士猛,战如雷霆,你们这么过去不是用肉包子打老虎吗?”

魏无忌在车上拜了一拜:“正要有问于先生,先生有何高见?”

侯赢赶紧把魏无忌拉到自己的传达室里,悄悄地说:“您还得利用国家资源啊。如今,魏将晋鄙的军队驻扎在离赵国很近的荡阴。而大王的bedroom里就藏着兵符,偷出来就能够调动晋鄙的十万大军去救赵啊。”

“谁去偷啊?”

“大王的宠妞‘如姬’,因为工作关系,经常在bedroom里侍寝。过去公子曾经替如姬的老爹报仇(如姬的老爹被人切去了脑袋,魏安僖王长期不能破案,而魏无忌派自己的门客打入黑社会,杀了凶手出来),如姬对您感恩戴德,愿为公子死,无所辞。您让她偷一点东西,她一百个愿意,小case。”

果然,如姬盗出兵符,连夜送给魏无忌。魏无忌立即整鞍欲发。侯赢又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晋鄙这老家伙是个死脑筋,不听虎符调遣怎么办?还是叫上我那个杀猪的朋友朱亥吧,这家伙力大无穷,杀猪不用刀子用锤子,可以一锤子锤死猪,也可以一锤子锤死晋鄙,绝不会失手。除非晋鄙的脑袋比猪头还硬。”

魏无忌一听这话,眼泪又“滴答滴答一碎碎尽”了。赢惊愕地问道:“公子有什么好哭的,难道怕死吗?”

魏无忌说:“晋鄙是员经验丰富的老将军,恐怕不会上当,所以只好把他杀掉。可惜了国家这个人才,我因此而难过。”

到达荡阴以后,晋鄙收到魏无忌手中的虎符,拿起来和自己的那一半相对,举在空中反复仔细观察,果然对得上。两半上的字迹也互相吻合。但是,晋鄙还是满腹狐疑:“就凭这一块兵符,就要我交出十万大军的指挥权给你?这到底怎么回事!这么重大的事,为什么只有你单车而来,却没有大王的军队护送?”晋鄙几乎要喊警察了。

魏无忌哪里有军队护送,大锤倒是有一个。他旁边的朱亥袖中含着一把四十斤重的铁锤,挥起来就把晋鄙的颅骨砸得粉碎。可怜晋鄙一辈子对国家忠心耿耿,却落得如此下场。

军队立刻乱了。魏无忌害怕哗变,赶紧讨好军士们说:“当爹的可以回家去,儿子留下。哥俩都在军中的,留一个就行。独生子女也都可以回去。”于是,遣散了两万人,魏无忌带着剩下的八万士兵向邯郸出发了。而当此之时,平原君借来的数万楚兵,也正在滑过中原,向北方邯郸悄悄移动。邯郸人民,有救了!

潇水曰:当时人们的袖子很夸张,袖子宽得可以在袖子里面屈肘。如果把衣袖肘部多余的布反折过来,可以绕肘一圈。但是,袖口部分却是掐窄的。这样,整个袖子就成了一个容器,可以在里边放钱包、手帕、情书、大铁锤等等各种东西——就是朱亥行凶用的那个了。

而那个给魏无忌出主意的老侯赢,后来据史书记载,他估计了魏无忌抵达晋鄙军中的时间,到了那一天,就向北而立,喊着信陵君的名字,老泪纵横地自刭身亡了。他死的原因是什么不知道,大约他指使信陵君盗窃虎符,又残酷杀害国家宿将,这么大的罪过,魏大王能饶得了他吗?跟着魏无忌出征可以逃死,但他岁数太大,经不起风尘,只好留下,自杀了,以免去受羞辱。

下面我们把目光移动到被围困的邯郸。邯郸有两个城,呈犄角状互相依靠。一个叫“大北城”,一个叫“宫城”,前者是平民住,后者是贵族老爷住。这大约就是王小波所说的“uptown”和“downtown”吧。

邯郸城的防守层次分明,从城外十五公里就铺展开来,分为荒芜圈、警戒圈和城防圈。

荒芜圈实行坚壁清野,能撤进城的全部撤进,搬不动的就付之一炬,并向水井投毒。

警戒圈设有侦察哨,当敌人逼近时,城外的侦察兵就举旗帜报警,晚间则举火。敌人离得越近,旗帜举得就越多。不过,侦察兵的工作太危险,估计没有人爱干。

城防圈从护城河开始,根据兵书记载,水面上还架有转关桥,当敌人行至桥上时,拉动机关,桥面便会翻转,令敌人坠入壕内。水面下还暗藏着长短不一的竹刺,防止敌人涉水。

在护城河后,有时会附加一道夯土矮墙,矮墙后的军人配合城上守军,以武器杀伤正在越壕的敌人。

接下去才是城墙,城墙根儿是尖木桩区,阻碍敌人攀城,以及刺死攀城堕落之敌(不能堕落啊!)。战国城墙的高度已由春秋的十到十二米,增至不逊于后世的十五米以上。城墙根厚达二十米,甚至四十米。如今“大北城”的城墙遗垣犹存,三十多米厚,八米多高。而当年盛时,南北长四公里多,东西宽三公里多,边长十二公里。这个尺寸比后代的国都都毫不逊色,西汉长安、北宋开封,是全国最大的了,边长都不过六公里。而与战国同期的罗马城,是边长十公里。

城门是整个防御体系中的弱点,城门最怕火烧,所以外边钉上厚泥。城门上设有活动射孔,用以阻击靠近城门的敌人。即便敌人突破了城门,也不怕,可以紧急落下悬门,把进来的敌人截断,再收拾他。

不仅城外步步设防,城内的街巷也设有壁垒和路障。

总之,经过春秋三百年和战国两百年的经验积累,战国时期的战争技术无比辉煌,傲视后代。[8]

面对这样的坚城,秦国人该怎么进攻呢?对于固若金汤的邯郸城,用戈戟轻武器去攻打它,无异于拿几十把锄头去殴打一辆坦克,所以秦国指挥官——郑安平必须使用大型器械。

典型的就是冲车,这东西也叫尖头木驴,样子像驴,驴肚子下面藏着几个兵,贴近城墙挖城,或者拿驴脑袋撞城门。城上人则往下扔古代手榴弹,就是“油火把”。冲车纷纷着火。再大一点的就是轒辒,像个大轮船,靠近城墙底下去挖墙。但是邯郸城墙太厚,秦兵一边挨砸一边挖,收效甚微。

郑安平想了想,觉得只有从城顶攻上去,才是好汉!于是命令士兵“蚁附之”,就是像蚂蚁那样往城上爬——当然要借助云梯。这种要死的活由“险队”完成,就是不要命的人组成的小队,成员主要是犯罪分子:十八人一队,登城突击。如果你畏死不上,临阵脱逃,事后将在千人大会上被车裂;上级敢包庇你,或者为你求情,将被刺面、割鼻。当然,如果你突入城中,按照秦国法律,全队每人授爵一级,爵位可以抵他以前犯的罪行,使他成为自由人。如果你在作战中死了,这爵就交给你家中一人继承。如果这十八人没有获取敌人头颅,那就把“险队”队长砍头。总之,这是古代的敢死队。

看见秦军不要命的“险队”开始登城了,赵军赶紧使用了一种新式装备:悬脾。悬脾类似现在高楼大厦上擦玻璃的那种小筐,中有士兵,顺着城墙吊放,从侧面刺杀爬城敌人。敌人俩手都在爬城没法还击,只好忍着被人扎。好在城下有人掩护,纷纷往城上射击飞箭,压制悬脾里的守军。但城上还有“累答”,就是软幕,涂上泥浆,悬挂在城墙前面充当廉价的盾牌,抵挡从下边射来的飞箭。不涂泥浆的可以点燃后覆盖城下敌军,去烧他们。看得出来,攻城是顶不讨好的,是孙武所说的“下之下者也”,万不得已时才选择,比守城的难度系数和伤亡指数大多了。

长平之战之后哀愤两集的赵军,凭借着坚城,竟坚守了二十四个月以上,邯郸成了一艘不沉的航空母舰。城下,推倒的云梯,撞碎的木驴,缺胳膊少腿的甲士,东摊西撒在战场上,像幼儿班玩散架了的玩具。与玩具不同的是,身上冒着湿乎乎的血。

郑安平攻城不进,最后却发现自己的身后出现援赵的救兵:魏国战士八万人在信陵君魏无忌的率领下,以及楚军数万在景阳的率领下,从后边掩杀过来了。

关于楚军的主将景阳,楚考烈王在派之前,曾有人提反对意见。这人讲了一个惊弓之鸟的故事,说景阳是秦军手下败将,见了秦军就爪软,不能再用了。但不知为什么景阳还是被派出来了。

魏、楚联军翻江倒海地杀来,战局发生逆转。秦军力量单孤,腹背受敌,郑安平力战不支,只好率众两万人向城上的赵军投降。而另一部分秦军——“王铁汉”王龁的部卒,也在魏楚联军夹击下溃退。王龁带领其中一部分向友军张唐靠拢。张唐是干什么的呢?原来,秦昭王看见魏军有北上救赵之意以后,就命张唐包抄魏军后路,对魏军发动牵制性进攻,以缓和邯郸秦军所受的压力。

王龁的军队一部分加入张唐(联手攻下了魏军后路的重镇河南安阳),另一部则向西撤退。魏楚联军发挥连续作战精神,穷追不舍。在汾河东岸,秦军反身进攻,斩魏军首级六千。而魏楚联军并不示弱,血脉贲张,随即又将秦军击溃。秦军在仓惶渡河之中,淹死了两万人。

这时候已是公元前257年的寒冬,战士武器上的长缨,被鲜血喂得更红。长缨是丝线或兽毛制作的,当武器刺中敌体时,可以阻住敌人的血,不至于顺着武器柄向外流淌,使柄变得湿滑而难以把握。当然,柄上加缨,也可以更加威风、有气派。另外,他们的剑把上仔细缠有细绳,也是防止沾血手滑。

魏、楚联军在寒冷的空气中握着红缨长戟,腰悬短剑,渡过汾河,攻打汾城。汾城是秦国在山西西缘的河东郡的郡治(就是省会的意思,今临汾)。守城的地方官正是河东郡守王稽。王稽也是当年范雎的救命恩人,作为报答,范雎叫他在此为官。但是王稽没打过仗,害怕汾城失守,于是跟攻城的魏楚联军眉来眼去,所谓“与诸侯通”。后来,他因此罪被杀,一并连累了范雎。[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