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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虎狼,并天下 第四章 完璧归赵(公元前279年——前273年)

第四章 完璧归赵(公元前279年——前273年)

当乐毅大军在齐国纵横略地的时候,秦昭王却并没有跟着掺和。这是因为秦与齐地理上遥遥相对,秦昭王知道,自己是从齐国无法直接夺得土地的。但是他也没闲着,趁齐人国事糜烂,不能牵制干预自己之际,决定大举挞伐中原的魏国。

公元前283年,秦国利用五国合纵攻齐,齐国疲于应付的第二年,秦国大兵直趋魏国,欲一举攻克魏都大梁(河南开封),吞下大梁这块肥肉。大梁振恐。

大梁人觉得把肥肉放在城里没意思,就出城去野营。他们邀请秦人在“北林”大干了一场。魏国的森林野战军(号称“林军”)在大梁西北禽兽繁多的森林地带与秦人展开激烈的肥肉保卫战,获得了不错的佳绩——丢掉了魏国要塞“安城”以及魏国国家野生动物园“梁囿”。魏昭王急了,半夜召见“专权专业户”孟尝君(时任相国)。

魏昭王说:“秦人旦暮且攻大梁,你也给寡人想想办法啊!?”

孟尝君说:“若有诸侯之救,可望不亡。”

“那你就快去吧。”

可是,去求谁呢?打破东西均势对峙后的恶劣后果,现在显示出来了。这时候的齐国,已经被打得半残废了,救不了魏国了。这是中原诸侯战略上的失败啊。这都是苏秦怂恿在前,乐毅推波助澜在后,可以说,苏秦乐毅残破了齐国,打破了东西两极对峙的“安全”格局,使得齐人无法救助中原,奠定了未来秦人一统华夏的蓝图。

南方的楚国呢,在二十年前楚怀王时代也是赫然一强,但被孟尝君(当时为齐相)和秦昭王联翩打击,已经扬子陆沉了,也救不了魏国了。

韩国呢,是魏的老哥们,但是秦人此次来吃肥肉,是先安抚了韩人而来的,自然不肯帮魏国。

战国七雄之中,只有赵和燕能够假以援手了。于是孟尝君勉强出行,北上去赵国邯郸求救。他离开河南开封,坐车一路北上,看见肥沃的中原大地,开封以北的野菊花开得一片耀眼。孟尝君望着这一切,感觉自己如今也老了。这个矮个子的“渺小丈夫耳”(孟尝君个子不高,从前经过赵国邯郸时平原君的门客曾经这样嘲笑他),最近几年一直混得不怎么好。逃离齐国以后,旧恨连绵,新愁郁结,虽然依旧在魏国专权,但魏国是个软柿子,他少了从前在齐国时的威风,现在还得巴巴地北上找人去说好话。

孟尝君看见很多野兽四散逃命,蹿过他的远行的车队——如今你去河南,生态大破坏,野外只有短树,四野里烧砖窑的烟囱倒比树多,天空和大地一样光秃秃黑蒙蒙的——但当时的中原尚有南北两片森林,北边的这片,在大梁西北郊外,就是魏秦刚刚激战过的地方。遥遥的森林里,还冒着火光——这是秦国占领军在森林边缘的魏国野生动物园“梁囿”里放火。秦人堕毁了梁囿里的文台(建有殿宇的台子),园中景点“垂都”也被焚烧了,基本上跟八国联军焚毁圆明园差不多。秦人大肆砍伐“梁囿”里的林木,麋鹿更被扑杀一空。孟尝君看见的野兽们,就是从这里跑出来的。“梁囿”作为一个国家野生动物园,囿中盛产林木、禽兽、矿产、河流、鱼虾、皮革、羽毛,是魏国的经济收入重要来源。现在完蛋了,冒着彤彤的火光。

孟尝君撅着嘴,北上两百多公里,来到了河北邯郸,向赵惠文王(赵武灵王的小儿子)苦笑着说:“文愿借兵以救魏。”“文”是孟尝君田文的名,古人名贱字贵,对人自称要称名。

赵惠文王却说:“寡人不能。”

孟尝君打小招待宾客,口才就好,说:“我敢于向您借兵,是因为忠于您啊!”

赵惠文王很诧异:“什么意思啊?”

“魏国之地岁危,而民岁死,这不是因为魏兵弱于赵兵,而是我们西边与秦接壤。赵国之地得以保全,靠的是有魏在南边吸引秦人‘火力’。现在假如魏国完蛋了,赵国之地也就要‘岁危而民岁死’了。”

孟尝君语锋犀利,拿出唇齿相依的道理,赵惠文王不傻,只好许诺起兵十万,战车三百乘,助魏御秦。

孟尝君继续向北到燕国,到北京西南郊的燕国都城求救于燕昭王。

燕昭王心想,我们跟秦人老远挨不着边,跟你们魏国也隔着几百里远,你用唇亡齿寒的道理说我是没有用的。何况燕国兵正跟着乐毅在齐国抢城池呢,哪肯分兵救魏。于是他推搪道:“我们燕国连续两年不熟(就是庄稼欠收的意思),我们燕兵想行数千里而救魏,没那个能力啊。”(其实从燕到魏,没有数千里远,也就一千里,但是燕昭王为了推脱,故意夸大难度。)

孟尝君这回口气却变硬了,使出流氓手段——你不救我,我打你你信不信!这个“渺小丈夫耳”孟尝君说:“现在秦人攻魏就在眼前,魏国的台子已经被烧了,野生动物园也被夺了。魏国实在不行了,只好割出半国土地与秦讲和,然后再到北边你们这里夺土地,补偿我们在西边丢给秦国人的地盘。我们魏军结合秦人、韩人、赵人,以四国之众攻燕。你们燕国还想有活路吗!就怕你会死得很难看呐!”

好嘛,有这么求救的吗?燕昭王连连作揖,好了好了,寡人怕了你了。于是答应起军八万,车两百乘,跟着孟尝君回去救魏。

燕赵健儿合兵十八万,南下中原与秦人游戏。秦军将领据说是白疯子“白起”,虽然以善用兵著称,但师力已疲,被燕赵前来救魏的大军所包围,“兵困于林中”。林地是不适合作战的,森林里既不便于防守也不便于据之而进攻大梁,给养运输也极为困难。燕赵之兵又是新的生力军,于是白起开始退却。那些被烧毁了家园的野兽也跑出来顶秦军的屁股。

白起终于没有吃到肥肉,干脆灰溜溜地撤退回国。秦人趁齐国残废的机会,争地于中原的想法落空了。

这时候左右有人献书于秦昭王,建议改变攻掠大梁的计划:去年,公元前284年,我们秦人怂恿诸侯攻齐——发球齐国。球把齐人打得焦头烂额。趁着这个发球机会,在齐人自命难保、无能干预的情况下,秦兵就近略地,疾攻大梁,这个路子是对的。但是,中原列国总体战力尚强,燕赵合纵来救大梁,秦人就吃不消了,不能得志于中原。不如改南下攻楚。楚国兵弱,二十年前已元气大伤,且楚国偏远在南,天下诸侯不便于去救,攻楚可以直接扩大秦人地盘。

秦昭王批准了这一建议,对白起说:“我们去灭楚国吧。”总之这次机会不能白搭了。大梁的肥肉吃不到,我们改去南方吃肥肉吧!总之,齐国已经被打残废了,我们去哪里吃肥肉,都自在随意得很。

公元前279年,秦军像一片卷动的乌云,推向天光灿烂的楚国天空。

这是利用了齐人已经挨打了五年(目前乐毅还在齐国打呢!),无法牵制自己之机。

但是,齐人无法牵制,并不意味着别人也无法牵制。

这时北方的赵国,是秦国北部的严重威胁。一旦赵国与楚人南北夹击出征的秦军,他们就有去无回了。所以,秦人先得跟赵人谈谈,以免自己南下受牵制。[1]

于是,公元前279年,秦昭王、赵惠文王召开了著名的“渑池会”。他俩各从本国乘车,向函谷关外“豫西走廊”中段的渑池会场进发,准备在这里开会。这里距离咸阳、邯郸,正好是中点。

我们说了,古人一天走的路程,基本上跟现在坐汽车一小时差不多。所以,从邯郸到渑池坐汽车十小时的话(现在已经有了高速公路),古代就是十个白天。两千两百多年前的赵惠文王,在这条路上辛苦跋涉着。赵惠文王走了漫长的十天,心想,这次会谈约定的事,一定要坚持落实得持久些,否则都不够这么跑路的!

这位跑路的赵惠文王,时年三十岁,是赵武灵王和吴娃的小儿子,原名公子何(small)——还记得他吗?当初围绕着他的继位就死了好些人,现在依旧让人不省心。临行时候,他畏惧不敢出行,怕楚怀王入秦的故事重演,在廉颇、蔺相如的鼓励下才决定走。廉颇临别还特别“吓唬”他:“大王,根据我的计算,来回路上加上会盟时间,三十天足够了。如果三十天您还回不来,我请立太子为王,以绝秦人的想念。”

啊?要这样吗?赵惠文王忐忑不安地来到渑池城与秦昭王谋面。秦昭王现年四十来岁,席间喝酒,喝到很畅快的时候,觉得应该来点热闹的,就请三十岁的赵惠文王表演鼓瑟。赵惠文王胆子小,心说盟会还有这样的表演项目吗,但他不便违逆,从“惠文”这俩字也看出他性格软弱,在秋天的景致里不敢露出一只眼睛。经过翻江倒海的一场思想斗争,赵惠文王命人摆上瑟来。

赵惠文王调好了二十五根瑟弦,轻轻拨动,双手巧似流水行云,瑟声珠走玉盘,刚柔相济,非常动听,在座的无不同声喝彩。赵惠文王听到喝彩,更来劲了,把瑟弹得铮铮作响,大有北地慷慨悲音,越弹越激烈,热辣指数五,尖叫指数八,跟摇滚吉他差不多。秦昭王抚掌大笑:“好好!来人啊,给做个记录,某月某日,秦王与赵王会饮,令赵王鼓瑟。”说完与左右相视而笑,赵王堕我计中啦,被寡人蓄为倡优啦!哈哈。

旁边可恼了一人,这人走向前来,对秦昭王说:“我们赵王听说秦王音乐脓包也很多,也请秦王给我们击缶,以相娱乐。”

秦昭王吃了一惊,定睛一看,但见此人两道修眉,一双俊目,方正威严,明亮有光,一小绺墨髯在唇角飘洒,眉宇之间,英气逼人。正是赵王随行人员蔺相如!

秦昭王很是气恼,假装没听见蔺相如胡说。蔺相如走近一步:“大王如不肯击缶,五步之内,相如请以颈血溅大王矣!”

嚯!要行从前勇士曹沫拔剑劫持齐桓公的旧事了。秦昭王闻言大怒,咬牙切齿,气得脸上的肉突突乱颤,像五个老鼠在争夺他的鼻子:“are you crazy?are you insane?(你疯了吗!)”秦昭王实在找不着话,被憋出英语来了,然后目视左右。两旁武林高手领会了领导的意思,立刻噌地拔出寒光闪闪的腰剑,伸家伙就要把蔺相如乱刃分身。

蔺相如毫不惧怕,对武林高手们张目叱之。怎么个叱法,史书上没说,大约是“get the hell out of here!(滚开!)”吧。总之,我们知道燕赵之人慷慨悲歌、好气任侠,蔺相如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2]

蔺相如耸起脖子上的羽毛,歇斯底里,厉声高叱,声震屋瓦:“get——the hell out of here!》》》》××××——〉〉〉〉〉~~~))))))”!——这一嗓子,冲击波飞砂走石,刺得秦昭王身边高手纷纷披靡——所谓“披靡”,就是半身不遂的意思,双膝发抖,俩手发软,武器都吓掉地上。蔺相如大约使出了“狮子吼”之类的内功。秦昭王气馁了,我真后悔这辈子遇到你!虽然很不乐意,他也只好接过一个瓦盆(缶),勉强击了几下。但秦昭王忙于治国,不善于打击乐,再加上心情郁闷,把缶敲得唉声叹气,听上去像一个没力气的屠夫在锤一只带病的狗,人气指数0。

秦昭王灰头丧脑击缶完毕,蔺相如招来赵国御史,也在国家档案中记上一笔:“某年某月某日,秦王为赵王击缶。”秦昭王闻言,终于满意了,自取其辱了。[3]

被赵王驾下这么个小角色给戏弄了,刚才赵惠文王是丢了面子,但秦昭王丢的面子更大。

蔺相如临危不惧,藐视强敌,一逞战国士人之刚雄。不过,当他激增的肾上腺素刚刚开始稀释的时候,秦王两边的群臣又突然高声叫嚣:“请以赵国十五城献给秦国,给秦王祝酒!”

蔺相如肾上腺立即百倍释放,气壮山河地高呼:“请以秦咸阳为赵王祝酒!”把秦人吓了一跳。

蔺相如真敢喊啊,把秦国的都城都给搬来了。秦昭王赶紧示意两边不要再乱喊了,今天有姓蔺的这家伙在,我们闷头喝酒就是了,不然待会儿他还不得喊挖我们的祖坟。

蔺相如其实是赶上好时候了,当此之时,秦国急于南下趋兵去楚国抢地盘,不便于“绝秦赵之欢”,所以酒宴上蔺相如颇多冒犯,秦人都忍了。会议在平和的气氛中结束。为此,秦赵双方把渑池会议地址改名为“俱利城”,但秦却是这次会议实际的受益者。会上,秦赵媾和,秦国可以放手对楚国进攻了。

越是懦弱的人运气越好,赵惠文王还搞到了一件稀世美玉——和氏璧。和氏璧是楚文王时期的“强迫症患者”、没脚先生卞和先生在深山里发现的,拄着双拐进献来的。品质绝好,以价值连城闻世。[4]

俗话说,匹夫无罪,怀玉其罪。玉是君子戴的,小匹夫哪配。小匹夫硬要怀玉的话,在先秦算犯罪。赵惠文王从血统上来说,当然是君子了。[5]赵惠文王是君子,但是级别还没有高到足以佩“和氏璧”的君子,于是他一样也遭了殃。秦昭王不知从哪里得到这个消息,嚷嚷着要拿十五个城邑换取这块瑰宝。

赵惠文王无奈,命蔺相如携带宝玉进秦国交涉。

蔺相如献上和氏璧。

秦昭王一看,果然,玉色如洗,晶莹剔透,圆团如拱(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个玻璃烟灰缸)。秦昭王举着烟灰缸赞不绝口。他的指甲和玉石轻轻相触,发出金磬之余响。这块美玉,它所封闭着的那个小小的空间,就是宇宙,秦昭王几乎看呆了。他又把和氏璧传给旁边的美人观摩。美人们捧着这个古代价值连城的玻璃片,发出唏嘘惊叫。美玉皓白如脂。与美玉相比,美人的玉手都变成了黑手。而左右侍者们见玉,更是惊呼:“万岁!”

“万岁”这个词,战国时代常有人喊,但不是“吾皇万岁万万岁”的意思,拍老大的马屁,而是当时人的一种惊呼,类似现在的“我靠!”

旁边人喊完“我靠”,秦昭王就更爱得没法儿了。

秦国人也是爱玉的,在《诗经·秦风》里说:“我送舅氏,悠悠我思;何以赠之,琼瑰玉佩。”好的玉,象征着君子温坚的品德,君子不但把玉挂在腰带下,冠两侧也挂着玉饰,甚至死了以后,都要用玉把身上的九个孔窍塞住。秦昭王可能嘴巴比较大,心说这么好的玉,驾崩以后含在嘴里,多爽啊。因为是在“非正式宫殿”接见,所以美人也在旁边。

蔺相如冷眼观瞧,见秦昭王绝口不提割城之事,只一味拿玉跟自己嘴巴比较,知道他没有买的诚意。就趋身上前说:“玉还是有一些bug(瑕疵)的,我指给您看。”

秦昭王赶紧从美人的黑手里拿过玉,经过自己的黑手再交给蔺相如。蔺相如倒退三步,背倚殿柱(这样比较好,避免身后被人攻击,只要防住前面就行了),然后怒目圆睁,持璧而立,脖子上青筋暴跳,颈上的翎毛扎扎倒竖,并且按史书所说,怒发上冲冠——秦昭王一看,坏了坏了,你又来了!他的更年期综合症又发作了!

就听蔺相如瞋目大叫:秦王——!你为什么在这不正经的殿里(非正式宫殿,所以有美人)召见我,还传美玉给三陪女看!是戏弄臣下吗?你态度狂傲、礼节简慢,根本无意平等交换!如果大王一定要逼臣下交出,我的美玉就和脑袋一起撞碎在这柱子上了!说完,举着美玉,摆出了“掷铁饼者”的姿势。

秦昭王非常担心把柱子撞坏——对不起,把美玉撞坏。他很有文物保护意识,立刻谢罪固请,招来有司,从地图上胡乱划拉几处城邑,说给赵国的。蔺相如感觉他还是没有诚意交换,于是告辞下殿,说五天后搞个交玉仪式再给。

秦昭王吃了五天素,洗了干净的澡,五天后大张迎宾之礼,“设九宾礼于廷”——大约是请了九个礼仪公司吧,在正式宫殿里接见蔺相如。蔺相如说:“秦国自秦穆公以后,二十多个国君,从来说话多不算数。下臣实在是怕受您欺骗,而有辱于赵国的使命。所以,我已经命人怀揣美玉,偷渡回国了。只要您先把十五城邑割来给我,秦强而赵弱,我们赵国岂敢不把玉按约定乖乖送来。”

秦国群臣一片哗然,好哇,白让我们国君洗了好几次澡,白让我们穿着大礼服久站了半天。大家就拉蔺相如:“相如先生,请跟我们到监狱去一趟。”

秦昭王叹了口气:“算了。今天如果杀了蔺相如,这交易也做不成,反倒绝了秦赵之欢,为了个烟灰缸犯不上。”于是,照样以宾客礼接见蔺相如,厚遇之而去。

秦昭王想了想,拿十五个城池换一个饥不可食的烟灰缸,终归不划算,也不提交易的事了。蔺相如一奋其气,威伸敌国,真可谓腹具良谋的一时勇者。终战国之世,少有像蔺相如这样敢于挺起腰杆同势压群雄的国君进行面对面的外交斗争者。秦昭王算是被他欺负惨了。

不过,秦昭王不计较蔺相如“蒙骗”自己的“无理”,反倒善待蔺相如,照样廷见行礼完毕,厚遇蔺相如回去,体现了秦昭王具有以秦赵关系大局和秦国国家利益为重的战略性眼光,而不在意个人荣辱私忿,比他的臣子们都来得理智和高远。值得佩服。

蔺相如两次面折秦昭王,赵惠文王认为其功大,封蔺相如为上卿。上卿是爵位(不是官衔),级别高出了赵之良将——廉颇。每次朝会,蔺相如都比廉颇更靠近主席台就座。廉颇于是羞恼起来。

廉颇搞了个新闻发布会,宣言说:“我为赵将,有披坚执锐、攻城野战的大功,而蔺相如徒以口舌为劳,靠更年期发作折辱秦王,受封为上卿,位居我上。况且蔺相如一直是贱人(出身低,靠着给赵惠文王的大内宦官总管缪贤当门客而荐举起来的),我羞,不忍为之下。”廉颇对记者说:下次我看见了蔺相如这小子,我必piss him off(尿他)——我必辱之!

廉颇的牢骚确实有道理,反映了赵国一贯赏罚不明。不过,说到廉颇的战功,也不算多么“赫赫”,多是针对疲顿的齐国兴兵,不曾战败过秦人。而且这时候的廉颇岁数并不大,并不像戏台“将相和”里面那样是大白胡子的老头,开口就是“老夫我怒满胸膛”。戏台上的大白胡子老夫,是受了“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这句话的误导,其实“廉颇老矣,尚能饭否”那是近四十年后的事情。此时的廉颇才三十岁出头。

廉颇在评书中的样子是“面似镔铁,黑中透亮,两道宽眉,斜插入鬓,一双虎目,炯炯有神,一部银髯苫满前胸”。这个描述大约不错,比较传神,只是“银髯”说得不当。

不管怎么样,三十几岁的廉颇,开完新闻发布会,就开车上街,见到蔺相如的车过来,就去“别”它(燕赵之人,都是慷慨好打架的)。蔺相如则赶紧急刹车,引车避匿。

于是,廉颇又跑到朝堂门口堵他,蔺相如就常称病不朝,不与之争。蔺相如的门客以之为怯:受了这样的羞辱,庸常人尚且羞之,况于将相乎。我们请求离职,不当你的小弟了。

蔺相如平心静气地做了他们的思想工作:“以秦王的虎狼之威,我尚且当廷叱之,辱其群臣,耸起羽毛与其搏斗。廉颇之威勇,怎能比及秦王及其群臣,我又何惧于区区一廉颇。顾吾念之,强秦之所以不敢加兵于赵者,徒以廉颇与吾两人在也。今两虎共斗,其势不俱生。我之所以避让廉颇,是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也。”[6]

善矣哉——!一席话说得风格高亮,真可垂训千古。门客们闻言,无不惶惧诚服。

廉颇听到记者向自己转告了这些话之后,当场愧疚得无地自容,色急且恨,惭不可当。当即免冠顿首,肉袒负荆,一切面子都不要了:顶着发髻,光着膀子,背着荆条,在自己宾客的引导下和记者的摄像机镜头追逐下,一路徒步走至蔺相如家谢罪。[7]

廉颇临阶长跪,露着上身的白肉,向门内顿首报名请罪:“鄙贱之人廉颇,不知将军宽之至此也!在下错了,请将军责罚。在下把行刑用的荆条都背来了!”说完这句发自心腑的话,叱咤勇武的廉颇将军匍匐待罚,尽暴自己的真诚悔意,向蔺相如负荆请罪,愧疚之意,诚昭于公众与天地。一时场面感动得众人无不掩面。

蔺相如闻讯,也非常激动,连忙从门内紧趋几步,跑出来,双手搀扶起光着膀子背着荆条的勇将廉颇,以好言劝勉。二人从此相与为欢,号称刎颈之交!战国之人的真勇直朴,在廉颇、蔺相如这一段里表达得淋漓尽致!

这真是一段慨而慷的历史啊。

如今的河北邯郸还有一个“蔺相如回车巷”。据说就是躲避大将廉颇的地方。***总理特别推崇《将相和》这出京剧,生前经常陪同外宾一同观赏,并亲自为之讲解,大有颇以蔺、廉风格自况之意。

但我们往往忽视了廉颇知错而不自匿的精神。廉颇勇于自暴其“丑”于万人及媒体面前,不欺人、不欺己、不欺心,不遮遮掩掩,这种直面勇改、不计颜面、勇承错误的可贵行为,是爱面子的中国人中少有的。这更需要极大的勇气和良好的品质啊。

潇水曰:历史总是比我们想象的更充满戏剧色彩,楚国的命运竟和一个精美绝伦的烟灰缸联系得如此紧密。我们可以假想,如果秦昭王黑了赵国的烟灰缸(他一定不会给赵国十五个城池的),秦赵之间的盟友关系也就破裂了。那么,楚国也就不会被打得缺胳膊少腿了。

司马迁在《史记》中盛赞蔺相如“其处智勇,可谓兼之矣”,意思是说他智勇双全,是个杨子荣式的人物。其实蔺相如不过小勇而已,一般的黑社会小弟见了自己的老大挨了别的老大的欺负,也会有这种两肋插刀之热情。不过蔺相如的运气格外的好,秦昭王为了没有后顾之忧,以便全力南下攻打楚国,才没有把他扔到锅里煮了。而耍点小聪明把和氏璧骗着带回赵国来更是和智慧扯不上边儿。一个政治家的智慧,应该是对大局做出正确判断。若是苏秦或张仪,一定会阻止这次损人不利己的结盟,或者结盟也可以,一定要从秦国那里勒索一些好处。蔺相如只是保住了赵惠文王的面子和他私人的一块璧,反倒接受君主给他的上卿之赏,不亦过乎。

蔺相如功劳有限就接受赵惠文王的上卿之封,属于不智,难怪接着就遭受了廉颇的羞辱。他不敢理直气壮地跟廉颇对当,固然是顾全大局,但也是有一些这种自知功劳不够高的隐情吧。而赵王只是因为这个小弟替他保全了面子,和私人物品烟灰缸,就封之为上卿、将相,也算得上一等一的混蛋吧。

真正算得上大智大勇的只有秦国的秦昭王。面子不是不想讲,为了能够结盟而除后患,算了,击缶就击缶吧;烟灰缸不是不想要,为了能全力攻打楚国,拿回去就拿回去吧。枭雄不是没有欲念,不过是知道轻重缓急能控制住罢了。

中国之有名汉族,跟汉水大有渊源。汉水像一条带子,从北向南垂直地投入滚滚的长江,交汇点就是湖北武汉。汉水和长江织起的湖泊水网,就是江汉平原,即现在的湖北省,也是楚人的老窝。

雨雾朦胧,阳光分成小团小团美丽的光晕,透过山水云雾铺展,云雾攀援、袅娜、升腾,和水光山色绞在一起、楚人的江汉平原,飞鸥轻翩于其中,疑似仙境。

公元前279年,渑池会的同年,秦国稳住了后方的赵国,派出大将白疯子白起,率领一支数目不详的秦军,再次打破了楚国的宁静。他从汉水的源头“汉中”(陕西省南部)出发,一路沿汉水而下,沿着中原西缘行动,抵达了湖北(楚国本土)。

湖北省的地形像一个暖水袋,汉水从北灌入这个暖水袋,进入它的肚子。在暖水袋的入口处,有两座大山:武当山、大别山,东西对峙,像掐住了暖水袋的脖颈。汉水穿两山之间流入暖水袋的“嘴”。邓城和鄢城,就坐落在两山之间的罅隙地带,是咽喉重地。白起首先一举攻陷邓城(在今天的湖北北部襄樊地区,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然后疾趋鄢城。

倘若鄢城(湖北宜城)一拔,暖水袋的塞子就整个起掉了,白起就可以顺着汉水,直灌进暖水袋的肚子里(平坦的江汉平原)。到那时,楚国就完蛋了。

死神停栖在鄢城城头上,像黑色的沙鸥向日暮前的海岛上空云集。楚国的末日快来了。但是,鄢城的守军没有绝望。鄢城是个革命老城,从前楚昭王躲避吴王阖庐的破郢之祸,曾一度迁都这里,在此有所经营(可能埋过一些地雷)。

白起命令战士越壕攻打。所谓越壕,就是伐树制作壕桥——木板当桥面,下面装上车轮,快速推入城壕中,以便跨越护城河。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填壕”:先运砂土,堵住护城河的河水之源,使之成为干壕,然后填壕而过。

接着,白起派围城部队到附近森林砍来圆木,制作可登浮云的云梯,猛烈攻城。云梯可以“依云而立,鸟瞰城中”,早在周文王时候就有了。云梯顶端还有抓钩,钩住城墙就摘不下来。守城的楚人也并不示弱,从城墙上集中弓弩射击越壕的敌人,苦战恶斗,又在城墙顶上用撞杆,把云梯撞倒。楚人调遣大批主力集结至此,全力支撑,秦军屡攻不下。

白起看看鄢城守备甚严(楚昭王时期埋的地雷也纷纷爆炸,使秦人每每直线上升,再分散落下),白起着急了,决定对鄢城使用“灌肠疗法”。

他派人到一百里外勘察地形,找到汉水的支流夷水,借用山谷之势,修了百里长渠,把水从山地引到鄢城,灌入城中,形势就像挂着输液瓶子给城输液。鄢城受不了了,好像猪嘴里被插入自来水管,一开龙头,肚子越注越大。水从城西灌入,汇聚城东。“百姓随水流,死于城东者数十万,城东皆臭。”

傍晚,月光从山坡那边照到鄢城里来了,默默地为饮水过量而死的数十万生灵哀悼了一番,它的倒影给人间的死水浸得发白。水里一些来路不明的鱼,闻着死者臭味,不堪孤闷,坐在城市礁石的缝里,使劲地找家,找一条退出城的路去。

秦人终于以很不光彩的手段,攻陷了这个人口都已漂在地面以上的城市。飞鸟在城外高处,看着这个死气沉沉的,冒着水泡的鄢城。

水退之后,白起进了鄢城。白起模样“头小而锐,瞳子白黑分明”,是个尖头将军,表情落落寡欢,用一锅煮熟了的饺子(鄢城),给自己的肩上增加了一个“星”。白起从第十六爵的大良造,升为第二十爵的列侯。所谓列侯,就是可以裂土受封的侯了。[8]

整个鄢城之役,楚人军民死亡数十万人。这种为了战争而大量牺牲平民的事,我们称之为“反人类罪行”。可惜当时没有国际军事法庭审判白起。

不过,白起所修的这个长渠,后人加以扩展,称为“白起渠”,串联起夷水及许多陂塘,到北魏时,已发展成为灌田三千顷(一个县的面积)的农业大灌区,地点在湖北省北部宜城地区。也算是变水患为水利了吧。

白起接下来一鼓作气,在毫无遮拦的江汉大平原上向南蹈袭二百公里,直逼郢都。一路上白起没有给养供应,全靠“掠于郊野,以足军食”,就是抢楚国人的粮食吃啊。这也并不奇怪,历朝历代的打仗,无不如此。白起提数万之众,纵横南楚,无可阻拦,经过一番史料失录的战斗,白起攻克了楚国经营四百年的历史名都郢都,天下震撼。楚王族流窜到河南淮阳(原陈国)。楚国失去西壁江山。

白起伐楚功大,受封为“武安君”。

楚国的战败,是由于它的政治昏乱。屈、景、昭几姓贵族们世代包揽朝廷要职,当官全靠有个好血统,平民人才没有进身之地。[9]楚庄王的后代,以“庄”为姓的“庄辛”同志痛心疾首地指出了楚顷襄王滥授封君的错误,还提到了“亡羊补牢”一词,勉励他东山再举,只是走避到陈城的楚顷襄王无力挥刀自攻,扭转封君太盛的局面。

我们说,战国时代列国的封君,不外乎是两种身份,一是国君的亲族(如孟尝君就是国君的侄子之类),一是功臣能相。如果是后者作了封君,比如秦国的商鞅、张仪、白起之徒,倒也有利于国政,因为这些功臣往往有政治才干。秦国的封君中,就多是这种布衣功臣英豪。而山东六国就不同了,六国分封亲族的传统习性根深蒂固,列国掌权的封君如孟尝君、平原君者流,都是王族亲戚来的。而楚国的情况最严重,楚国封君中王族贵戚背景的人,其比例在列国中最高。这些人当官全靠有个好爸爸,往往目光短浅,肉食者鄙,安插大家族私党,独擅朝廷政治大权,以其大家族和私党垄断朝廷空缺,使得职业官僚贤人,没有进身之地。

更气人的是,楚顷襄王把自己的男宠也都封了君。“庄辛”同志曾指出:“楚顷襄王在郢都被攻破之前,还出行游玩,左州侯,右夏侯,后面跟着鄢陵君和寿陵君。这些人都吃着受封之粟,载着国库之金,和楚顷襄王驰骋游于云梦,专淫奢靡,不顾国政。早晚郢都必危矣。”楚顷襄王回答说:“先生老悖乎(脑子进水了吗)?请出国留学去吧。”把庄辛赶走了。(直到郢都被攻破了,庄辛才“留学”回来劝他亡羊补牢。)

所谓州侯、夏侯、鄢陵君、寿陵君,都是楚顷襄王的宠臣玩伴,分别封在湖北监利、武汉、河南鄢陵、安徽寿县,都是富裕的好地方。从名字上看,鄢陵君、寿陵君未来还要侍奉楚顷襄王于地下,给他当陪葬,所以有“安陵”(通假鄢陵)、“寿陵”的称法。这俩美男也怪不容易的,死后还当风流鬼。楚顷襄王以私情滥封——白起说——导致了“群臣相妒、良臣斥疏(比如早年放逐屈原),而谄谀之臣用事(比如跟车的这哥四个,这哥四个用事,能抵御得了白起的进攻吗?即便楚卒骁勇,用绵羊来领导他们,也完蛋了)。”

王族亲戚以及男宠们当封君,导致政治腐败,同时也虚耗国家经济。

什么意思呢?封君除了垄断朝纲政坛以外,往往还拥有大片私田,是偷税漏税大户,还可以征收城市农贸市场的商业税和手工业税归为自己家(比如从前李兑、魏冉争夺陶邑,就是看中了它肥得流油的商业税),封君并且利用政治特权倒卖倒买,搞运输发财(如楚国的鄂君,有水陆运输许可证和免税过关特权)。他们利用手中特权经营商业和手工业,放高利贷,于是“私家富重于王室”,钱多的就可以养成上百千的食客。总之他们与国家争税争利,是国家经济蛀虫。他们肥了,国家却穷了,没钱养兵搞建设了。

在明朝,朱元璋弄了很多封王,跟战国时代的封君是一个意思。受封的都是朱元璋的子孙,让他们白享福。到了嘉靖年间,全国每年供给京师的米是四百万石,而各地封王征收的禄米,是八百五十三万石,国家能不拮据吗?

总之,封君,下虐民,上逼君,向中削弱国库,是些完全没有必要存在的特权阶层。楚国的封君总数,是列国最多的。他们导致政治腐败、经济削弱。

楚顷襄王是如何受亲族封君、男宠封君们的糊弄,史料记载不多,不过我们可以从楚顷襄王驾下,另一个受宠的美男子——小白脸“宋玉”身上,看出些端倪。宋玉擅长拉皮条,给楚顷襄王弄来了一个神仙姐姐过夜。有一次——亡郢都之前——宋玉陪着楚顷襄王游云梦泽,看见很多水蒸气在翻腾变幻,本来是自然现象,旁边的小白脸宋玉为了邀宠,却硬说这是“巫山神女”。

楚顷襄王继承了他爸爸楚怀王的好色基因,赶紧问这是怎么回事。

宋玉说:“巫山神女是炎帝神农氏的小女儿,长得漂亮,叫瑶姬,害了相思病死了,死后就往来巫山之阳,以霸占男生为业。大禹也曾经跟她眉来眼去,她送给大禹一本治水的宝书。您爹楚怀王,也曾经邂逅过这位巫山神女。您爹一看,发现这个美女长得很缥缈,美丽热情,还要求自荐枕席(就是自愿提供全方位性服务),楚怀王幸之(就是发生性关系)。完事之后,神女给楚怀王留了一张名片,说,妾的地址在巫山之阳,妾的身份是‘旦为朝云,暮为行雨’(就是白天睡觉,晚上出来工作)。希望你有机会给我打这个电话!楚怀王接了名片,神女就不见了,看到的只是飘向巫山顶上去的一片云。”

楚顷襄王听宋玉说完,遂对神女也产生了无限的遐思,更佩服老爹的浪漫。果然这一夜,他在恍惚之中也继老爹之后邂逅了这个神女,并在梦中make了love:“精交接以来往兮,心凯康以乐欢”,就是make love的意思。云雨欢兴之以后,神女又像云一般地消失了。醒后的襄王“惆怅垂涕,求之至曙”。想再找她,大山屏蔽,巫山那边没有信号了。

楚顷襄王嗟叹再三,抱着被子空想了许久,命宋玉写了《高唐赋》、《神女赋》两篇大赋,以表达自己对神仙姐姐的崇拜。大赋里边有很多我们不认识的形容词,大致意思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你是电,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话,我只爱你,you are my super star——巫山的神女……你主宰,我崇拜,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爱你,you are my super star!我的巫山神女……啊。”——这就是两个赋的主要意思。

宋玉是个会用下半身写作的文学弄臣,《高唐》、《神女》两篇大赋里净是性爱,夹杂淫秽情节。虽然描述的是楚怀王、楚顷襄王两人先后于梦中与巫山神女交接,但很可能折射了现实生活中爷俩都在巫山泡同一个妞的事实。总之,宋玉为楚怀王、楚顷襄王两代人写这种性绯闻的东西非常卖力气。而且这两个赋里,修辞华丽、铺排精细、花里胡哨,他认为好的文章就是要多放形容词,就像放肉多的菜就是好菜一样。

楚顷襄王拿着宋玉写的赋,一有时间就翻出来温习,品味自己是怎么跟老爹泡一个妞的。就这样,整天想着泡妞的事——“襄王好乐而爱赋,而不以天下国家为事”——不干政事了。

终于郢都失陷了,云梦已是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了,再想去巫山泡妞,也去不了了。楚顷襄王逃到东方,无力刷新政治,只是听凭腐朽顽固的贵族势力,继续败坏楚国的政治和经济。他能做的,只有“东伏于陈”,偶尔在宋玉的大赋中细细回味巫山神女的风情,以舒缓长夜的无聊。

“如何一梦高唐雨,自此无心入武关”——他没有心思攻打武关以内的秦国了,这是诗人李商隐对他的叹息。

而从此之后,性产业工人,也就获得了“神女”的雅号。

由于宋玉没志气,老爱拍领导马屁,所以群众关系不好。有一次楚顷襄王问他:“宋玉啊,你是不是有什么遗行劣迹?不然,群众对你意见为什么那么大?”

宋玉说:“没错。不过我有话说。有一个歌唱家他到咱们郢都来开歌友会,先唱了段儿《下里巴人》:‘来——大家跟我一起唱,好不好?好!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呕呕呕偶!!!’下边数千歌迷跟着他一起吼。

“接下来他又演唱《阳陵采薇》,这个调子有点高,但是还有好几百人跟着唱。接下来《阳春白雪》,只有几十人跟着哼哼罢了。最后唱了一个歌,唱到‘以牙嗦——这,就,是,青,藏,高——嗷嗷——嗷嗷嗷嗷——’的时候,下面鸦雀无声,大伙全哑巴了。”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其曲弥高,其和弥寡。我瑰意奇行,超然独处,世俗之民,怎么能理解我的崇高境界呢?”

这回宋玉算蒙过去了,还创造了“曲高和寡”的成语。过了没几天,又有群众来反映宋玉生活作风有问题。一个叫登徒子的大夫,对楚顷襄王讲:“宋玉这个小人,模样不错,说话又逗,有点儿歪才,而且性欲特别强盛。我提醒您呐,千万别叫他出入后宫。您也不乐意戴绿帽子吧。”

楚顷襄王把这些话告诉宋玉以后,宋玉立刻对登徒子施以连本带利的恶毒攻击,说:“我小的时候,出过国,中原最漂亮的郑卫妞,最风流开放的邯郸妞,整过容的韩国妞,我都阅览过,从来坐怀不乱。我知道,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靓女,莫若我们街道。我们街道最勾魂的,那是我们东边邻家妹妹。东邻妹妹,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阳城、下蔡的干部群众全部流鼻血。但是,此女登在墙头上,对我进行人身偷窥,天天对我释放电眼诱惑,整整三年,我至今没答理她。

“可是,可恶的登徒子却不然,他的媳妇鸡窝头,兔子嘴,招风耳,老虎牙,走路偏瘫,身上长疥,屁股长痔,丑得惊天动地,可歌可泣。可是登徒子偏还喜欢她,跟她一连下了五个崽儿。大王您看看,这家伙有多好色!”[10]

于是,这个机灵善辩的奶油小生,有着自恋狂倾向的诡辩者宋玉,一次次凭借着诡辩,逃避了人民群众的揭发检举。从楚威王、楚怀王、楚顷襄王,连陪三代,算是很成功的文学弄臣。而“东家之子”,就成了美女的代名词——所谓“邻家妹妹型的美女”。李白也说:“自古有秀色,西施与东邻。”

公元前279年,白起纵横楚国之际,乐毅也照旧在齐国略地,已经到了第五年。

齐国的地理位置不太好,如果换了秦国,遇上强敌的时候可以向陇西撤退,跑到阿富汗去也行,然后再伺机反攻,战略回旋余地大。但是齐国背负大海,没有战略回旋余地,再往后撤就到大海上去了——齐国人大概还不知道去日本发展。只好死守几座孤城。

首先,齐人死守莒城,燕人数年未能打入城内。于是绕过莒城,在周边上下乱战一通,五年之间陆续下齐国七十余城,掠财夺货,尽输于燕国。也有说法是,乐毅“屠”七十余城。

燕军一直打到了东海附近的即墨,遇到拼死抵抗,这才像吃撑了的野猪,打着饱嗝坐下不动了。乐毅屯扎攻打即墨,却久攻不下。

于是,有“红眼病患者”进谗给燕昭王说:“乐毅呼吸之间克齐七十余城,区区莒、即墨两城却迟迟不下,非力不能拔也,他是在想在齐国南面称王啊!希望大王早行处置。”燕昭王却置酒大会,当着军政干部们狠狠批评了红眼病患者,然后牵出去斩之。燕昭王明鉴万里,不愧于一个“昭”字。

不过,上述这个故事,大约是假的。燕昭王未必明鉴万里,他就曾听信谗言猜忌苏秦,在燕军攻齐的时候抛弃了苏秦。上述斩红眼病患者的故事不见于先秦及汉朝的各种古书,只见于宋朝人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很可能是司马光瞎编的,以便教育皇帝老儿向燕昭王学习。大约宋神宗一会儿用改革派的王安石,一会儿用保守派的司马光,司马光嫌他耳根子软,不能善始善终。

那么,乐毅能下齐国七十余城,为什么对莒、即墨却多年久攻不下?这是因为齐国共设“五都”,五都均驻有经过考选和训练的常备兵,即所谓“技击”,也称为“持戟之士”,是齐军的主力。五都是临淄、平陆、高唐,即墨和莒,大约也是。乐毅遇上了齐国主力的硬石头,不能逞志。

这时候,即墨城里冒出了一位满肚子鬼主意的人,名叫田单。

田单,是战国时代的韦小宝,满肚子坏水。最初他是临淄农贸市场里的办事人员,负责记录商品交易和盖章之类的,是个不知名的人。公元前284年,临淄失陷,他随着本族的人逃到安平。当燕军进攻安平时,他让族人把车两边的车轴凸出部分锯短,以免互相碰撞,影响行动。因此在城破撤退的时候,逃难的人驾车争路,车轴互相牵挂,挤做一团,多当了俘虏。只有田单一家因为搞了这个小改革,车行灵活,得以安全撤到即墨。燕军攻打即墨,即墨大夫战死,大家就公推田单为将,让他负责守卫即墨,因为他小聪明多。

这时候,燕昭王死了(公元前279年)。

燕国原本偏僻,别称“幽州”,幽字就是荒远、冥暗的意思。“幽”字上边是“丝”,下边是“山”,表示火焰细弱如丝,晦暗不明,反映了当时人们对燕地的一般看法。燕国也民智闭塞,“邯郸学步”、“郢书燕说”都是笑话他们呢,学什么都学不好,腿脚也不利索。

但是在燕昭王的三十三年经营下,不但雪了先王之耻,还持戟数十万,栖身战国七雄之一,开始参与诸侯政事。燕将秦开还率军袭破东胡,却东胡千余里,扩大了燕国北疆。不过,就像赵武灵王从三胡那里抢来千里北土一样,这些地方的gdp都不高,经济产出微薄,对于列国争雄的战略意义不大。

新君燕惠王登位。

燕惠王这家伙从前与乐毅“有隙”,就是feel sick at him,互相见面吐唾沫,感情上有裂痕。他想拿掉乐毅。这时候,“韦小宝”田单派人到燕国大街上到处嚷嚷:“乐毅以伐齐为名,迁延战机,在即墨城下踯躅不进,实欲拥兵自立为齐王啊!!!”

韦小宝这么一喊,燕国满大街都知道了。燕惠王呸呸地连吐唾沫,朝着想象中乐毅的脸。于是,燕惠王派笨蛋骑劫为将,直赴前敌,临阵替代乐毅。

针对无能之辈骑劫的到来,田单搞了一系列诡诈计谋来忽悠自己的人和自己的敌人:

一、田单下令城中百姓吃饭前必须在庭院中用食物祭祀祖先,从而引来铺天盖地的飞鸟,上下飞舞于即墨城上。城外燕国人看了,以为上帝垂下了自己的“铁布衫”,罩着即墨,惊诧万状。

二、田单找了一个“海公公”,让他扮演神主,对之极其恭敬,每对即墨人下令,都矫用神主旨意,以加强命令的权威性。

三、田单巧妙地利用间谍把假信息传给燕军,说齐人最怕被挖祖坟和割鼻子,促使燕军在城外大施暴行:把齐人的坟墓掘开,焚烧墓中的死人,又把齐军俘虏的鼻子都割去,高兴得城外的蚂蚁们纷纷举着鼻子游行。即墨军民见此情形,无不切齿扼腕,涕泣求战,怒自十倍,欲与燕军决一死战。

终于,在一个漆黑不见手指的夜晚,即墨城墙底部事先凿好的一列数十个洞穴,突然同时爆炸,从中冲出一千余头“火牛”:牛角绑着利刃,牛尾巴绑着浸蘸了灯油的柴苇,牛身披着五彩龙纹的红绢(齐国盛产丝绢)。干余头火牛狂奔而出,仿佛火龙一样(这牛屁股着火了,自己能不牛急嘛!)。

五千壮士跟随火牛身后,杀声震地。城中老弱也敲击铜器,鼓噪呐喊,声动天地。燕军睡眼蒙眬,拎着兵器光膀子作战,眼见无数蛟龙冲来,寒光闪闪,直掘人腹。燕军惊骇莫名,猝不及防,胸洞腹穿,张皇大乱,自相践踏,一败涂地,主将骑劫竟死于乱军之中。

田单遂追亡逐北,势如破竹,尽复齐国七十余城。

田单,挽狂澜于既倒,复齐国之社稷,逞布衣之英能,被齐湣王的儿子齐襄王,封为安平君,授相国印,执齐国之政。孙子所谓:“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田单之谓也。

潇水曰:“夷灭万乘之齐,收八百年之积(掠夺了临淄八百年积蓄珍宝)”的名将乐毅,被反间计,临阵被“骑劫”替换后,不敢回国,怕燕惠王诛了他。于是只身跑到赵国。赵惠文王封他“望诸君”。乐毅流落赵国以后,就未再有何建树,直到死在那里。这大约算是功臣的善终了,没掉脑袋就算万幸了。

晚年,乐毅写了革命回忆录《报燕惠王书》,是篇传世之佳作,其中不乏对自己的身世感慨,有名句曰“臣闻古之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忠臣去国,不洁其名”——我听说古代的君子,与朋友绝交,不说朋友的坏话;忠臣即使含冤去国,也不为自己洗刷。不过乐毅还是在这篇文章里给自己叫屈,文辞写得情辞悱恻,真挚动人。据说汉武帝时的大臣主父偃,在读到乐毅“报燕惠王书”时,都感动得直流眼泪——“未尝不废书泣也”(废书而泣不是把书放到碎纸机里哭)。

唯一遗憾的就是,这封信不是乐毅写的,是一些战国策士伪作的,据一些最喜欢煞风景的学者说。

世传乐毅的战功多异,比如司马光说他“呼吸之间下齐国七十余城”。其实,这七十多城是在五年之间陆续攻下的,一年平均十五个,不能算呼吸之间就攻下了。

“乐毅下七十余城,不下者仅莒、即墨两城。”这后半句也是被后人夸大的不实之词。齐国丢掉七十余城后,应当还有很多其它城邑。据魏人须贾说:“魏国有百县。”所以魏国至少百城以上。而齐国当不止于这个数。事实上,邹忌在齐威王时代就曾说:“齐国地方千里,百二十城。”经过齐宣王、齐湣王的开拓,城邑当更加多了,绝对不止七十多个。秦将司马错曾经下魏国城大小六十一,也未说魏国就要亡了。乐毅下齐七十余城,当也不足以“几亡齐国”。

其实乐毅临阵被燕惠王换下,是件好事,是让骑劫替他顶了亡军败将的坏名声了。以燕国的实力,不论软实力还是硬实力,不论王道还是霸道,都没有吞灭和占领住齐国的可能。乐毅当初拒谏做了攻击齐国本土的决策,其实是这一切悲剧的根源。庆幸的是,骑劫替他背了这坏名声,还落得陪上脑袋在战场上。唉,骑劫当初去齐国战场上,不知多么不乐意呢。我倒怀疑,那个红眼病患者,是乐毅派去,替乐毅想金蝉脱壳之计的。呵呵。

齐国残废,西方的秦国一极为大,苏秦说的“齐秦不合,天下无忧”的东西两极悬衡的安全态势,已经随着齐国的破败而不存在了。

那么,天下就该有“忧”了。

事实确实如此,秦昭王看看齐国不能制约他了,天下没有自己的敌手了,于是在前面攻击魏国吃肥肉未果的情况下(时间是齐国刚刚开始挨打的次年),又南下殴打了老楚,夺得楚国西半壁江山,破得郢都等湖北大地(时间是齐国挨打到第五年,在欲把燕国侵略者赶出齐国前)。

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楚顷襄王想“东伏于陈”,过偏安东壁江山的生活,而秦国却想乘胜利之声威,继续摇撼楚国这棵枯木上的落叶。于是,公元前277年,攻破郢都两年后,白疯子白起又和蜀郡太守张若联手攻下楚国的巫郡、黔中郡和湖南地区。楚国彻底失去西壁江山。

但是由于楚国余下的东壁江山都在南中国的东部,与秦人之间隔着一个中原。秦人只有等到制服乃至占领中原的韩魏以后,然后才能借道伐楚。所以秦人现在想把楚国这根桩子彻底扳倒,也还做不到。于是秦人在削割了楚国西壁江山之后,暂时终止了对楚的进攻,而开始又把矛头掉向正东,大力削弱中原地区。

公元前273年,“秦、韩”对“魏、赵”的华阳大战爆发了。

这场血战完全是可打可不打的一场战役。先是,公元前276年,白起与秦蜀郡太守张若联手攻下楚国巫郡、黔中郡等地之后,又回到中原魏国来吃大肥肉,夺取魏国两城。次年,秦相国魏冉攻击魏都大梁,斩首四万。再次年,公元前274年,秦客卿胡伤攻魏夺取四城。魏国看到自己的大肥肉老是被咬,秦人一极独大,于是就像现在的欧洲要建立欧盟来对抗一极独大的美国一样,魏国人也积极与北边的赵国谋求战略联盟,建立了一个先秦版的“欧盟”,魏、赵宣布结盟,以求抗秦自保。

“魏、赵”又想把韩国也拉进来,这样的“欧盟”才像个样子。韩国在中原最西,魏在中原中部,韩国距离秦国最近。看见“魏、赵”试图组成“欧盟”,秦人害怕被孤立,转而与韩国交善。“魏、赵”为了打击“秦、韩”联合恐怖势力,而把韩国拉入“欧盟”,于公元前273年,两国大兵联合压进韩国境内,殴打华阳地区的韩军(华阳,今河南郑州市南),想用武力把韩国拉拢过来。韩国哪里能支,被打得头破血流,急向秦求救。韩国使者冠盖相望(就是排着队上路去说秦国),但秦不救。韩国急了,吓唬秦国相国魏冉说:“再不救,我们就投降魏赵了,三国联手,一起打你秦国。”

魏冉这才变色,亲自挂帅,与其麾下的大良造“武安君”白起(白起早年是魏冉推荐提拔的),和客卿胡伤,直趋华阳解救危局。

用兵之道,切忌犹豫,两军较量,如“坐漏船之中,伏烧屋之下”,不允许半点犹豫不决。秦军远程奔袭,一路疾进,八日之内消灭四百五十公里路程赶至战场(正常行军是一日二十公里,而四十公里就算极至了,秦军则日行六十公里)。秦国生力军抵达华阳,不作休息,一举斩杀魏军十三万人(亦不少啊!近代中国的平津战役,解放军攻天津,歼敌也是十三万人)。魏军被杀十三万,伤亡严重,魏帅“芒卯”收容残部向东边的大梁方向退却,其他三名魏将则被俘。

赵军独木难支,处境危急。赵将贾偃乃向黄河退走,打算渡河返国(黄河以北的山西)。秦军追上,两军再战。赵军一面抵抗,一面渡河,被击死达两万,所谓“沉其卒两万于河中”——都是挤着坐船没挤上去的。

整个华阳战役,秦军决心之坚定、速度之快捷,真可谓使“智者不及谋,勇者不及怒”,前后共歼灭魏、赵军15万之众。白起担任了此战役的主要指挥。至此白起三次耀名于诸侯:伊阙大战(斩杀韩魏二十四万),攻鄢灭郢(斩首数目未详),华阳之役(斩首魏赵十五万),这个数目累计已经赶上两千多年后“淮海战役”歼敌四十四万了。然而在先秦时代,整个中国人口,才不过三四千万。白起可谓能也,创造着并且创造了中国历史上一个空前绝后的神话。顺便说一句,“白疯子”三个字没有贬义,“白”,是因为他姓白,“疯”,因为他打仗很疯,很猛,“子”,子是一种尊称,比如孙武子。所以,白疯子,没有贬义的哈。请各位白起的fans不要恼怒。

另外,回顾过往的这十来年,趁着齐国的颓废,秦国人真是坐讨到了无数好处,这也是“白疯子”能够耀名诸侯的原因吧。英雄也需要时运啊!

附:就在此次华阳大战的同一年(公元前273年),印度地区也有一个杀人狂登上了王位,他就是孔雀王朝的知名君主阿育王。在他继位以后的对外扩张战争中,杀人无数。不过,这位杀人家忽然又“立地成佛”了。他终生造了8.4万座佛塔和很多人道主义设施,成了一代有名的慈悲君主。很搞笑的是,他最后再去对外扩张的时候,也不派军队了,改派和尚去宣扬我祖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