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纸上谈兵(公元前264年——前260年)
一
如果你有幸生活在赵孝成王初年的赵国邯郸(赵太后刚去世的时候,公元前264年前后),你晚上一定要上街逛逛,可能也有“ktv”、“洗浴中心”之类的大牌子矗立在那里。
邯郸人放荡冶游,是列国出名的。司马迁说邯郸的女子喜欢设形容,携鸣琴,为倡优(做歌舞演员),出不远千里,游媚富贵,目挑心招,倾绝诸侯。意思是作歌舞演员,到处赶场,去各地献艺。她们扬长袂,蹑利屣(穿尖头舞鞋),鼓鸣瑟,习丝竹长袖(苦练吹弹舞蹈),盛饰冶容(浓妆艳抹),步履轻巧,入诸侯后宫,遍布列国,就跟现在演艺吧走穴的一样,四处演出,久负盛名。
邯郸少男也自风流,连走路姿态都很酷,成为列国模仿的对象。他们志高而扬,家殷而富,具有大都市人的自信、高姿态和新思路,因此走路都别具一格——两条后腿迈得非常有个性,于是就有人跑邯郸来学步。结果没学好,爬着回去了。总之,邯郸是一个娱乐业发达、玩乐享受的所在,跟现在的长沙差不多。曹植《名都篇》里形容邯郸人说:“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宝剑值千金,被服丽且鲜。斗鸡东郊道,走马长楸间。我归宴平乐,美酒斗十千。”沈德潜为此诗作注说:“名都者,邯郸、临淄之类也。”说邯郸的少年带着宝剑,穿著鲜丽,斗鸡走马,豪饮高唱,邯郸城里洋溢着个性放浪冶游的风气!
为什么邯郸人在“歌、酒、性”方面这么“赞”呢?邯郸为什么大约是当时中国的“性都”呢,这大约是燕赵人豪侠直猛性格的另一种转移表现吧。
据我考证,邯郸是有夜总会的。司马迁说,赵地的男子相聚游戏,悲歌慷慨——意思是喜欢聚起来去唱卡拉ok。而高适的《邯郸少年行》中干脆描述了邯郸ktv产业的发达盛况:“邯郸城南游侠子,自矜生长邯郸里。千场纵博家仍富,几度报仇身不死。宅中歌笑日纷纷,门外车马常如云”——最后一句大约就是说,邯郸的“麦肯迪ktv”包间里,终日歌笑纷纷,而麦肯迪的楼下,停的都是来此k歌的邯郸少年的私家车,而且这帮人好赌博,好打架。[1]
赵太后死后,赵孝成王初年,公元前264年前后,一位来自秦国的公子“子异”,就经常出现在邯郸的古代夜总会。台面上正有美女跳舞,旁边的丝竹乐队吹拉者吱吱呜呜摇头晃脑地伴奏着。场子里乱哄哄的,旁边不时穿梭着美女和端小吃、送饮料的妖冶少年,满场子乱跑。
子异举着酒瓶,跟他在旁边一起摇摆的,是他的好朋友韦哥。韦哥又名吕不韦,是个小商人(家里开了一个珠宝铺,可能还有一个洗浴中心),他喜欢游手好闲,风流闲荡。
一个很正点的漂亮歌女这时候出现在台子上,急促的鼓声敲碎了刚才恹恹欲睡的气氛。这个美女长得很野性,头插羽毛,身材冒火,细腰削身,她举着古代话筒,领大家一起蹦的,同时唱古代的rap:“everybody,move your body!don't stop!move your body!oh!yeah!”
气氛立刻high起来了。大家一起开蹦,其中吕不韦跳得比较有个性,像被驴子踢了一样。
一曲刚罢,她开始目挑心招,叫道:“刚才这一曲胡人战阵曲,是小妹献给韦哥的。韦哥在哪里?请让小妹看见你——”
观者大呼小叫,纷纷扭头都找。韦哥觉得很有面子,就做了败家子常做的事,跳将起来,把一条丝绢(当时也抵货币用,但有规格尺寸限制)缠着一小块儿金子,抛向台子上的美女,喊道:“算我和子异的!”
这个唱歌领舞的美女,她的名字在史书上不传,人们都叫她“邯郸姬”。她手上挥舞着带铃铛的荧光五角星,一边摆弄着诱人的体态,一边捏着话筒接着说:“谢谢!谢谢韦哥,今天,我们还特别荣幸地欢迎,韦哥的新朋友——子异哥哥!”架子鼓一通急敲,“接下来这段邯郸玉人舞,就让小妹献给远道而来的子异哥哥。”
说完,轻柔的乐曲奏起来了,华丽的彩裙舞起来了,好美的腰肢扭起来了,贵人的心意乱起来了。旁边,还有人专门收集了隔壁洗浴中心的热蒸汽,从皮囊里噗地一股脑向玉人喷上去,使得舞者如梦如幻。子异整个晕菜了。邯郸姬又跑下台,过来向他“目挑心招”了:“子异哥哥,小妹我就把这个舞铃送给你吧。”
子异看见邯郸姬衣服开领很低,酥胸隐隐若现,被衣服挤到了很高的位置,造成更加震撼的效果,就像一个普通人,将所有的积蓄全部放到一个钱包里,而且不盖盖。子异满面通红,好似芒刺在背。他从前生活在性苦闷的秦国,那里的人只知道耕战,连鞋都不许穿带丝的,哪见过邯郸的灯红酒绿。
子异接过邯郸姬系着三个铃铛的荧光五角星,被她的霞光万丈照耀得不敢直视,只是看着她的尖尖的上翘着头的舞鞋。这个美艳如花的女人,一颦一笑都是那么惹人怜爱。而吕不韦却在旁边怪叫:“美眉,哪天跟我一起去邯郸大酒店开房间!哈哈哈——”
吕不韦、子异和邯郸姬,遂成了邯郸城里的“三贱客”。具体来讲,邯郸姬和吕不韦的关系更近一些,因为吕不韦是有钱的浪荡子,会玩。而子异则不太会玩,邯郸姬跟他说话时也就一本正经,话题少。于是子异暗中忧伤,写下了舒怀的诗道:
致邯郸姬
你
一会看我
一会看云
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
你看云时很近
对不起,这不是子异的,这是顾城做的,不过也差不多。后来子异硬是霸占了邯郸姬,这是后话不提。
子异这人的出场,为我们创造了一个“奇货可居”的成语。他是秦昭王的孙子,但他是姨太太生的,地位所以很低。当时,为了笼络中原以北的赵国不干预秦人的军事行动,秦昭王要派一个王室公子入赵国为人质。于是就把“子异”这个无关紧要的王孙派到赵国来当人质了。
子异在赵国租了一处房子。由于他妈妈是姨太太,不够高贵,于是钱财也就不足,生活过得很不开心,至少是无人理睬,郁郁寡欢。
子异和吕不韦当初相识的时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春末,吕不韦在城里闲荡,正遇上子异。子异相貌不凡,眉宇间却有怨恨之色;衣装虽旧,但格调却颇有品位;动止高矜,却略显一点寒碜,看上去像是个不走运的贵族子弟。
吕不韦觉得子异奇货可居,于是跑回家向自己的老爹要钱。他怕老爹不给钱,就开导老爹说:“您说说,贩卖农产品,最多能赚多少利润?”
吕父回答:“顶多十倍吧。”
“贩卖珠玉呢,能赚多少倍?”
“弄得好,可以上百倍。”
“那么,贩卖王位,又能赚多少倍?”
吕父大惊:“你小子摇头丸吃多了吧。王位岂是可贩卖的?”
“您老到底说说,到底几倍?”
“贩卖王位,利润没数了吧!”
吕不韦于是开怀大笑说:“既然您老也认识到了这一点,那请您给孩儿我千金,我去投资子异去。子异现在邯郸做人质,此乃天下奇货,值得一买。将来他若成为秦王,咱们吕家岂不发啦!”
父子两人辩论了数日,吕父的观点是,秦国国内的公子众多,而子异的妈妈是个穷妈,母家一点势力没有,帮不到子异,子异很难获选成为王位继承人,而且他远离秦国,想给他老爹拍马屁的机会都没有。吕不韦的观点是,子异确实没有势力,我们帮成了他,也才有功啊。吕父终于被说服,取了一千斤金子,交与不韦说:“我可是破家投资这个项目啊,咱们全家的硬通货都在这里了!”[2]
吕不韦打算把老爹积聚的黄金都花掉。其中五百斤给了子异。他要求子异拿着这些钱去“广结宾客”。当时的宾客,就是媒体的意思。当时没有广播,消息的传播全靠一些大嗓门的家伙。他们游走列国,白吃白拿,替“广结”了他们的主子嚷嚷,提高主子的名望,炒作主子的贤名——这就是宾客了。战国四君子靠的就是这个,也即所谓门客。
有了宾客的吆喝(宾客们利用宏伟的语言,把一个蝇子吹成一个大鸟),子异开始在诸侯间有了贤名。
包装完子异,吕不韦开始去咸阳运动。
二
咸阳处于陕西省渭水之阳,九嵕(音宗)山之阳,由于山水都是阳,故称咸阳,是块风水宝地。[3]
张艺谋同志就曾在这块风水宝地当过光荣的棉纺厂工人。两千二百年前,年轻的吕不韦同志,携带着金子兴冲冲地来到这里。
夏天刚刚来临,这个时候没有蒸热也没有虐寒,空气悄然入襟,清爽可爱,正适合赶路。吕不韦随身带着五百斤金子,载在车上。当时的一斤比现在的一斤轻,五百斤金子相当于一百三十公斤,基本上等于两个大学生的体重——或者相当于一个得病了的大教授。
吕不韦带着两个大学生重的金子,首先找到了秦昭王的太子“安国君”(即子异的老爹)的正夫人(华阳夫人)的弟弟——真长的一句话啊,对他一本正经地讲:“华弟弟,您已经犯下了死罪,您知道吗?您家中的美女、骏马不计其数。您为什么这么阔气呢,是因为您姐姐是安国君的正夫人(华阳夫人),她受安国君宠爱,才使你们这些亲戚这么有钱。可惜你姐有个毛病,就是生不出一个儿子。一旦未来安国君仙逝,他的长子(姨太太所生)当了接班人,由您的死对头士仓做他的辅佐,到时候,恐怕华阳夫人和华弟弟您家的门口,将会蓬蒿丛生。你们危于累卵,寿命比蜉蝣还短。如今我有一条愚计,可以使您转危为安,财产倍增如泰山。您愿意听听吗?”
华弟弟听得毛骨悚然,慌忙作揖说:“先生请快讲。”
吕不韦说:“您知道,安国君还有个儿子叫子异。他的人品相当不错,在列国很有英名。他眼下在赵国做人质,思乡若渴,如果华阳夫人收了他当干儿子,自然他就可以取代现有的长子成为安国君的继承人(因为华阳夫人是正夫人),而安国君又是现任秦王(秦昭王)的接班人,于是子异也就成为秦国未来王位的继承人。华阳夫人和您的家族也就可以依靠着子异,永守富贵,岂不是两全其美?”
华弟弟深以为然,于是把吕不韦引见给华阳夫人。吕不韦献上五百斤黄金,说这是子异派我送您的一点心意。华阳夫人听了,大受感动。华弟弟赶紧对华阳夫人说:“姐姐,我们听说,用美色侍奉丈夫的,在年老色衰之后,所受到的宠爱就会衰减。如今您一个儿子都没有,这非常危险啊。您最好趁自己还得宠时,赶紧认养子异为子,劝安国君把他立为接班人。如此一来,安国君万年之后,咱们家还永远不会失势啊。如果等您色衰爱弛了,您再提这样的要求,还会有人肯听吗?”
华阳夫人如梦方醒,于是去向安国君猛吹枕边风,把子异捧成了一朵花。安国君听说自己的众儿子之中的子异,在国际间名气这么大,当然喜不自胜,就答应下来,定子异为接班人。安国君的长子子傒、子傒的师傅士仓等人闻讯,如同五雷轰顶一般,可是想加以阻止,为时却已太晚了。
子异被定为安国君的接班人,而安国君是目前秦昭王的既定接班人,消息传来,邯郸骚动,子异名誉大起,生动诸侯,真的成为列国知名的人物了。
潇水曰:在世袭君主制国家里,外戚集团(就是国君的媳妇一族)一向不容忽视。他们可以利用国君宠爱他们家族的美女的人性弱点,影响国君的内务决策。同时,他们为了维护本家族利益,往往与国君其他亲属之间矛盾重重,不可调和。吕不韦能够抓住这个机会,促成自己的目标,说明他的见识很不一般。
既然身价提高了,子异当然不希望继续呆在赵国当人质。但是赵国不肯轻易放他回去。于是吕不韦又施展他的游说本领,竟说动了赵孝成王,同意将子异遣送回国。吕不韦这一着棋又赢了。
正在子异和吕不韦欢天喜地打点行装准备回国当秦王继承人之际,不料发生了一件大事,使子异无法成行,只好呆在邯郸等待时机。这事就是秦赵之间赫赫有名的长平大战。
在接下来的大战期间,子异战战兢兢地滞留在邯郸,整天担心被赵国人拉出去,给他穿上橙色衣服,在录像机前展示秦国护照。如果秦人不退兵,就在二十四小时内斩首。好在有吕不韦和邯郸姬等一帮朋友陪他,排遣寂寞和惶恐。其中据说还有一个“大阴人”叫做嫪毐同志(由王志文扮演),也是个笙歌队里打鼓的浪荡子,常和他们去夜总会玩。
但是子异还是耐不住孤苦寂寞,厚着脸皮向吕不韦伸手索要邯郸姬。邯郸姬年轻貌美,袅袅婷婷,丰姿楚楚,色艺超人,是子异的梦中情人,但是据说跟吕不韦有一腿。吕不韦一开始很气愤:“你有没有搞错!那是我的马子耶!”
但是,想到自己已经为了子异而花光了所有的金子,史书上说“吕不韦破家为子异”,何苦再留恋一个女艺人呢。
于是,子异就跟邯郸姬成亲了。
关于邯郸姬的腹中逐渐孕育起来的那个即将震撼世界的伟人——秦始皇先生,究竟谁才是他真正的父亲,是吕不韦还是秦国子异,历代学者争论不休。我认为他不是吕不韦的儿子,至少吕不韦不是有意如此,因为没有那个必要,也没有意义。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的妈妈是邯郸姬,他也一定曾把妈妈的系着三个铃铛的荧光五角星当作童年的玩物。
三
当秦始皇还以胎儿的形式在邯郸姬的腹中生气勃勃地发育时,距离赵国都城邯郸以西一百五十公里,上党地区的十几座城池却正处于一片混乱之中。上党官民都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
上党处于山西省东南部的长治地区,是韩国的地盘。它跃过太行山山麓与韩国的本土相望。太行山是一条呈反“l”形走势的山脉,山势蜿蜒连绵,陡峭难越,只在峡谷里有一些孔道,所谓的太行八陉(也叫做羊肠坂道),可以穿行。为了得到上党,秦昭王和范雎煞费苦心,不惜派出手中的王牌大将武安君白起,与韩国苦战三年,斩首五万,得城十数,才总算把上党向南穿越太行山的孔道堵住,使上党无法与韩国在河南的本土相连。上党成了韩国遗留在山西南部的一块飞地。
上党人明白,自己作为韩国臣民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韩国领袖韩桓惠王已经命令他们就地向秦军投降。
但是上党郡守冯亭大人想负隅顽抗,但情知无力,他绞尽脑汁,想出一个歪点子:韩国本土没有信心救我们了,但如果有赵国帮他,它就有信心了。冯亭决定投降赵国,以此激怒秦国,促使秦人攻赵。赵受攻,必亲韩。韩、赵为一,或许可以共同斗败秦人。这种救亡的路子,是古今中外少见的。有点像北朝鲜遭美国进攻时,就想拉中国人去和美国打吧。
年轻的赵孝成王(赵惠文王和赵太后的儿子)闻讯大喜,就跟自己身边的几位赵姓贵族——平阳君赵豹、平原君赵胜,以及赵禹瞎讨论了半天,最终作出比较愚蠢的决定,宣布派军接收上党,支撑冯亭。赵国由此正式卷入了一场噩梦似的战争。
潇水曰:接收上党对赵国来说,是否有利,历来众说纷纭,从国家安全角度来讲,秦军占领上党,确实会对赵国构成威胁,赵国应该干预。但是,赵军三年来安常处顺,不知道在秦军攻击太行山孔道时就对韩国假以援手,已错过了干预的最佳时机。
即便现在进行干预也可以,但不应该吞吃对方土地,那将使干预的性质变味儿。你吞吃了对方土地,自己白拿好处,诸侯凭什么来帮你呢,并且使敌人的进攻意志极端强化。
所以,结论很明确,干预是应该的,但接收是错误的。
其实对于赵国来讲,重要的还不是该不该干预,而是能不能干预成功。单从军事角度来讲,赵军进驻上党,会遇到如下不利条件:
一,赵军开进上党以后,需要分散驻守上党,战斗力会被削弱。
二,随着军队的推进,赵军会越来越远离自己的物资供应地,使赵军不能补充已消耗的作战力。
三,每一支军队都有战略侧翼,也就是其交通线两侧。军队越离开本土,深入敌国,其交通线的侧翼就越长。对一个很长的、只有很少兵力保护或完全没有保护的交通线来说,它是脆弱的,敌人一次很小的进攻都会给予它巨大打击。一旦丧失了交通线,后果将是严重的。后来赵括在长平被饿了四十六天,原因就在这里。
另外,指导赵孝成王,与他讨论国家大事的那三位重臣——平阳君赵豹、平原君赵胜、赵禹,都是赵王族的自家人,都是贵族。其中赵胜、赵禹赞同接收,赵豹反对接收。他们哥儿仨的意见,一个对的,两个错的,总体来讲是错的多于对的。这种依赖和任用有血缘关系的贵族,只把赵国引入了危险的境地。
四
公元前261年的末尾,呼啸的北风吹响了冬季的主旋律,漫天的雪花弥漫在晋南高原上。驻守上党地区的赵军,中间的大多数人,将是最后一次看见人间的雪。
冬季刚刚结束,秦国数十万大军就在猛将王龁的带领下,北越太行山,前来攻击上党地区。
王龁又被我们称为“王铁汉”,他是范雎入秦以后从异国引进的人才,以迅速穿插进攻,打硬仗、猛仗著名。他的爵位是左庶长,在秦国二十等级爵中处第十等,局级干部。在不到一两个月的时间,猛将王龁居然尽数夺得了廉颇所戍守的上党郡所有城池,令人咋舌。
廉颇本人虽然名气很大,尤其是他和蔺相如联袂上演了活剧“将相和”之后,声动诸侯,但他只善于进攻齐、魏两国,遇上霸气十足的秦军就渐渐不支。
由于上党已失,驻上党赵军约有四十余万只得向上党以南的长平地区退却集结。由于已经不能从上党那里获得补给了,大军只好依靠身后一两条穿越太行山东麓直到邯郸的运输线,像氧气管子那样给自己补氧。
到了初夏六月份,秦军统帅王龁在攻占上党以后,率领主力追至长平,打算首先扫清长平外围的赵军阵地。
王龁派出自己的先锋机动部队,由司马梗(司马迁的祖爷爷)率领,前去长平外围侦察。司马梗的机动部队正在山头看赵军的风景,赵军一方赵笳指挥机动部队,与之发生遭遇战。在战斗吃紧的情况下,赵军没有增援部队,结果,赵笳阵亡,赵军大部被歼,残部逃散。秦军获得了前哨战的胜利。廉颇闻悉机动部队失利,传令长平各营垒将士悉心据守。
不久,王龁率领秦军主力,对赵军的长平主阵地发起多次持续攻击。秦军攻势极猛,而且从不止一个方向,赵军无力支持,长平外围的东鄣西鄣两处城堡陆续被秦军攻破,四名都尉丧命(都尉是多大的官,不知道,至少是师长级的吧,不然不至于被司马迁专门写进史书里)。[4]
秦军接着又进攻长平附近的光狼城,秦将司马梗奋勇当先,带头登城,掩护主力杀进城内。光狼城守将正是冯亭,这家伙协助守上党没守住,败退至此,终于又丢了光狼城,边战边走,指挥部众向廉颇在长平地区的主营地靠拢。光狼等三城遂为秦军所占领。战事一开始,廉颇一方就显得低调,左支右绌。
到了入夏的七月,廉颇不敢再打了,开始在长平地区修筑壁垒(因为他已经没有城了)。廉颇修筑的壁垒工程浩大,至今长平地区还有其残迹。廉颇兢兢业业地修垒,完全像一个勤勉的包工头。
战国七雄都在密切地关注着廉颇正在施工的这个地方:山西东南部那一块方圆约一百五十公里,南北长、东西窄的狭长山丘地带——即上党以南的长平地区。秦赵两大军事强国,已经在这里集结了前所未有的庞大部队,各自动员了四十万上下,形成对峙。而在他们背后,数不清的后援士兵还正在奔赴战场的途中。所有明眼人都能看出,空前惨烈的决战一触即发。
现在让我们研究一下廉颇精心构建的这块战场。长平被一条由南向北绵延的山脉割断,相对高度一般在二百米上下,也有些地方要低一些。平行该山脉以东,有一条宽阔的河谷。传说唐尧的长子丹朱曾经在此逗留过,所以这条河名叫丹河。由丹河再往东,还有一条由南向北绵延的山脉,比第一条更加高大,我们姑且分别叫它们“丹西山”和“丹东山”好了。两条山脉之间相隔约十公里,中间夹着一条丹河。这就是廉颇所拥有的阵地,有两山一水,从战略防御的角度来说,相当不错了。美中不足的是,两座山脉的山势都不够险峻,需要用人造工程来加以改善,所以廉颇在丹西山西坡上修了大量的防御工事,称为西垒;在丹东山上也有一些,称为东垒。秦军正从西面杀来。
秦军正面强攻的话,将会损失很大。但王龁王铁汉血气方刚,所以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正面攻击。就这样,三十多万秦军铺在二十多千米宽的战场上,像潮水一般卷了上来。
虽说廉颇手里也有四十五万人,但还是架不住对手没日没夜的猛冲,又有两名师长丧命。几天之后,西垒部分阵地被突破,秦军攻破丹西山一些山谷,穿插抵达丹西山东坡,开始包抄赵军的后路。廉颇和冯亭指挥预备队进行反包抄,但是收效甚微,涌入山谷而来的敌人越来越多。赵军最终被迫放弃西垒,跃过丹河撤退到河东岸,王龁又不失时机地率军赶上来,一直追到丹东山上的东垒才停。此战役秦军死伤人数不详,廉颇大约赔了五万。赵军从四十五万,减员为四十万。[5]
廉颇见秦军实在厉害,只得退保丹东山,继续当包工头,高筑堡垒,任敌人怎么挑战谩骂,他都坚守不出,王龁一时也无机可乘。
廉颇连续战败的坏消息雪片般地传来,邯郸城里的达官贵人们个个如坐针毡。听说丹西山的西垒已被攻破,丧军五万及都尉多人,赵孝成王再也按捺不住激动情绪,叫道:“看来廉老将军全然不是王龁的对手,三个月下来损失了五万人,六名师长都完蛋了,上党十七座城也剩不下了几座,长平阵地也越打越小。现在的战局实在太被动啦!”他催促廉颇火速出击,好给自己翻本。廉颇就是不从,像乌龟那样使劲缩着脑袋。
王龁和廉颇率数十万大军在长平对峙,每日花钱如流水,双方君主都很焦虑。秦昭王问相国范雎,如何才能引廉颇出来,速战速决。范雎以为廉颇素来作风稳健,这次又被王龁打怕了,肯定死活不肯再出战:“臣已经考虑过了,我们只能用反间计促使赵国换掉廉颇。换掉廉颇的人必须具备三个条件:年轻气盛,名气很高,经验欠缺。年纪过大,就不肯出击;名气不高,则赵王必不肯轻易任用;经验丰富,则不容易上我们的圈套。”
秦昭王忧虑道:“您说得倒是挺好,可是赵国岂有如此人物?”
“眼下正有一人,甚是合适。此人是赵国马服君赵奢的儿子,大名赵括。”
五
赵括的爹赵奢,原本是赵国的一名公务员,科级干部,主要负责收农业税。战国四君子之一的平原君赵胜仗着是王叔,几度担任相国,到期不肯交税,赵奢依法处决了平原君手下的九个干部。平原君大怒,把赵奢抓起来,要杀掉他。赵奢辩解说:“阁下是赵国的贵公子(赵惠文王的弟弟),理应起表率作用,现在却放纵家人践踏法律。法律受到轻视,国家就会衰弱,诸侯就会来犯,到时候,阁下还怎么享受荣华富贵呢?”平原君听了十分惭愧,鉴于自己战国四君子美名,于是改容谢罪。
从这件事情上,我们也看出王亲贵族当政的弊端很大,他们本身无能不算,还肆意践踏法律,以特权阶级身份自居。这是山东六国的通病。[6]
赵奢是通过阏与之战出名的。那是公元前269年,范雎进入秦国后不久,派秦将胡伤攻打上党以东太行山东麓山脊上的韩国军事要塞阏与(太行山呈反“l”形,故有东麓南麓,东麓以东是赵国,南麓以南是韩国),以割裂上党与赵国的联系,以便未来收吞上党。廉颇认为:“阙与向东距离邯郸仅一百三十公里,一路都是太行山路,道远路险,不容易救。”[7]
赵奢则说:“道远路险,就好比两只愤怒的耗子在洞穴中狭路相逢。哪一方的将领比较勇敢,哪一方就会取胜。”
由于赵奢口气大,于是被任命为将领,率十万人马去救阏与。
刚开出邯郸城三十里,赵奢就让部队停下来挖筑工事,逗留了二十八天还不肯前进。秦军听说了,皆以为赵人胆怯。接着,赵奢突然卷甲疾趋,连续急行军二天一夜,走了近两百里路(跟解放军急行军的速度一样),赶到了太行山脊上的阏与前线,突然出现在错愕的秦军面前。秦军尚未布置好阵地防守,被赵奢杀得大败,阏与之围遂解。这是赵国对秦作战史上少有的一次大胜,打破了秦军自商鞅变法以来不可战胜的神话,赵奢因此闻名天下,被封为马服君,与廉颇、蔺相如同列。[8]
有其父必有其子。受父亲的影响,赵括从小就熟读兵法,讲起军事理论来头头是道,连老爹赵奢都辩论不过他。赵奢只好骂他道:“我的这个龟儿子迟早是要惹祸的。须知战争是极其危险的事情,这小子把它看得太简单了。”
公元前260年的夏天,蝉声和谣言一起笼罩着邯郸城的上空。受一些秦国派来的大嘴巴的蛊惑,赵孝成王中了反间计,决定任命赵括为大将,取代长平前线的缩头乌龟廉颇。蔺相如先生此时病重,闻讯连忙上书劝阻:“赵括徒有虚名,只会读他老爹的兵书和战争日记,打起仗来必定是胶柱鼓瑟,不知机变。”[9]
赵孝成王和赵括都是少壮派,不听这些行将就木的老家伙唠叨,厚赏赵括,择日开拔。赵括也没客气,拿着受赏的金帛,到处打听哪里的楼盘会涨,买房子置地,表现得像今天的温州炒房团一样。他妈妈惶急恐惧得很,上书请求宽赦:“我儿子赵括不堪为将。从前他老爹获得赏赐,都与军吏士卒分享。受命之日,不问家室,与士兵同吃同睡。可是这龟儿子却婆婆妈妈的,只是一个守财奴而已,把钱全藏到了家里。愿大王不要遣他去前线啦。”
赵孝成王历来果断(或者说刚愎):“大妈不要啰唆了,我意已决。另外,你们不要老管孩子叫龟儿子,这样对家长也不利。”
“那么,倘若赵括败兵折将回来,我们家属请求不要连坐。”
“这个好办,依允就是。”
于是,一颗赵国冉冉升起的丧星,带着他的兵学理论和父亲的战争日记来到了邯郸以西一百五十公里黄土高坡上的长平战场。
长平的山景非常优美,到处长着古代的树木。名字却叫不出,倘在春天,就满伞满伞举满了花的云,视线永远是穿不透的。而眼下正是满目湿红的夏末初秋,暗绿与鹅黄层层尽染,樱红如血的霜叶更偶尔破空袭来,无限的巨幅秋林使战车上的赵国士兵,如花廊下徜徉的鉴赏者,被五光十色的秋景,打得死去活来。
赵括与廉颇交割完毕,马上就更换军官,做了一系列挥刀自宫性的军事改革。我们知道,凭着一个人的小嗓,是不可能喊动四十多万大兵的进趋的。所以统帅必须有一帮得力的各级将官。彭**在朝鲜战场上最初指挥了二十八万人,打到最激烈的时候指挥七十七万人,他靠的是数以万计的机关人员和各师团营连级的指挥员。彭**指挥着这些人,而不是直接指挥数十万大军。
赵括也是一样,如果他的部下以百夫长来计的话,四十万人将设有四千名百夫长,相当于一所普通大学的在校生人数,都需要他来指挥,这需要多么强的领导能力啊。如果以千夫长来计,也将有四百多人,够坐满一个大礼堂的。
赵括要指挥好这四百人,对于一个没有战争经验的年轻人来说,谈何容易。另外,四百人必须和他们所各自带的兵士熟悉,所谓兵将相熟,只要指挥了将官,兵们自然跟着。但是赵括临阵大量易置将官,更换了这四百人中的很多人,换上了自己的亲信。这些新将官,能不能指挥好下边所不熟悉的各自千人小队,又是个问题了。
赵括的指挥系统,从统帅到将官到士兵,似乎都没有磨合好。
另外,军中还有一套“约束”,也被赵括变更了。
所谓约束,是古代战争的一套军队内沟通系统。我们看美国电影《特洛伊》,主将在战车上杀猪似的冲着士兵们大喊:“后退!后退!——弓箭手——射击!”旁边是一群奔跑战斗的士兵。这是不行的。
上万人的战场,他嗓门再大又有几个能听见。这样指挥不对。
事实上,他不应该直接对战士们喊,他应该命令各个小队的军官,军官们再指挥自己的兵们去分头落实。但军官们不能总呆在他身边,听他呼喊命令,军官们跟自己的小队在一起——比如说他是管弓箭手的,他就要跟弓箭手们呆在合适的战位上。所以,主将的命令不可能通过喊的形式被军官听见,即便他有张飞那样的喉咙也不行。
主将要依靠旗帜与部将沟通,就是所谓的“约束”。据兵法所载,在中军大旗周围,要设有五色旗帜,分别对应各个小队。主将发出命令以后,某旗帜竖起(当然不会是主将亲自去竖,他身边有一群掌旗的彪形大汉),相应的远处小队的旗帜也要竖起,这就叫“应旗”。一级一级逐级应旗,逐级向下传令,各部战士视旗而动。旗帜向哪方点动,哪个方向的受令部队就该前进;旗帜低垂摇动,则跑步前进;旗帜向左摇动,则往左冲杀;旗帜右摆,则战士右攻;两旗相交,则两队相合,等等。若主将命五色旗全部树起,则全军都要立即“应旗”,全体准备各自按主将的旗语行动。
当时不能打手机和发电报,也没有高音喇叭,所以全靠旗帜的语言,此外还有不同寓意的鼓声。这一套规矩就是约束。赵括临时把它们更改了,大家必然不甚熟悉。赵括用一套新的“约束”来指挥军队,无异于鸡同鸭讲。[10]
六
与赵括一起赶到战场的还有秦国久经沙场的战神——武安君白起。白起是秘密到来的,他偷偷换下了王龁。
秦昭王亲自下令,军中有敢泄露武安君白起为将者,立斩。这么做极其必要。倘若赵括得知秦国起用白起,势必畏惧白疯子的威名,不敢贸然出战,也做缩头乌龟,死守东垒。而这是秦人最恐惧的,因为攻坚总是最难的,要付出很大伤亡。
赵括为了立功露脸,决定率四十万赵军离开东垒,倾巢而出,渡过丹河,全线反击秦军,想把廉颇丢失的丹西山和山上的西垒夺回来。冯亭提出异议,遭到赵括的无礼拒绝。
白起的大军约有三十万至五十万,采取了针锋相对的布置:以第一线部队向赵军进攻,接战即退,诱其深入。主力部队坚守西垒,两翼配备钳攻部队,构成袋形阵地,包围赵军的盲进部分。另以强有力的二万五千奇兵向敌侧背迂回,以夺赵军东垒,绝赵军后路,实现彻底包围。
果然,赵括发起主动进攻以后,秦军的当头部队一触即溃,大部分撤上丹西山。赵括见敌军丢盔弃甲,料无伏兵,便自率三十多万步兵主攻西垒,令冯亭留守东垒接应。没想到连战数日,西垒坚如顽石,防守应变有方,无懈可击。赵括心中烦闷,正迟疑间,忽闻恶报:身后的东垒已经被秦人的二万五千奇兵所得,赵括一下子成了无家可回的人,成了夹在西垒、东垒之间的流浪汉。
同时,东垒后面,正是赵军通往邯郸的那条长长的给养线。白起在派二万五千人攻东垒的同时,还命五千骑兵,强行穿越东垒一个缺口,突破之后,直扑赵军的给养运输线。负责留守东垒的冯亭为了救山后的粮道,被迫分兵下垒。秦军二万五千人及其后续秦军血战取了东垒。东垒以东的那个给养运输线自然也没幸免,被五千秦骑兵掐断了——粮道断了。
冯亭丢了东垒,被赵括接住一顿大骂:“廉颇先是丢了西垒,你又丢了东垒。你要害死我啊!”
冯亭辩解道:“你率大军倾巢而出,几日迟迟不归,我如何守得住那么长的东垒。”
两人在太阳底下互骂了半天,才慢慢发现肚子饿了起来。由于西垒攻不下,东垒又失守,赵军就被困在西垒东垒之间的丹河谷里进退不得,后勤给养线又被切断了。赵括别无选择,只好移军回去复夺东垒。
赵括反身回夺东垒,秦军则以轻装部队出西垒击赵括后身,牵制赵军反身夺东垒的举动。东垒秦军则居高临下,顽强据守。由于赵括修改了军中的“约束”,调度混乱,终于“赵战失利”,只好就地停下,放弃夺回东垒的打算,改在东西垒之间的丹河谷里重新筑壁垒,用以坚守,等待救兵。
而秦军此时已经占领了东西二垒,居高临下地夹住赵军,好像两块棺材板。并且已经传出消息,秦军主将正是赵括无比惧怕的百战百胜的白疯子白起先生。赵括心中叫苦:“难道老天要绝我吗?怎么遇上这个魔鬼。我一出道,就碰上了这个克星,实在是不幸啊!”
这时候,赵括还有一个机会突围,就是顺着丹河河谷,奋力向南北两个方向寻找突破口。但是赵括被白起吓破了胆,从先前的盲动进攻,变成了军事迟疑和保守。他突然怕死了白起,像被惊呆了的兔子一样,缩在东西垒间的河谷地带,一动不动,坐等援军,丧失了及早果断突围的良机。
白起趁赵括迟疑不动的良机,想彻底把赵军四十万人大包围起来。他分兵去南北两个方向的丹河河谷里兴建长垒,试图把东西二垒连接起来,彻底把赵括从四个方向钉入棺材。兵法云:“十则围之”,包围敌人需要有敌人十倍以上的军队才行。秦军现有人数不够,白起立刻火急向秦昭王要兵。
秦昭王刚刚在前年受了饥馑,秦国本土似乎也刮不出更多的兵源了,就亲自赶到河内(就是黄河北岸、太行山以南的一小条地区,秦占区),征发了当地所有十五岁以上的男子开往长平(不要以为十五岁当兵太早了,董存瑞就是十六岁当兵,十九岁牺牲的),为白起营造南北长垒以及担任遮绝赵国救兵与救济粮草的任务。这些可怜的征夫,原本都是韩、魏人,现在被拉来打赵国人了。[11]
赵括眼看着棺材板开始越钉越紧,却依旧迟疑不动,不下火速突围指令——自从几次接战败给白起以后,他就从轻狂走向另一个极端,变得非常惧怕白起,再不敢动弹。于是赵军停滞在白起逐渐围起的四垒之间,好像待宰的绵羊。
四十万人被围在当中坐吃山空。到了九月,赵军已经连续断炊长达四十六日之久,四十来万张嘴靠丹河的鱼虾、树皮、草根,根本填不饱。根据鄙人的计算,四十万人可以一顿吃掉七千只羊和八千只牛!赵军很快就被迫杀战马,以至于强壮的士兵杀死羸弱的士兵来吃。[12]
邯郸那边也早急了。邯郸想支援赵括以粮食,但都被秦军截了去,最后似乎邯郸本身也没有粮食了(只剩些歌舞和麦乐迪了),于是只好向齐国借粟。但齐王建却不肯。不肯的原因有两个,一是赵国多年向东发展,廉颇多次朝齐国发狠,攻城略地,逮弱的欺负,齐、赵邦交不睦。二是齐王建长期采取置身战争之外的长期国策,怕惹秦国不高兴,所以坚决地加以拒绝。
赵国使者又赴魏国求救。但是秦昭王早作了魏国的统战工作,许诺把垣雍割给魏人。魏国君臣都认为:邻国的失败,是我们的福气。所以也不肯借粮。
赵括知道救兵和救济粮都没指望了,这才决心孤注一掷,命令空着肚子、连续饿了四十多天疲软之极的赵军组织突围。我们说,倘若赵军早作突围计划,而不是由于畏惧白起而迟至今日,赵军当能以牺牲一部分掩护部队为代价,实现大多数人的顺利突围。如今秦人已经筑好四面壁垒,突围就难了。
赵括选择了秦军四个方面的壁垒中的某一个作为突破对象,把所有能够拿起武器的人分为四队,周而复始地向秦军发起自杀性冲锋,以血肉之躯去冲击敌人狂风般的密集的弩箭。可是秦军早把周长一百多里的壁垒铸成铜墙铁壁一般,赵军苦战终日,一直不能突破。
赵括军队被困在狭窄的河谷当中,回旋余地很小,只能小批量地周而复始用兵(这样被敌人各个击破),形不成决战,构不成对秦垒的强大威胁。战场上到处都是死尸和斜插入沙的断戟。赵括知道今日不能突围,就只有死路一条,于是亲自上阵搏战,站在战车上挥戈狂呼猛冲。他的那帮少壮派的亲信都跟着他瞎跑。
赵括想穿破敌人的封锁。但是战场上,不是谁的官大谁就优先通过,弩箭总是有拥有最大的通过权,迎着它走你就倒大霉了。结果一箭当胸,射在了赵括这个可恨又可怜的家伙身上。赵括狂叫一声,吐血三两,被当场射杀在秦军垒前。
四十万赵军见主帅阵亡,冯亭亦战死军中,再无斗志,又加上饿得要命,遂全部向武安君白起投降。长平大会战至此结束,自四月至九月,用时近半年,双方前后共投入兵力超过一百万,筑垒二百来公里,最后以四十五万赵军全军覆没告终(廉颇赔了五万,赵括送了四十万)。[13]
在这场战役里,白起突破了传统兵法里“军不十不围”的束缚,大胆依靠有利地形,以相近兵力包围敌军。在那个没有机关枪和迫击炮,没有燃油陷阱,甚至没有铁丝网的情况下,白起做到在长达四十六天的时间里,不让四十万大军一兵一卒突围并予以全歼,了不起啊。白起创造了军事史上的一个经典战例,充分印证了那句名言:一头狮子带领的一群绵羊,可以打败一头绵羊带领的一群狮子。
七
赵妈妈由于及早与赵括划清界限,当全军覆没的消息传来,赵孝成王免她受连坐之刑。赵妈妈激动地直在胸前画十字:这个败家的孩子,总算死了,以后全家可以过塌实日子了。说完了,悲喜交加而泣。
可怜的赵括有两个致命错误:他先是冒险盲动,轻狂出击,丢失了东垒。受此挫折后又变得恐惧胆怯,方寸大乱,不敢主动与之决战或突围。他一再迁延,坐等待死,直到被饿了四十多天,精神物质力量都相当匮乏后,才被迫向敌人业已打造完工的铁笼突围,显示了缺乏经验的指挥官的常见毛病:心情大起大落,不是高亢速胜,就是在稍遇挫折后,悲观丧气,总之心理素质很差。[14]
长平之战虽然结束了,但是长平的故事却没有结束。清点完毕战俘的数目,居然高达二十几万,秦军将领们都比较犯愁。当时没有铁丝网,无法建立战俘集中营,吃住行走都是问题。王龁等人于是请问白起,如何处理这些嗷嗷待哺的战俘:“我们秦国前年饥馑,如今也没有什么粮食了。”
白起默然良久:“赵卒性喜反覆,恐怕将来他们吃饱了肚子,又要作乱,那就难以收拾了。不如趁现在无力反抗,全部杀光为妙。我看附近有几处深沟大壑(这是黄土高原的地貌,都外窄内宽,形如布袋),真是天赐的好地方。”
于是赵卒被诳进山谷,据说是应邀去那里吃饭,伙食是三鲜牛羊肉煎饼。大家无不手舞足蹈,进了沟内,却见顶上万弩齐发,滚木擂石雨点般而下。可怜赵卒因为饿了许久,浑身无力,连山坡都爬不上去,只有眼睁睁任人轰杀。眨眼间,沟内尸积似丘,哀声如雷。事毕之后,王龁又命战士拿着武器下山检查,有还在动弹的,再予补砍,不得走漏了一个。
当时,长平的尸体无人掩埋,一直到唐朝,李隆基经过这里时还是看见白骨森森,头颅堆积如小山,于是大加感叹。至今人们仍然挖出尸骨坑,并且从长平的一些地名:杀谷、省冤谷、血昏河、白起台、骷髅山,隐约听见两千两百多年前的凄惨哭声。
赵军中尚有二百四十名未成年士兵,白起和所有典型的秦国人一样,非常喜欢小孩,所以特意把他们放生,其中就有冯亭的几个儿子。在这些孩子的面前,丹河淌成殷红的颜色,天空中弥漫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气味。
潇水曰:其实,赵卒被坑杀的俘虏,当不足四十万了。一开始,赵兵原有四十五万,廉颇先丧其五万。在接下来的战斗中,据白起回忆:“秦卒死者过半,国内空”。秦卒死亡过半,赵军至少也阵亡过半。所以,赵军最后投降时,当不足四十万之众了,也许只有二十万,而且含有数目不小的非战斗服役人员,比如喂马的、做饭的、修车辆器械的。所以,所谓坑杀,可能只有二十万人。
与长平之战同期,地中海畔的新兴力量罗马人也在打仗。他们为了争夺西西里岛,与北非迦太基人爆发了第一次布匿战争(公元前264年开始,比长平之战晚四年)。和秦人一次覆杀四十万相比,罗马军队对外扩张中的军员规模好像一场演习,不过往往几万人而已。在整个罗马历史上,一次派出十万人以上,几乎绝少见。而一次死伤两三万人,就是举国震动的大灾难了。
而我们的战国时代,动辄几十万人争城以战,杀人盈野,其军员规模和战争技术,在古今中外历史上都是罕有其匹的。
八
我们先暂时放松历史这匹野马奔跑的缰绳,把战争的事情停顿一下,而望着窗外秋风飒然,黄叶满庭的时节,说说政治的事。
长平之战结束后不久,有一个大学问家跑到秦国来考察。他的名字叫“荀况”。荀子在咸阳转了一圈儿,颇有耳目一新之感,对秦在长平之战的胜利原因,有了深刻认识。在采访笔记中,他做了这样的描述:
秦国国内风俗淳厚,人们穿戴很平朴,保留了古人遗风,没有放纵妖冶的娱乐项目和音乐。这都是法令严格的效果。法令也不光约束老百姓,更主要是约束官吏。于是秦国官吏办事效率也高,“百事不留”,没有拖拖拉拉、议而不决、行政效率低下的问题。“百事不留”,就是解决问题效率高。秦国提倡“无宿治”、“毋敢留”,事情不敢拖拉过夜,否则“以律论之”,把他法办。我们知道,拖延公务、积压案件,是官员索贿的惯用伎俩,并且造成行政效率低下。但是秦人听事决议,效率非凡,而且“恬然如无洽者”,意思是政府各部门之间沟通渠道通洽,拖、硬、卡现象没有。荀子说他们“恭俭、敦敬、忠信”——意思是没有把自己当成大官老爷的样子,而是恭敬、俭敬。而且荀子说他们“不楉”——楉就是树权长歪,大约意思是没有歪门邪道、公款吃喝、受贿卖公、巧立名目什么的。
总之,秦国政府的运作效率堪称后代楷模,令荀子深深感叹道:“秦国自孝公四代国君以来,攻无不胜,战无不克,真不是侥幸的啊。”
荀子的笔记上还用“出于其门,入于公门;出于公门,归于其家,无有私事也”来形容秦国的官僚。就是说,大官们早晨出了家,就进了公门办公;中午吃盒饭;晚上下班就出离公门,直接回家睡觉——并没有开着公家小车进出高级夜总会的事情,也没有“早上围着车子转,中午围着盘子转,晚上围着裙子转”的情况。而主要的是,没有私下勾结这种“私事”。“不比周,不朋党”,“无有私事也”,意思是下属给上司层层送礼的事没有,私下勾结成党的没有。倘若一层层往上送礼,将来互相护着,就不会出事了,这就叫做比周结党,以谋私利。事实上,秦国官僚每个人单独对公负责,下班就回家,显得“明通而公也”。
如果你不知道什么叫结党营私,拉帮结派,我手边刚刚看到报纸上的消息就能解释:“1996年至2002年,王纯在担任白山市委副书记、市长、市委书记期间,全市的科以上干部除了他儿子和儿媳外,均向其行贿过,且数额巨大。”
“黑龙江省绥化市原市委书记马德买官卖官,疯狂敛财,全市近三百名处级干部,只有四名没有涉案。”
下面的人通过送礼,上下一气,互相罩着,这就叫结党营私。他们集体向上可以架空省长,向下可以鱼肉百姓,向内保护帮派成员的利益和官位,这就叫做拉帮结派。消息同文指出“辽宁省委书记发出一封信,切实解决领导干部借节日之机收送钱物和借机敛财等问题。凡收受二百元以上的,一经查实就地撤职,决不姑息。”你想,这些领导干部收了下边送的钱,他还好意思严格考核管理下属吗?当然不能,那下属所在的整个政府的效率还能高得了吗?当然不能。所以,杜绝官僚团体拉帮结派、结党营私,是保证政府对外高效廉洁的前提。
秦人“出于其门,入于公门;出于公门,归于其家,无有私事也”几句话非常简单,却说明了秦国官僚下班以后,没有游走领导家门,送礼行贿的现象,也就不会结帮结派、结党营私,这对于保证秦政府的廉洁和高效非常重要。
秦国能实现这一点,不是因为宣传教育工作做得好,而靠的是法家“法令严苛”。比如秦律规定,官吏调任到新的机构以后,不许携带原有属僚赴任,就是避免他们结成帮派。
秦国的很多法令,都是针对“官”的。譬如按秦律规定,官府的资金,官吏不能私自借用。为了避免公物私用,秦国的公物都刻有标记。
秦国的法律,还对官员的日常工作进行考核。譬如秦国官吏督造一杆秤,准确度每一斤差七分之一两(总体误差千分之八),那就要罚这官吏缴纳一件盾。如果是称量黄金的秤,误差千分之一就要罚一件盾。对于其他各类衡器,都有不同误差标准。
如果修城墙,不满一年而墙坏倒,主持工程的司空和坏倒墙段的官吏,要负刑事责任,绝不允许豆腐渣工程过关。谷仓里面有老鼠,对谷仓官吏的考核标准是仓内谷物饲料的自然损耗率不能超过十分之一,否则不但追究他的责任,连上级县令都要负责赔偿。甚至粮仓的仓库门缝,也有不得“容指”的规定(一手指宽),如果超过这个规定,连县令在内都要被追究经济赔偿责任和行政处罚责任。如果粮食保管不善而腐烂,分损耗为百石以下、百石以上、千石以上,各级主管官吏要受罚乃至补偿腐粮。另外库内粮草账目误差不能超过区区二十二钱。
一般工作人员也受考核,秦律规定:为政府出售产品,收钱时必须立即把钱投进盛器中,并要让买者看着投入,违反的罚交一套皮甲。如果你给公家养牛,如果饲养不当,一年里十头死了三头,养牛的人就有罪,罚款是一个盾。上级的主管官吏也要受罚,县丞和县令也有罪。即便牛不死也不行,还得多生,如果你喂养十头成年母牛,其中的六头不生小牛的话,你就有罪。如果随便杀牛,那罪就更大了。
秦国的这些法令与其说是为了“镇压人民”(如一些书上所诬陷的),不如说更是为了治理官吏,所谓法家的“以法治吏”。通过法律对官僚的约束,秦国政府职能高效运转——这从咸阳城优异的卫生条件也可以看得出——最终化作了国家竞争的永久驱动力和屡屡战胜的保障。
总之,秦国的法令制度是当时最先进、最完备的,有田律、仓律、厩苑律、金布律、关市律、工人程、均工、徭律、司空、置吏律、效律、军爵律、行书律、内史杂、尉律等等。这是真正的“狠抓制度、狠抓落实”啊。
秦国对法令、政令、制度执行得非常认真,以至于被后人形容为“秦法苛”,但我觉得“苛”正是它的优点,是秦国强大的根本原因。我们现在不是法令太苛了,而是太仁了,执行得就更仁了。
把犯律者脸上刺了字,砍了脚,似乎是很可怜,很严苛。但如果改行思想教育,洒点水湿湿地皮,那是儒家的仁义,犯规者更加猖獗无畏、前赴后继地贪污敛财了。
儒家的仁义和仁政,其实是无能的表现,是对国家的大祸害、大不仁。这就像慈母造就浪荡子,严父塑教英豪才。
众所周知,现今中国的公款吃喝是个社会问题。你确定一个吃喝的标准不就行了吗?但似乎连这样的标准都还没有。但是两千二百多年前的秦人对各级官吏的伙食都做了具体规定,《传食律》里面说:“不更(四级爵位)以下的,每餐精米一斗,酱半升,菜羹、刍蒿各半石。爵位更低的,每餐是半斗米,酱四分之一升,有菜羹,并供给韭葱。随从人员每餐米半斗;驾车的仆人,米三分之一斗。”
秦国人对领导干部的乘车标准,也有细致规定,基本标准是“十人的机构,牛车一辆,看牛人一人”。甚至细到了“官吏乘用公家车马,如果死了马,自己不得自行出售死马,必须交给县里处理”,这是报废车的处理。
荀子的观察,让我们懂得了什么叫做“战胜于朝廷”,晓得了秦人军事上的强大,是首先基于它在政治上的清明和政治体制的领先,政府效能和官僚机制的优越。
而秦国能用这些法律来监管自己的官僚,是因为它事先扫除了贵族阶层,用平民中的英能之人充当官吏以取代贵族,而这些官吏没有封邑,好控制,这才能用法令控制这帮官吏们(这也是法家之所以称为“法家”的意思,以法治国,以法治官,以法治民)。倘若依旧是贵族卿大夫拥有和各自委派其家臣去管理其封邑(很多很多的封邑),定了法律也白搭。所以归根结底,法家改革根除了“贵族政治”,代之以“职业官僚政治”,这是关键点。
而山东六国,还是“贵族政治”,国君依靠血缘关系而不是法令来维系和运转其统治体系。那些子承父业,无功受禄的贵族子弟,世代担任朝廷要职,随性地、人治地管着他们的国家,能不败吗?
秦国自商鞅变法以来,建立了一套领先的职业官僚政治,并且以法令来约束这些官僚。长平之战,就是范雎、白起这些非贵族的布衣出身的英豪将相,对平原君、赵括等等贵族子弟的巨大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