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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虎狼,并天下 第五章 布衣卿相(公元前273年——前264年)

第五章 布衣卿相(公元前273年——前264年)

年幼的国君往往被贵族集团欺负。十五世纪,英国的亨利五世继位时是个幼主,贵族紧紧地控制着他。即使到了这个幼主长大以后,贵族们仍然不肯轻易退出政治舞台,而是继续发号施令,以维护贵族集团的既得利益。后来爆发了著名的玫瑰战争,王族和贵族之间大战了三十年王权才略见分晓。

秦国历史上也有过这样的例子。如今的秦昭王虽然呼风唤雨,但他当年继位的时候(公元前306年)却是个小孩。这孩子的妈妈宣太后以辅政的名义夺去了他的权力。宣太后趁机大封宗室贵族,形成了以其弟弟魏冉,以及泾阳君、高陵君、华阳君为代表的贵族掌政局面,即所谓“四贵”,专了秦国的命,他们擅行不顾(做事不请示秦昭王),出使不报(出使什么国家不用对秦昭王讲),进退不请(来串门儿不跟传达室的说),全不把秦昭王放在眼里,跟亨利五世时代的贵族大爷们一样。这就是贵族政治,是春秋战国时代的特色。所谓贵族,就是君主的亲戚形成的各个家族,或者非亲族但是拥有世袭领地和权力的家族(卿大夫)。[1]

平心而论,宣太后所代表的贵族党对秦国的功劳也不可一笔抹煞。当初,秦昭王刚继位的时候,蛮邦“义渠”首领前来朝贺。“义渠王”骄悍凶恶,桀骜不驯,居心叵测,时时威胁秦国的西侧。而秦昭王尚年幼,宣太后不顾年长色衰,为了国家利益,毅然牺牲了自己半老徐娘的色相,朝义渠王放电,终于与之私通(属于老草吃嫩牛)。宣太后以色相笼络住了义渠王,使义渠王放弃了进攻秦国的打算。

到了如今的公元前272年(华阳大战的次年),秦国力量已甚是强大,宣太后张牙发作,趁义渠王沉溺于温柔之乡,将这个嫩牛杀死。秦军随即攻灭义渠,占有了甘肃宁夏一带,为秦国除去了后顾之忧,可放手东向。为了国家利益,宣太后充当慰安妇的事迹广为流传。据司马迁说,俩人前后保持了三十多年的不正当关系,联合生产了俩孩子。

下面说说宣太后的弟弟魏冉同志。魏冉作为贵族长期担任秦国相国,也是有功于秦的。当初的齐湣王地裂身死,就与魏冉的设计运动有关。著名军事家白起也是在魏冉的荐举和提拔下,取得了对东方各国作战的一系列辉煌胜利。魏冉本人也曾经带兵作战,有过攻魏斩首四万,夺得列城若干的纪录。

虽然数有功于国家,但魏冉不免把家族利益放在国家利益之先(这是任何专权者的通病)。比如,齐国败亡后,宋国陶邑最终被魏冉所得,成了魏冉的封邑——魏冉从公元前284年五国合纵攻齐起,接后四年中多次执行“远攻近交”的错误战争路线图,对远东齐国兴兵,终于在公元前281年从齐国的虎口中夺得宋“油田”陶邑,作了自己的私邑。而这期间,秦国的主攻方向应该是中原的魏韩和南方的楚国,魏冉的这一行动,无形中耽误和削弱了秦国对魏韩和楚国的攻伐,致使白起对楚国的讨伐行动推迟到了公元前279年才开始。魏冉这是动用国家机器为私人家族利益跑腿儿,是揩国家之油。魏冉向陶邑的倒爷们和小老板收税,大发其财。后来魏冉失势的时候,家产装了一千多辆大车才运走,“宝器珍怪,多于王室”,这就是他富裕的证明。

为了守住他这块孤悬在千里以外的生财之地陶邑,魏冉又不得不动员大量国家军队去战斗维护它:公元前271年,魏冉听一个巴结者的劝告,打算再次劳师袭远,越过中原韩魏,攻打齐国的刚、寿两地,目的是在陶邑外围建立缓冲区,保护魏冉的陶邑不受齐国人威胁。这也是耗费国力以谋个人好处的事情,并且也属于远攻近交,吃力不讨好,很快成为了魏冉被人揪住的小辫子。

总之,贵族们的特权地位和贪婪本性使得他们不断扩大自己的封邑圈子,秦国一些发达的工商城市,如穰、宛、邓、陶,此前已纷纷被划入了魏冉等“四贵”的私家封地。国家失去了这些重要的税收来源,财力变得虚弱。而“四贵”时时与国家争利。

魏冉还一反秦国任用客卿的优良传统,规定外来人士要受到严格检查,那些私带外国人才入境者要受到重罚。这么做是为了排斥市场化人才,以维护本贵族集团利益。终于,“四贵”家族独霸政坛、豢养门客、结党自固,近亲繁殖,国事糜烂。这种不敞开、不公平的用人环境,必将导致国家人才匮乏,政治昏败。

以宣太后、魏冉为代表的贵族党与秦昭王王权之间的不可调和的矛盾,迟早要爆发。而那个能替秦昭王办事的知己人,准备就魏冉进攻刚、寿提出异议的人——名字叫范雎,则刚刚在魏国挨了一顿胖揍,肋骨也断了,正步履蹒跚地向秦国走来呢。

宣太后女士二三事:

宣太后是个很酷的女人,老家是楚国人(大约是楚怀王的姊妹行),所以性格奔放自由,说话大大咧咧,不注意场合,带有精神污染性质。有一次,韩国使者前来搬救兵:“楚国人来打我们了。臣听说,掀起嘴唇,牙齿就会感到寒冷,希望贵国营救一下你们的邻居韩国吧!”

宣太后不愿意得罪娘家楚国人,于是说了一段惊世骇俗的话:“我和我老公从前做爱的时候,我老公(就是秦惠文王,张仪侍奉过的)来了一段前戏,他一屁股坐在我身上,差点压死了妾我。我实在吃不消。后来他全身压在我身上(进入正戏了),反倒一点都不重了。为什么呢?因为后者对我有好处啊(比较爽啊)。但是我们出兵的话,战争费用一日千金,这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呢?什么好处都没有!所以不能出兵!”听得韩国使者直翻白眼。

宣太后不懂得压强的计算公式,以为趴身上感觉不重了是因为“有好处”,其实是分母“面积”变大了而已,所以感觉不重了。但我们不要责怪她不懂科学,她公开向外国大臣描述性交姿势以拒绝了韩国使者,也算是立论新奇,修辞惊人,被后人(清人王士祯)评价为“此等淫亵语,出于妇人之口,入于使者之耳,载于国史之笔,皆大奇!”

宣太后不但说话没遮拦,私生活也不腼腆。她热爱生活,临死的时候舍不得自己的男宠“魏丑夫”,公开要求把“魏丑夫”先生(瞧这帅哥的名字起的)殉葬,随自己一道走。魏丑夫害怕,不乐意见鬼,就派人说服她老人家道:“宣太后,倘若人死后无知的话,您带个魏丑夫去,到了地下也无法享用。倘若人死后有知呢,则先王(秦惠文王)在地下苦等您这么多年,而您在阳间长期行为不贞(指养男宠),先王早就积怒日久了。您再带这么个小白脸下去,还不得把他老人家气得七窍生烟,和小白脸战斗起来,在地下。”宣太后也怕老公吃醋,于是放弃殉葬打算,乖乖地独自找老公去黄泉公园的长椅碰面去了。

虽然宣太后很可爱,但她是“四贵”的贵族政治的总后台。

范雎这人有谈天说地之能,翻江倒海之辩,但是出身寒微,有形而不显,职责是给魏国的中大夫须贾拎包。

这也并不奇怪,当时魏国做官需要看血统,以前孙膑、吴起、商鞅在这里混不下去,都是因为布衣出身。

在山东六国的贵族政治下,平民人才就像山涧底下的巨松,虽然是块材料,但你站的地方凹,所以并不得志。哪怕山顶上一棵小草,只要出身高,一样压遮着你。

于是范雎负责给人拎包。

有一天,范雎拎着包,跟随主人须贾出使齐国。齐国正是可怜的齐湣王的儿子齐襄王接班不久,靠着田单复了国,忙着四处医治战争创伤(据说乐毅屠齐国七十余城,大约到处都是乐毅留下的森森白骨和“化学武器”)。并且齐襄王似乎极缺人才,他风闻范雎明天下之事,有口辩之才,卿相之资,值得任用,于是把酒啊牛啊和十斤黄金,送给范雎来了。想让范雎签约在齐国工作。

范雎百般推辞不敢接受:“我的boss知道了就百口莫辩了。”

由于礼品之中牛的嗓门太大了,哞哞叫着,还是把须贾先生吵着了。他叫来范雎狠狠地批评,骂他接受贿赂。

范雎解释说:“不是的,boss。齐王以为门下我怀抱异禀,所以欲相交结为友,送来这些东西。”

“哼哼,就凭你的区区纤芥小才,齐王能赐你金子和牛?一定是你出卖了我们魏国的国家机密,换了这些赃钱。你不要再说了,我是很相信我的直觉的!你退下吧。”

须贾回到魏国以后,觉得这事情挺严重,就主动向相国魏齐汇报自己门下范雎贪财卖情报的事。魏齐是个没脑子的贵族子弟,觉得打范雎一顿或许有助于范雎世界观的改造。于是范雎被拖上堂来,挨竹板暴揍。

在暴打中范雎展现出一系列奇谲怪异的姿势:先是像条欢蹦乱跳的鱼,随后变成一条棉被,被捶打得暴土狼烟的棉被,只作轻微振动了。但是打手们不肯停息,捏着竹板,粗手粗脚地继续向范雎做功。竹板的动能纷纷在范雎身上转化为热能,打得范雎直喊热啊热啊!打手觉得他这么热可不太雅观,于是就用竹板朝着他喊热的嘴巴猛抽过去。于是范雎的牙齿好像回旋加速后的电子那样飞溅了出去。

范雎挨打的场面很好地教育了群众,在场的宾客们纷纷表示引以为戒。阳光在堂的门和窗之间流成一条河,河水微波闪闪地把鳞光印在范雎脸上。范雎断掉了几根肋骨,堆在地上,不醒人事。他被人用席子裹着抬下堂去的时候,大梁城公元前272年的阳光透过云缝的阴影,像蛇一样匆匆游过。最后一抹阳光也从他的鬓角消失了,云给范雎带来了死亡的意旨。

几股饱含着人间体温的芳香尿液,唤醒了范雎——宾客们来到范雎“停尸”的厕所,撩起下裳向范雎脸上轮流撒尿,以实际行动表达了对范雎卖国行径的唾弃,为这场生动的爱国主义教育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范雎沐浴在温暖的尿汁里,安详地装死。他知道,虽然宾客们的愤怒很深,但尿却不可能太长。终于人们尿完了,同志们泄愤已毕,闹哄哄地回去喝酒了。[2]

范雎挣扎着对看守说:“警察同志,我范雎不是无能之辈,日后必能发达。今天你放我出去,我到家就厚酬于你。”

看守大约跟他进行了讨价还价,随后登堂报告说范雎已经那个了,请求上级指示。相国魏齐醉醺醺地说:“死了好!拖出去喂狗。”

魏齐不知道,由于此刻的疏于检查,未来他要赔上可爱的脑袋。

范雎被看守放回阳间以后,躲藏在好朋友郑安平家里,更名张禄。

这时候,秦国来了一个使者叫做王稽,这家伙是个贩人的投机商,专门收集垃圾股。他接受郑安平的极力举荐,和范雎做了短暂交谈,断定后者是个治国良才,于是装载在车子里偷渡回秦国,准备在海外上市。

范雎坐在黑咕隆咚的温车里,温车夹在车队中。一介布衣的坎坷,就正载在这车子里,似乎沉重,也似乎轻逸。

范雎透过可以推拉的铁片小窗户,打量着河南以西临近函谷关的这段江山。田野里的农夫们正在施肥,一些不知名的野花耀眼的火红。而太阳正像一个咸鸭蛋,牵着车行的方向,慢慢地滑落下西山。但是天空并没有立刻昏暗下来,太阳的余光还在山背后发挥作用。并且有一块大石头,也当空飞着。由于大石头飞得很高,返照了太阳光芒,它周身也变得金晃晃的了。这个大石头就是月亮。

青山遮不住,毕竟西流去。

潇水曰:范雎之所以在魏国混不到官,就是因为魏国的贵族政治下,当官看的是血统,机会轮不到布衣。比如魏齐,就是魏王族的公子,虽然糊涂,却当上了相国。

不光魏国,整个山东六国(所谓山东六国,就是崤山函谷关以东的六国诸侯:齐、楚、燕、赵、韩、魏)都是贵族政治。王族亲戚们(比如孟尝君),填充垄断了朝廷要职,政治昏乱。贵族政治是六国传统的分封制的绪余,也是六国败亡的原因。[3]

秦国建国晚,分封制基础不深,贵族政治的传统薄,又加上商鞅做了法家改革,建立了一种“职业官僚政治”:任用布衣出身的人才担任要职,而不是贵族。

职业官僚政治是秦国最终战胜的原因。贵族政治是六国落后亡国的症结。

在秦国,职业官僚政治是其历史主流,但宣太后、魏冉一伙贵族当权,则是目前一个例外的逆流。范雎去秦国,就是帮助秦昭王扑灭这股逆流。

许多年以后,当范雎站在行刑队长指挥的一排斧钺手的前面,准备领死的时候,寒风漫不经心地卷过哀伤的农贸市场。范雎临死整理着自己跌宕仰伏的一生,一定依然记得初次见到秦昭王的情境。当时,他被王稽推荐给秦昭王,但秦昭王不屑听辩士之言,于是让他等了一年多,直到范雎亲自上书,秦昭王览之大悦,方才召范雎进宫。范雎假装不知道那是通往后宫的长巷,故意往长巷里面走,秦昭王从他的对面走来,前面的宦官们一看他乱走到这里了,怒了,推他往回走,并且大喊:“秦王到——”

范雎嗤笑一声,故意说道:“秦国安得有王?秦国独有宣太后、魏冉耳。”

秦昭王的脸腾地红了,这一年是公元前271年,秦昭王已在位三十六年,实际只是“伴食”了三十六年,而不是“独食”,权力都在老妈宣太后及其为首的贵族党手中。秦昭王是个孝顺的人,他不敢正视自己心中的那股躁动。

秦昭王走上前,道歉地说:“寡人应当早就向您亲自请教,只是去年遇上义渠的事情紧急,我得早早晚晚向太后请示,如今方才没事,我请以宾主礼与您相见。”

范雎也忙辞让说不敢当。旁边的群臣见了范雎刚才的勇猛表演,无不肃然起敬改换颜色。

秦昭王把范雎带到宫里,屏退左右,跪坐下来,秦昭王问:“先生有什么要教我的,请说。”

范雎说:“还好,还好。”

过了一会儿,却一句话也没说。秦昭王又问:“您有什么要教我的啊?”

范雎说:“还好,还好。”

如是者三,秦昭王急了:“您倒是说啊,怎么老是还好啊?”

范雎说:“我是个流浪至此的外臣,我今天对您讲了,明天就怕要被人报复杀死。死不可怕,人之难免,三王五霸这些有本事的人,乌获、任鄙这些体格好的人,都最后死了(呵呵,跟苏秦当时说的一样,不知是谁抄谁的)。我不是怕被人报复杀死,我是怕天下贤士见我尽忠而死,从此闭嘴裹足,没人再敢来秦国了。”

秦昭王赶紧发誓:“您说的这是什么话?秦国僻远鄙陋,先生幸而跑来教我,您不管说什么,上及太后,下至大臣,您尽管说,我保着您!”

范雎给秦昭王拜手一次,秦昭王也赶紧回拜,这是充满诚意的了,于是范雎就开始说了:“臣听说,秦国奋击百万、战车千乘,以秦卒之勇,车骑之众,攻打诸侯,犹如韩卢而搏击瘸脚的野兔子(韩卢是韩国著名的猎狗品种,跟狼差不多)。可事实上呢,秦国却没有取得多大的成就,秦国十五年来闭关不出,不敢窥兵于山东诸侯,这都是魏冉的失计导致的。”[4]

秦昭王恭敬地问:“寡人愿闻其失计。”

当时,虽然俩人屏退左右而谈,但“左右多窃听者”,秦昭王的身边都是太后的谍报人员,所以,范雎作为一个新来的外人,只敢就秦相国魏冉在军政外交上的失误发表些抨击。关系尚远的人却说一些近话,只能找死,这种愚蠢的死谏于事无补。

于是范雎说:“相国魏冉为了扩充自己在东方的封邑陶地,如今打算越过中原去伐齐之刚、寿,如此过涉千里,劳而无功,是典型的远攻近交!千里迢迢越过他人之国而攻打更远的国家,是战略上的下下策啊。是当初孟尝君干的傻事啊!只会肥了中间的韩魏。望大王一定要吸取孟尝君的教训,战略上要实行远交近攻,改以东邻的韩魏为主要目标,蚕食东进,步步为营,得一寸一尺都是大王的土地。little by little,就像蚕食桑叶一样,大王称霸天下之日,屈指可待了。”

秦昭王说:“寡人愿听您的咧!”于是,布衣之士范雎凭三寸不烂之舌,献远交近攻之策,被秦昭王当即擢为客卿,参谋兵事。[5]

不过,虽然范雎在提意见,魏冉还是自顾自派出秦兵去攻打刚、寿了,刚、寿两邑随后被并入了魏冉的封邑。伐诸侯之利,尽归了个人腰包。秦昭王看着干瞪眼。

接下来的五年中,秦昭王听范雎之谋,伐魏拔取怀和刑丘两城。魏国有屈服事秦之意。但是由于魏国离得相对远,范雎又对秦昭王说“远交近攻”的重点不是魏国,韩国与秦国地形接壤,相错如绣,是秦国的腹心之疾,应该把它作为“近攻”的重点。于是建议秦昭王兵分两路,一路出豫西走廊,一路攻太行山以南黄河以北,从而截断韩国领土为三,以便收韩。秦昭王称善,又谋划着攻韩。

范雎见秦昭王对自己言听计从,自己五年来也立了功了,也日渐得到宠幸和信任了,这才找了一个没人的机会,对秦昭王说“大事”了。

这一天(公元前266年),范雎在单独私密的宫室里对秦昭王说:“臣居山东之时,闻秦国有宣太后,有相国魏冉,不闻其有秦王。现在,太后的使臣分散诸侯各地,虎符流布天下(太后直接下达军事命令)。秦国征发强壮的兵士,诛伐四方的诸侯,旨意多出自太后一党。每有战胜攻取,财货全归到魏冉的封地,战败则国家任其穷。秦国四境以内的财物,搜刮净尽,都送往太后的私室,或者从各地运往华阳君的封地。他们的私家富重胜于大王。这可真是令人惊讶,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人的手指可以比胳膊粗,而胳膊可以比大腿粗的。如果是这样,这个人一定是病得不轻了(肯定是得了小儿麻痹)。”

秦昭王听到这里,忍不住偷看了一下自己的胳膊,还好,表面上尺寸还恰当。韩非子也说过:“腓大于股,不能趣行”——小腿一旦比大腿还粗,人就没法走路了。这个寓意就是说,贵族的臣权怎么可以高于王权呢。然而秦国确实处于四贵包围一王的状态。

当时,没有太后的谍报人员在窃听了,俩人的谈话就像雨隐蔽在夜色里,雨水的事实不久就将影响整个清晨。

范雎继续在宫中下雨,他接下来列举了国际上一些知名的苦主:“齐庄公、齐湣王,乃至赵武灵王,这些都是著名的苦主。从前齐国崔杼专权,用箭射击他的国君齐庄公的屁股,杀死了齐庄公。淖齿这家伙抽了齐湣王的筋,是最近的事情。他把齐湣王用筋吊在莒城的庙梁上,宿夕而死,真惨啊。还有李兑专赵国之权,囚赵武灵王于沙丘,百日而饿死。这些著名的窗边族国君的死法,您还不警惕吗?”范雎的意思是,如果您不采取措施,您会死得很难看。

秦昭王闻此肺腑之言,霍然悚动,长跪而起(官小的人见了官大的领导就要把屁股从脚后跟上抬起来,从前“齐人三杰”见到晏子,就是因为没有把屁股抬起来,被晏子“二桃杀三士”给干掉了。这里他抬起来,表示恭谨)。

范雎接着又说:“我们知道,一百个人抬着一个瓢奔跑,其实还不如一个人端着瓢走得快。一百个人抬着瓢跑,瓢非裂了不可。如今的秦国,太后用事,魏冉用事,华阳君(宣太后的弟弟)用事,您也用事。秦国不也要四分五裂了吗?他们都是淖齿、李兑之类啊。从前三代之所以亡国,就是君主把权柄授予臣下,自己喝酒打猎。而他所授的臣子,嫉贤妒能,御下蔽上,以成其私,不替君主着想,君主还不觉悟,所以失了自己的国。如今在秦国,从一斗俸禄的小官吏,一直到军尉、内史和大王的左右近臣,有哪个不是相国魏冉的亲信呢?国家无事则可,若有事,臣必见大王独立于朝廷矣,而且臣恐怕百年之后,主掌秦国的,已经不是您的子孙了!”

秦昭王闻之大惧,冷汗涔涔,屁股也因为长时间抬起而吃力发抖,实在擎不住了,又颓然地瘫坐在后脚跟上。

于是,秦昭王称善,阴悔的心情一扫而空,而此时抬头,窗外正是雨后的早春天气,一时间大雁飞翔的身影,穿梭在澄明政治的上界。客卿范雎勇于剖析譬喻,离析秦王与太后之党,使秦昭王终于坚定了跟老妈作斗争的决心。

于是就在当年,太后贵族党在秦昭王、范雎一派的凌厉攻势下土崩瓦解:宣太后之权被罢,次年年初以忧愁而死;魏冉被剥夺相位,由范雎接任,次年于宣太后死后被逐出函谷关,奔赴封邑定陶老死于那里,死后陶邑被收归国有为郡;其他三贵中一贵也被举家逐出函谷关另外两贵被夺去封国。当然,为了迎来这胜利的一天,秦昭王和范雎也是经历了许多日子的苦心孤诣的策划和势力积蓄。两人经常把黑夜熬干,直到阳光敲破他们的额头,在私谋密划中建立起了生死友谊,从此秦昭王对范雎言听计从,并提拔范雎为秦国最高行政官——相国。秦国从此也回到了任用布衣英豪的路子,选材面广了,而六国还是贵族政治的老路。

不过,范雎后来也有了一定程度的专权嫌疑,终于也被秦昭王借故将人头砍下,也就是本节开头在农贸市场里的那一幕,从而完结了一个布衣寒士慷慨凄婉、花开花落的异样人生。

注:也许有人不能理解,王和贵族,都是统治阶级,一丘之貉,他们之间能有什么矛盾呢?其实,王,不希望和一群有世袭封地的贵族分享权力,他更希望驾驭一群没有贵族背景、没有世袭领地、平民出身的职业官僚来治理国家。这也就是从前法家先贤帮助君王加强王权的思路,用平民压贵族。如今秦昭王任命范雎取代魏冉,也是如此。然而遗憾的是,职业官僚干久了,权力牢不可撼了,一样会威胁王。这也是范雎和吕不韦后来不得善终的原因。但是相比于收拾贵族专权者,布衣卿相好铲除。

布衣卿相范雎,在担任秦相国的第一年——公元前266年,继续积极推行“远交近攻”之策,欲再攻韩魏。

所谓“远交近攻”,就是结交远方诸侯以确保近处的被打击对象陷入孤立无援之境,然后各个击破近邻,逐层向外推进。希特勒与斯大林签订互不侵犯协议,以交结远方大国苏联,然后才动手进攻周边列弱,逐步吞并捷克、波兰这些周边小国,正是行的远交近攻。

注:不过,我们必须指出,在此之前,秦国没有强调远交近攻的国策,也是正确的。当时齐国强大,秦国执行的是近结赵魏韩以抵制远东的强齐,近交远攻,这是正确的。当时齐国强大,你想实行远交近攻,齐国也不会答应的,齐国会抑制它对近处韩魏的进攻。现在随着齐国颓解,不能干预和保护韩魏了,秦国方能改成远交近攻,这是时机和形势使然。范雎一味指责从前魏冉远攻近交是错误的,这其实主要是出于跟魏冉政治斗争的考虑,客观上来讲,魏冉不能说是绝对错误的。而范雎的远交近攻也不单单全靠他的提倡,也是形势使然,即便他不说,秦国也会调整的。

秦军远交近攻,潮起潮落,把阴云卷动着,要推向邻近的中原韩魏。中原的天光黯淡下来了。

中原的魏国人民挨过打有经验,派魏大夫须贾捧着礼物,风情万种地跑去秦国求情了。须贾哪里知道,自己当年所诬告和毒打过的门客范雎,今年已平步青云当上了秦国的相国。

得知须贾的到来,范雎百感交集,五味掺杂。他抬眼望去,屋外一棵大树正舞动着斑驳的碎影。当年自己在魏国挨打,似乎厕所旁边也有一棵这样的大树。树条弄着风的行径,画着梦的象形。命运无常,白云飞渡已有这么多年,那树下一个人葱茏的仇恨,长得已经像树一样合抱粗了吧。

范雎换了一身破旧的衣裳——当时好衣裳和坏衣裳一目了然,好衣裳是锦衣,用各种颜色的丝绸绣制,极其珍贵华丽,都不舍得直接穿在外边,而穿在里边,外边再罩上一层普通的褝衣,表示君子的道德,外在虽然暗淡,内在却有光辉,而所谓褝衣,就是一层薄薄的轻纱的衣服,马王堆汉墓出土的老太太就有这么一件“素纱褝衣”,幅度和现在的大衣一样,却极其轻薄,像烟雾一样,还不足一两重,真是一件珍品。

范雎穿了一件当时民工穿的小棉袄,然后缩着肩膀,去国宾馆找须贾。[6]

秋天的咸阳已有寒意,雨水淅淅沥沥地降在赭黄色的通往国宾馆的小卵石铺就的路面上。咸阳城浸透在一片雨声里。人家的炊烟和做工的平民,耽于幻想、学习法律而准备为吏的秦国学生,因为偷牛而判劳改,在城墙上消磨力气的“城旦、鬼薪”,农贸市场里摇摇摆摆的管理员,刮磨铁器的赤膊汉子,狡猾的小商人与四处钻空子的外来户,所有卑微的与狂傲的,出世的与入世的,为生存而焦虑或喜悦着的,都绞在咸阳城的雨里,一视同仁地被雨泽被着。雨水点点滴滴,打湿了范雎的小棉袄。但他知道,此时咸阳的寒雨,已无论如何,永远不是五六年前魏国时的——热尿了。雨水扑碎了檐前的蛛网,放走了挣扎的蜻蜓,解脱了他多年的积愁。

须贾对于旧时门客范雎的突然造访感觉非常震惊。但见范雎的头发零乱不堪,局部地区还滴答着水,好像被雨浇过的冬天里的荒草。这家伙不是已经死了么?须贾非常错愕,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本想叫警察,但范雎已经很落魄了,似乎不需要再住进监狱。而且这里是国外,警察也不是随便叫来的。须贾张了几张嘴,终于说出了一句很中性的话:

“范叔固无恙乎?”意思是,您还ok吧?

范雎说,我还ok!

“想不到你来秦国了。发展得不错吧。说到官了吗?”当时当官全靠用一张嘴巴去说,所以须贾问他说到官了吗。

范雎苦笑着摇摇头:“我被魏齐打跑了以后,隐姓埋名,哪还敢做官。我给人打工呢。”(可能是在酒馆当保安,指挥私家车在门口停车。)

须贾突然间很感慨,以范雎的才华,如今落魄至此,曾经的嫉妒也化作了一种叹惜,看着范雎的贫寒模样,不禁产生了一种哀情,甚至还有一点他乡遇故知的欣喜,又带着对命运的嗟叹,总之情绪复杂。于是他留范雎吃酒。

两个从前的仇人虽然喝上了酒,但谈话的交集不多,一时为之语塞。须贾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左摸右摸,说道:“你看,如今秦国这里天也冷了,范叔却一寒如此耶?”急忙叫人拿出一件绨袍来,送给范雎。

所谓绨袍就是用一种叫做“绨”的粗帛织的厚实的冬衣,比较平民化,不算太高档,也不用外穿塑料布保护。但也已经大出范雎意表之外,一时心情动荡,只是默默收了。

见范雎收了袍子,须贾内心多少得到一种安慰。俩人间的气氛也就变得融洽多了。须贾因而问道:“秦国的相国张禄,你知道一点吗?天下大事皆出于此人。我们魏国被他们打得够呛,我今来求和能否成功,也全在张禄一句话。”

当时还没有媒体,所以须贾不知道决断天下的张禄原来就是面前“一寒如此”的范雎。

范雎拱手说道:“我的主人翁(就是我们饭馆的老板的意思)倒是认识张禄(可能接待过领导来吃饭,合过影),我可以求他给您引见一下。”

须贾说:“那就最好。请举饮此一杯。”

俩人喝完,就坐上马车,范雎说:“我经常指挥私家车在酒馆门口parking,手痒痒,能不能也让我上去试试。”

于是他上了须贾的马车,亲自为须贾赶着马车,往相府而去。刚才的那片秋雨,漫漫洒洒,一直下到了下午时分,却又不由人作主地兀自停了,像一辆马车,停在说不上好说不上坏的一处寻常巷陌。斜阳的色泽给风刮在一马平川的天上,建筑物被涂上耀眼醒目的红边。秦国的相府不由分说,已经到了。

范雎冷冷一笑,说:“you wait me here,我进去通报。”说完,就下车,昂然登门而人。门上的僮仆纷纷避匿。须贾觉得好生奇怪,这个餐馆的保安好有面子啊。

伫立良久,范雎还不出来。须贾于是问传达室道:“范叔什么时候出来?”

传达室说:“这里没有叫范叔的。”

“就是刚才进去的那个人啊。”

“那个人讳姓张,是我们相国。”

须贾大惊失色,万万想不到被他打得“折肋落齿”的范雎,居然青云直上,成为虎狼秦国的赫赫相国,天下大事皆出于此人的决断,世事真不堪想象啊。须贾分外害怕,两股战战。心想,如果今天我能活着跑掉,那简直是没天理了。

他想到了逃跑,但作为外交老将,他立刻明白逃跑将是愚蠢的死路,还是哀求吧。于是须贾张牙舞爪地去扒自己的衣裳。传达室说:“各方面哨兵请注意,这个家伙想裸奔。”须贾赶忙跪下,解释自己不是裸奔:“臣须贾有罪,在此肉袒,请求膝行以见相国张禄。万望通禀。”他光着膀子向传达室说。

传达室人很热情,立刻找了些武士,拎着武器架在须贾脖子上,把他看了起来。大家七手八脚,引着这个膝行的裸男到了相府高堂上。但见范雎面色冷凛,盛列帷帐,家臣星星拱月一般,两旁防暴警察甚众,所有人都穿着衣裳——唯独须贾光着。范雎怒气如云,气概非凡,须贾哪敢正视,冷风吹着他哆哆嗦嗦的光身。他顿首高言死罪,请求把自己扔到汤镬(就是锅炉)里煮——因为那里暖和。或者让我去当城旦也行,鬼薪也行。(都是劳改犯。劳动也能带来暖和。)

范雎冷声问道:“你有哪些死罪,说说。”

须贾顿首答道:“擢须贾之发,以数须贾之罪,尚不足也。”(说话还真有文采啊,不愧是使者。)说完,须贾又是顿首。顿首就是以头触地,非常激烈。如果是手伏在地上,以头触手,那就是拜手。如果是以头触地,很长时间不抬起来,那就是稽首。连触两次,那就是再拜稽首。再拜稽首虽然是磕头中最严重的一种,但不适合用于求饶。顿首适合于求饶,停地时间短,频频触地,如捣蒜一样,表达了急迫的心情。

范雎喝道:“你罪有三:第一,你以为我私通齐国并向魏齐报告,其实是诬告;第二,魏齐辱我于厕中,作为主人你并未阻止;第三,宾客醉酒而piss me(尿我),如此奇辱,你如何忍心。你陷我于九死一生,若非郑安平相救,我哪有今日。你罪有三,足致一死,但念你赠我绨袍一件,有恋恋故人之意。我故释放你,饶你不死。”

范雎可谓恩怨清明,他把恩人郑安平推荐为将军,王稽提拔为河东郡守(省级干部),这两个都是救助他人秦的,至于须贾,因为一件绨袍的温暖,范雎遂宽大释之。

后来,“绨袍恋恋”成为比喻故人之情的一句短语。“故人恋恋绨袍意,岂为哀怜范叔寒。”出自王安石的诗。

史书上说范雎“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睚眦”这两个字,瞪着两个大眼睛,意思是别人敢瞪他一眼,这样的仇他也要报,鲁迅就被人这样骂过。范雎对于他的仇人魏齐,大约就是睚眦必报了。

范雎是这样向魏齐发出报复信号的。这一天,范雎大设宴席,尽请诸侯使者,高坐堂上,饮食甚盛。须贾也在其中,唯独是坐在堂下,伺候他的是两个劳改犯。

通常劳改犯要被斩掉左趾,脸上黥字,剃去胡须头发,弄得人不像人,叫做“城旦”,在建筑工地接受劳改——修城墙或者仓廪。女劳改犯则舂米。大约这两个劳改犯罪行轻,派到宫里干事,负责在宫廷喂马。他俩兴高采烈,把一些马料和豆拌在一起,左右夹持着喂给须贾吃。

当时吃饭很有讲究。吃饭时,不要搓手。不要啃咬骨头。不要将骨头扔给狗吃。不要专吃一样的菜,不要扬去饭的热气。吃过的鱼肉,剩下的不要又放回食器中。吃小米饭不用筷子,要用手抓。抓饭时,不要把饭抟成饭团。羹中有菜当细嚼。不要当众剔牙。不要往羹里放调味品,如果客人往羹里放调味品,主人就会抱歉地说自己不会烹饪。不要大口地啖肉酱,如果客人大口啖肉酱,主人就要抱歉地说备办不够。卤的肉可以用牙齿咬断。干肉不要用牙齿咬断,要用手将它撕开。吃烤肉时不要一大块往嘴里塞。总之规矩跟西餐一样多。

堂上的宾客们恭谨地遵守着这些吃饭礼仪的时候,堂下的须贾却正用手抓着马料吃。相比之下,真是人鬼殊途。须贾眼里呛着泪水,对喂他马料的哥俩说:“我的用于磨碎食物的臼齿的齿面不如它们有蹄类动物宽大发达,请你们慢点喂。”但是,劳改犯的爱还是如潮水,将马料向他包围。“我这就不明白了,既然已经宽释我了,干吗还要羞辱啊!”须贾气恼起来。其实,这已不单是个人恩怨问题,而升级到政治斗争了。

范雎点手告诉须贾:“我虽然饶你不死,但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而世间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也。回去转告魏王,马上送魏齐的人头来,不然的话,秦国将屠大梁。”

须贾的目光呆滞下去,回去之后,把喜讯传达给了魏国人民的好相国一一当初曾殴打范雎,贵族公子出身的魏齐同志。

魏齐吓得屁滚尿流,慌忙逃往赵国,藏在好友平原君(赵惠文王的弟弟,也是战国四君子之一)府中。

注:这次须贾来秦国也没算白来,他表达了魏国愿意侍奉秦国的请和愿望,而且回去后魏国也没敢包庇魏齐,秦国遂收了魏国当自己的小弟,中止对魏的“近攻”。范雎对自己的父母之邦,也算是不为已甚了。而韩国没有像须贾这样的人才,而且韩国离秦国更近,是范雎此前主张的进攻重点,于是秦国继续谋划发兵攻韩。次年,秦国拔取韩国的少曲、高平(都在太行山南)。魏安僖王还打算帮着秦国去打韩呢,被他弟弟信陵君魏无忌劝阻。不过,魏安僖王的这种精神很可嘉,终秦昭王之世,都没再打魏国。魏国从此踏踏实实当小弟。

秦昭王为了替相国范雎报仇,假意邀请平原君到秦国来作十日之饮,交个朋友。平原君不敢拒绝。与秦昭王畅饮几日之后,秦昭王道:“从前,周文王得姜子牙以为太公,齐桓公得管仲以为仲父,我们的相国范雎也是寡人的仲父,他的仇敌就是寡人的仇敌。他的仇人魏齐现在藏在君家,请你派人取其头来。不然,你恐怕回不了赵国了。”

平原君素以好义重士著称江湖,不肯出卖朋友,说:“魏齐是我的哥们儿,就算他狼狈逃窜至我处,我也不能交出他,何况,他并没有狼狈逃蹿至我处。你若想扣留我,也罢,西部现在正需要大开发,我待在这里不走了,看山景也不错。”

秦昭王嘿嘿一笑,留下平原君看山景,然后写信给赵惠文王:“大王的贵弟弟现在敝国看风景,一时看不完,甭打算回去了。我们的相国范雎的仇敌藏在他的家中。大王请疾持魏齐的人头来,不然,我举兵相加于赵。”

这封信写得挺好,就是抬头写错了,因为赵惠文王已经在去年死了,抱着自己的和氏璧下葬了。儿子赵孝成王继位。赵孝成王接到这封笔误写给自己老爸的信,想了想,觉得自己的叔叔性命比魏齐的人头重要,就派兵将平原君府团团包围,欲捉拿魏齐。魏齐闻讯,连夜出逃,求救于赵相国虞卿。虞卿这家伙是个很有个性的青年,也是贫寒出身,虽然位高爵大,却义气得不要命,他自忖说服不了赵孝成王,居然干脆弃了相印,单身与魏齐帮着魏齐一同逃跑。在半路上,俩人一起商量,觉得诸侯哪里都去不得,就干脆又跑回了魏国大梁,打算找魏信陵君,通过他的关系转奔楚国去。

信陵君和孟尝君、平原君一样,名列战国四君子,也是战国的宋江,江湖人称及时雨,以扶困济难为己任,这次却犹豫了,不肯与魏齐相见。

这位信陵君有个狗头军师叫做侯赢,是市井混混出身,劝他说:“公子似乎不愿意搭救魏齐,窃为公子不取也。魏齐也是咱魏国宗室公子,跟您一脉连枝,又贵为相国……”

“但是,秦国购之甚急,大兵接踵即到。我小小一介魏国封君,手里又没兵,只有你们三千蛮能吃饭的门客,如何当之?另外,虞卿这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虞卿啊,当年贫寒得跟个叫花子一样,草鞋一双,雨伞一把,徒步求见赵王(赵孝成王),一语折服赵王,赵王赠之白璧一双,黄金百镒(一镒合二十四两)。再次见赵王高谈阔论时,赵王拜之为上卿。第三次见面驰骋口舌,立封万户侯,受相印。当此之时,天下人方才争相知之。魏齐穷急来投他,虞卿不敢看重爵禄之尊,当即解相印,捐万户侯不顾,护着魏齐双双从小道私逃。这虞卿是急于士人之穷而投公子,公子却问他是什么样的人。人固然不易被人知,知人更不是容易的事啊!”言下之意,您太不善于知人啦,暗含着,我也看错您啦。(知人就是知道人、欣赏人的意思,类似“不患不知人也”中的“知人”的意思。)

信陵君大惭,终于下起及时雨,驾车来到郊外,欲接纳魏齐、虞卿一行人,帮着他们跑。但是不知怎么搞的,魏齐却突然大怒,他听说信陵君最初表示为难,不愿意见自己,感觉很是心冷,心中且羞且恨,也没耐性了,心想这个两斤多重的人头也扛得腻烦了,为了它连累了多少江湖好汉和白道高官了。算了吧,虽然听说信陵君已经来了,魏齐却还是干脆一怒抹脖子了。

由此我们可以推见,贵族们虽然被我们说为昏聩,肉食者鄙,但他们却追求个人的尊严、人格的纯高,以魏齐这么求生欲强的人,却因为对方一度表示不肯接纳,自觉受辱了,干脆硬是抹脖子了。魏齐死得还是蛮慷慨激烈的。人家已经来接他了,但是他还是自杀,我们现代人是绝对不会在这种情况下去死的。大约贵族就是这种脾气,好面子和尊严,出乎我们的想象。后人的自杀多是迫于形势,先秦贵族士人的自杀却多是为了精神上的东西。这也正是贵族们和贵族精神可贵和可爱之处。

魏齐的死,表示我知信陵君而信陵君负我的知,表示了对信陵君的轻蔑和不饶恕,这大约要引为信陵公子终身的惭恨了。[7]

这一场惊心动魄的“索头”外交,最终以魏齐的人头被赵孝成王送至秦国范雎的办公桌上而告终。

范雎作为一国之相,对魏齐不遗余力地追杀,不置对方于死地绝不罢休,似乎器量狭小。其实不然。秦昭王素来把魏齐当作魏国的领军代表人物,一如从前把孟尝君当作齐国的代表人物,他也是想趁着这个机会,除掉魏齐,以削弱魏国。另外,秦昭王、范雎亲自双双出面,胁迫魏国、赵国的君王高官就范,索要魏齐人头,也是为了显示秦国的声威,谋建霸权,试探魏赵等国的反应,犹如美国要求阿拉伯国家交出拉登,看谁敢窝藏不交就打谁,不仅仅是捕拿一恐怖分子的问题了。

果不其然,由于魏国曾主动派须贾跑到秦国请和,开始侍奉秦国又乖乖地没敢庇护魏齐,态度较好,而赵国则一度抵抗,秦昭王遂把“近攻”的矛头从魏国那里彻底拿开(从此再未攻魏),而转向赵国。就在“索头”的同年,公元前265年,秦国攻赵甚急,连下赵三个城池。

赵孝成王尚年少,即位也才一年,赵国国内一片惊慌。

好在赵惠文王的媳妇是位巾帼英雄,大号“赵太后”,带有燕赵之人的典型脾性,是个暴脾气的女子。她一手拉扯着孩子赵孝成王,一手应抗秦兵,这就是史书上所说“赵太后新用事”。面对来势汹汹的秦军,赵太后决定向东方齐国求救。[8]

现在说说齐国。齐国自从二十年前被五国联军攻破,面目疮痍,东海陆沉,悄无声息于诸侯事务。不过,人这种生物是很容易繁殖的,齐国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了。齐襄王(齐湣王的儿子)和相国田单(火牛阵的那位)从战争废墟上重新站了起来,仗着齐国本来就富,他们把国家建得还比较象样。俩人一商量,有意重新插手国际事务,愿意借出兵救赵之机,重新谋求霸位。(就像小日本在“二战”重建之后,巴不得向海外派兵呢。)但是必须勒索赵国一把。于是齐襄王说:“必须以赵太后的小儿子长安君人齐为人质,齐兵才可发出。”

人质有什么用呢?第一是,一旦赵国未来向伊拉克派兵(对不起,向齐国派兵),齐国就将以斩首人质作为威胁。第二,如果中途你变卦了,我派了兵帮你去打秦国,我惹了人家,你自己却退缩了或者向秦请和,我就可以回去折磨你的人质。所以,有了人质,联合出兵的事不会闹出什么意外,你也不至于半路向我开炮。

所以,人质这么危险的行当,赵太后当然舍不得小儿子去。群臣觉得他应该去,遂聚在门口强谏,赵太后被谏急了,大怒,吼道:“有再敢瞎谏的,老妇必唾其面!”一边用手捶床(燕赵女儿厉害啊)。

这时候,一个退休老干部叫做触龙的,颠着个腰,迈着小碎步一跛一跛地进来了——因为腿脚有毛病。就像现在老年人见面都喜欢互相推荐点“补血口服液”什么的,老触龙也开口向赵太后推荐养生秘方:“太后身体还好吧,治理国家辛苦了。老臣脚也老闹毛病,走路一跳一跳的,好像跳hip-hop,也走不快了。您的腿脚怎么样?”

“也不太利索,出门就打车。”赵太后打的车是“辇”,辇是用人拉的车。人不会像马那样尥蹶子,安全。

触龙问:“太后胃口还好吧?”

太后心说这人怎么这么啰唆,但还是答道:“也只能吃些稀粥之类的软食了。”

触龙看赵太后依旧板着脸,就往前凑了凑,自己没话找话说:“老臣近来食欲也不好,就跳跳早操,买菜都是走着去,活动活动筋骨,每天走三四里,多少还能提高一点食欲。”

太后的颜色稍解,来兴趣了,说:“这老妇倒是做不到。不知你那早操是跟哪个学的。”

触龙跟她交换了很多老年保健娱乐知识之后,转入正题说:“我来是为给我儿子找个工作的。老臣有一个没出息的孩子叫舒祺(不是香港版的),年纪最小,中专毕业,在家呆着呢。有时候去海滩上写写真什么的。您能给他在王宫里安排个正经事儿干吗?”

赵太后说:“这小事跟办公室的人说一下不就行了。”说完她觉得这老家伙触龙有点好笑,就抿嘴笑着说:“你们这些男同志也这么关心孩子啊?”

“那当然了,其实比你们女同志更会关心孩子的。老臣私下认为,太后您对燕王后的关心比对长安君强。”

燕王后是赵太后的女儿,嫁给燕王当媳妇了。赵太后不解:“i don't think so。我对长安君爱死了,对燕王后要差他许多了。”

“非也,非也。当年,燕王后临出嫁去燕国,这孩子都上了车了,您还拽着她的脚脖子哭,舍不得啊。可是后来您每每祝愿,祝词却说‘一定不要让她回来’,您希望她在燕国为后顺利,有子孙相继在燕国为王,宁可不要见到她了。这是父母真正关心孩子啊。父母关心孩子,就为他们谋求深远。”

赵太后觉得触龙说得娓娓动听,不觉得向前膝移。触龙接着说:“可是,您对长安君就没这么深远了。赵国自建国以来,一百多年间,王室子孙中那些被封君的,有几个把封君的位子一直传下来的,您说?”

太后说:“没有。都完蛋啦。富贵不过三代嘛,还不是都被后来人褫夺了。”

“是啊。不光赵国如此,列国都是如此。是这些君王的子孙不贤吗?不是,他们地位尊贵而没有建树,俸禄优厚而没有功劳,占有贵重宝器和封邑又那么多,当然无法服众,迟早被红眼病褫夺封君之位了。您虽然爱长安君,封给他长安的膏腴之地,但是不令他有机会立功于国,一旦您老像山陵那样驾崩了,谁还能罩着他不出事啊,永久富贵啊。”

赵太后至此被说得一点词儿都没有了,叹口气道:“唉!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还是来劝谏的啊!希望长安君立功以保长远富贵。真是没办法啊,随便你们安排吧。”说完,忍不住流下老泪,算是同意了。连忙用老手按住眼泪。舍不得啊。

于是,触龙为小孩子长安君约车百乘,把能想到的一切吃穿用度好东西都给他带上了(生怕到齐国吃亏)。长安君辞别母亲赵太后,千里东行,到齐国当人质,为国家“立功”去了。

这就是触龙说赵太后的故事。触龙侃侃而谈,娓娓动听,把一副垂暮之年爱子心切的神情,表达得淋漓尽致,可算千古传诵的妙文了。这个故事说明,父母不可溺爱子女,溺爱等于祸害啊。而且触龙的话还带有法家思想,所谓计功受封。***也讲过这个故事:“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他在一个中央会议上用这个故事教育那些革命老干部。

齐国收到人质,立刻发兵入赵,襄救赵国。秦兵一看时机不利,也就引兵撤退了。

齐国于是很有面子,感觉从五国联军揍它(齐国)的阴影中慢慢爬出来了,从“非正常国家”变成“正常国家”了。齐国正在雄心勃勃,有复出江湖之想,齐襄王却在此年英年而逝了。他的逝世对齐国未来走向影响巨大,接班的王子建是个懦弱之主,全听老妈和收了秦国赃钱的相国后胜的主意,采取远离战争的鸵鸟策略,四十余年置身战争之外,齐国终于没有复出江湖,客观上为秦国的远交近攻做了呼应。

而秦军退后,随后秦国把“近攻”的重点转向了范雎所谓的“腹心之疾”韩国,随后三年年年伐韩。

赵太后也是有法家思想的。这其实和触龙一样。

有一次,齐国使臣到邯郸拜会赵太后。赵太后问使者:“贵国的年成如何?百姓平安吧?齐王的玉体可好?”

齐使不高兴地回答:“下臣奉命出使贵国,专诚拜候太后。太后未问齐王如何,却先问年成和百姓,这不是把贵贱的次序弄颠倒了吗?”

太后说:“不然,如果没有好年成,怎么能有百姓?要是没有百姓,怎么会有君王?!”——嗬!值得鼓掌,确非一般女流。

赵太后进一步问道:“贵国有个钟离子,他帮助无粮的人吃饱,帮助无衫的人穿暖。这是帮助国君抚养百姓,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委任他官职呢?叶阳子爱护鳏寡孤独,扶贫济穷,为什么他还在家待业呢?孝女婴儿子矢志不嫁,从不佩戴玉环耳坠,为的是奉养双亲。这种孝道出于真情,为什么到现在朝廷还没有表彰她呢?

“还有,于陵(山东长山县西南)子仲还健在吗?这家伙对上不尽人臣之责,对下不能治理国家,对外不能交结诸侯。他一心当隐士,躲在山里清虚无为,把百姓都引向了无所作为的歧路,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杀掉呢?”

好厉害啊!赵太后说杀就杀,连隐士也要杀戮,是燕赵火爆脾气的人啊。齐国从齐王建开始,也确实走向了轻虚无为、苟且偷安的路子,隐士子仲是其精神代表。后来黄老之术在齐国流行,直到汉初。赵太后的话,一针见血。

并且赵太后的话有明显的反道家而崇法家的倾向,用于治国,当不无裨益。可惜的是,东风不与,事与愿违,赵太后用事仅仅两年,就真的像山陵一样崩塌了,时间是公元前264年。年轻的赵孝成王(赵惠文王和赵太后的儿子),开始用事。

从此,年轻的赵孝成王被一班贵族所包围,国事遂不如人意。倘使上天再假赵太后四五年寿命,接下来的“长平之战”(赵国空前大惨败,赵国国运就此衰竭),庶几其可免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