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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虎狼,并天下 第十章 破韩灭赵(公元前244——前229年)

第十章 破韩灭赵(公元前244——前229年)

话题还得回到吕不韦当政的时候,具体哪一年说不准,大约是在公元前244年左右。为了孤立赵国,当时还是相国的吕不韦派蔡泽去赵国以北的燕国联络感情,以便形成北、西夹击赵国之势。这是远交近攻的路子来的。

蔡泽在燕国那里做了多年的斡旋工作,终于说服燕王喜,答应与秦国结盟共同对赵,并送太子丹到咸阳为人质,同时要求秦王派一名大臣到燕当相国,以便燕国与秦国协调政策共同对付赵国,就像从前齐、秦合作的时候,齐派孟尝君入秦为相一样。

吕不韦想了想,派秦将张唐去燕国为相比较恰当。占卜了一下,神仙也这么认为。不料张唐知道了,却回绝吕不韦,不肯去燕国,他说:“去燕国必须经过赵国领土,而我曾经伐赵,赵人怨我,说生得我的,赏百里之地。我哪敢去啊?”

张唐像老鳖一样,死活不出头。吕不韦很郁闷。

这时候,吕不韦的门客里边一个正处于青春前期的小孩,名叫甘罗——从前秦国名将甘茂的孙子——目前已经十二岁,不尿床了,拿着一个古代航模,跑进来找吕不韦。

我们知道,战国的小孩发明了直升飞机,他们用一根小棍作轴,轴顶有螺旋桨状排列的羽毛。小手把小棍一搓,羽片切入气流,产生升力,小棍就向上飞升。这是古代直升飞机,战国儿童的玩具。甘罗拿着古代直升飞机对吕不韦说:“听说张唐这个老鳖不肯出任燕国相国,让您如此unhappy。请允许我为您分忧劝劝张唐吧!”

吕不韦说:“这是谁家的孩子,家长也不管管。大人的事不要小孩来管!”

“相国想必知道,项橐七岁就当了孔子的老师,是孔子的teacher。在下已经十二岁了,比项橐还要older五岁呢。而且我已经不尿床了。嘻嘻。”甘罗学过少儿英语,所以夹杂使用。他所谓的项橐,是一个不讲理的小孩,曾气死过孔子。

有一次项橐和一帮光屁股小孩在马路中间和尿泥,孔子驾驶着畜力车过来,叫他让道。他说:“是应该城躲避车,还是车躲避城?”

“应该车躲避城。”孔子说。

“对啊,我们在用尿泥筑城呢,你快开车躲开吧,快点吧!”

孔子连连称赞这个小孩懂交规,赶紧作着揖跑开了。子路是驾驶员,非常不忿,要下去揪小孩的耳朵。孔子说:“你不知道新交规颁布了吗,行人违规被车撞死,司机照样有责任。所以我说这个小孩懂交规啊,就是懂礼啊!咱们赶紧减速绕行吧!”

这个故事是赞颂孔子的,说孔子不欺负小孩,“君子之约,童叟无欺”就是这么来的。同时项橐也出了名,成为小孩中的雄者(就像孔融让梨成了小孩中的雌者一样)。“吕望使老人奋,项橐使婴儿矜。”项橐也成了小孩们的骄傲。[1]

甘罗也准备向项橐学习,去吓唬大人。他衔吕不韦之命去说服张唐,开门见山就压迫张唐说:“你老的功绩,比白起怎样?”

张唐答道:“白起南挫强楚,北威燕赵,战胜攻取,破城堕邑,不知其数,臣之功不如也。”

甘罗又问:“上一届相国范雎,和如今的相国吕不韦相比,谁更专(就是专权)?”

“当然吕不韦更专。”[2]

甘罗严肃地指出:“白起虽然厉害,但范雎要他进攻赵国,他认为难以取胜,不肯受命出征,因此被逐出咸阳七里,绞而杀之,死得很难看。如今你的功绩不如白起,而当今相国的权势却胜过范雎。相国吕不韦请你去担任燕相,结好燕国,你却装老鳖,我不知道你死的地方将是在哪里?是咸阳七里还是eight里!”

张唐霍然而起,精神紧张:“请你快帮我求情一下,安排我去吧。”

于是张唐就这样伸出脖子出发去燕国了。

对于甘罗来说,张唐相燕,只是谈判桌上供他移动的一个筹码,干大事还得小孩亲自出马。甘罗跟吕不韦借了五辆车子开路,带着小孩爱吃的饼干,昂然直赴赵国。

赵悼襄王(赵孝成王的儿子)一看来者是个髫龄少年,身材瘦小,满脸稚气,心里不免纳罕,刚要开口问,甘罗已经先用三句猛话像三块板砖那样砸向了他:“大王,燕太子丹入秦国为人质,你知道吗?你的understand?”

赵悼襄王措手不及,说:“我的知道!”

“秦国派张唐出任燕国相国,你understand?”

“understand。”

“事情很清楚,这两件事互相呼应,燕太子丹入秦,秦张唐入燕,就意味着秦燕两国结好,互不侵犯。这对夹在中间的赵国来说,可就危险之至了。”好比德国希特勒和苏联斯大林之间笑眯眯地眉来眼去,夹在中间的波兰就苦了,等着被苏德瓜分了。

赵悼襄王急说:“yes!yes!这是秦人远交近攻之策,寡人该如何破解呢?”

“呵呵,这个很easy,只要大王愿意拿出五座城池赠与秦国,秦国愿与燕绝交。赵国也就安全了。”

赵悼襄王想了想:“不好不好,这个主意很不爽,我们的土地奈何就白白赠与秦国。”

甘罗早有准备,嘻嘻一笑:“倘若大王赠秦国五城,秦国愿允许大王北上攻燕,攻燕所得土地尽人您的口袋,足可弥补五城之失。”(这确实是实话,任何国际军事行动,都得得到相关干系国的默许,秦国如果不默许,赵国是无法北上攻打燕国而没有后顾之忧的。)

于是,甘罗就和赵悼襄王签订了“罪恶”的“慕尼黑协定”:秦国默许赵国北上攻燕,对赵国的攻燕军事行动不加干涉;赵国作为回报,将把五座赵城和攻燕所得的十分之一赠与秦国。“协定”签署后,赵国的攻燕部队立刻行动。由于有了秦人支持,赵国顺利拔取燕国上古地区(张家口一带)三十六县,并把所得的十分之一(3.6个县)加上五个赵城给了秦国。

甘罗带着8.6个城池的地图意气扬扬回到咸阳,秦人无不瞠目结舌:一个小孩的几十天的时间,居然就活生生裹挟回来8.6个城池,真是一人可当万千兵马了!按功行赏,小孩甘罗毫无争议地被封为上卿。这就是甘罗十二岁出使诸侯拜上卿的事迹。

潇水曰:甘罗小小年纪,真可谓纵横奇才,是苏秦这样纵横大家的末流。

当时国际形势有横有纵。南北为纵,东西为横,合南北的列弱为合纵,西边的秦或东边的齐与中间的弱国合作叫做连横。纵横家就是建立和利用诸侯间这种纵或横的结盟关系,拯救或者打击某个诸侯国。

不过,到了目前的战国晚期,纵横家已经不时髦了。目前秦国一极独大,没有什么好纵横的了。纵横家擅长在几种均势强国之间穿插,不费刀枪,纯以“势”谋“利”。譬如甘罗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他先是促成秦燕和好,形成秦燕夹击赵国之“势”,然后再逼受到秦燕威胁了的赵国给秦国好处,考虑到赵国不肯自割本土以献“利”给秦国,所以他还要再敦促赵国攻燕,分割战果给秦国,达到了使秦国获利的最终目的。当初秦燕要结好,纯粹是为了吓唬赵国的,秦燕最终并没有交好,却变成了秦赵结好。这中间没有固定原则,随势而动,纵横机变,围绕着让秦国获利的根本目标,行动不拘一格,驰骋运筹。这就是纵横!很费脑筋的吧。

但因为它带有一定的不守信和欺骗性,这就是为什么纵横家名声不是很好的原因吧。

从前,齐秦两强均势对立,正是纵横家活动的黄金时代,成就了一个意气发扬的大苏秦。如今秦国已是对六国摧枯拉朽之势,国际均势已被打破,趋于一极化,纵横家也就没有太多活动的空间了(纵横家是越乱、越多极,越能造势求利)。甘罗没有赶上适合他才能发挥的黄金时代,于是他在史书上,未闻更多建树。这倒不是后来他长大了就变傻了,而是形势变得单一了。

倘使甘罗早生几十年,赶上更乱的乱世(国际格局更多极化),其风流或许不逊于苏秦。

看来真是时势造英雄。没了时势,只能老死牖下,泯然众人也。任是英豪,赶不上时势,也没有用。[3]

甘罗的一番纵横外交,看似给秦国赚进了8.6个城池,其实是错误的战略,属于近交远攻。甘罗纵容赵国向北进攻燕国,虽然攻燕的战争成果一部分转赠给了秦国(8.6个城),但“损益表”上赵国得了27.4个城池,比秦国得的更多,赵国被壮大了。对秦国是不划算的。这就好比孟尝君结连韩、魏去攻秦一样,最终被壮大的是韩、魏两国(战争所得土地都进了韩、魏的口袋)。这都是近交远攻带来的祸。

甘罗实际上是修改了吕不韦原计划的“秦燕结盟、共谋攻赵”的策略(远交近攻),改成了“近结赵国,远攻燕国”(近交远攻)。他其实不是帮到了吕不韦,而是帮倒了吕不韦。按理说,不按正确的战略走,即便赚到了城池,也不应该封赏。但是呢,在这个故事中,吕不韦欲攻赵(最终通过甘罗的努力从赵国拿回五个城池)是为了扩大自己在河间的封地(河间邻近赵国),甘罗为他拿回了赵城,满足了吕不韦的扩充私家封邑的目的,所以照样会被封赏。也就是说,吕不韦无论如何作为秦国二老板——独揽大权者,也一样会犯各国专权者所必犯的通病,就是为了自己的私家利益,不惜让国家去走“远攻近交”这样的错误战略。

不管怎么样,赵国攻燕得三十六个县,赵国给了秦国吕不韦六个城,这一事件未见诸其它史料记载,所以,甘罗的这个纵横外交得城拜上卿的事,很可能是古人杜撰的。

不管怎么样,甘罗的事情可能是假的,但是很多年之后,赵悼襄王确实有了亲近结好秦国的意思却是真的。原来,自从长平之战以后,赵国和其北方的燕国一贯打得不可开交,赵悼襄王打算北攻燕国,而这需要获得强秦的默许不加干涉才可。于是,赵悼襄王在公元前237年,也就是吕不韦罢官秦王政亲政的时刻,亲自去咸阳拜会秦王政。赵悼襄王希望和秦国的这位新统治者开启建立一个合作关系,促使秦国执行一种近交远攻的错误策略——秦与赵结好,共同侵燕,从而使赵国却是真的尝到攻燕的甜头,获得“损益表”上的益。

秦王政这时候二十三岁,年轻无极限,也没有大脑,就置酒咸阳招待赵悼襄王,以示秦赵开始建立联合(此前长平之战后赵将庞暖曾经合纵攻秦,秦赵是不联合的),并且同意赵国攻燕。当然这是错误的战略,对赵有利,对秦害大于利的。秦一贯贯彻“远交近攻”,燕是秦一贯“远交”的盟友,赵兼燕变强则秦弱,对秦国绝对是不划算和不可接受的。后来,在次年,秦王政在政治和军事方面都成熟了以后,及时地修改了这一错误抉择,背弃了赵国,并且趁着赵国大举攻燕之际,命多员大将从背后会攻赵国,给了赵国以吐血性打击。这是后话。

其实,我们有理由相信,秦王政置酒咸阳招待赵王的时候,是洞悉结赵害大于利的。但是,秦王政刚刚从嫪毐、吕不韦一案中险胜而出,立足未稳,希望有赵国这样的强邻与之合作,从而壮大自己亲政时的威势。一旦数年以后羽毛丰满,就该踢开赵国,露出凶恶的牙齿,改行远交近攻,结好燕国,两向夹击赵国了。

不管怎么样,置酒咸阳以后的第二年,赵国该行动了,按照与秦议定的计划,在秦的默许下,赵国派出大将庞暖向北攻击燕国。它攻打燕国,也不是简单地为了扩张土地,或是报复燕人在邯郸之难后趁火打劫与赵为仇的历史,而更主要的是意图劫持燕国,把燕赵大地整合为一,以便西抗强秦(燕国在河北省北部,赵国在河北省南部)。赵国还是蛮有进取心的嘛!而赵悼襄王入秦,与秦人谋求合作,是为了麻痹秦人,以避免自己陷入螳螂捕蝉而秦人黄雀在后的被动局面。

遗憾的是,秦王政这只黄雀很快醒悟过来,决定不能容忍赵国在进攻燕国的过程中不断强大。促使秦国这只黄雀采取干预行动的,还有蝉先生的哀求和游说。燕国这只蝉被打得吱吱叫着受不了的时候,就派出使者前去秦国,希求通过游说拆除秦赵之合,乃至促秦攻赵,解救燕国。燕使者通过赵的地盘的时候,不料被赵人逮捕了。赵悼襄王大叫:“好你个奸细,死了死了地。i的understand,你敢去秦国,是叫秦人掏我的老窝啊!休想!如今秦赵一体,你胆敢去拆散!”

“大王息怒,在下赴秦,岂敢有拆散秦赵之意。况且,正是方今秦赵一体,贵赵国却暗中阻拦在下的出使秦国行动,岂不是让秦人怀疑您与秦国之间是明里合、暗里防啊!秦赵中间就此发生隔阂,互不信任,秦人会不会因此就要断绝与赵国的联盟合作啊?”

赵悼襄王是个小脑袋的螳螂,转不过弯来,只觉得蝉先生说得蛮在理,于是居然抬起绿色的螳臂大刀,放蝉到他身后随便去见黄雀接洽去了。这真是历史上少有的蠢螳啊。

燕国使者来到咸阳,三言两语就说服了秦王政出兵救燕(这个关节让我去说也能说通,因为道理一目了然),燕使者说:“赵国西南与秦为邻,向北与燕为邻,南北纵横三百里,五十年来与秦相踞,终究不能战胜秦国之原因,因为赵国地面狭小。现今大王允许赵人攻燕,燕屈服于赵,燕赵并立,在下恐怕大王之患,从此而生啊!”

秦王政深以为然,立刻宣布背信弃义,违背咸阳置酒时的约定,派出两股大军从西、南两个方向夹攻赵国的后腰,取名“黄雀行动”。

“黄雀行动”西路军由秦国名将王翦统领,南路军由秦国新星桓齮(念乙)带领——两人都是前朝吕不韦时代提拔起来的名将。前者攻破了赵国西侧太行山脉上的要塞阙与(距离邯郸仅一百三十公里),后者攻破了邯郸以南的重镇邺城(距离邯郸五十公里)——看得出来,经过历年无休无止的攻侵,赵国的地盘已经收缩得很小了。秦王政统一六国也属于因祖宗而成事,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秦国两路大军杀来,仿佛狮子的两个爪子,搭在角马的屁股上,赵国大急。这时,赵国的主力却偏在北方进攻燕国,由大将庞暖指挥。

庞暖不愧出过兵书,擒过上将,是练家子,看见秦军从背后掩杀过来,并不慌张,而是继续北上。当庞暖出石家庄地区(赵属),进攻北面的定州地区(燕属),王翦已经攻破了阙与、橑阳(上边已述);当庞暖攻取河北保定附近的阳城的时候,桓齮则夺得了邺城、安阳(上边已述)。庞暖还不回兵南下,而是又攻得了河北任丘地区的狸,这时候桓齮也北上,攻得赵国东部腹心地区的河间六城。

当庞暖终于从燕国回师,南下救援的时候,发现赵国南部的漳河流域、西部的太行山要塞、东部的河间各城,全部易手,为秦所有了。赵悼襄王被秦人的“***”打得哇哇吐血,大骂秦国背信弃义,背后捅刀子,又大骂部将庞暖愚不可及,行动迟缓,终于把自己气得得病了,竟然在当年“不得意而死”。想来死时年岁方盛,故而得了一个“悼”的谥号,是早殇的标志。

此后,赵悼襄王和酒吧女(倡女)结合生产的昏君赵王迁继位,赵国气数已尽了。

明年,赵王迁第一年,公元前235年,秦王政没有乘胜利之威继续攻赵,而是派出四郡兵马,联合了中原的魏韩两国,准备向东南攻击偏安在那里的楚国。这相当于是挖了两铲子,又换一个地方挖坑,而这实际上又是一个“远攻近交”的错误战略。于是有人(大约是楚国人),赶紧上书秦王政,试图凭一封书信,阻止秦人的数万伐楚大军。这人给秦王政的上书,分析人理,丝丝人扣,很值得一看。

最一开始,这人说:“臣闻物至则反,冬夏是也;致至则危,累棋是也。”一看这路子就明白了,他是想用道家“持盈保泰,月满则亏”的道理说服秦王政,告诉他事物发展到极点,就会向反方向发展,棋子垒到了高处,就会崩溃。秦国已经很强大了,如果再去攻楚,物极必反,反倒要倒霉了。

“如今秦国之地半天下,有了西陲东陲两个陲(这有点夸张),这是自从有了人类以来,一个诸侯不曾有过的大地盘啊。但是您如果非要仗着自己地多人众,甲兵强盛,以武力臣服天下所有君主,臣恐怕您有后患。大王不记得从前的吴国了吗?吴国光看见伐齐之利,就听信越国的怂恿,攻打齐国,虽然致胜于艾陵,却因力量消耗过大,转身被越人擒于三江之上。”这是希望秦人不要走吴国覆亡的老路,不要穷追楚国猛打。

用这种道家的话来糊弄书呆子,当然可以奏效,但对于雄心勃勃以吞天下的秦王政叫他学习“乌龟缩头蛰伏法”,不再打楚国,秦王政当然不肯。还必须以利害相说。于是这个上书人分析了天下大势,他认为秦国攻楚属于远攻近交,而远攻近交是错误的战争路线图。

为什么错误呢?

这人说:有大害三。一,如果秦与楚两国“兵构而不离”——意即两国之间胶着在一起,兵战不休,那么中间地带的韩、魏就会趁机自我壮大。

(就像苏联和德国在”二战”期间互相缠打,中国的***就趁机收复了苏联所一直督控的新疆地区的主权。因为俩大国相打,必须拉拢中间的弱国帮自己,所以只好听凭蒋这么干。)

害处之二:秦远攻楚,所攻得的土地秦国无法接收,只能像齐国那样赞助给中原的韩、魏,肥了韩魏两国。而东方的齐人也会乘机外出拖油瓶,夺得齐国附近的泗水流域土地。

害处之三:秦人攻打楚国东壁江山,必须借道韩魏,那么就要拉拢韩、魏做自己的同盟才行。但是韩魏却有累世积怨于秦国。“韩魏的父子弟兄接踵而死于秦人之手的,已经不下十代了。韩魏的土地残于秦,社稷坏于秦,人民刳(解剖开)腹绝肠,折颈断颐(脸颊),身首分离,尸骸暴野,父子老弱束手为秦人所俘虏,相望于道路,这都是拜秦人所赐。那些流离失所的韩魏人,只得当要饭花子和小保姆(仆妾),盈满海内(意思是满海内都是要饭流离的韩魏人,够惨)。韩魏对秦人的怨恨,不下于越人之于吴人。您却信任韩魏,借韩魏之道,联韩魏之兵来犯楚国。臣恐怕一旦兵出之日,韩魏临阵倒戈或者断秦人之后路,行勾践报吴之旧事,秦军还能全身而返吗?大王难道一点都没顾虑吗?”

读到这里,秦王政出了一身冷汗,赶紧中止了“远攻楚国”的作战计划。事实上,楚国的东壁江山确实远离秦国,最终,秦国是在灭亡了近处的中原韩魏以后,才兴兵灭楚的。

这个上书人为楚人争得了几年苟延残喘的时间,不过却把战火引向韩、魏的身上。无论如何,他的一封书信,能退秦国数十万虎狼之兵,真可谓“折冲于樽俎之上,却敌于谈笑之间”了。这人之有胆有识,是值得我们现代社会的小青年向他努力学习的。

所谓“折冲”,冲就是“冲车”。在谈笑之间,折断敌人的攻城冲车,岂不伟哉。不过,《史记》误把这个上书人作了楚顷襄王的弟弟“春申君”黄歇,这是不对的。黄歇没有这个智商。黄歇官做得很大,人吃得也胖,满脑子智商都变成了脂肪,浑浑噩噩地要命,是写不出这个来的。

我们最后做个假设,假如请儒家学者来给秦昭王写信,儒家会怎么说呢?当年周武王伐纣的时候,伯夷、叔齐这两个儒家推崇的大圣人,曾经扣马头而谏阻,说的不过是儿子不可以打爹,以臣弑君不仁,仁义万岁万岁万万岁,和平和平再和平等等腐儒之见,终不能以利害相说。周武王听得莫明其妙,差点举起大斧子把他俩咔嚓了。

秦王政自亲政以来,先是跟赵国媾和,差点听凭赵国北上兼了燕,接着又晃悠着要去打远方的大楚国,东晃西晃,一晃一个错,表现了一个少年的“未来天子”、“千古一帝”的少年不英明。

又明年,赵王迁第二年,公元前234年,秦王政终于把战争方向修整回到可爱的赵国来了,他命秦将桓齮再次进攻赵国南部的平阳、武城(漳河流域,河北南部的邺城地区),桓齮大败前来营救的赵军,杀死赵将扈辄,斩首十万。秦王政亲自到河南坐镇。

又明年,公元前233年,桓齮又从西出发,穿太行山迂回到赵国北侧,准备对赵国邯郸地区南北夹击。就在这个危急关头,赵国一个牛人出现了:边防军统帅“李牧”慷慨登场,临危受命,率领二十万之众,大破秦军,走桓齮于燕国,谱写了燕赵之人行将就灭于历史长河间的最后一篇光彩诗章。

边防军是驻扎在北方以防御匈奴的。一个国家如果把边防军都投入到争霸战争,那一定是穷得没家底了,好比拆下门板当柴烧,不再防贼了,因为也没什么可偷的了。

赵国边防军按剑荷戟,排成长队,迈着杂沓的步伐,蜿蜒在河北大地上。头顶上,一块脊背隆起的云团,撑在远处几根粗壮的原野巨树上,天空静静空无一物,看见这些士兵一路向南,去赶赴国家的救亡。他们中的大多数将在未来几年中失去生命,但这是一支有着优良战绩和铁的纪律的军队,为将者正是李牧。

李牧原在代郡抗匈奴,代郡偏处河北北部恒山地区,当时叫常山,常山多出猛人,赵子龙就是这里的,杨家将的活动区域也是这里。(当然,著名的恒山悬空寺也在这里,我大学时候去过。)

匈奴就在代郡以北的蒙古草原上活动,血缘脉络复杂,和以前的鬼方、最近的三胡,似乎都有沾染。他们精于骑术,往来飘忽,使用流行铁锤之类的邪门武器,而且已经进入铁器时代。

李牧驻军代郡,任务是抵御匈奴,但他却并不打仗,而是忙于抓伙食:每日锤死几头牛,给军士吃,像个后勤主任。还建立了军用农贸市场,向老百姓收地摊费,以供养军队。然后他命令士兵不许与匈奴接战,谁敢抓来匈奴,立斩。战士们都说:“李主任是个怯夫也!”

朝廷看他一点都不会打仗,就把他撤职了,另派能打仗的将领去,终于送死了很多人——匈奴的机动性比赵卒强,把赵卒绕得晕头转向,赵卒迷糊了,匈奴就迅速迂回到其它地区,大肆抢掠。庄稼地全被糟蹋了,放牧的羊群也被抢空了,连耕地的牛马都被抢光了。

于是朝廷又让李牧重新出山,李牧说:“出山可以,但是我必须还像从前老样子。”朝廷说:“好吧好吧!”于是,李牧又跑到前线去锤牛和收地摊费。大家都说,这个怯懦的后勤主任又回来了。

但是匈奴不知为什么却从此得不到便宜。每当匈奴主动出击骚扰,李牧的烽火台就像蜡烛一样次第在荒野里点亮了。匈奴的马虽快,但不如烽火台传递的短消息更快。农民们看见烽火,赶紧牵着牛马、赶着羊群、抱着牛犊,从田野上、牧场里撤下来,躲进城寨或者要塞后面去。农贸市场的人也赶紧收起地摊就跑(就像听说城管来了一样)。

匈奴们在田野、牧场里乱冲一气,什么也找不到。只好朝着寨子乱吐口水,或者捏起马粪往寨子里扔。李牧再三申明:“谁也不准出寨击敌,否则立斩!”匈奴不善于攻城,于是气哼哼地走了。

虽然李牧的方法很奏效,但是赵卒们还是以为李主任怯懦。特别是代郡这里的赵卒都有胡人野气,性子火烈,手心痒痒着想打仗——赵国人脾气爆裂,也是因为北近胡人,受剽悍的胡风浸染所致的。

经过韬光养晦,李牧看看条件成熟了,于是挑选出战车一千三百辆,好马一万三千匹,力能破敌擒将的勇士五万人,胳膊粗的射手十万人,日夜加紧训练。然后放出老百姓到外面放羊、耕田、摆地摊。匈奴眼睛一亮,派侦察部队来抢,一抢一个着。匈奴哈哈大笑,挥舞大部队和全体匈奴老百姓倾巢而出,一头钻进李牧布置的口袋里。

李牧三面合围,并且截断匈奴后路。一番奋勇力战,杀得匈奴人仰马翻。史书上说:“大破杀匈奴十余万骑”。十余万匈奴骑士尽覆,可以算是杀人盈野了。低沉的秋风呜咽着,满地的残骸断肢使李牧的心中一片怃然。不知李牧心中想些什么。但现实就是这样残酷的,“为什么”的问题还是交给哲学家去处理吧。

此后十多年,匈奴闻李牧而胆寒,不敢近赵境一步。

公元前233年,秦国名将桓齮继斩赵军十万以后,又西出太行山,威胁邯郸以北,欲与邯郸以南漳河流域的秦占区一起对邯郸形成南北夹击之势。邯郸危急。李牧奉赵王迁命令,率其主力军南下解救。

李牧的这近二十万北军,在匈奴战争中获得胡骑的大量补充,因而机动性增强。而且,北地天寒,自然条件恶劣,养成了北军坚韧强悍的体魄;在代郡草原放牧,策马狂奔,造就了北兵娴熟的马技。总之,这是一只很强的来自北方的狼。他们所乘的代马,也很好,闻名于天下。“蕃军傍塞游,代马喷风秋。老将垂金甲,阏氏着锦裘”,这些古人的诗歌中,处处闪耀着代马的风采。代马就是代郡的马。

李牧到达邯郸以北的今石家庄地区,依托宜安等重要据点筑垒,与汹涌而来的秦军对峙。李牧又拿出后勤主任的招数,指挥大家加紧修筑工事,以误导桓齮。桓齮感到,李牧很可能在仿效长平之战中的廉颇,坚壁不战、消耗秦军。于是桓齮微微一笑,决定分一部分兵力离开李牧所坚守的宜安城,改去袭击赵军的另一个据点肥下(河北晋县),引诱李牧前来救援肥下。只要赵军一出城,蜿蜒在路途之中,秦军就可以一拥而上,与之展开决战。

桓齮的这种做法,用现代军事理论讲,就叫做调动敌人以获得战场的主动权,这大约是攻城不逞时候的必然选择。[4]

看见秦军袭击肥下,赵葱提议派兵前往支援。李牧制止说:“敌攻而我救,是致于人,兵家所忌。”对啊,孙武子说,致人而不致于人,怎么能受敌人随意调动我们呢?

于是赵牧拒绝支援肥下。

肥下赵将闻讯,一边大骂李牧坐视不救,一边哭着指挥赵军登城戍守。秦军拿着大盾牌抵挡着城上的抛射武器,步兵隐藏在大盾牌后面推进,一直逼近城墙根基,开始挖掘,想把肥下挖瘦。守军与之百般抗拮。

肥下打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李牧则在宜安城内,按着军事地图分析道:“秦军的大本营就在宜安城外不远,他们离开大本营,分兵袭击我肥下,大本营必然空虚。我们若倾巢而出,袭占秦军大本营,则桓齮成了孤魂野鬼,不逞之徒,我们可以重创秦军。”

赵军的行动出乎秦军意料。李牧事先装出怯懦的样子,在宜安城修筑工事,高壁不出,麻痹了桓齮,使桓齮觉得李牧不敢来攻自己的大本营,所以大本营防备不周,终于被李牧袭占。另外,李牧军队中的骑兵比例较高,其所乘代马素质高于中原马种。李牧充分利用了骑兵善于远距离机动出击的特点,在敌人回救之前迅速完成了远距离劫营任务。

桓齮闻得此报,大本营的军器粮食辎重尽失,而自己袭击肥下尚未成功,大为惊慌,急忙撤兵返回营救。(本想调动别人,却被别人调动了。)

李牧占据秦军大本营之后,当即分出左右两翼,机动地迎击从肥下方面撤回营救其大本营的秦军,在路途上展开激战。

李牧的北方赵卒战力悍猛,他们奋勇当先,杀人敌阵,白刃翻飞,其间不乏常山赵子龙这样的猛人。骑兵也加入进来。代郡骑兵结队冲锋,气势磅礴,人畏其猛,莫敢对当。经过反复激战,秦军大败,近十万秦军尽被歼俘于宜安附近,史称“大破之”,实乃秦军百年战史上的一次大伤亡,也是战国末期规模最大的一次歼灭战。

喜讯传到邯郸,赵人同声庆祝,赵王迁嘉奖李牧,封之为武安君。至此,战国历史上受封“武安君”者计有三人:苏秦、白起、李牧。李牧挽狂澜于既倒,岂不壮哉。

所谓“武安君”,就是一种封君,意思是“以武力安抚天下”。李牧与从前的苏秦、白起并号,岂虚誉哉。

“宜安大战”次年,李牧风驰电掣,又击破了秦人一次进攻。但是李牧真能力挽狂澜吗?不能!李牧虽然一再战胜,但兵力的损失是很严重的(据说有数十万之众),而且难以补充,地盘也越打越小,就剩邯郸地区硕果仅存了。

决定战争全面胜负的是综合国力,赵国国力已然不济。李牧虽然一再战胜秦军,但就像当年吴王夫差一再战胜却终于走向衰亡一样,日积过大的战争消耗只能加速赵国的覆灭。虽然赵国在战斗中获胜,但并不意味着赵军不死人,赵国的粮食物资不消耗。而这种消耗,对于一个临近全面崩溃的虚弱的国家,无疑是致命的。

当时一个国际观察家——吕不韦的一个属僚,流落到了赵国,叫做司空马,预见了赵国的灭亡,他说:“如果赵国以李牧为将,还得一年才能灭亡;如果杀掉李牧,换作别人,那么不出半年即亡!”

为什么他对赵国如此悲观呢?

另一个《战国策》上署名张仪但肯定不是张仪的人,则解释了司空马的说法,这位说:“近来秦、赵战于黄河、漳水之上,赵国四战四胜,但亡卒数十万,邯郸仅存。虽有胜秦之名,而国破矣!是何故也?秦强而赵弱也。”

司空马则是这样就当时的赵国现状诘问赵王迁:

“赵国与秦国谁大?”

“不如秦大。”

“金子粮食谁多?”

“不如秦多。”

“人口呢谁多?”

“不如秦国众多。”

“两国的相国谁更贤能?”

“不如秦国。”

“两国的将军谁更勇武?”

“赵国不行。”

“法律、条令哪一国更严明?”

“赵国不如。”

“如此看来,赵国凶多吉少。”

接下来,司空马出了一个奇主意:“索性把赵国的全境分出一半去给秦国。秦国得了大面积土地,骤然膨胀,威胁六国。六国必然恐惧。大家恐惧就会相互救助,那么合纵的事情就可以办成了。”[5]

赵王迁被这个看似荒谬的建议惊呆了:“还有别的办法吗?”

司空马忧郁地望了一眼赵国平静的天空,说:“没有别的办法了。”

虽然没有接受司空马的惊世骇俗的建议,赵王迁还是部分认同他的观点:光靠赵国自己确实不行了,有必要寻求外国援助,特别是找齐国。

但是,秦国察觉到赵的这一企图,立即派遣一批策士拿着黄金到齐国进行游说活动,极力破坏齐、赵联合。齐王建和他的大臣们都是黄金崇拜者,觉得赵国的生死无关自己痛痒。

也许,只有如司空马所言,只有赵国骤然失去半壁江山,齐人才会悚然来助。或者把半壁江山割给齐国也可以,可以换得齐人来救。但是,谁又能作出如此险恶的抉择呢?

看看没有邻居来帮忙,而自己的门板又快烧得差不多了,赵王迁只好孤孤单单地与强大的秦人对抗,把该捱的岁月捱完。

潇水曰:赵国覆灭前的十几年中,曾无国外一兵一卒来救,赵国的外交实在是太失败了。这都是当年廉颇、平原君等人过多地向齐、燕用兵所致,把朋友都得罪了。

公元前230年,“肥下大战”后第三年,赵国北部代郡大地震,屋塌人亡,同时邯郸地区发生特大旱灾,土地寸毛不生——真是天亡我也。但这还不是秦人最佳的攻赵时机,一定要等秋天颗粒无收,然后再饿上一冬,饿到次年赵人的肚子半透明的时候,秦军才挥动数十万之众,以王翦、杨端和、李信为统帅,分三路对赵国发出空前规模的总攻击。

宿将王翦担任西路军统帅,兵出太行山,直扑邯郸;杨端和从中原占领区北上,跃过漳河流域和邺城一带,策应进攻邯郸以南;李信带领北路军,从太原、云中(大同)的山西北部地区出发,横攻赵国北部的代郡。

李牧不敢怠慢,与自己的副将司马尚,硬着头皮,继续对秦军作战。但是秦军很快就解除了这两位赵将的苦恼——用反间计杀死了李牧,废了司马尚。李牧竟然死在自己人手里。作为复仇,在山以外的不远处,春天正在驱赶着冰雪,踏上了这个季节的国境。

三个月之后,王翦率数十万之众大破赵军,杀赵葱,然后急攻邯郸,邯郸失守,虏赵王迁。有着二百五十年历史的赫赫的赵国,至此终于灭亡了。秦王政亲自入邯郸接收。他以占领者的身份,把当年所有曾跟妈妈邯郸姬家为难作对过的“坏蛋”及其家属,全部坑杀。其中也有一部分许是夜总会里的看客吧。

赵国的灭亡,在于王族宗室的力量强大庸暗,而布衣人才却没有进身之地。赵国的“贵戚父兄,皆可以受封侯”,而支撑赵国半壁江山的良将李牧,却只有死路一条。

李牧之死,是因为作为非贵族,他和王族宗室之间存在着怨隙。最初,赵王迁的妈妈,是个酒吧女,这倒没有什么可耻的,梁红玉以前也坐过台。但是这个酒吧女却偏跟潘金莲学习,她从良以后嫁给一个好人家,干了一些史书上未尽详述的丑事:把这一家的“宗”全给弄乱了(不外乎勾搭小叔子武松又招惹隔壁的西门庆之类的吧),终于还把丈夫给克死了。当了寡妇以后,她的美色被幽愁熏染得更加可人怜爱,终于把赵悼襄王都迷住了,非要娶她,和她一起看日出日落。

李牧进谏说:“不行。这个酒吧女是出了名的不正派,曾经把一家的‘宗’都给弄乱了。大王您不害怕吗?”

赵悼襄王回答说:“可我还是想跟她一起看日升日落。”终于娶来当了姨太太。

这位姨太太胸怀大志,不甘居人下,掀起了一股捣太子浪潮——派人冲撞太子,引太子犯罪,终于太子被一怒之下的赵悼襄王废掉了,并罢黜了原有的王后。这位酒吧女出身的姨太太荣升为王后,儿子赵王迁成了太子。赵王迁继位以后,她就成了王母,我们叫她酒吧王母。

这位酒吧王母从此荒淫无度,贪财爱色,拼命接受秦国的贿赂,并且跟李牧结下了梁子。当秦国人提出杀李牧的要求时,她就让儿子赵王迁把李牧杀了。

后来,赵国亡国以后,赵大夫们怨恨这位酒吧王母,就一起鼓噪,杀了酒吧王母,灭了王母的全家。

而关于李牧的死法,有众多版本,其中“韩仓”版最值得一谈:

赵王迁宠信一个很八卦的人,叫做韩仓。韩仓诬陷李牧——具体怎么诬陷的不知道。赵王迁居然听信了。

韩仓跑到朝廷的传达室宣布赵王迁的“圣旨”:“李牧,你知罪吗?有一次你战胜回朝,大王赐酒招待。你向大王敬酒的时候手里却握着一把匕首!”

李牧一下子懵了:“我冤枉啊!我身子虽然高大,俩胳膊着实却短。跪坐的时候胳膊够不着地面。唯恐应对大王显得不够恭敬,所以让工人做了一块木头接在手上。如果大王不信,可以让他来看。哪里是匕首啊?!”他伸出袖子中的木手。

“你不用解释了。大王已经以‘持匕首罪’论定你死,不赦。”

李牧心中的万丈豪情,一下子全漏在了沙里,他拔出宝剑,遥望着朝堂上的圣君拜了两拜,刚要自裁,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说:“做人臣的不能在宫中自杀。”(大约是怕君王看了不忍,或者打扫起来麻烦吧)。[6]

于是李牧疾趋而出,出了宫门,右手举起宝剑准备自刎。但是他胳膊短啊,弯曲着,仍然够不着脖子(唉,李牧长得像袋鼠啊),他便把宝剑的尖衔在口里,对着柱子猛冲上去,噗哧一声自刺而死。忠臣的鲜血,染红了这个国家的柱石。

赵国亡国以后,赵王迁侥幸没有死,被秦人流放到陕西以南的汉中,每天像李后主一样思念故乡,作山水之讴(“一江春水向东流”之类的),闻者无不流涕。不知他心中对于屈死的李牧,是否有所悔悟。[7]

从我居住的北京城南,经常可以看见破破烂烂的长途客车,后玻璃上高写着“北京——濮阳”、“北京——邯郸”。这些开往中原的大客车,总不由自主地把我带向历史的深处。

公元前233年,李牧“肥下大战”的当年,亦即赵国灭亡前的第五年,有一个当时的高级人物——韩国王族的公子,坐着古代马车,从中原的新郑到秦国的咸阳去。当时的高级人物,活的其实也挺累的。比如他们深衣外面束着深衣的腰带上除了有好几组玉佩,还悬着各种各样的小零碎:有擦器具用的抹布(叫做“纷”),擦手和脸的手巾(叫做“兑”),削东西的小刀子,磨小刀的小石头(叫做“砺”),用以在太阳中取火的“燧”(可能是一种类似聚光镜的金属器物),锥形的用来解开钮扣结的小锥子,钻火器,晴天取火用金燧,阴天取火用木燧,还有香囊,缝衣服的针线包,装着毛笔的小笔筒,还有玉佩,等等。所以当时的人出门相当于背着自己的家。这是因为当时衣服(深衣)中没有口袋,所以好东西都展览在外面——越是有身份的人越不嫌麻烦。虽然会妨害走路,却正能表现贵族阶级不事生产,悠闲儒雅的形式。韩非子的腰带上,这类东西就不少。他四十出头年纪,衣光鲜亮,神采飞扬。

不过韩非子这次的使命却并不轻松,细想起来让人有一种撒手人寰的冲动:韩国处于中原西部,离秦国最近,经过秦昭王等人的前后侵削,地盘日渐缩小,现在只有十几个城,全境不过一个郡大,三面被秦人包围,感觉死期已至。死神沿着楼梯,沉重的脚步盘旋而上,就要扣打韩国的大门。韩王安本能地想逃跑,但是已经没门儿了,秦国国内灭韩呼声很高,秦军即将出动,于是他派韩非子作说客,到秦国游说。

四郊多垒,大夫之耻辱,韩非子早就有报国之志,可惜说话有点结巴,性格又“孤愤”,诸种原因吧,一直不得韩国领导人的任用。如今韩王安派他入秦,韩非子大有临难受命之慷慨。他不愧为一大作家,到了咸阳,献给秦王政一封书信,援譬设喻,因势利导,写得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看得秦王政如醉如痴,如梦如醒。如果不是李斯驳斥,差点就给韩非混过去了。

韩非子是这样写的:“韩国近三十年来,一直充当秦国的小弟,出门就当雨伞,入门就当枕席。秦国出动锐师攻打诸侯,韩国就随着发兵赞助。韩国悬怨于天下(与天下结怨),战果却全归于强秦,但我们还是无怨无悔,争当您的小弟。可是贵国近日却有灭韩之议,窃以为万万不可啊。”为了说明存韩的意义,韩非必须为秦国树立起赵国这个敌人,于是他接着写道:“赵国目前聚集士卒,联络诸侯(指的是李牧初胜以来,赵人仍然感觉力孤,所以赵王迁听司空马意见,到处结好诸侯,特别是拉拢齐国),有合纵西向之意。大王宽释赵国这个敌对恶分子,却殴打韩国这个小弟自家人,窃为大王不取也。”

接下来,韩非子进行恐吓:“而且大王攻韩,未必一年能下,诸侯——特别是齐国看见秦军顿挫,势必信心倍增,也就敢于接受赵国的拉拢,帮助赵国与您为敌了。赵国本来与秦国力量敌衡(相当的意思),又有齐国鼎助,两个万乘之国并在一起,加上韩国又已经被迫与您为敌,魏国更必然应之,如此则天下与秦争强之势成矣,则大王兼并天下的日程表,只得一再延期啦。

“以贱臣的愚计,不如您团结韩国、魏国、楚国,以伐赵国,即便齐、赵合作,也不足为患了。愿陛下谨慎从事,一个决策做错了,而造成自己的被动,一次兴兵打错了,而使诸侯有图秦之心,危险而殆哉啊!”

韩非子的利害陈述看似有道理,换成若干年前也还行得通,但是如今列国局势已是强烈的一边倒,韩非子再想以“齐、赵威胁论”来挟持秦国,迫使秦团结韩国以敌齐、赵,从而再让韩国苟延残喘几年,已经不那么有说服力了。但是秦王政一直是韩非子的追星族(老秦一辈子可能就服过韩非这一个人),对韩非子的大作爱不释手,颇有中大奖与韩非欧洲五日游死而不恨的梦想,今日亲得韩非的墨宝,还是激动不已,很想给韩非面子。[8]

于是李斯赶紧上书劝阻。李斯是韩非的同学,两人一起在荀子老师的门下镀金,那时候天总是很蓝,日子总过得太慢,俩人曾经互相借过一块橡皮,李斯自以为不如韩非。但是,李斯的上书更具说服力。

李斯说:“韩国不是我们的狗屁小弟,而是我们的腹心之病。平时它还好,但如果遇上雨天潮湿,韩国就会让我们闹肚子。韩国目前不敢让我们闹肚子,是因为外边尚未下雨。但以目前形式来看,齐国确实很有可能与赵国媾和(李牧初胜以来,赵人拼命拉拢齐人,秦人也速至齐破坏齐赵关系)一一虽然我们派出特使‘荆苏’前往齐国离间齐赵关系,但是未必成功。韩国并不是服从秦国,它只是服从强国。如果齐赵相合,那么韩国必然投奔齐赵。如此,齐赵就是下雨,韩国就是肚子疼。他们互相合作,我们秦人就又复见函谷关危机了。”

李斯试图创造“韩国不可信用”论,说韩国维强是从。一旦齐、赵相合,韩国这个不可信用的家伙一定会附从齐赵而成为秦国的危险。所以妥当之计,不如先灭韩以绝后患。李斯这种先从弱国动手,逐渐剪除强国的羽翼,然后再图谋强国的战争路线,被中外历史证明,是对的。

而韩非试图证明秦国必须团结韩魏,才能抵对齐赵阵营,首先这有点危言耸听,不甚符合当时历史大势,进而李斯又论述说韩国不可信用,未必肯忠于秦国。

两种观点针锋相对,水火不容,到底秦王政该相信谁呢?李斯不遗余力地又攻击了韩非子上书的动机:“韩非表面上都是些淫词,仿佛处处为秦国着想,其实都是护着韩国。他来咸阳的目的就是存韩,所以他嚷嚷秦韩团结,共同对赵齐,这其实是为了他回去邀功的。一旦秦韩团结,这团结又是他韩非促成了,韩非势必在秦韩两国之间成为重臣,谋得他在韩国的政治地位。所以韩非淫词靡辩,饰非诈谋,其实是想盗您的心,图他的私利来的!”

李斯这些话,不免有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嫌疑,但秦王政毕竟被两人说的搞迷糊了。灭韩吧,担心激起齐赵联盟反秦,不灭韩吧,担心韩国一边倒向齐赵,给自己增加一个恶邻。李斯看见秦王政举棋不定,就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暂不灭韩,但由我李斯出使韩国,把韩国总统给诳来秦国,以其为人质,确保韩国不敢一边倒向齐赵,威胁秦人。

秦王政觉得还是李斯最能体谅朕意,于是暂时放弃灭韩打算,派李斯入韩。从一定意义上讲,这个结果还是加强了秦韩合作,秦国毕竟放弃了灭韩计划,韩非子出使咸阳的目的,基本达到了。韩国暂时没有亡国之忧了。韩非子一生能办成这样一件大事,死亦不丑啦。

只可惜,韩非子为韩国所拖延争取的时间也不过就两三年而已,韩国在公元前230年(赵国被灭掉的前两年),还是被秦国灭掉了——当赵国已经自身难保,齐赵联盟最终又没有建立起来,韩国也就没有作为秦国同盟国的价值了,同时韩国也失去了齐、赵联盟的倚仗,秦国敢于毫不犹豫地灭它了。韩非子文辞游说再有力量,也必须建立在前方赳赳武夫冲决险阻、破城杀伤的形势基础上的。

关于韩国是怎么被灭掉的,这个很容易。李斯入韩以后,似乎并没有实现他所吹牛的诓骗韩王安入秦为“肉票”的大话。但是李斯、姚贾、尉缭这些秦王政重用的文臣,一再鼓吹和平演变。就是派出大批间谍前往六国活动,用黄金收买六国豪臣,离间六国君臣关系,煽动臣下造反,或者陷害忠臣良将(如李牧案)。对于那些不肯就范的臣子,就用利剑刺之,完全陷六国官僚体系于瘫痪。秦王政在武功方面并不如从前的秦昭王显赫,但是“和平演变”是秦王政的特色亮点。

“和平演变”政策在韩国也获得巨大成功,韩国南部重镇南阳的长官mr.腾被策反,宣布投降秦国,并且率领伪军一路打先锋,北上攻取新郑,虏韩王安,韩国遂告灭亡,时间是公元前230年,赵国灭亡前两年。

韩国灭亡之后,前相国张平的儿子张良,率领家僮三百,流落江湖,散尽家财,招募和训练恐怖分子,时刻准备刺杀秦王政,为韩王族报仇,这是后话不提。

潇水曰:韩非子最终没有看见祖国破亡的那一天。他和李斯发生大辩论之后,李斯觉得他的“存韩”政治立场顽固,不利于秦国的发展也威胁了李斯自己的官运,于是他和另一位“和平演变”专家姚贾(后者因为四处离间诸侯君臣而被韩非子所不耻,而且历史上曾经偷过老乡鸡蛋,被韩非子当着秦王政叱骂,于是结下梁子)合作,一起要求秦王政处死韩非子。他们说:“韩非最终还是替韩国设计考虑,不为秦所用(这是实话)。如今韩非在秦国的时日已久,如果把他遣送回去,又会泄露秦国的政治、军事策略机密,不如把他处死算了。”

秦王政以为然,就把自己的偶像关起来了。李斯怕秦王政反悔,就制造韩非自杀假相——迫使韩非子仰药自杀。韩非子大骂:“李斯,你这个差生!你要,要害……害害害……矮矮……死我啊!”(他一激动就结巴。)

李斯不准韩非子写信上诉,终于迫其自杀。

一代文豪,大思想家韩非子,就这样追逐茫茫的流水去了。韩非子虽然死了,但是他的思想主宰了有秦一代,是秦始皇的冥冥之师,而且对中国整个未来两千年统治技术都产生了极大的影响。韩非子一言而为天下法,亦不朽也。

秦王政思前想后,觉得不该杀韩偶像,于是派人前去赦免韩非子,但韩非子已经仰药“自杀”了。秦王政嗟叹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