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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虎狼,并天下 第三章 苏秦之死(公元前288年——前279年)

第三章 苏秦之死(公元前288年——前279年)

苏秦早年家住洛阳城,小区的名字叫“乘轩里”——当时的街区跟现在一样,一个街区四面用墙围起来,叫做“里”,开有里门,门额上高书“某某里”。“乘轩里”大约常有乘轩的贵官经过,因而得名(轩是带遮阳圆伞的车,现在的车敞篷为美,当时的车有伞高贵,是当官的坐的)。

洛阳四通八达,是商业大都会。商业发达的地方,咨询业也就出来了(据说三流的商人卖产品,二流的商人卖技术,一流的商人就卖知识了)。苏秦的大哥、二哥都是知本家,他俩奔波列国,靠给人瞎出主意过生活。苏秦是老三。苏小三很羡慕俩哥哥的事业。

俩哥哥有什么事迹呢?举个例子来说吧。有一次,赵国打算向北进攻燕国。[1]苏秦的大哥苏代就跑去出点子,对赵王说:我在来贵国的路上,看见一只鹬(就是鹤之类的东西)跟一只蚌搏斗。鹬啄住了蚌的肉,蚌夹住了鹬的嘴。鹬说,几天不下雨,我就渴死你个小样的。蚌说,一样,几天我不松手,我就夹着你的鸟嘴饿死你!正闹着呢,渔人过来了,把战斗的哥俩都给抓进笼子里了。如果贵国向北攻打燕国,我恐怕强秦就要从西边扮演渔夫的角色,得志于你们赵国领土了。于是赵国终止了攻燕计划。苏代也就从燕王那里拿到了奖赏——咨询费。

苏秦到了三十来岁年纪,在咨询业混得并不行,除了娶了一个媳妇以外,尚无别的成就。他准备向大哥学习,把自己包装一下。

现在做咨询的人都知道,必须得有一套行头:一套假冒名牌西服,几根劣质领带,外加笔记本电脑。苏秦也给自己弄了一件黑色的貂裘(深颜色的衣服比较像智者)。他还需要一辆马车,但他没有私家马车可坐,就让马车坐他——他弄了一辆桑木车轮的小车,找人推着(这样,雇马夫的钱和养马的钱,合一份就够了,)车上当然不能装商人的俗气的金玩玉器,当然也不能装农民的大粪。按《战国策》记载,苏秦车上装了一箱子书。他没有珍贵的漆器木箱装书,就用草编了一个草箱子用。此外还有一个口袋,里边是必要的细软。当时的口袋跟现在不一样,叫做“橐”,也就是把一个布筒子,两头都扎上口,就是橐了。我想,这也是穷人因陋就简的做法吧。

于是,苏秦离开了生他养他的“乘轩里”,到最南边的楚国和最西边的秦国这俩知识稀薄的地方去骗客户。一般做咨询的人都明白,要到缺知识的地方去兜售知识才能拿到项目——比如北京的咨询师都是往河北、山东这些周边的地方上山下乡。在知识密集的北京,反倒吃不开。

于是苏秦游走江湖,长途跋涉来到楚怀王那里拉项目。楚怀王是很不好见的,苏秦说:“谒者难得见如鬼,王难得见如天帝”(传达室的干部比鬼还不容易露面,见大王更好比去见god)。

苏秦做了好几个项目建议书,送进去,内容大约总脱不开人云亦云的“任用贤人”之类,跟现在咨询顾问常说的“以人为本”这样的废话差不多。楚怀王觉得隔靴搔痒,没有聘请他立项的意思。

苏秦就抱怨说:“楚国这地方真不是人待的,粮食贵得像玉石,烧火的柴薪,贵得跟桂树一个价,妈的,我不伺候了。”于是,离开了楚国,往知识更稀薄的西秦碰运气(虽然没谈来项目,但苏秦毕竟为我们创造了“食玉炊桂”这个成语,未来他还将创造成语“不可同日而语”,是在赵国创造的)。

来到秦国,秦国这里也不是人待的。

苏秦在旅馆里累计写了十篇presentation(项目建议书),献给秦王,“说秦王书十上”,旷日持久,都无回声,直拖到盘缠花光,无可奈何,才终于被旅店主人客客气气地赶出了客房。

对于功成名就的高度关注,使苏秦拥有无穷的耐力,可以忍受诸种际遇,并且把辛酸苦难一笑了之。这大约就是胸怀大志吧。此时的苏秦,双轮车已经不见了,马夫也没了,黄金全部用光了,貂裘也因为花不起钱请人干洗而敝旧了。他只得自己挑着书袋子,往回家路上走。

当时串联各大诸侯国之间是国道,国道上的旅馆分两种:一是官办的,官人们可以住,还吃喝免费,有钱的还带着乐队,晚上在驿站卡拉ok,但这不适合苏秦。适合苏秦的是私营旅馆,叫“逆旅”。由于虱子多,苏秦每天早上从逆旅起来,都要浑身散抖,好像跳hip hop。

当时国道上有公共汽车,叫传车,但是给官家用的。苏秦是个布衣,又没有私家车,只好步行。苏秦日行百里然后才住店,他倒真能走。走百里才住一次店,这样可以少住一次店。苏秦形容枯槁,面目黧黑,脚上走得磨出了老茧。为了走得好,他还打着绑腿。遇上了河流,为了不走桥(怕交收费口的钱),他就淌涉泥淖的河流而过。[2]

行道靡靡,中心摇摇,有时候他累了,就倒在路边睡下(这倒节省了逆旅钱)。苏秦裹着忧愁,幕天席地,睡得大有野趣,直到次日黎明,一头过路的毛驴或者野狗突然在他脑袋边大声喊叫,叫醒他起来继续走路。

苏秦小腿酸疼,好像战场上退下来的败兵。几只燕子飞快地变换着队形,轻轻地掠过苏秦的脑门,洛阳快到了,近乡的人心情更胆怯了。

回到乘轩里时的苏秦,再次被“乘轩”两个字所刺激,顿感羞愧难当。自己不但没有乘轩,反倒连出门时的双轮车都没了。困顿狼狈的苏秦,如今展现在兄长妻嫂面前,已经跟鬼差不多了。他家里唯一的不动产——就是他娶来的媳妇,根本不搭理他,兀自在缝纫机上操作,低着头。他的嫂子根本不给他点火做饭,而是埋怨说:“我们洛阳人自来都是做生意的,追求百分之二十的商贸利润,而你释本而事口舌,放着好好的产品不卖,偏去卖知识,如今大困,不亦宜乎!”

苏秦喟然长叹: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父母不以我为子,我完蛋了!

既然妻子不以他为夫,想必睡觉时也是用被子死死裹着自己,不许他上床来。看见媳妇这样,苏秦只好到客厅里去睡。夜半无聊,他就在堂里翻出些旧书来。

苏秦决定不再怨天尤人,他反躬内省,决定穷且益坚,知耻而愤发。他按着战国七雄的地图,反复揣摩,苦心深研。他一边读书,一边“引锥自刺其股,流血至足”,为我们兢兢业业地创造“悬梁刺股”的成语,把他头发上的虱子都感动了。

这匹虱子是从逆旅带回来的。由于苏秦把头发悬在屋梁上吊着看书(以免熬夜时熬不住),结果很多头发都被弄掉了。随着学问与日俱增,他脑袋顶上也越来越秃。那匹虱子在苏秦的头顶散步时,带着自己生下的小孩,感慨地说:“孩子们啊,光阴似箭啊,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这里才是一条小路呢,现在都变成一片广场了!”[3]

《太公阴符》这本奇书,据说是姜子牙写的,现在已经找不到了,或者找到但内容也未必是全真的,苏秦从箱子底里翻出了它,伏而诵之,茅塞顿开。书的开篇的一句话是:“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具体意思含糊不明,有点九阴真经的味道。诸葛亮也研习过这本书,还作了注解,举楚汉战争的例子,所谓杀人过万,大风暴起。

但《太公阴符》的句子,多数迂阔而远,对于富国强邦,看不出有什么帮助。只有“阴阳相推,而变化顺矣”,这一句令人眼睛一亮。苏秦大约读到这里开始醒悟,他激动地拿起手上的锥子猛扎自己,结合着天下的地图,萌生了如何给北边的弱国——燕国作项目使它成为强国的思路。

苏秦为什么想去帮燕国呢?大约天下知识稀薄好卖的地方,楚和秦,他都去碰过壁了,就剩北边的弱燕。而且燕昭王正在发出求贤令,请人做项目。

当时有一个做项目做得很差的家伙,叫做郭隗,由于做得差,燕昭王不打算给他咨询费。他就急了,编了个千里马的故事忽悠燕昭王:“long long ago,有一个国君,想花一千斤黄金买一匹千里马(当时的黄金只用于大宗交易或奢侈品购买,以及奖勉臣僚,列国贿赂,一般不进入日常流通市场),三年都没有买到。后来,经马贩子介绍,找到了线索,结果这宝马已经死了。但是采购员还是花了五百斤黄金买来马骨交差。国君大怒:‘我要的是活马,你怎么买死的!’采购员说:‘死马尚且花了五百金来买,活马就不消说了,天下一定认为您是真正爱马的,千里马不久就会摇着尾巴来到。’果然不出一年,千里马就买到了三匹。”

“您什么意思啊?”燕昭王问。

“大王如果真要想找人做项目,不如就把欠我的咨询费的尾款给我,天下有名的咨询师知道了,一定想:连区区郭隗这么个小小junior consultant都能混到好多钱,我们这些senior consultant岂不就更能发财了吗。必然蜂拥而至!到时候您国富兵强,指日可待啊。”

于是燕昭王把黄金都从国库里搬出来,招揽天下贤人。他筑了一个高台,把黄金在上面摆满,放出话去,谁有能力做咨询项目,都尽管来吧。于是大将乐毅就跑来了,苏秦也跑来了,邹衍、剧辛也都跑来了。

邹衍地位最高,创造了五行学说和大九洲说。所谓金、木、水、火、土五种元素构成世界,黄帝是土德。大禹是木德,木胜土,大禹的夏代代替了黄帝时代。商汤是金德,金胜木,商代代替了夏代。周文王是火德,火胜金,周代代替了商代。邹衍试图用阴阳消长、五行相胜理论,来说明旧的王朝必然灭亡,新的王朝必将出现,历史不是静止的,而是发展变化的。这种理论很符合战国诸侯们的需要,用以说明周代的灭亡,势出必然,成为战国七雄争胜的舆论工具。于是,邹衍成了当时的大红人,他来到北方偏僻的燕国做项目时,燕昭王激动地拿起扫把,一边躬身扫着地,一边倒退着迎接邹衍进门——燕昭王把自己比喻成臣妾奴仆,真是礼敬无以复加了。不过,后来邹衍的“五行学说”萧条了,堕落为迷信道士看风水之类的工具。

燕昭王为什么要这么卑躬屈膝,敬事贤人呢?他是被逼得没办法。燕国在二十年前发生“子之之难”,被齐宣王(齐泪王的老爹)趁机一举灭掉,后来勉强复国。

燕昭王登上王位时,正是满目疮痍,土地荒芜,人民离散,一派战后的凄凉景象。于是他高筑黄金台,招贤纳士,以收拾残局,振兴燕国,报仇雪恨,以齐人为报仇目标。

潇水曰:燕昭王的黄金台很出名,是知识分子向往的地方。“南登碣石馆,遥望黄金台,丘陵尽乔木,昭王安在哉!”这是唐代诗人陈子昂的诗句,大有古今兴废之感。陈子昂这么叫唤,是希望唐朝皇帝重用他,赏他黄金吃。古代中国文人,都是这样的,巴望着燕昭王这样的明主,抬举他,可惜他们除了作诗以外,治国的本事大多迂阔。君王们真用了他们,才算冤大头呢。

燕昭王接见了苏秦,对苏秦说:“目前我国国小力弱,请问先生,我该怎样雪先王之耻辱呢?有很多先生都来教导我,但我都不甚得要领。苏子,请问您的教导,和别的贤人们的项目,有何不同?”

苏秦说:“我做的咨询项目,和他们不一样,我是做总体战略咨询的。”于是他为燕昭王做了一次swot分析:

“燕国带甲数十万,车七百乘,骑六千匹,粟支十年,这可以勉强算是你们的strength(强项)。不过你们的田地不够肥美,特别是北部地区农夫不事田作,全靠吃大枣、板栗过活,(我们老家就出‘迁西板栗’),这是内部的weakness(弱点)。至于外部,我看到的全是threat(威胁)。您南边的赵国如果想北攻弱燕,发号兴令,不到十日,数十万之众就可以渡过易水、滹沱河,再四五天即北上抵达你们国都。

“还有更大的威胁则来自齐国。齐国名列万乘之国,目前正打算吞并其东南邻国宋国,倘使齐吞宋,那就是两倍的齐国,再加上附属国鲁、卫的力量,绝对是‘强万乘的国家’(more than万乘的国家)。夫以齐国一国之强,燕犹不能支,若以三倍的齐国以临弱燕,再加上可怕的赵国也来,那您燕国不就完蛋了吗!”

燕昭王出了一身冷汗:“是啊,寡人早就知道,燕国是北方弱国,却和齐国大国有血海世仇。我自嗣位以来,吊死问生,与百姓同甘共苦,昼夜思想报复齐国。前段时间,我们趁齐相孟尝君兴兵伐秦,兵顿之际,发燕兵十万大众,南下攻打齐国,以求报仇雪恨。可以我的二十年积聚,居然还仍然打不过疲敝时刻的齐军,我的十万大众,在‘权之战’全军覆灭,两员大将,被掳入齐,寡人深耻之。如今寡人寝居不安,食饮不甘,昼夜思想报复齐国,亲身削制皮甲的叶片,我的媳妇也不闲着,昼夜搓捻编结皮甲的丝绳(地下兵工厂!)。我有深怨积怒于齐,一定要报仇啊!”(燕昭王非常激动,这也是从前孟子惹的祸,齐国灭燕过于鲁莽,给齐国添了这个歇斯底里的世仇。)[4]

苏秦说:“按您这种办法,是报不了仇的。天下战国有七,燕国独处其最弱,硬打怎么能行呢?我听说,有本事的人能做成大事,在于‘转祸而为福,因败而成功’。什么意思呢?挑战就是机遇,您的threat也正是您的opportunity。齐人如今想并吞南边的宋国,这正是您的机会。他攻宋疲于战斗,国力必然大耗。您应该派兵助齐人吞宋,装出一副孬种的样子,拼命让齐国到南方宋国战线上去消耗。等到时候齐国消耗得不行了,您再绝交于齐,率天下之兵以伐齐,不出几次大小之战,齐国必然覆灭,这就是我的弱齐强燕之道,是我给您设计的战略啊!”

燕昭王闻言,不禁佩服万分,击掌赞叹。

苏秦接着说:“齐国有个大力士‘乌获’,他能举起千钧之重,但他一旦老了,行年八十,走路都要别人扶持,一个女子都能打得过他。这正是齐国的写照。我们就是要消耗齐国,让它由壮变老。”

苏秦的策略,跟当年的勾践如出一辙,都是以柔克刚的路子。燕国与齐国的关系,也跟越国与吴国没什么两样。历史真是不断重复的啊。[5]

苏秦想出这个战略,大约跟他在家发愤研读《太公阴符》有关,里面那句“阴阳相推,而变化顺矣”,苏秦读该书时曾经高呼:“此真可说当世之君矣!”,大约就是读到了这一句而高呼的。

“阴阳相推”是中国道教思想的精髓。阴阳这对矛盾势力互相激化,推动事物向激烈尖锐的反面发展。齐国目前是强国,养之使之更强,太强必折,折而变弱。[6]

于是,燕昭王决定派苏秦“阴出使”于齐。所谓“阴出使”,就是从事间谍活动。燕昭王封苏秦为武安君,爵位上卿(秦国有二十等级爵,东方诸侯则依旧是传统的上卿、卿、大夫等级爵),官位为燕相国,带燕国相印。

最后,燕昭王还是忧心忡忡地说:“齐国有长城据防于其北,有清河、浊河以为固(清河就是济水,浊河就是黄河——当时的黄河已经浑了),我们恐怕最终也不易打败它的吧。”

苏秦说:“以燕国独战,必然不行,必须联手它国啊!如今您的南边,东南是齐,西南是赵,齐国正在拼命拉拢赵国,目的是创造良好氛围以便齐兵南下伐宋。假如齐赵不断循善(就是交好的意思),两国一起北临弱燕,咱们肯定完蛋了。所以,我这次出使,除了促成齐人伐宋自耗,还必须离间齐、赵关系。拆开齐、赵联盟,把赵国拉过来,未来赵国与您一起兴兵伐齐,乘齐国之弊,必然大获全胜。必要的话,我还要鼓动西边的秦人,也一并参与伐齐(这就是未来的乐毅将五国之兵以伐齐之战。乐毅不过是坐享其成,所谓因势而成就,沾了苏秦的余光,浪得了虚名罢了)。”

话说到这里,那简直没得再说了。于是,燕昭王为苏秦准备了一百五十辆豪华马车,开赴齐国去当间谍,公开使命是“循齐”(加强燕齐两国友好程度),向齐国表示臣服,实际则从事“促齐伐宋、弱齐强燕、离间齐赵、促秦攻齐”四大间谍任务。苏秦独人虎穴的勇敢和智慧,最终将成就他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个著名间谍的美誉。

潇水曰:鄙人写到这里,为糊口所迫,就没有继续写,因为跑到石家庄来了。但是我也有收获,知道古人走路的速度了。从北京开车到石家庄北郊的滹沱河,花了四个小时,合计二百五十公里。苏秦说赵人军队用五天可以从滹沱河赶到燕国,可以推算,古人日行五十公里。

前面苏秦又说他自己挑着书袋,日行一百里。当时一百里合现在四十一点五公里。

上述两个数字,基本使得我们得出古人日行四十公里左右的速度,差不多跟现在坐车行一小时的距离相当。古人走一天,等于现在车行一小时。当然我不是说开高速。也就是说,如果哪天你从譬如杭州走非高速路而坐四小时车到上海,那么古人就是四天就是了。

伊阙大战后第五年,孟尝君罢相离开齐国后第六年,通向山东齐国临淄的大道上,有一个人坐着马车,风尘仆仆地赶路,时间正是公元前288年。

黄河浩荡,山色参差。马车上的这个人,一身修长的衣服闪烁着丝绸的柔光,晚霞映照着他黑幽的胡子。两旁放眼望去,中原大地景色凄清,飞鸿满野,麋鹿游行。那时的野生资源想来还很丰富。随着车子的颠簸,这个人缀在腰带上的晶莹的玉佩,击鸣撞响,清爽悦耳。这个人望着十分养眼的大野景色,微微露出笑纹。

这个人就是苏秦!时年四十来岁。在他的身后,一百五十辆豪华的马车跟随着他。车子上都涂着光可鉴人的漆,漆上又有画,画的是云霓鬼兽。开往的目的地是齐国临淄。苏秦在路上回忆着从前遨游数年却天挫英雄的坎坷时光,自己肩挑书袋,冒着尘土,蒙受霜露,每日行走百里的艰辛焦苦,如今结驷连骑,车多币重,人马辎重,拟于王者,真是富贵骄人,云泥分判比于从前。

据说苏秦还一度抽时间回了洛阳故乡。苏秦的父母、媳妇、嫂子和族内亲戚们,一起跑到洛阳郊外迎接,还带来了雇来的乐队班子。等苏秦的车一到,乐队班子赶紧演奏迎宾曲,苏秦一下车,亲戚们都侧目不敢仰视,俯伏在地,侍奉递食(这倒不是多么卑曲,古人也习惯跪坐着,就在路边,而迎接人要带食品,所谓箪驷壶浆,也是当时的礼仪,不管来者饿不饿)。苏秦的媳妇,垂着颈子,侧着耳朵,听着老公跟旁人对话,不敢正着脸听,回到了初恋时的羞涩状态。她手举着盘子,等着收脏毛巾,服务态度一千分(满分一百)。

苏秦的嫂子最搞笑,俯伏在地,送上食品,好像委蛇一般——她从地上游过来,手上高举食品盒子,像举着炸药包匍匐着前进。苏秦笑曰:“这位高戚太夸张了吧!原来是嫂子啊,何故前倨而后恭也?”

嫂子赶紧以面掩地,连拜了四次(国际标准也就两次)说道:“因为如今看见季子您位高而金多也!”(直率!不愧是商业城市人的说话风格。如果换了北京人,一定这么讲:“因为你为社会做了巨大贡献。”)

苏秦喟然而叹:“如果当年我有洛阳负郭之田二顷,哪还会有今天啊!”

这是苏秦的辩证法啊,或者叫“阴阳相推”:正是当初没有钱,没有产业包袱,才逼得自己发愤励志,成就了今天啊。苏秦轻轻舒出一口春天的气息,他散掉千金(一千斤金子,半吨),以赠宗族朋友。那些从前跟苏秦一起混的,都喜笑颜开了。(其中有一个放债的,当初曾经借给苏秦一百钱,作为他赴燕国揽项目的路费,苏秦如今竟回报给他一百斤金子。还有一个家伙,当初不肯与苏秦合伙闯燕国,苏秦也笑着馈赠了他。)

苏秦所谓“负郭之田”,就是在城墙外面城根下的田地,那应该是最肥美或者最容易升值的土地了。如果苏秦当初有这样一块地,那也就忙着当个开发商,做个土财主去了,不会有今天了。当然,我们说,从政的风险比经营土地高,苏秦的每一块金子(散出去的,以及腰间剩下的几吨),都不会是白来的,都是将以危险的间谍生涯作为交换的。

关于苏秦的事迹,历史上有种种不确的传闻,甚至司马迁也把他与张仪混为一个时代的人了。其实苏秦开始活动的时候,张仪早已经死了。

1972年,在湖南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了好些写在帛上的书信,叫做帛书,即所谓《战国纵横家书》,其中有十三篇就是苏秦去齐国当间谍时候写的绝密信件的抄本,传阅范围很小,其历史价值不可估量。如果司马迁有幸看过这些东西的话,他的《史记》相关部分就要改写。

遗憾的是,这些帛书颇有残破,甚至有抄错行的地方。这个抄书的人也太不严肃。不过也不能怪他,他是从“策”(一片片竹简串连起来,就是当时的书,叫做“策”)上抄写下来的,而竹简用丝绳串连成策的时候,往往串错顺序,导致某信的内容蹿到另一封信里边去。这个家伙从“策”向帛书上抄写的时候,也就糊里糊涂地错抄过去了。当然,这个瑕误好恢复。最倒霉的是,帛书的信与信之间,顺序也颠倒凌乱,使得十三封信仿佛蒙太奇的电影一样让人摸不着头脑。这些信可以使我们浏览见苏秦人齐后的一系列片断镜头,但把信按不同的顺序排列组合,就得到不同的故事情节。

鄙人花了一个多月的夏夜晚上,牺牲花前月下的美好时光,研究苏秦这十三封信的前后顺序,从而初步得到了下面的情节。

苏秦入齐的当时,历史背景是这样的:齐国看见秦国向中原的韩魏扩张(以五年前的伊阙大战为高潮),自己也不甘落后,目标瞄准宋国。宋国在中原东部,在山东、河南交界,齐国的西南方向,号称“膏腴之地”,肥得流油。

但是宋国是五千乘之国(万乘是大国,五千乘属于二流大国),颇有战斗力,不是齐国一下子就能干掉它的,而且秦国也不会坐视不管的。

我们说,战国七雄之间都很注意互相实力的消长,当一国迅速开拓疆土的时候,常常引起他国的干涉。众所周知,当时的国际关系跟现代世界一样,任何一国的开疆拓土必然使自己变得强大,从而威胁到其它国家的安全,甚至影响到现有霸权国家的地位。所以,他国势力特别是霸权国家必然去干涉和扼制它的扩张行动。譬如伊拉克出兵占领科威特,使得伊拉克一跃成为世界第五军事强国和中东地区的小霸,遥远几千公里外的其它大国都不干了,尤其是美国,纷纷干涉,迫使伊拉克撤兵回来。

你想欺负自己的邻居吗?你想在周边挑起战火,扩充自身土地财富吗?先得想想,远在几千里外的其它大国(犹如今天的美、俄)是否能答应。获得它们的默许乃至支持,是发动周边战争胜利的前提,否则,即使你入侵邻居成功了,也无法保持战胜成果。从前,齐国灭燕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当时燕国发生“子之之乱”,齐国趁机北上,吞灭了自己这个北邻,一下子壮大了两倍,造成对列国的严重威胁,立刻掀起国际轩然大波。韩、魏、赵,乃至遥远的秦、楚,都不能容忍齐国独自坐大。于是纷纷出人出枪(近的出人远的出枪),迅速组成多国干涉部队,把齐国从燕国逼迫出来,恢复原有相对安全的国际格局。

总之,齐国的壮大就是秦国的削弱,所以秦人不会允许齐国吞宋的。怎么干预齐国呢?办法就是送给齐国一个东帝的头衔,秦称西帝,东西两帝联手结盟,相约北上伐赵,瓜分赵国。这样促使齐、赵相打,齐人就不能南下吞宋了。

秦相国魏冉跑到齐国去,把这个提议说了,齐湣王接受了。随后,秦昭王又推荐自己的私人好友——韩国人韩珉,入齐来做相国,齐湣王也接收下来,以之作为齐秦合作的标志和督促落实者。

这个齐湣王的新相国韩珉,是个老虎型的人才,就是严肃、正经、脾气直率那种。苏秦去齐国之前,通过某种方式与他做了沟通。韩珉是什么想法呢?韩珉既然是亲秦派人士,在齐国当相国,自然希望齐国贯彻与秦国相国魏冉刚刚定立的“齐秦东西称帝,联手扑杀赵国而分其地”的策略。韩珉四处叫嚣:“齐国最大的威胁,是赵国。因为西秦虽强,却不可能绝中国而攻齐(越过中原而攻齐,‘中国’在当时就是中原的意思)。其它国家不是远就是弱,也都不可能伤齐国。能伤齐国的,只有北方赵国。赵国这条恶犬,我们从前一直想笼络他,避免他咬人,但总笼络得不塌实,到底该怎么办呢?”

苏秦回答说:“请用形势强迫他就范。如果我代表燕国,使燕国与你们齐国结好为一,您韩珉代表秦国,也相与齐国共进退,那赵人还怎敢放肆?倘若赵人粗悍不逊,我们就共同伐之!倘若他服了愿意帮助我们,我们就可以平安地南下攻宋。”

韩珉大喜,以为善,对苏秦的到来表示极大的欢迎。苏秦的来到,相当于争取了燕国这个与国(盟友的意思)。韩珉的计划是:通过苏秦取得燕国的支持,然后联合秦国以制赵。

在获得齐相国韩珉伸出的热情双手同时,苏秦入齐前还给齐湣王写了信,扬动燕齐结好的橄榄枝:“现在南方某些侍奉齐国的国家(没说是哪一国,可能是鲁)很有自己的想法,令大王有所忧虑。他们甚至打算邀请燕国人伙,一起跟你们齐国干仗(这虽然或许是真的,但也不排除苏秦危言耸听,故作姿态以吓唬齐湣王的,从而使燕国立场的选择变得举足轻重。真会为燕国造势啊!)。我想说服燕王,阻止他对您造次,他肯定不能听从(开始为自己造势)。我打算到你们国家来谈谈(这就迫使齐国必须善待苏秦,如果齐湣王善待苏秦,就等于向燕国示好,强化了燕王结好齐国的信心,有助于燕王最终选择加入齐联盟而放弃反齐——其实燕王也根本没有反齐的胆子啊,都是苏秦在为燕国和苏秦自己造势。如果齐湣王不隆重接待苏秦,连这唯一一个主张以燕结齐的人都得罪了,那就整个失去燕国了)。希望您以隆重的诸侯礼仪接待我,我也愿意约上一百五十辆华丽的车子出行,天下人看了必然说:看!燕国出动豪华车队而跟齐人示好,齐人也使燕国使者大为尊贵,看来两国结好啦,燕国不打算加入合伙伐齐的队列啦(从而挫败反齐势力的蠢蠢欲动)。如果您不肯善待贵遇我,那我也就只用五十辆车子出行。(以后咱两国的事,也就难说了!)”

这信写得真是让人咬牙切齿,齐湣王除了欢迎苏秦大驾以外,别无其它选择。苏秦唯恐火力还不够,又搬出齐国从前的老恐龙说话:“从前,齐国的管仲不断向齐桓公要条件、要待遇(号称仲父什么的),那不是管仲为了自身享受,而是为了提高身价,以利开展齐国政府工作。所以齐桓公一切都答应他了。我自认为您比齐桓公更贤能,我不敢妄想请求您答应我,以尊贵礼仪待遇我!(实际还是‘请’了啊)。”

这信写完,齐湣王不当齐桓公也不行了,事实上,他在宫殿大张宴席迎接苏秦,他的相国韩珉则跑到内城(宫城)门口等待苏秦的到来,亲自爬上苏秦的车,拿起鞭子当司机,为苏秦驾车赶马(类似鲍威尔亲自为沙龙开汽车,这迎接的规格实在是太高了)。齐湣王和韩珉都希望燕国人能当齐国的跟屁虫,随着齐国去打赵国,或者打宋国,所以善待苏秦。苏秦的到来,宣布了齐燕合作正式开始。

苏秦,趁齐与某国势力相争的当儿,一下子就把燕国的国际地位抬高了,引得齐人来结燕。齐、燕相结,保证了燕国的安全,使燕不受齐人攻击。苏秦不等到齐国,就实现了这一点,可谓慧眼犀利,熟谙多极国际关系原则。而促成齐燕合作如此顺利启动的,不得不说是苏秦事前写来的那封信,可谓字字见血,词词命中要害,真是历史罕见的外交辞令大家。像这样的信,苏秦合计写了十几封甚至更多。

在临淄盛大的迎接宴会上,齐湣王接待了苏秦,并且以请教的口气给新来的苏秦出了道难题:“嘻!苏子来得正好。秦国的相国魏冉,也刚刚离开了我们这里。我已经答应他了,东西称帝以伐赵,苏子以为如何?”

齐湣王已堕入魏冉的计中,尚不自觉,多亏苏秦点拨他道:“不要打赵国,赵国是块硬骨头,不好啃。我建议您向南打宋国,宋国是膏腴之地,得宋国一里土地,相当于得他国十里。宋国的陶邑(今山东定陶)四方辐辏,交通发达,是倒爷群聚的地方,从前范蠡先生就在这里经商当了大款,可以收很多商业税,是列国垂涎的城市,值得您去占领。而且您一旦有了宋国,就可以向西威胁中原的魏国;向南与楚人争淮北之地;向北则威逼赵国。从此天下诸侯谁敢不听您。而且宋王又是个知名的大昏君。总之伐宋之事,令您国重名尊,此汤武之举也!”

这话说的正合齐湣王之意,坚定了齐湣王取宋的一贯信念,他赶紧修改被秦人拉偏了的主攻方向,不跟赵人缠斗,而全力南下攻宋。这可把旁边的相国韩珉气坏了。

韩珉是亲秦派的,奉行魏冉政策,是秦国在齐国的特派员,主张促齐攻赵,从而防止齐人南下吞宋。苏秦以前也含含糊糊地这样承诺过:以燕国的力量帮助韩珉抗赵。所以韩珉刚才给苏秦赶马车,一路上眉飞色舞,现在一看苏秦变卦了,韩珉就急了。

韩珉是个老虎型,大约立刻在宴会上咆哮起来。苏秦则讥讽他不懂变通:“我从前跟您说的意思是这样的:我以燕国襄助齐国,齐燕为一,赵国必然畏服,赵国如果不服,我们就合伙伐他;赵国若服,我们就一起拉着他南下而攻宋。您光知道伐赵,把伐赵作为终极目的,却不知道我们的终极目的还是攻宋。赵则只要服了就行,不捣乱就行。”

“要想让赵服了,除了打它以外还有什么办法?不打,它能服吗?所以当今之计,还是伐赵!”韩珉大叫。(韩珉想伐赵,伐赵就不得暇伐宋,实现了韩珉替秦国人护宋的目的。)

“非也非也!我们可以用外交手段,促使赵人服气,何必动武于赵!”

韩珉一下子没词了,气得干吹胡子:“那好,你有本事,你去找赵国去,让它服。也算你了不起!”

齐湣王听到这里,基本上已经放弃了结好秦人的打算,他看看韩珉,韩珉气恼地不愿看他。齐湣王狠狠心,说:“好吧,寡人不准备与秦人东西称帝了。他这是诓我的,用称帝和打赵为诱饵,怕我伐宋的。他愿意称帝,他自己称吧。我也不跟着他打赵国了。我们还是伐宋去。”这话就等于宣判了韩珉在齐国政治生涯的结束,因为他是亲秦派的,是秦昭王的好朋友,齐湣王让他当相国,是因为要齐秦合作,现在不合作了,韩珉的出路就不言而喻了。韩珉听后,咬牙切齿,手抓几案,却无从发作。

“当今之计,”齐湣王说,“还是回到老路上去——攻宋。但是就像韩相国说的——”

韩珉赶紧又把脑袋抬起来看,以为有了什么转机。

“——我们去伐宋的话,赵国如果捣乱,我们就难以得手了。苏子,你能不能替寡人走一趟,说服赵人与我们结好,这样齐燕赵三国相安无事,寡人方才可以得志于南边的宋国。”齐湣王说完,韩珉像撒了气的轮胎,软在几案边了。

潇水曰:“齐与秦结好,东西称帝,秦人劝说齐人共伐赵国,以便遏制齐国吞宋”的闹剧(魏冉所策划的、韩珉所落实的),在苏秦的三言两语之间,被彻底粉碎了。齐人违逆秦人的意愿,积极南下准备攻宋,算是与秦人绝交了。齐国也并不讳言于此,它干脆撤掉帝号,让亲秦派的韩珉辞职,换上了反秦最卖力气的“周最”担任齐国相国。秦人气得干瞪眼。

两个月后,秦人也觉得很无聊,就把“上帝”这个名号也撤掉了,乖乖地继续当王。(“帝”比“王”还大一级,周天子也才是王,从前只有商朝的末代的两个王,自称了帝,成为人间的“上帝”。现在秦昭王首先当了“西帝”,又奉送了齐湣王一个“东帝”的名号。这样人间就有两个“上帝”了,可惜维持了几个月就下岗了。)

写到这里,就有了一个重要的疑问,是任何人都要产生的:苏秦来齐国的使命,是“促齐攻宋、离间齐赵(以便赵也在齐国疲乏的时候攻齐)”,怎么变成结好齐赵了呢!韩珉天天嚷嚷着要伐赵,齐赵互相斗殴,将无暇北上攻燕,使燕国获得安全,这应该是苏秦所孜孜以求的啊。干吗苏秦不支持他,偏要齐赵结好呢?

这大约就是苏秦的果敢机智。其实,听任齐国打赵国,还是不好的。齐国一旦侵占赵国,与燕国就更加逼近了。而留下赵国,可以使得齐燕之间有一个屏障和缓冲,没了赵国,燕国就要唇亡齿寒了。

这是其一,另外,苏秦这么做,还有一个更大的理由。就是,即便齐国攻宋,有所消耗,以燕国的小兵,想乘机“阴阳相推”,攻破齐国,也还是痴心妄想啊。所以,苏秦必须调动天下的所有力量一起攻齐,才有可能一举破齐存燕。而秦国是最佳人选,适合一起攻齐。唆使齐国攻宋,正好可以触怒秦国(秦国处心积虑要保存宋国,怕齐国得宋而自壮)。所以,苏秦建议齐湣王攻宋,目的正在于促使齐秦关系恶化,离间齐秦邦交,促使秦国未来参与诸侯攻齐战役,并从中担当主力作用,一下子就可把齐国打垮。而齐湣王眼下光看见宋国肥沃,利益可贪,居然也赞同苏秦的吞宋建议,不惜冒着违逆秦人、遭秦人报复和干涉的风险,实在属于利令智昏。

为了让齐国顺利实现攻宋,还必须给齐国南下攻宋创造无忧的战争后方环境。于是,苏秦接下来要奉齐湣王之命去北方找赵国,促使赵国与齐国结好,让赵国默许齐人攻宋。这就是要实现齐赵关系相“循善”。但是,等未来秦人、燕人等诸侯联手攻齐的时候,苏秦还要挑拨齐赵关系,落实以前“离间齐赵”的承诺,使赵国也参与到秦国等诸侯的伐齐大联兵中来。所以,既要先去结好齐赵,又要随后离间齐赵,这就给他的外交带来更大难度。唉,结驷连乘,黄金满腰的待遇,不是那么好挣的。

但是,燕昭王不理解苏秦的苦心,他派人前来指责苏秦,表示自己的不悦:

“你让齐赵结好?!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齐赵都是我燕国南方的邻居,邻居联起手来,就要来我家的篱笆里抢东西了!)

苏秦在回信中做了含糊的解释:“虽费,无齐赵之患。”马王堆帛书上的这句话令人费解。我揣测许久,想为苏秦这句话注解,苏秦大约是想说:齐赵虽然结好,但目的是使齐国放心南灭宋,而不是北向骚扰燕国,作战方向是向南,所以并不会给燕国带来“患”。而且,齐赵相合是暂时的,最终苏秦还要负责“离间齐赵关系”。

同时,苏秦作为燕昭王的代表,到齐国去的目的,就是宣布燕齐结好的。齐必须与北方的燕国和赵国都结好,才能放心南下攻宋。所以此时齐国是不可能有打燕的想法的。

燕昭王看了这封信以后,也不知道能否明白(那上边没有我的注解啊),但他还是选择了信任苏秦(用人不疑是燕昭王的一大优点,后来又表现在对乐毅的态度上)。

苏秦衔齐湣王之命,向西北方向去找赵国(河北、山西部分地区),想说服赵国与齐国结好,不干预齐国南下灭宋。而齐国灭宋,又正是苏秦“促齐攻宋,消耗齐国,弱齐强燕”的间谍使命的既定步骤。

赵国人会答应结好齐国吗?赵国这时候的大当家的,是权臣李兑。七年前,李兑伙同公子成饿杀了赵主父,从此俩人专了赵国之政,贵为封君,号奉阳君。

《战国策》上说奉阳君李兑甚不取于苏秦——意思是feel sick at苏秦,对苏秦很讨厌。苏秦想改变这种局面,于是不等到邯郸,先派人传话给李兑说:“我苏秦是代表着燕国利益的。如果我们燕国投入齐国的怀抱,齐、燕合作伐赵——从东、北两个方向夹击,你们赵国就孤立危险了。只有燕国与齐国对抗,你们赵国才安全,是不是这个道理!而您却feel sick at我,这不是逼着我带着燕国去结交齐国吗?我私下认为您不够聪明啊!所以,不管您喜欢我也好,讨厌我也好,最好都要善遇我苏秦。否则齐燕结好,你们就被动了!”

李兑听完,觉得有道理,赶紧大张旗鼓迎接苏秦,作出亲近燕国的姿态,以示燕赵有意结好,目的在于恐吓齐人不得轻举妄动。

苏秦大模大样来到赵国以后,下了豪华马车就开始骂李兑:“你以前饿杀赵主父,天下人都知道,按道理你是该灭三族的。一旦诸侯以此借口来打你,你还有活路吗?您立于赵国,危如累卵啊。如今你听我的话则生,不听我的话则死。”

李兑气得要死,恨恨地问:“你有什么话可以指教我!”

苏秦转而和颜悦色,说道:“您现在有权,还不怕。但您春秋已高,未来退休了,别人计较起您饿杀赵主父的事,那就危险了!所以,您退休以后最好避到别的国家去。去韩魏那里不好,韩魏距离贪婪的秦人太近,不安全。去楚国或燕国呢,倒是偏远了,安全了,但是又太偏了,生活没意思。去中山之地呢,那里又土地太贫瘠。最好选在中原偏东的宋国的陶邑,那里富得流油,倒爷群聚,商业发达,抽的商业税够您吃几辈子的。您如果夺得它当封邑,退休以后闲居那里,岂不又安全又发财。”

“陶邑是宋国的大都市,怎么能成为我的封地呢?”

“我教您啊——如今齐国正想吞灭宋国,您如果与齐结好,助齐灭宋,将有大德于齐,齐王就可以把陶邑赠给您作为回报;而宋王又是昏君,您除去昏君,替天下做了好事。齐国又感谢您,您又替天下做了好事,自己还得到肥得流油的封地。这么好的事情,一百年也遇不上一次!”

李兑没话说了,于是默许齐国攻宋。作为回报,李兑将得到宋国陶邑。

三言两语一点播,举重若轻,一下子苏秦就实现了“结齐赵”的计划,这是纵横家的牛叉之处啊,不得不服。既然得到赵国默许,于是齐湣王放手发动了第一次的对宋战争,在公元前288年。

潇水曰:李兑为了个人家族私利,不惜让赵国与齐妥协,这正是权臣误国之处。

现在我们说说宋国,这个即将挨齐国打的国家。

宋国国君宋康王,如苏秦所说,确实是个昏君,有的史书把他与夏桀相比,称之为“桀宋”。他表现出来的精神病症状是“射天笞地”,就是跟天神地母搏斗。具体做法是把一袋子牛血挂在竿子上,给它穿上铠甲头盔,高高地悬挂起来,当作天帝,用箭射,表示天帝被他射得大出血了。这固然有哥白尼精神,是人定胜天的豪举,但当时人普遍说他是污蔑神灵,极其狂妄。

宋康王为什么这么狂躁呢?因为宋国的祖先是商朝遗留贵族,按照当时的理论,上帝已经放弃了商朝(“天之弃商久矣”),所以他憎恨天帝。此外他还憎恨列国诸侯。宋康王有一个超常之处:就是铸了诸侯之像,让它们在他的厕所里侍奉他,体现精神胜利法。他方便完了以后,就揪着诸侯人像的胳膊瞎摇晃,拿脏东西弹诸侯的鼻子。

据《孟子》说,宋康王“欲行王政”,但他的“王政”改革可能太激进了,因为他不但“射天”(这大约象征着他要做什么改革),还把自己的社稷建筑——也就是祖庙,也一把火点着了,焚烧得一干二净,等于把祖宗也全盘否定了,是个歇斯底里的改革者。人们都接受不了他这种“改革”。

还有一件事,宋都城墙的拐角上,有一只老家贼(就是小雀啊)怀孕了,生了一个大老鹰,全城人轰动——可能是小雀被老鹰强暴了。宋康王叫史学家占卜(看来当时的史学家都不务正业),占卜结论是:“小而生巨,必霸天下。”宋康王大喜,于是趁着孟尝君发动那场著名的“齐人远征秦国三年”的愚蠢战争,主力胶着于函谷关一线的时候,宋康王发兵向东山东邻近地区灭掉了滕国(孟子行守丧三年的地方),以及夺取楚国的淮北之地,于是更加自信,好勇而不好仁义。[7]

公元前288年,齐国开始报复宋康王的拖油瓶活动——因为淮北之地和滕国,一直是齐人觊觎的地方。在苏秦的唆使下,以及赵国的默许下,齐国大兵向西南方向的宋国压过来了。

宋国位置在山东省与河南省交界地区,都城商丘,宋康王虽然骄横不可一世,却在齐湣王的“汤武之举”面前败下阵来,被迫割让淮北之地以讲和。这是齐国第一次伐宋之战。

燕昭王也派出了将军“张魁”率燕军二万,自带粮食,协助齐军作战。这跟当年越王勾践派遣三千军队追随夫差进攻齐国是一样的,是怂恿齐国前去消耗实力的。

但是张魁却没有范蠡那样的素质。范蠡入吴侍奉夫差的时候,假装尽忠尽责,惟妙惟肖,把夫差感动得都要收留他为臣。张魁虽然嘴巴里也是对齐湣王唯命是从,但身体语言却调整得不好,传达出很多忿恨的信息。是啊,从前齐湣王的老爹齐宣王灭掉燕国,没少祸害燕国人民,后来齐湣王在“权之战”覆灭燕国十万大军,真是两代世仇。张魁的表情和身体语言不断背叛着他的嘴巴,于是齐湣王就高高兴兴地把他杀掉了,从而冻结了他可恶的身体语言。

燕昭王闻讯之后,掉下了眼泪,“泣数行下”——好几行眼泪从好几个眼睛里流下来,当然还有鼻子里的。昭王哭了,抬眼命令:“我下令,全国整顿,磨兵喂马,以攻齐国,为张魁报仇!”

他的属臣凡繇上前劝阻:“大王不是一个贤主啊,请接受我的辞职申请!”

燕昭王一愣:“这又是为什么啊?”

“从前国家遭乱,先王(就是您的死爹)死于齐军之手,大王您异常悲痛却仍然忍辱事齐,就是因为报仇的力量不够。现在张魁死了,而大王准备攻齐,分明是把张魁看得比先王(您爹)还重要了。所以,我请辞职而去。”

以燕国的虚弱,是根本没能力打齐国的,打只能自取灭亡。

燕昭王沉吟半晌,决定停止自己的鲁莽行动:“可是,我该怎么办呢?”

凡繇说:“请您身披缟素(丧服,表示自己罪该万死),避舍于郊(离开宫殿,去郊外找个草房子住着),派个使臣卑躬屈节地前去齐国谢罪,说,‘这都是寡人的罪过,寡人用人不当,派张魁这个身体语言不好的家伙出使佐齐。您齐王是天下贤主,从来不杀诸侯来使的。为什么唯独杀张魁了呢,一定是这家伙不是好人,被您杀掉。是敝国用人不当,派人不良,择人不善。燕王愿意变更请罪,请您宽恕。’”

燕昭王心说:“这可真是比勾践还够贱啦!”于是,他穿上白色丧服,住到茅草房里请求齐国宽恕。

使臣把话语转达给齐湣王的时候,据《吕氏春秋》记载,齐湣王正在“大饮”,左右都是官吏,大约还有南郭先生曾服役过(但齐湣王让他们逐个表演他就只好逃跑了)的乐器班子在演奏。使者报告完毕之后,齐湣王哈哈大笑,说:“好听!你们大王真是会讲话!来,再给寡人重复一遍。”

燕国使者鼓着嘴又重复了一遍,他又哈哈大笑,在左右官吏和诸侯宾客面前出尽了风头,全不知道自己已经堕入燕人促齐伐宋、以消耗齐人的计策中了。然后他说:“好啦,告诉你们大王,不要再住在草房子里了,回宫殿去住吧。”

齐湣王特意派了“小使”(地位卑微的使者,以示羞辱),至燕国宣布自己的旨意,令燕昭王“复舍”(回宫)。

齐湣王志大而骄,是其性格中的死穴。

张魁之死,令苏秦深感不安。齐湣王今天敢于杀张魁,迟早也敢于杀我。于是他派人报告燕昭王,请求不再在齐国当间谍了——掉脑袋的风险啊。

燕昭王回复说:你小子休想!你离开齐国,将对燕国极为不利。苏秦只好留了下来,继续从事地下工作。后来苏秦在信件上回忆这件事,说燕昭王是“强之齐”——强迫苏秦留齐。强迫两字,反映出燕昭王有点像勾践那样“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荣乐”的一个狠人的样子,比较以自我利益为中心。不是黄金台上,简单地散金求贤那样纯粹的大好人。[8]

我们有理由相信(这句话通常表示我们正在推测,但是推测是接近真相的):齐国第一次攻宋后,未敢深度击压,旋即撤兵,是因为担心西方秦帝国主义的干预。

我们知道,一国的开疆拓土必将打破它所在地区的均势,从而遭受干系国的武装干涉。这是齐湣王和苏秦都深知的铁一样的规律。现代社会也是如此,美国人把这个叫做“均势原则”。美国为了维护自己的独霸局面,所以非常关心世界其它每个角落内的各种势力保持均衡,为此它不惜支持英国,以英国来遏制欧洲众蝎,避免欧洲大陆中有哪只蝎子长成霸主与美国抗衡,从而保证了美国的安全和霸位的持久。

注:当然,如果英国强大了,它又会支持欧洲大陆的某国家制约英国。所以,当”二战”结束后,德国战败,但是美国人反倒积极帮助德国工业重建,目的是想让德国壮大起来,以牵制英国和苏联,保持地区均势。美国在二战后扶植日本的目的,也是如此,避免战胜国国力无限制地激增。

当年八国联军入侵北京的时候,英法两国要求推倒腐朽的慈禧太后,支持光绪亲政。这就是为了让光绪能够有所作为,适度提高中国的国力,从而起到牵制附近的俄国的作用,避免俄国在远东独霸。而俄国人当然不希望出现有竞争能力的邻居,于是极力保护慈禧,希望晚清维持一个懦弱腐朽的状态。英法的意图,就是一种地区均势的考虑。

再比如,英美支持***这个peanut,又拉他进了联合国常任理事国,也是出于一种东亚均势考虑,以此制约苏联等强国的发展,倒不是因为它们喜欢老蒋的光头和小胡子。

注:在“二战”后期,美国极力扶植***,不但给蒋军事援助,还劝说自己的盟友(甚至不惜采取要挟的方法迫使自己的盟友)接受把中国列入“美、英、中、苏”四强之一,目的就是希望“二战”后,***当时领导下的中国可以成为一股强大力量,用以牵制苏联,“将来成为抵消苏联的平衡力量”(罗斯福语)。所以开罗会议中,美国也力挺中国,罗斯福让***与自己和丘吉尔平起平坐,把他列名《开罗宣言》四强之一。在美国的连拖再拉下,中国成了“战后四大强国”。同时,美国又不顾英国和苏联的极力反对,硬是把中国拉成了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当时中国实际上没有实力成为五大常任理事国之一,美国硬拉中国坐了上去,即是扶植中国在亚洲地区以抵制苏联。这就是美国的均势理论的再一次体现。***下面,有中统和军统,蒋总是希望他们保持均势,互相牵制,这样,自己的总统的位置就可以总“统”下去了。这也是一种均势理论。同理,一个当皇帝的人,也要保持他的文官和武将,互相均势,一个当领导的也是如此。

跟美国遏制欧洲的“均势原则”是一样的,战国七雄之间也很注意“均势”,会对自己的竞争对手的扩张进行遏制,以便求得对手所在地区维持“均势”状态,避免该地区诞生霸主,或者避免该地区既有霸主势力进一步扩大。所以秦人不愿意看见齐国吞宋,不愿意齐国吞宋壮大后成为东部霸主。他希望东方保持“均势”状态。于是秦人竭尽全力阻挠齐人灭宋。前番,秦相国魏冉打算促齐、赵相斗,从而牵制齐国,使齐国无暇灭宋,但是被苏秦挫败了。但是秦人贼心不死,又在蠢蠢欲动。

为了根本防止秦人的干预,苏秦想出了一个极为奇谲的高明主意:假如我们能以齐、赵、魏、韩、燕五国主力合纵攻秦,势必把秦国压迫得抬不起头来。趁秦人与五国群殴的时候,秦国气沮,无力干涉之际,齐国第二次大举兴师灭宋,就可以一鼓而得志了。[9]

这个伟大的设想可以说是战国时代最大的一个阴谋(或者说阳谋,齐国的动机对五国并不保密)。苏秦把这个大阴谋讲给齐湣王听的时候,两人都激动得浑身颤栗。谁能为齐湣王实现这一伟大阴谋,促使五国攻秦呢?那当然只有战国时期最伟大的外交家、纵横家——苏秦同志了。

于是苏秦奉命,开始了他穿梭五国的口舌外交征程。

“孔席不暖”、“墨突不黔”,这两个词是形容古代盲流的——形容苏秦也合适。当初孔子周游列国,刚落脚一个地方,席子还没焐热了,就又卷起来走(孔席不暖)。墨子天天到外面办业务,家里不生火做饭,也不回来吃,所以烟囱都没黑烟子(墨突不黔)。苏秦也是一样,他奔走列国,“遍事三晋之吏”,向魏国权臣孟尝君(相国)、赵国权臣李兑(相国)、韩徐为(赵将)等人陈述利害,促使他们合纵攻秦。

但是这些孟尝君、李兑之徒,私下都与秦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让他们与秦国绝交,好比让他们不吃饭一样难。谁肯跟秦国闹僵啊,以后自己还怎么混啊。

苏秦曾比喻说,当年黄帝与蚩尤大战,黄帝的近邻都不肯出面帮黄帝,因为不愿与蚩尤闹僵关系。现在想说服诸侯攻秦,就像黄帝说服各部落助他攻蚩尤一样,这事连黄帝都会觉得很难办。但是,苏秦做到了。

因为他的主张顺应了当时天下大势。当时中国的天下,是东西两极强国对峙的局面:齐秦一东一西,势均力敌,对峙战斗。夹在齐秦中间的,是一系列弱国,从北向南排列,依次是燕、赵、中原的韩魏、楚。

如果齐、秦两强互相对打,对夹在中间的诸侯列弱来说,是相对安全的国际环境。两强互相牵制,都不允许对方肆意攻击周边诸弱以自强,列弱得以喘息。甚至列弱可以趁机发财。譬如当年孟尝君组织齐、秦对打三年时,中间的赵国和宋国,就蠕动兴兵,各自灭掉了中山和滕国,发了一把小财。总之,两强对峙的局面,利于中间列弱求得生存,是一贯的道理。这个道理,放到现在,也是极其适用的。譬如,越南和阿富汗都曾先后战退入侵的超级大国:美国曾入侵越南,不能得志;苏联占领阿富汗,也最终灰溜溜地退出。为什么呢?就是因为当时是两个超级大国对峙的时代。越南成功地撵跑了美军,不是因为越南人厉害,而是依靠了身后的苏联和中国撑腰,所以能把美军拖垮。阿富汗终于摆脱苏联侵略军的魔爪,是因为得到欧美的支持,所以令苏联人铩羽而归。而一旦苏联破灭以后,世界上美国一极为大,国际局势由对小国有利的两极变成了不利的一极。伊拉克这样的小国冒然挑衅美国,终于遭受灭顶之灾,就是因为***缺乏对世界大势的了解。他对国际局势的观察理解力,比不上两千年前的苏秦啊。

所以,齐秦两强对峙,是当时天下弱国的共同呼声。当时的苏秦说:“齐秦不合,天下无忧”。

但是,一旦齐、秦两强连横,对中间弱国来说,就是灾祸了。就好比希特勒和苏联签订互不侵犯条约,东西结好,夹在中间的波兰就倒霉了,很快被德国灭掉。战国时代也是如此,齐、秦和好,势必分头瓜分中间列弱——因为两极合作,往往会就相互的攻伐行动达成谅解,划分势力范围,进而瓜分天下,大家就等着倒霉了。

注:美俄关系改善,美国就敢打海湾战争,把伊拉克击溃,也是这个道理。而从前美苏关系不睦时,美国连年累岁打越南,却迟迟打不下来,不是美军的军事技术前后有了多大的变化,是国际形势使然。

所以战国时代的中间诸侯各国,都乐意看到齐秦对峙,所谓“离齐秦之交”。苏秦让他们在齐的带领下合纵攻秦,正合了他们“离齐秦之交”的愿望,有利于自己的生存乃至壮大。于是苏秦游说三晋(指赵、魏、韩)的事业,举重若轻,就是因为苏秦熟谙天下之大势,选对了符合列国利益的主张去行事,因而事半功倍,顺利促成了五国攻秦之势。

看来,光凭舌头,没有脑子是不行的。

苏秦凭着自己敏锐的洞察力、高超的想象力和出色的韬略与机智,一番穿梭外交,终于使李兑、孟尝君等人都宣布与秦绝交,同意发赵、魏兵攻秦。韩国是最弱国,唯赵、魏马首是瞻,不敢有自己的主意,也出兵赞助。燕国人当然更听苏秦的,擦干眼泪,再次以两万大军,裹了粮食,自费助战。五国军队声势浩大,旌旗猎猎,战马嘶鸣,在中原河南的成皋地区会合,准备伐秦。

《战国策》说:“当此之时,天下之大,万民之众,王侯之威,谋臣之权,皆决于苏秦之策。夫贤人在而天下服,一人用而天下从。”这是当时人对苏秦的描述,内中也带着艳羡。

苏秦本是个“穷巷掘门,桑户棬枢”之士(所谓“穷巷掘门”,就是陋巷中的地窟一样的家门。“桑户棬枢”,桑树的材料很软,根本不好用,大约蚕们吃完桑叶,桑树干没人要,于是给苏秦家拣去当门板,再随便抓根树条勉强当门轴,实在是环保而且简陋的穷家啊)。

但是苏秦从这样一个穷困的一介布衣,在没有任何家族背景支持下,却能跻身诸侯庙堂,预决天下大势,转毂连骑,炫熿于道,山东之国,从风而应,真是不可想象啊。而苏秦凭着自己的才学和智识实现了这一点,岂不伟哉。

注:“齐秦不合,天下无忧”,这句出自《战国策·魏策》中苏秦语,是世界上最早关于“均势理论”、“两极稳定理论”的阐述,比waltz阐述的同样的“苏美冷战两极稳定理论”早了两千多年,虽然是简单的一句话,却比waltz的洋洋十五条分析来得都更精辟、更言简意赅。

两强为保持力量均衡,都不允许对方肆意攻击周围诸弱,天下于是无忧。

苏秦对国际关系和外交准则的深刻理解,使得我们现代的外交家和政治家们,并没有什么新东西能超过他!

1985年,***宣布裁军三百万。为什么中国要裁军三百万呢?就是因为当时美苏之间推行新冷战,两大超级大国关系紧张,使得中间的中国变得舒服了,甚至当时美苏都来争取中国,中国乃至敢于裁军三百万。这和苏秦说的“齐秦不和,天下无忧”的道理是一样的。

现在中国希望世界走上多极化,而不是美国一极化的路子。因为多极化对弱国有利,可以利用多极大国之间的矛盾而谋求自己的安全与发展。所以,中国希望欧盟能壮大起来,成为挑战美国的一极,这跟战国列弱希望“离齐秦之交”是一样的。

公元前287年,五国军队决意伐秦,浩浩荡荡开至成皋地区,作出发狠西向的样子。“成皋”就在洛阳以北,位于“豫西走廊”的出口处。

所谓“豫西走廊”,如果你搞一张中国地形图就能看得出:从河南省中部起,往西,地势陡然抬高,耸立起连绵不尽的熊耳山等山脉。黄河在这片群山高地中冲出一条走廊。这条走廊成为陕西黄土地(秦国)进入中原的唯一通道。走廊起点(西端)就是著名的秦国要塞函谷关,走廊东端终点就是成皋地区(河南洛阳以北地区),地势险要,著名的虎牢关就修在这里,是历来兵家必争之地。后来项羽、刘邦的长期鏖战,也是集结在成皋地区。控制了成皋,就控制了豫西走廊东口,可以行经走廊,直杀函谷关,趋奔秦国本土。

五国军队开至成皋地区,守住走廊口,作出发狠西向的样子,走廊另一头——函谷关内的秦人腿肚子开始抽筋,被迫屈服:不但不敢再干预齐人灭宋,而且还苦着脸“破财免灾”——归还以前侵占赵、魏的两三个城池。[10]秦国遭受了不大不小的一次挫折。苏秦也因此盛名如雷——不但燕国已经给了苏秦“上卿”爵位、“武安君”封号、相国职务,而且齐国和赵国也封苏秦为武安君,爵位上卿,齐国还另封苏秦为相国。这就是后世所讹传的“苏秦掌六国相印”的故事。其实最多是两个相印(燕和齐的),再加上三个“武安君”封号。

从前文的分析我们看得出来,苏秦所成功组织的这次五国合纵攻秦,不是《史记》上描述的那样,为了六国的生存,以抗秦为目的的。其实,当时的秦国力量还达不到一统天下的火候。五国合纵的目的,是驱狼吞虎,打击秦人,使秦兵无暇干涉齐湣王灭宋,以便齐国在宋国的餐桌上开饭。

深层里,苏秦还隐含着一个更大的阴谋:由齐国主倡和领导五国攻秦,可以使齐秦关系极度激化,把关系推到万劫不复的深渊,最终可以吸引秦人在适当时候(当齐国攻宋被消耗得很疲惫时)参加燕国攻齐的联军,从而最终击溃齐国,实现“弱齐强燕”的根本目的。

这里苏秦就和齐湣王发生了意见冲突。在老齐的脑子中,五国攻秦的目的,实为恫吓,主要心思在于取宋。所以,当五国大兵屯积成皋时,老齐就想虚晃一枪,想调拨主力杀奔他可爱的宋国去。而苏秦则是希望齐兵深刻攻秦的,使齐秦关系刻骨激化,达到万劫不复的程度才好。所以苏秦非常着急,从魏国大梁(开封)写信劝齐湣王推迟从成皋调兵,他说:“现在五国攻秦之兵刚刚聚合,您却大举攻宋,天下之兵看见了,也不傻了,也都跑去与您抢攻宋国,那岂不就糟糕。”

但是,这封信似乎没有奏效,齐湣王仍然不肯加力攻秦,等到攻秦取得一定效果后再攻宋,而是仍然调兵去攻宋了。

看见老齐不肯卖力攻秦,要从成皋调兵攻宋,魏国也跟着心猿意马起来了。魏相国孟尝君也想离开成皋,转身跑去抢宋国(魏国在中原中部,东边与宋接壤,魏国一直也想去宋国那里抢庄稼地)。如果大家都这么纷纷跑掉,那合纵攻秦的事就泡汤了,苏秦离间齐、秦关系的目的,也就达不到了。

于是苏秦在这同一封信中又请求齐湣王给孟尝君好处,他说:“从前,您曾经跟我说过,必要的话,可以给孟尝君一些好处,让他们死心塌地地攻秦,不要跑过来跟您抢宋。这个主意我甚赞同。请您以宋国城邑平陵来收买孟尝君。答应打下宋国的平陵以后,封给他,以勉励他在这里安心攻秦。否则的话,如果他们攻秦意志动摇,反倒会争相投奔秦国,到时候列国与秦合一,您还怎么灭宋啊。您自身都危险啦!”

当时,正有一些舆论劝说齐湣王不要收买孟尝君从而坚定三晋攻秦。舆论说,一旦三晋攻秦成功,三晋地位随之崛起,就该凌驾于齐国之上。三晋就会骄横于齐国,甚至发生变乱,跑去与齐国争夺宋国。

苏秦生怕这种论调影响齐湣王鼓舞三晋攻秦的原有计划,于是在信中反复批驳这一观点说:“三晋攻秦,还来不及有什么成果,而您已经攻下宋国,并安定了那里的百姓,所以没什么好怕的。再加上我保着让燕国侍奉您,三晋必然无变。如果三晋有变,您可以改结好秦国,以切断三晋后路。三晋岂敢对您骄横呢?而且我在这里看着三晋,三晋有变,我一定会事先知道。三晋有变,您就结交燕国,联络楚国,以及西边的秦国,三晋必定会被打败。有我参与此事,三晋一定不敢背叛齐国。为防备不测,我已采取一百多种防范措施(牛啊!敢吹)。如果您坚信我而使齐燕关系牢稳,三晋就不可怕,我以自己的性命担保,用不了三个月,您就会成就‘王天下’的大业。[11]

我不惜生命要干成这一番大业,并不只是为了您,也是为我自己。因为您照顾我,从不谋攻我所代表的燕国,我对燕王有了好交代了,所以我说也是为了我自己。一旦您成就霸王之业,我也名列三公(齐国三个高级元老),我也有了自矜于世的资本,虽死不丑(死了也不难看,死了也光荣!)”苏秦最后几句话可谓肺腑真情。于是,坚定了齐湣王支持三晋攻秦的既有打算。

齐湣王批准了苏秦的要求,给孟尝君以宋国平陵做封邑,以此稳住孟尝君。孟尝君暂时不闹了,五国合纵之势既往如旧(孟尝君是从齐国政变失败,罢相出走以后,到了魏国当相国的)。

可是,刚把孟尝君稳住,三晋中的赵国权相李兑又动摇了,偷着打算跟秦人媾和。攻秦之事又出波折。于是苏秦赶紧又去说服李兑。

李兑为什么要跟秦讲和呢?李兑是支持齐国吞宋的,因为齐国吞宋以后许诺给了他“陶邑”作为封地。然而当李兑约束着赵人去攻秦时,又不想跟秦国把关系搞得太僵,于是暗里向秦国卖好,表明攻秦不是他李兑的意思,他是被胁迫从之的。李兑这么一干,韩、魏也急了,赶紧也偷着给秦人递话,说攻秦也不是自己的本意。五国合纵攻秦之事,眼看又要泡汤了。

苏秦可急坏了,你们不能散伙啊。我还指着攻秦来离间齐秦呢。于是他赶紧跑去赵国见李兑,说:“您可别再私下捣乱了!天下(也就是三晋)如果纷纷散而事秦(结好秦国),秦国必然从函谷关里伸出脑袋,一路轻松地去阻止齐人灭宋。说不好,秦人会占据宋国。秦国相国魏冉,也是盯着宋国陶邑这块肥肉呢![12]魏冉得了陶邑,还有您的份儿吗?现在齐国正在攻宋,您三晋只要再坚持一下,挡住秦国,不久攻下宋来,陶邑就是您的了!您哪怕得了陶邑,再跟秦人解释、讲和,也不晚啊!所以现在还是打秦国吧!”

苏秦接着又开始吓唬(他知道李兑最怕吓唬),苏秦说:“如果你们三晋先散伙了,不帮齐国攻秦了,那齐国就会采取报复措施:恢复与秦人结好。齐秦结好,再次把秦国的代理人韩珉送到齐国为相。两边齐秦一联合,夹在中间的国家必然完蛋,又是齐、秦相约伐赵的老路。你们赵国不就完蛋了吗!现在五国攻齐,固然是替齐国吞宋而挡着秦人(这点意图苏秦一直没有向三晋隐瞒),更也是为了齐秦打起来,以维护你们中间这些列弱包括赵国的安全啊!”(哎呀,这国际局势,真是乱透了,不比现在的中东简单。)

苏秦接着摇舌鼓动:“如果你们跟秦国讲和,秦国会有什么反应呢?秦国会有六种动向……”苏秦一口气分析了秦国的六种反应,有的是进攻齐国,有的是结好齐国,有的是进攻魏国,有的是结好魏国,有的是结好赵国,有的是恢复中山以牵制赵国,每种反应都推导出好几步,最终结果都将以对赵国不利、李兑得不到陶邑而结束。苏秦纵横排比,气势滂沱,说得李兑直翻白眼,哪还有话了。于是五国攻秦之势依旧。

苏秦的这六个推论,每个都向下直推三四步不等,中间交互掺杂其它列国诸侯的反应,连各国种种的行兵路线都预测分析了(瞧把苏秦累的),其推导的复杂和逻辑的蜿蜒,使得我们在这里没有信心把它说清楚,有机会还是去《战国策》看“五国伐秦无功”一篇自己揣摩吧。我们今天理解起来还这么消耗脑细胞,当初苏秦阐述起来,真不知道该如何!估计他一边用手指划着地图,一边口水都该浸湿了地图。李兑一定会连连说:“等一下,等一下,重新说,重新说!”

就这样,苏秦一个人看着赵魏韩三国攻秦,实现着离间齐秦、护齐伐宋,最终弱齐强燕的目的,此外还要督促着心猿意马的老齐也来凑份子打秦,在错综复杂的列国矛盾与战局中,真是够累啊。能不累吗!腰里那么多的金子,真不是容易来的。

公元前287年,经过五国攻秦一番热热闹闹的折腾,苏秦觉得,齐秦的关系,也算是“离间”的差不多了——因为是齐国带头攻秦,所以齐、秦关系已经大为紧张。苏秦的目的快实现了。就加快了私底下的计划,在齐、秦关系已经被离间的基础上,再进一步离间齐、赵关系,乃至离间整个齐与三晋(赵、魏、韩)的关系,促使未来三晋与秦人、燕国合伙来攻齐,最终实现“弱齐强燕”。

三晋肯调转枪口,跟着苏秦打齐国吗?我们先说其中的魏国,攻齐,正中了魏国当权派(相国)孟尝君的下怀。当初孟尝君在齐国专权,与齐湣王矛盾很深。孟尝君跑到魏国以后,昼夜思索报复齐国,想杀回老家齐国去“复辟”。

于是,“马王堆帛书”里边的苏秦书信上,提到了孟尝君与苏秦共同谋齐的尝试。当时正值五国攻秦,大兵滞留在成皋一带。孟尝君给苏秦出点子说:“如果想让三晋打齐国,魏国这里没问题,但是魏国兵力不如赵国。赵国李兑贪图齐人许诺给他的陶邑,却是不肯攻齐的。”[13]

“那怎么办?”

“必须让齐国先背叛赵国。赵国人寒了心了,齐、赵关系破裂。赵势必就跟着我们合纵攻齐了。”

苏秦称赞了孟尝君的阴谋诡计:能对自己的父母之邦齐国想出这样的坏主意,也算是智胆超人了。

于是苏秦写信对齐湣王进行了一番危言耸听的误导,故意吓唬他说:“合纵攻秦的诸侯中,赵国如今信心动摇,有阴谋与秦讲和的意思。如果他们讲和了,您齐国就孤立和危险了。当下之计,您最好抢先与秦国讲和。赵国慑于齐、秦结合的形式,就不敢图谋您了。岂不最好。”

苏秦散布赵国欲与秦讲和的假情报,齐湣王接信,果然十分恐惧。他在紧张之下,就派武警把赵国王子在齐为人质的,武装包围起来,以防赵国对齐动手,并且接受苏秦误导,打算跟秦人讲和。[14]赵国正在替你在成皋压制着秦国,你却偷着与秦讲和,能不激怒赵国吗,赵国肯定调转枪口伐齐。

齐湣王针对防范赵国及与秦国讲和的蠢蠢欲动,很快被赵国的李兑探知。李兑大怒,好你个齐国啊,出尔反尔,现在要出卖我们赵国了。倘若你们齐、秦结合,势必又摆出拿夹在当缝中的我们赵国开刀的架势了!

于是,赵国李兑与魏国孟尝君的意见统一了,谋划着一致攻齐。燕昭王闻讯,当然大喜,在群臣一片攻齐报仇的叫嚣声中,急迫地加入了列国联合谋齐的计划中。韩国是赵魏的尾巴国,自然不敢另有主张,随赵魏行动。于是,成皋五国大兵,本来说是西攻秦国的,这时候经过苏秦、孟尝君的秘密策划,其中四国(赵魏韩燕)全都反水了,要调转枪口,向东攻齐了。

苏秦等人的一条舌头,确实摇撼着天下啊。说“舌摇山岳”不算夸张。

但是,燕昭王是个大嘴巴,他在朝廷上跟群臣昼夜谋划攻齐,风声走露。齐湣王得到消息。

于是在这风云突变的当口,齐国派来宋、侯两位使臣,传达齐湣王的信旨给魏国大梁城内的苏秦。目前苏秦是齐国的相国,齐湣王还不知道他谋齐的事情,而是紧张兮兮地跟他讨论军机:“寡人与苏子谋攻宋国,寡人靠的是背后的燕国和西北方向的赵国的支持。所以与燕赵结好。现在好像形势有变(当然啊,是孟尝君和苏子把形势弄‘变’的啊),燕昭王在朝廷上,跟群臣昼夜谋划攻齐呢,情况甚急!(看来,齐国派在燕国朝廷上也有间谍)。寡人不得不有所防备,准备攻宋到八月为止,得不到宋国土地,八月也从宋国撤兵。”

苏秦得到这一重要情报后,比较焦急,赶紧向燕昭王写信示警:“愿大王不要再在朝廷上闹着打齐国了。齐国已经被惊动,并有攻燕意向。不过大王也不必担忧,齐国虽欲攻燕,但我认为它不敢,也不能。”苏秦还很担心一旦燕人贸然攻齐,自己在齐国也就要脑袋搬家了,于是信中末尾嘱咐说:“您虽然有深怨积怒于齐,请隐忍不发。即便要闹着打齐国,也不要为天下之首倡,而是应跟在赵魏后边,以便我行事。不然,您如果一先闹,我就要在齐国这里受罪了,掉脑袋了,不乐生矣(活不下去了!)”

苏秦这边刚把燕国的事情压下,三晋联手攻齐的事,也发生了变故。由于燕国走漏攻齐消息,齐湣王警觉,立刻缓攻宋国,以防备身后,并且极力拉拢赵国,以瓦解诸侯攻齐之谋。齐湣王派人向赵国李兑解释自己并无与秦讲和之意(其实是曾有),也无谋赵之意。最后齐湣王又重申了把攻占宋国的所得(肥得流油的“大上海”——商业城市陶邑),封给李兑的旧愿。李兑听了这些解释,甚悦,决定退出攻齐联盟,决定不攻齐国,并且愿意再次督促三晋五国之兵,为齐湣王攻秦,以便齐湣王攻宋。公元前287年,齐湣王二次伐宋的时候,身后各诸侯国对齐国的这一场危险的偷袭阴谋,暂时化解了。

注:齐湣王派人向赵国李兑解释自己并无谋赵之意,是这样解释的。首先,解释了自己通过楚国结秦的做法:“寡人之所以有跟秦国讲和的考虑,主要有以下原因:寡人之所以促成五国之兵攻秦,主要是为救护魏国着想(魏国前番遭受秦人伊阙之战,岌岌可危),可是魏人阻挠五国大兵西进,使他们迟滞在成皋一带,数月不动,寡人失望,这是一。魏国把大兵滞留于成皋不动,不但如此,还掉头向东,与寡人争攻宋国之地,这是二。寡人请魏人关闭通宋关口(即不许攻宋),但魏人不听,这是三。寡人听说魏人派出两个使节,暗中赴秦国讲和,这是四。寡人深恐魏人抛弃盟军,独与秦人苟且,并威胁盟军,所以寡人有讲和秦人的考虑。其实,攻秦,是寡人的一贯主张;讲和,是最迫不得已的下策。是魏人逼迫寡人与秦暂时缓和兵锋之交的。”(这里,齐湣王把讲和秦人的主要动机,从防范赵国,转嫁到防范魏国身上,目的是讨好赵人,修复齐赵关系,避免自己遭诸侯群殴)。

关于约会楚顷襄王的事,齐湣王继续自我解释道:“魏人还散布寡人的谣言,说寡人要通过楚国与秦人讲和,以图三晋。导致天下闻言,闹得汹汹然。魏人还中伤寡人,说寡人要请回秦国的代理人——韩珉,与秦结好。这都是诽谤。我确实跟韩珉接触过,但是要请他回来的话,一定是先征得你(李兑)的同意的,怎么会贸然叫他回来。而且寡人与楚顷襄王也没有见面,我跟他的大臣谈话时是这样约定的:假如寡人与楚国大王谋面,一定随后与三晋会盟,约三晋与楚国,联合攻秦。所以,寡人根本没有暗中结秦的意思,有的话,也是魏国这个可耻的流氓逼迫寡人的!”

这是苏秦出世以来,第一次失手。

苏秦失手了不要紧,燕国那里却吃紧起来。齐湣王发觉燕国君臣在朝堂上谋划攻齐,遂决定兴兵惩罚燕国。倘如此,那燕不就完蛋了吗!

于是苏秦赶紧再次写信,替燕国说情:“从前,我代表燕国人臣于齐,保证燕国终臣一生不敢谋划攻齐。一旦齐燕结好,齐国没了后顾之忧,以此图取天下,岂不最好。然而最近有人造谣中伤,说燕昭王和群臣在朝堂上谋划攻齐(其实是事实),您却相信这样的谎话。须知,从前燕国把王子送到齐国,又派出两万人的军队自带粮食随您攻宋,近来,燕国又派两万人随同合纵的五国以攻秦。这样的忠心您看不到,居然还听信那些中伤燕王的言语。燕王甚苦之。臣希望大王能够安抚燕王之心,燕、齐循善,燕接着当您的小弟,帮您,大王何患无天下。”

就这样,苏秦一方面替燕昭王表现得委曲求全,一方面晓齐湣王以天下形势(一旦齐燕动武,燕在北方牵制齐国兵力,将对齐国攻宋图霸不利),促使齐湣王不得不善遇燕国,避免了燕国可能遭受的齐国报复性攻击。苏秦亦可谓一语批中要害,片言而释干戈,数语则转燕国之危为安,正有纵横家驰骋口舌之本色。

公元前287年前后苏秦所活动的这一时期的国际形势,真可谓风云诡谲,错综复杂,当局者迷,旁观者亦不清,非有睿智灼见、大智高勇,难以应对,种种都更衬出了苏秦的高超深邃。该年八月,齐国第二次伐宋的大军,从宋国铩羽而归,这主要是宋康王将王位传给太子,太子比较得众,上下坚守,再加上三晋和燕国虽然在成皋那边堵着秦人,但是后期一度谋划从背后攻齐,齐军不自安,干脆按齐湣王在信中所说的,在八月就撤离宋国算了。[15]

八月以后,天气转凉,苏秦乘坐着“温车”,从大梁到邯郸去。温车是设有卧铺的车子,像个会走路的火柴盒,左右还开着两个小窗。秋雨浇在温车的侧窗上。透过窗子,苏秦看见两旁闪晶晶的山野,以及偶尔蹿出小鹿和野猪的道旁密林。

还有白颊白腹黑颈褐背的大雁,在路边河坡,曲颈拔草吃,就像一只大肚儿的乐器,偶尔也鹤唳两声,回荡于丛林。大雁和苏秦一样,都是游徙无根的人啊。

有时还会有一群戴绿帽子的野鸭,被苏秦车队的脚步赶着,一群群转移飞翔:野鸭总是低飞,当车队走近它们时,就扑得一声抖翅飞掉了,又重复在车队跟前落下,像一团莫名其妙的预言,似乎在说明着什么。

苏秦一行到了邯郸,立刻证实了野鸭那不祥的预言:赵国扣留了他。

苏秦前面试图离间齐与秦国、齐与赵国的关系,以便促成赵、秦等国联合攻齐的目的,其中离间齐、赵关系的这一捣鬼活动,被一些明眼人所觉察,并报告给了赵相李兑。李兑因为想从齐国那里得到自己的“大上海”——陶邑,所以不愿意有人离间齐赵关系,于是派属下“韩徐为”直抵苏秦的旅馆,当面指控苏秦为间谍:“我们已经得悉可靠情报,前段时间一直在离间齐、赵关系的,就是你苏子!当初是你劝唆齐王,暗中阴谋与秦人结好,以便齐秦夹胁赵国。(这话不假)。而且你还劝齐王,把我们赵国发往齐国结好为质的王子,用兵甲包围起来(这么做是为了防范赵人进攻齐国)!”

事实面前,苏秦没话了。韩徐为声色俱厉,言语极恶,甚至恫吓要派兵围住苏秦,以免苏秦再出去离间齐、赵关系,耽误李兑拿到“大上海”。苏秦开始焦虑、恐惧,在旅馆里做恶梦。

苏秦只有一个办法了,就是拿出一块木板(牍),用毛笔在木板上写成信,发给燕昭王,请求组织上援救。但是“组织上”已经对苏秦这个孤胆间谍,充满了猜疑和冷眼。苏秦虽然忠贞不二,为燕国利益奔走,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但长期离外,燕昭王属下的群小遂用冷言恶语中伤他,说苏秦被齐湣王腐蚀拉拢,变节向齐了。[16]

不管怎么样,苏秦写给燕昭王的求救信,命笔十分为难,他说道:“由于我离间齐赵关系,李兑异常怨我,扣留我在邯郸,我快完蛋了。如果我的死,可以更深一步离间齐赵关系,让齐王恨赵国(因为苏秦是齐湣王信用的大臣,赵杀苏秦,老齐势必恨赵),促成齐赵互斗,形成五国伐齐,弱齐存燕,那我死也不足患。

“人总有一死,以尧舜这样的贤人,都有死;大禹、商汤这样的聪明者,也死了;孟贲之勇、乌获之力,身体那么好的家伙,到头来也死翘翘了。生之物固有不死者乎?我何必怕死呢,但我的担心是,我死了以后,齐、赵关系没有人再去离间,齐、赵两国恢复循善,那就是对燕国最大的祸害了。两国合作,联翩北向攻燕,燕国就完蛋了。”

苏秦嘴巴就是硬,明明自己要死了,却不肯屈尊喊“救命”,而是将了燕昭王一军:我死了将对燕国安全不利,看你救不救。他自信燕昭王必救自己,所以语气镇定自若,还说了些骈文排比:尧舜、大禹、商汤、孟贲、乌获,什么的,把文章作得又美又漂亮。

这封信送出去以后,燕昭王却没有什么反应,完全不理会苏秦的处境安危。

燕昭王不但不搭救,还不许苏秦私下逃离邯郸,他回复说:“你不许逃离赵国,否则不利于燕国,且我忧之。”大约燕昭王觉得,苏秦是燕国的相国(以燕相的身份在列国活动),从赵国不辞而逃,会损害燕、赵关系。他只忧虑于燕国,而不忧苏秦。

苏秦非常伤感,在接下来给燕昭王的第二封信里,吐露了自己的愤懑:“智能免国,未能免身。”这是自嘲也是对燕昭王的委婉的谴责,你只想着国家利益,不管我的“人权”啦。苏秦还哀叹道:“死亦大物也,不快于心而死,臣甚难之。”都是牢骚。苏秦在这封信中一再声明自己的危险:“臣甚患赵之不出臣也。”我很怕赵国真的不肯放我了。苏秦在信中甚至点名要求燕昭王派某某两位使臣,前来赵国搭救自己。看来苏秦确实急了,开始叫唤上了(没有骈文排比了)。

在这封信里,苏秦还透露了赵国这边的最新形势:齐国派来使臣“公玉丹”,许诺攻破宋国后,加送给李兑另一块封地——蒙邑(河南商丘附近)。这等于是齐湣王在继续拉拢李兑,以稳住以赵国为首的三晋,方便齐国南下吞宋。如果齐赵按照这个势头进一步“循善”下去,齐、赵合作,列国就不能合纵伐齐,无法弱齐强燕了。并且齐、赵合作,未来必然一起害燕,燕国就更危险了。苏秦在信中还说,他在严密拘禁下(没有计较燕昭王对自己的绝情寡义),而是冒着风险,尝试着去见齐国使臣“公玉丹”,试图说服他不要给李兑送封邑来。但是由于这一封信在“马王堆汉墓”里被历史的力量所侵削,好几十个汉字脱落了。苏秦是否说服了齐使,无从读知。但这一新的情况,使燕昭王极为担忧,为此很需要苏秦到齐国去活动,阻止齐人给李兑封邑。燕昭王这才开始同意帮苏秦设法脱离赵国虎口。

燕昭王派出苏秦点名要的两位使臣“田伐、使孙”,跑到赵国,对赵国当局拘留苏秦的行为提出严重抗议,他说:“你们扣留寡人的臣子苏秦,犹如免寡人之冠也!”在当时,有身份的人要戴冠——冠不是帽子,它只是个奇形怪状的长条条,插在脑袋顶上,类似选美小姐戴的水晶冠,是区别身份的标志。而犯人、庶民和奴仆都不能戴冠。由于罪犯不冠,所以犯了错误的臣子在国君面前谢罪时要免冠,表示自己是个罪犯,自己没冠,跟犯罪分子和奴仆一样。所以免冠表示污辱。你们免寡人之冠,岂不是揪寡人的头发,蹬寡人的鼻子和大脸。[17]

在苏秦接下来的第三封信里,透出一点灿烂的阳光:“您派来的两个使臣,甚善。现在李兑、韩徐为对臣的态度逐渐转好,甚至露了点口风,答应我可以离开赵国了。”但是这缕阳光很快又被另一片乌云掩盖:“齐王得知我被困于赵的消息,对赵国的行径勃然大怒。他特意派来使臣叱责李兑。[18]还威胁李兑,假如李兑不释放我,他就跟秦国结好,夹攻赵国(齐湣王是个讲义气的糊涂人啊!)。但是他的好心却办了坏事:他这样骂李兑,反倒让李兑归罪于我,以为又是我挑拨的,李兑很生气,派人质问我,问我是不是私下又有离间齐赵的言行。我答以‘i don't know’。李兑气得没法。我恐怕再拖下去,前景甚为可怕,我将没救了。请您派人反复言说,必毋使我久留于赵。”[19]

苏秦这前后三封陈情书、求救信,文辞因时而变,幽微曲折,别有风格,算是中国最早最好的书信体散文了。终于,在燕、齐两国的压力之下,赵国宣布放人。苏秦捱过了前后数月的拘留,脱离了赵国的虎穴,从一场恶梦中全身而出,扬鞭策车,逃奔齐国。

一路上,苏秦望着车辙所压过的残雪,看见雪中冒出的草芽,心中涌起一些哀伤的念头。天气已经从来时夏时的八月,变成了残冬的末尾,自己在邯郸被拘,一呆就是半年啊。傍道的大河,一半结了冰,河水在冰下缓慢地运行。依旧是那些大雁在冰上飞掠,它们肥重的躯体,贴冰滑翔,收翅落足的瞬间,动静却伶俐得很。更多的大雁则在雪中寻草,它们似乎比人类更加自由。

这个生逢其时的中年人——苏秦,剩下的日子将更加艰难。

十一

苏秦回到齐国以后,终于成功地说服了齐湣王不把蒙邑送给赵国的李兑,使齐、赵邦交一下子彻底恶化。

李兑一看,“大上海”跟自己无缘了,异常暴怒,正式宣布跟齐国离交,并且在当年——公元前287年年末,及次年,连续两次命令赵梁、韩徐为率军攻齐。

齐、赵关系,至此已经“恶”了。而齐、秦关系,通过前番苏秦导演过的以齐国为首的五国合纵攻秦,也早已被“离”得不能再远了。五国大兵合纵攻齐形势初具规模。

然而这时候,燕昭王对苏秦的不信任也与日俱增,终于用特派员“盛庆”来通知苏秦,让苏秦收拾收拾东西下岗,另派他人接替苏秦的职务。苏秦感到自己很委屈,就写了一封长信给燕昭王,申辩冤情:

“齐国是燕国的心腹大患。燕、齐交恶,由来已久。我的基本计策是:臣在齐国卧底,大者可以让齐国不谋燕国(不谋进攻燕国),其次可以恶齐、赵之交。齐赵交恶,以便王之大事(报仇雪恨)。(注意:这里苏秦喊燕昭王为“王”,电视剧里一口一个“大王”地喊,好像山大王一样,其实不对。真实的情况是喊他们“王”。苏秦甚至从前呼燕昭王为“足下”。现在形势窘迫了,快下岗了,不敢自负而呼“足下”了。)

“臣受命任齐以来,齐兵数出,未尝谋燕,甚至撤走邻近燕国的北部边防部队——用到攻宋方面。(这是我的功劳啊,燕国处境安全了。)

“臣赴齐国开展地下工作之前,知道必然有人中伤我:如果我在齐国混得好,贵重于齐,燕国的大夫们必然怀疑我叛变。如果臣在齐国混得差,职务低下,燕国臣僚必然又轻看于臣。如果我在齐国混得好,就会对我不断提出更高要求。而齐国一旦对燕国有什么指责和进攻,燕人就又必然归罪在我身上。如果天下诸侯不进攻齐国,就说我善于为齐谋划,替齐人着想。一旦天下诸侯攻齐,燕人又会和齐国一起抛弃我。我的处境,危如累卵啊。(确实不好干啊。如果要下岗,就下岗吧,这也不是什么好差使。)

“大王曾经对我说过:‘寡人一定不听众口造言,寡人坚定不移地信任你。为了成就大事,你哪怕和齐国谋攻燕国,必要的话,也都可以!你带上家属全去齐国,以取得齐王的信任,寡人也不会计较。’(看来,苏秦的家属多半是被扣在燕昭王手中当人质呢,呵呵!)

“现在,大王听了众口造言,以我为有罪,我感到很恐惧。当初我困在赵国,大王为了救我,派人对赵国嚷嚷:‘扣留苏秦,犹如免寡人之冠!’臣之感激大王,深入骨髓。臣甘死乐辱,以报大王。”

这封信写得情真意切,没有纵横家文章一贯的那种铺排驰骋的气味,都是平朴真率的肺腑之言。在接下来的一封信里,苏秦显得比较激亢,和燕昭王进行了一番虚拟的理论大战,辨析“信义”的概念,以求自清——因为有人在毁谤苏秦“左右卖国反覆之臣也,将作乱”。

苏秦在辩论中写道:“今日愿跟大王您作一番假想的对谈。假如我说:我苏秦孝如曾参,信如尾生,廉如伯夷,以此侍奉大王,是否足矣?大王说:足矣。我说:您觉得足矣,我却不肯侍奉您了。我孝如曾参,曾参这个人,天天守着父母,一宿也不肯外出,为此不惜拒绝做官,从而获得了孝的美名。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步行于千里之外,为弱齐强燕而奔走谋划呢。尾生这家伙,跟女朋友相约于木桥之下,女朋友不来,发了大水,他守信不走,抱柱而死(活该!)。这样的人,不肯诳诞,何能为燕国谋利呢?而伯夷那个老家伙,义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不肯为周武王臣子(确实是廉了,不贪当官是廉)。他不肯为周武王臣子,又何益于您的国家。所以,孝廉仁义之人,做不来事。大王必说:难道仁义不好吗?我说:仁义当然好,仁义没有错!但仁义所以自为也,非所以为人也。仁义乃自复之术,非进取之道也!”

苏秦的意思是:仁义孝廉的作用只限于个人道德伦理的修养,能够自为,却不能进取。“孝”贯彻到极至,作用止于“养其亲”;“信”充其量是“不欺人耳”,都是自为,而不是进取、为人;“廉”对于其本人,只能作用达到“不窃人之财”,绝不可能“步行数千里侍奉弱燕这样的危主”,去完成富国强兵、兼并称霸的大业。

总之,当时先秦贵族们的观点是这样的(被儒家们整理出来的):君主臣子都要孝、廉、仁、义,这样大家都品德好了,做人做的好了,社会就好了。

以苏秦为最高代表的纵横家,尖锐地指出“仁、义、忠、信、孝、廉”等等儒家信条,只是“所以自为”的“自完之道”、“自复之术”,无助于大事。曾参、尾生、伯夷,这些儒家道德典型,虽然也并不坏,但纵横家看的不是“为己”的“自复之术”,而是“为人”的“进取之道”。纵横家主张把“为人”的社会政治活动,与“为己”的道德伦理修炼,区分开来。

这就在中国整部几千年的历史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提出了以“进取之术”(做事的能力)而不是“自复之术”(道德完善的水准)作为评价人物和君主选材的第一标准,具有非常强的革命精神。这里,苏秦并不是要否定道德及道德的价值,他只是反对把个体道德(这种“自复之术”)作为评价人的社会行为的第一标准。可惜,在中国未来两千年的历史中,这个标准正好掉过来了。道德挂帅,“自复之术”,成为评价臣子的第一要务,国人不务实而务虚,不求功而求道德作秀(工作作风之类的词,一贯吃苦在前,享受在后之类的词,满天飞),那就无聊乃至可恶了。亦可悲哉。至于这个被表扬的干部到底干出了什么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富于进取精神,就是纵横家的风格。苏秦在信中末尾写道:“臣进取之臣也,不事无为之主。自复之术也,非进取之路也。(意思是,如果您最最看重的就是仁义道德这些自复之术,那我就算了!)——臣请辞归而回到老家洛阳,回去挑着筐种地,不要辱于大王之廷了!”

自复之术也,非进取之路也。苏秦的这句话,值得我们记住。

大约经过苏秦的一番理论攻辩,燕昭王也暂时放弃了拿道德仁义这些人品方面的东西评价苏秦了(这并不是说,苏秦在这方面不行,或者他认为人不应该有好的品德,他只是更看重“进取之术”的价值),于是那些攻击苏秦品性不端的人,也就失去了立脚点,燕昭王命苏秦继续留在齐国当间谍。

潇水曰:那么,苏秦到底在“忠信孝义仁廉”(道德)方面有没有问题呢?

关于“忠信”,苏秦和现代社会的间谍一样,对于他所卧底的国家,是不忠不信的,但是“忠”有小有大,他们对自己的国家是大忠的。苏秦的一切纵横筹划,都是始终忠于燕国利益的,正所谓“以百诞而成一诚”,苏秦在这个方面是“忠”的。

至于“孝义仁廉”等方面,史料中也找不出任何对苏秦不利的证据。他把金子散给自己的亲族朋友,这也够“义”和“廉”的了吧。

在列强纷争的战国时代,评价一个人,不论是苏秦,还是从前的张仪,是应该着重看他们的“忠信孝义仁廉”呢,还是着重看其“进取有为”的能力呢?

一个君主,是应该推奖“忠信孝义仁廉”作为自己的首要政治纲领,还是注重“进取之术”(做事)呢?

如果赵武灵王“仁”,那就不可能伐灭中山,使得自己的国土扩大。如果赵无恤“信”,就不会诳杀姐夫代王,夺得代地。如果赵、魏、韩三家“忠”,就不会三家分晋,终于厕身七雄。如果秦人“廉”,就不会对外扩张。如果按“忠信孝义仁廉”办,那就什么事都做不成了,只能等着挨揍。“忠信孝义仁廉”不但不能帮人,反倒只能害人。如果苏秦迂腐地恪守“忠信孝义仁廉”,那最终就无法帮助燕昭王实现“弱齐强燕”的战略目标,令燕国人翻身得解放。

苏秦和燕昭王的这一番辩论,实质上,也是战国平民价值观和先秦贵族价值观的碰撞。“忠信孝义仁廉”这些都是先秦贵族价值观,准确地说是春秋时代贵族所珍存和保有的价值观。春秋那些可贵可爱的人物和故事,之所以可贵可爱,是因为他们用行动印证着这些可贵的观念。譬如宋襄公就是一个“仁”的例子,因为这种“仁”符合贵族价值观,所以他还被评成了春秋霸主以肯定和奖励他。

但是战国进入平民时代,更剧烈的国际冲突和君主对人才的渴求把平民推向了历史政治舞台。平民强调的是做事立功,而不是拿从前贵族的“忠信孝义仁廉”价值观套在自己头上。可以说,贵族重在做人,平民重在做事。前者以做人的水平来品评人,后者以做事的成绩来决人的价值高下。

苏秦作为布衣平民的杰出代表,和燕昭王所代表的传统贵族阶层,发生这样的价值观冲突,一点儿都不奇怪。平民是不讲求“忠信孝义仁廉”的,平民是比较唯利是图的,张仪、苏秦、商鞅、吴起、吕不韦、李斯前后都是这样的例子,这也是他们能够战胜贵族的地方——贵族们受着“忠信孝义仁廉”价值观的约束,所以总斗不过平民(项羽、刘邦也是这个例子)。但是这些“平民英雄”(张仪、苏秦、商鞅、吴起)不讲“忠信孝义仁廉”,也是他们受贵族们诟病的地方。张仪、苏秦终于名誉不好的原因就在这里,从前的商鞅、吴起也无不落得“历史”恶名乃至被贵族排挤鄙视憎恶乃至杀死。

平民和贵族之间的战争,平民思想和贵族思想之间的价值观冲突,一直绵延了很多年,最终,皇权专制下的平民思想和平民填充职业官僚系统,战胜了贵族政治,最后一直到了明朝那种唯利是图的小市民和贪官污吏根本不讲“忠信孝义仁廉”(他们讲的只是口头上的假的,而不是先秦贵族那样真的讲)那种情况了。

但是我们不得不在今天重新承认,燕昭王等先秦贵族所强调的“忠信孝义仁廉”等先秦贵族价值观,确实有着平民价值观不可追拟的高度和美好!而皇权专制下的平民价值观(诸如唯利是图、兵不厌诈等等)又确实是鲁迅说的中国人现在所有“劣根性”的主要源泉。

总之,向战国布衣学“做事”,向春秋贵族学“做人”,就是我们学习整个先秦时代的全部收获吧!

以横坐标代表做事,纵坐标代表做人,前者是“进取之术”(苏秦强调的),后者是“自复之术”(孔子这些贵族强调的),前者也是春秋事情的齐国如管仲乃至更早的姜子牙所看重和致力于的(所谓霸业),后者是鲁国的“周小公”(周公的儿子)搞礼仪教化在鲁国所行的(并为孟子之徒所继承可以成为王道),前者还可以类比于男人的特点,后者是女人的天性,前者也是秦始皇、曹操之徒所疾力务求的,后者则是文治皇帝们所笃信的,前者类似一些台湾公司、民营企业,后者类似国有企业、事业单位,总之,这是很有意思的。

十二

齐秦关系已经“离”了,齐赵关系也已经“恶”了,天下诸侯联手攻齐之事,箭在弦上,这时候,公元前286年,好大喜功的齐渭王在苏秦的唆使下,发起了第三次灭宋战役。苏秦认为,齐国地大人众,不经过认真消耗,民力穷敝,诸侯是干不过它的。所以必须让齐湣王发起第三次灭宋,也只有彻底灭宋,才能真正惊起诸侯的震恐和实质性的反齐大联盟行动。

这时候的宋国,宋康王也已经极端变态了,爆发出很多更年期的特征,整天喝酒,异常暴虐。凡群臣中有来劝谏的,都被他射走。他杀人愈多,臣下也对他更加反感。他曾对身边一个叫唐鞅的人说:“我杀了那么多的人,为什么臣下更不怕我了呢?”唐鞅说:“你杀的都是有罪过的人,那没有罪过的自然不怕你。要是你不分好坏,想杀谁就杀谁,臣下对你定会害怕的。”宋康王照此办理,想杀谁就杀谁,不久,连唐鞅也杀了。

宋康王也开始打自己太子的主意。上一次齐国攻宋,多亏太子团结军民,上下齐心协力抵抗。等齐军撤走,宋王偃见局势稳定,便把太子赶下台,自己重登王位。太子感到不安,于是离开宋国出走。所有忠于太子的人都和宋康王一派势力发生了尖锐冲突。宋国内部分崩离析,苏秦说,正是伐宋的好时机。

这时候,曾经在齐国为相的秦国利益代理人“韩珉”,为了能让自己重新当官,又拟定了一个新的战争路线图,交给齐湣王看。他在信上说:“齐国要想最终灭宋,没有秦人的默许是不可能的。所以,齐秦还是应该复合。我拟定了一个新的战争路线图:如果两国达成协议,秦拟与齐瓜分天下。秦将默许齐攻宋,并阻止楚魏干预齐灭宋。秦则取魏之上党郡(山西南部),以及赵之上党郡。随后,齐则取河东地区(山西西部)。秦再取韩的上党,齐取黄河以北燕地南部。三晋大破后,齐秦两国联合攻楚,秦取楚的湖北地区,齐取东部江淮地区。结果将是齐秦联手把天下残吃个精光。”

这封信是为了蒙官儿而吹牛的,不必太当真,但是第一句话:暂时寻求齐秦妥协,促使秦人默许齐国攻宋,确是真理。苏秦和齐湣王商议之后,决定邀请韩珉回来当相国,主持伐宋一事,以求得秦人的支持,因为韩珉是亲秦派的,他当政就是齐秦复合的标志和信号。

韩珉果然派使臣去秦国修复齐秦关系,促使秦人默许齐国攻宋。不过,这个齐秦关系复合是苟且性的,限度只在于攻宋这一件事上。秦昭王是老大不愿意跟齐国复合的,刚刚被五国屯兵攻打,齐人又要违背我的意愿吞下宋国这块大肉,我干吗要和齐。

但是秦国目前正有攻打山西中部的安邑(夏县)计划,那里是魏国迁都大梁前的都城。秦国欲攻安邑,怕齐人干涉来救,于是愿意短期与齐妥协。经过齐国使者的沟通,秦昭王宣布同意齐人攻宋,作为交换条件,齐国也必须默许秦人攻魏之安邑。[20]

于是,这一“罪恶”的瓜分弱国计划,开始付诸实行。(“齐秦一合,天下有忧”啊!)

可是,当韩珉带动齐军,真的开始第三次大举攻宋,宋国岌岌可危的时候,秦昭王还是忍不住了,心疼宋国这块肥肉要被齐国独吃了,于是到处发牢骚:“韩珉这家伙真不是东西,作为我的好朋友,居然攻我所甚爱!”其实,那不是你事先默许的吗?

苏秦立刻亲自游说秦昭王,阻止他变卦,苏秦说:“韩珉其实是替您着想啊。韩珉灭宋,魏国必然恐惧(宋国西边是魏)。它一恐惧,必然向西求救于您。您不费一兵,不杀一人,安安稳稳就可以割占它的安邑。这不是韩珉献给您的厚礼吗?”接着,苏秦阐述了齐秦东西交好,是各自应该奉行的基本国际关系原则,苏秦说:“普天下的说客,都想离间秦、齐之交。那些坐着马车伏轼西驰的人,没有一个号称自己跟齐国关系好;那些伏轼东驰的人,没有一个人会说自己是秦人的铁哥们。他们都不欲齐、秦结合。为什么呢?齐秦对峙,对中间弱国有利。齐、秦结合,必图晋、楚。中间弱国就完蛋了。所以,当今之计,在于齐秦结合,才能最好地扩大各自利益,瓜分天下。”[21]

苏秦说的秦齐结好,也是苟且暂时的,以安全促成齐国灭宋为时间截点。经过苏秦的宽慰,秦昭王不牢骚了,还是觉得按照既定计划好,立刻分兵两路,前去攻打魏国在山西的旧都安邑。

可是魏国人胆子小,一看老秦来打,腿就软了,打算主动让出安邑,求得自己在中原的平静。这可不是好事,一旦秦人觉得拿到安邑这么容易,何必默许齐人攻宋作为获得安邑的交换条件呢,势必将不再默许齐人攻宋,那齐湣王攻宋就难办了,一旦齐湣王攻宋不成,不能自我消耗以及激怒天下诸侯(尤其是秦)反齐,那苏秦“促秦赵攻齐”、“弱齐强燕”的战略目标不就落空了吗。唉!公元前三世纪初期这一段,国际事态之风云变幻,真是急剧莫测,处置之棘手,纵横之错综,真是极费心机啊!弄明白都不容易,更遑谈纵横其中了。苏秦立刻赶奔魏国大梁,亲自阻止魏昭王与秦人讲和,不让魏国献出安邑。

苏秦说:“秦昭王刚刚教导我们齐国说,请你们强力攻打宋国,宋国即便讲和,献出土地,你们也不要心软,拿了土地,继续强兵进攻它,直到吞灭它算了。秦人一贯就是这样如虎如狼的。我的意思是说,你们魏人不要指望通过献地就能讨好和阻止秦人的进攻。从他对宋国的态度上就能推测出这个:您献了地以后,秦人还会继续用武力进攻您的。这是他的一贯国策,从前他对楚国就是这个策略:一打一拉,打完就讲和。当楚怀王跟他讲和的时候,楚国势必就要背弃其它诸侯(譬如齐国),背弃其它诸侯,于是楚国陷于孤立,秦国就更放肆了,继续发兵又打楚国。就这样,打了又讲和,讲和又使你孤立,于是又打你——打了又讲,讲了又打,直到把你老楚打死(苏秦对秦人的观察和评价可谓一针见血!)。所以,秦国用心深不可测,替大王考虑,最上策则是进攻秦国,其次是依靠同盟国,摒弃秦国,而下策是同秦国讲和,那将使你在同盟国中陷于孤立,也就没人救你了,秦人就敢放肆地使劲打你了——即便你已经跟他讲和。”

魏昭王于是接受苏秦意见,不跟秦人讲和,和老秦对磕。苏秦真是能言善辩,但确实句句在理。苏秦跟张仪不同,张仪靠诓骗,苏秦则是有力的分析,以理服人,促使对方为我所用,并且也往往对对方眼前有利!

但是纸里包不住火——当时没有纸,但竹简也包不住火,竹简上的口舌之辩也掩盖不了事实。秦国人默许齐人攻宋,以及齐人默许秦人攻安邑,这个互相交换的罪恶交易,终于被魏昭王的信息员收集到了,苏秦一下子大窘,立刻被魏昭王拘留了。这是苏秦第二次被扣押。

苏秦并不惊慌,对魏昭王充满了藐视,因为他看透了各国领导者的心理,因此充满了大无畏的革命精神。苏秦派自己的大哥——另一个纵横小家——苏代,胸有成竹地去游说魏昭王,叫他放人。[22]

苏代说:“大王,听说您把我家三弟给扣了,哈哈,好呀。齐国目前正在攻宋,还许诺把攻宋所得部分土地封给秦国贵族泾阳君,以便让秦人默许自己攻宋。但是秦国不接受。秦国不接受,不是因为它讨厌土地,而是标志着秦人不信任齐国。现在,您扣押了苏秦,齐魏关系闹得如此之僵,是逼着齐国进一步去结好秦人。[23]一旦齐秦互相信任,两国结好,秦国将默许齐人攻宋。于是,齐国吞宋,秦国泾阳君亦可得到宋国封邑,而您魏国一点好处也占不到。所以,齐秦结好,您魏国毫无尺寸之利。大王您不如释放苏秦,以表示齐魏结好,这样,秦人将更加不信任齐人(因为齐魏结好成为一个阵营,势必共同对秦,齐人就毁掉了‘默许秦人攻占魏国安邑’的承诺,秦人也就将不默许齐人攻宋)。这样,齐秦不能联合,齐人遂不能得志于宋,您就有了自由空间,还可以照旧在宋国侵占些地方。”

正是利用了魏人一直惦记着向东抢些宋国的地盘的欲求,苏秦派大哥说动了魏昭王。看来,不熟谙各国领导人的心理,是不行的。苏秦终于被释放离魏,逃出了人生中的第二次被扣押。

大约人一辈子的运气也只有三次,苏秦已经用掉了两次,等第三次被扣押时,大约就要没命了吧。

就这样,魏国接受苏秦意见,拒绝和秦,拼命抵抗,秦人分兵出击,拿下魏国在山西的安邑,齐国信守承诺,不加干涉。同时,秦人亦不干涉齐人灭宋。齐湣王终于在公元前286年,吞下了自己处心积虑多年的大肥肉——宋国。宋康王战败逃跑,死于河南温县(司马懿的老家)。

宋国,这个一度商纣王后代遗民的著名大国,终于亡了。

但秦人不干涉齐国灭宋,是暂时性的,目的是趁机占安邑。一旦安邑得到,秦人立刻翻脸,以讨伐齐人吞宋为号召,“先出声于天下”,极力大举攻齐。齐国的日子开始不好过了。

注:宋的灭亡,彻底激化了秦与齐的关系。秦人虽然前面曾暂时默许齐国吞宋,但是从根本上来讲,是绝不能容忍齐国安然吞下宋国而自壮的,两国关系随着宋的灭亡而到了冰炭不能互容的地步。

十三

公元前285年,齐吞宋的次年,秦国“先出声于天下”,叫嚣“有齐无秦,有秦无齐,必伐之,必亡之”,派大将蒙骜越境攻打齐国,打击齐人吞宋后自壮的势头。秦国经过多年休养,出手不凡,从士卒疲敝的齐国手里夺下河东列城九个。秦国明白,光靠自己的力量是不行的,于是又“以齐饵天下”,约请三晋协助攻占齐地,并与三晋中最强的赵国赵惠文王会盟。

齐国吞宋,严重威胁了邻近的宋以东的中原三晋安全,并且齐、赵关系,已经早已被苏秦破坏(苏秦恐吓齐湣王背赵结秦又不给李兑“大上海”,导致去年前年赵都在伐齐),所以赵国响应秦国号召,发赵兵攻取齐的灵丘(今山东高唐)。齐湣王恐惧,派大将田章把章武(今河北沧州东北)献给赵国,并派遣“顺子”(不是唱歌的,是齐湣王的儿子)入赵做人质,向赵求和。赵惠文王打算接受,可秦国不同意,并加派秦军四万甲士,合军攻齐。

秦赵联手,联翩出击,攻齐之势已成定局。齐国君臣危如燃眉,齐国重臣苏秦,有责任设法消解(虽然他并不愿意这么做)。于是苏秦上书赵惠文王,说服赵惠文王脱离赵秦联盟,不要为虎作伥。苏秦在信中说:“秦国的根本用心,不在于遥远的齐国,而在于吞占邻近的韩国,兼并韩国领域内的东周、西周两小国。秦国先出声于天下,嚷嚷着要伐齐,是分散转移列国的注意力。等你们赵国和魏国跟齐国打起来了,秦人兵出函谷关,直取韩国,再侵魏国。当韩国失去三川,魏国失去河东(山西西南角),农贸市场的早市还不及散掉的工夫,秦人就顺势摸到你们赵国身后了,大祸及于赵国。你们还乐呵呵地去攻齐国呢,岂不可悲。当年,你们赵武灵王就是趁着齐国孟尝君长期伐楚的空当,一举拿下了中山。秦国的阴谋也是趁你们与齐人胶着战斗,一举残破三晋。你们跟着秦国久伐齐国,我恐怕你们自己的灾祸正将出于此。”

接着,苏秦描述了秦国摸三晋(特别是赵国)后腰的可能的行军路线,使赵惠文王不得不起鸡皮疙瘩。接着,苏秦又从道义上讲话:“三年前(前288年),秦提议齐国东西并立称帝,以谋划攻占瓜分赵国。作战计划书和盟誓,都已经刻在盂盘之类的青铜器上了。在我的游说下,齐国放弃结秦,与赵结盟,还向西出兵以禁强秦,迫使秦国恐惧,不但不敢谋赵,还归还了对赵的占领地。如今你们不记念齐国的大德却随秦攻齐,臣恐怕未来列国,谁也不敢信任结好赵国了。我建议,齐国倾其社稷以结好赵国,天下必重赵国,一个时代的命运,就全可以握在您赵王手中了。请您三思!”

注:苏秦写的这一封信,动机很不好理解,不外乎有三种可能,一是出于对齐国君王的敷衍,被迫写信去阻止赵国。但是苏秦写的这封信,道理讲得很到位,又不像是敷衍。第二种理解,大约是苏秦对齐湣王也是有感情的,不愿意看见齐国陷入灭顶之灾,但这又和他前面的一贯行动又不甚相符。第三种理解,就是苏秦明晰东西两强并立对列弱的安全意义,所以对五国合纵攻齐上一直是矛盾心理,一方面希望攻齐,从而弱齐强燕,保存燕国,一方面又写信劝止赵国参与协助攻齐。大约苏秦对齐国东极强国这一地位的存在对包括燕国在内的其它中原弱国的积极意义有理解和认同,所以苏秦在最后的五国合纵攻齐事发的时候,又客观上作了尝试保存齐国的努力。这主要可能是因为苏秦不希望看见齐国东极被攻塌,秦国一极为大,这将是对天下诸侯弱国不利的客观局面。他在给赵惠文王的信中说的也是这个意思。所以结论大约是:苏秦希望削弱齐国以存燕,但又不希望削弱齐国太多,过强的齐国和弱的齐国,对燕国的目前和未来都是不利的。苏秦一直生活在一种矛盾中,或者说,一直从事一种微妙的度的把握。

尽管这封信讲的很有情理,却不能起什么作用。事实上,不但赵国没有退出随秦伐齐的阵营,到了次一年(公元前284年),合纵伐齐的诸侯国,从秦赵两个,激增为秦、赵、魏、韩、燕,五个。齐国的挽歌已经唱响。

公元前284年初,燕昭王亲赴邯郸,会见赵惠文王,谋划联合攻齐之事,确定攻齐分工:燕国调动全国军队,以乐毅为燕国上将军,同秦将白起、赵将廉颇、韩将暴鸢、魏将晋鄙等威震诸侯的名将,组成五国联军,击鼓直趋齐国。其中,乐毅是五国联军总统帅,下边还有廉颇,以及“暴鸢”——暴鸢也是曾追随孟尝君攻楚、伐秦的,算是久经战阵;再加上晋鄙等人,真可谓名将荟萃,是亘古未有的豪华阵容。群星耀眼、气魄夺人,齐国哪能招架!

五国伐齐,已成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潇水曰:这伐齐的五国,跟齐国都有不同程度的深仇大恨。其中,秦与齐之间的恶,是苏秦一手促成的——苏秦先是通过促成以齐为首的五国合纵攻秦,“离”了齐秦之交,又创造外部环境让齐国从容灭宋,从而激化了一直不让齐国灭宋而把宋当作自己小弟的秦国与齐国之间的矛盾。

赵与齐之间的怨,也是苏秦一手促成的——苏秦曾恐吓齐湣王使得后者“晃点”赵国,私下去结秦,背叛了赵国,恶化了齐赵关系,后来齐湣王及时拉拢李兑,强调说给李兑陶邑而修复了这一关系,随后苏秦又忽悠齐湣王自食其言,不给赵李兑封邑“大上海”,终于齐赵离交。

而燕与齐的怨,则是历史使然——齐国曾经灭燕。

魏与齐的怨则是孟尝君以及地理使然——魏齐两国是邻居,是凡邻居,关系没有好的,他俩之间为了吞宋而互相嫉妒。同时,魏相孟尝君一味要借魏人力量报复祖国齐国,也是魏人出兵伐齐的重要原因。

总之,五国伐齐之师,多是苏秦促成的,联军统帅乐毅不过是坐享其成。而苏秦这么做的根本目的,又是根本为了完成燕昭王“弱齐强燕”的最终使命。

此时齐国,多年以来外战频频,战士徒靡消耗,国力大屈:先是,齐国执行孟尝君“近交远攻”的错误战争路线图,五年伐楚、三年攻秦(事见前文),净干这些没有意义的远攻,用兵在遥远的“攻楚、攻秦”战场上,致使齐国国力疲敝,所得又不能并入齐国本土,还导致齐国“南攻楚五年,畜积散;西困于秦三年,民憔瘁,士罢弊”。孟尝君闹完以后,近几年,苏秦又促使齐国三次伐宋,树敌诸侯,不得休息。孟尝君和苏秦,就是这样一步一步把齐国拖向火葬场的。[24]

齐国“士死于外,民残于内”,这时候,豪华阵容的五国联合大军,从西方浩浩荡荡进攻齐国来了,联军接近山东济水西岸。齐湣王指望济水这条天然屏障能保护自己。他动员齐国全部兵力,派“触子”为大将,“达子”为副将,迎击五国联合军于济水以西。

触子打算凭河固守,而齐湣王急欲触子出战,派人威胁说:“如果不出战,寡人就歼灭你的宗族,剜了你的祖坟。”触子感到难办,竟然弃国运大局于不顾,消极出战。等双方发生激战,触子居然鸣金退却,并乘坐一辆战车,独自逃亡,下落不明。于是五国联军猛扑上来,齐军主力被歼。

副将达子收容齐国残兵败将,狼狈向国内退却。

乐毅战胜济西之后,其它诸侯联军都不欲随同深入齐境再战。因为,其中秦、韩两国,与齐远隔千里,没有接壤,得地难守。秦军遂在魏冉的调动下,改跑去宋国给魏冉抢“大上海”陶邑。赵国与齐有接壤,但是赵国似乎不愿意跟齐国把关系搞得太僵,而且害怕秦人如苏秦所说在背后偷袭自己本土,于是赵军不愿深进齐国本土,而是进驻河北省的齐赵交界之地。而魏国对齐国本土也没有兴趣,而是惦记着自己东邻的宋国,于是魏军转向东南,侵略原宋属各地,并且防备楚对齐派出援军。诸侯的退出,特别是其中赵国的收手缓进,大约也跟苏秦曾经写给赵惠文王的那封劝阻信上的主张有关。在苏秦看来,一定程度地削弱齐国可以,但严重削弱齐国,对不论赵国还是燕国还是列国的长远利益都是不好的,这一主张势必一定程度在赵惠文王那里取得共鸣,使他此刻未做深入攻齐的指令。

唯独乐毅不管那一套,自己率燕军,孤军渡过济水浮桥,向齐国内地进发,长驱直入,追击败兵。燕国大将“剧辛”反对乐毅深入,剧辛说:“齐大而燕小,依赖各国的协助打败齐军,已经是燕国的福气了。现在我们应该赶快趁机攻取齐国边城,以扩展燕国领地,这是对燕国的长久利益。只求深入以为名誉而不占边城土地的作法,无损于齐,无益于燕,空使燕齐结下深怨,会后悔的。”

乐毅说:“齐王夸耀自己的武功,遇事不与群臣商议,政令暴虐,百姓怨恨(未必这么严重)。如今我们乘齐王初战大败之际,深度进攻,齐人必乱,可一举占领齐国。如果失掉战机,待齐王发觉自己的错误,改恤下抚民,那就不好对付了。”遂带领燕军,孤自深入,对齐人穷追不舍。

乐毅谈的是战机战术问题,剧辛谈的是国际战略问题,我赞同剧辛。乐毅非要攻入齐国本土灭齐,这势必激怒齐人,对燕国的长远是不利的,就如同当年齐国的吞燕,激怒了燕人,导致齐国增添了燕国这样一个癞皮狗的死对头一样。当年以强齐灭弱燕都没有成功(齐国吞宋也没有成功),现在就算齐湣王是政令暴虐、百姓怨恨,燕国就有一举灭齐和长期占领齐国的可能了吗?如果没有可能而去打,去杀伐一通,结怨齐人,又不能灭齐,还丧失了占领边城的机会,这真的是贯彻了“弱齐强燕”,还是浪费时机、过犹不当、画蛇添足,不能度德量力呢?

不管怎么样,乐毅一直抵达山东中部,逼近临淄地区。齐国败将达子,退守临淄以西的壁垒——秦周,企图保守临淄。达子要求多发赏金以鼓励士气,齐湣王不肯,结果一战又是大败,达子战死。乐毅大兵直趋临淄城下。[25]

临淄城中已是一片慌乱,齐湣王等人,只想着逃跑了。苏秦登城一望,燕军旗帜如林,戈矛耀眼生光,不由得心头阵阵高兴,多少年辛苦经营,在敌国的心胜里战斗,总算有了结果,报答了燕昭王的知遇之恩,为燕国复仇破齐,迎来了黎明。于是他转身回到自己的府第,清理来往的密件,准备一火而焚之,然后溜之大吉。

正这时候,齐湣王犹如从梦中惊醒,意识到五年以来,深受苏秦的欺骗,搞得自己众叛亲离,诸侯来伐,国破兵残。苏秦口口声声说是担保燕人忠于齐国,如今燕人就在城下叫嚣呢!他命令,把苏秦给我抓起来!

苏秦被捕前的最后一刻,在做什么呢?也许他是忙着销毁与组织上往来的秘密信件吧。火盆里冒着青烟。外面暮色深沉,临淄的月亮奇怪地又大又圆,静静无声。烧了一会儿,外面就淅淅地下起雨来,落在石板路上。

刚刚是六月,雨水下落的姿势和声响,已刷刷沙沙的,如盛夏壮年的雨了。

外边突然闯进一大队警察,杂沓的脚步夹杂着青铜兵器碰撞的声音,压住了雨声。齐湣王的警察部队排门而入,出现在他面前。

苏秦一愣,端着竹简问:“请教警察先生这是何意?”

“奉大王之命,收缴奸细!”

火盆里正冒着青烟,人赃并获,还有什么说的。

苏秦无奈,带上蹲监狱需要的衣服,又把给其他地下党同志看的花盆,顺手摆在窗台上,这才整理了一下头发,叹息了一声,从容地走出了自己的家院。

后半夜,临淄的雨渐渐停了,月亮像一个逃犯一样,在雨水停后,又被抓回了夜空这个黑乎乎的拘留所。而这时候的苏秦,也住进了班房,距离生命最后一刻,只剩不足一个黎明了。

次日,苏秦被押赴刑场。久病初愈的北方天气,涤浣肺腑的人生激动,这一切都要失去啦。苏秦走到临淄农贸市场的砧板上,躺下,等待车裂的酷刑,周边是看热闹的群众(农贸市场是个很好的教育群众的地方,四面有围墙,学名叫做“市”)。他抬眼怅惘,天空上正有一群大雁结队北归。大雁就要回归自己的故乡。大雁的呼唳,唤不动苏秦的归程了。故乡,只在梦中回归罢。[26]

苏秦望着燕国的方向,目光中流露出恋恋的悲情。活着多么美好,今天却走进了愁城的尽头。

中国历史上罕有其匹的纵横大家、为了燕国利益矢志不渝、冒着生命危险长期奔走运筹列国的地下工作者、中国第一名成功的著名王牌间谍、曾经佩带“燕、齐”两国相印、拜受“燕、齐、赵”三国武安君封号的孤胆英雄、最终为燕国实现了“弱齐强燕”战略总目标的苏秦同志,大呼了一两声悲壮的口号,面朝燕国的北方,死在了凯旋前夜,未能迎接胜利的朝阳。

潇水曰:苏秦同志血溅齐都,生得伟大,死得光荣,却没有被燕昭王追认为烈士。当燕昭王跑到济水上慰问攻破临淄的得胜大军时,他犒赏将士,封乐毅为昌国君,却没有提苏秦半字,也没有追封他的后人,似乎已经完全遗忘了他。燕昭王到底还是听信了谗言而猜忌苏秦。

苏秦,这个孤胆英雄,它纵横外交、弱齐强燕的结果,是使得燕国获得喘息,苏秦对于燕昭王交给他的使命可谓矢志不渝、一诺千金、忠信不移、终身不二,乃至最终献出了自己的生命,绝不是那些进言者所说的“反覆不信之人,将作乱”。苏秦的一切运作谋划,都是以保全燕国利益为核心的。

苏秦的纵横外交与张仪的欺诈外交,性质不同,不可相提并论。张仪说楚怀王,靠的是赤裸裸的撒谎欺诈,耍流氓伎俩,纵然得逞,终非光明正大,不足为训。苏秦运用的则是公开的外交手腕,虽从事间谍活动,但未尝以诈谋胜,而是以理取信,他全是精湛有力的分析,以理服人,促使对方顺我意志,为我所用,保持了纵横家的智慧本色。正如他后来对燕昭王所说的“且臣之说齐王,曾非欺之也”。并且苏秦始终忠于燕国利益,不负燕昭王的嘱托,正所谓“以百诞而成一诚”。

以理取胜和以诈欺人,不只是外交手腕的表现,实质上是人品的反映。就这一点来说,就人品、能力和功业来讲,苏秦远在张仪之上。

但是,苏秦导演的五国合纵攻齐,客观上打破了秦、齐两极左右天下的格局,齐国从此一蹶不振,客观上为秦国统一全国扫除了一大障碍。

我们说,从前秦、齐两强对峙,这一战略均势对于夹在中间的中原列国是安全的格局。而中原诸侯在苏秦等人的倡举下及其本国私欲的驱动下,合纵攻齐,打破了东西两极的均势对峙,只是加速了自己的灭亡,最终便宜了秦人。

以苏秦在游说诸侯时的观点推断,他当然是知道齐国坍塌对诸侯是不利的。当五国合纵攻齐的前夕,苏秦还写信劝阻赵惠文王不要参与攻齐,这说明,苏秦既要“弱齐强燕”,但又不得不考虑齐国东极一极坍塌对列国安全造成的危险后果,试图使“弱齐”控制在合理的理性的程度内。

在苏秦设计的“五国合纵攻齐”中,五国战胜于济西,大破齐军主力,接着诸侯多去抢齐国的“殖民地”和边地,如果事情就这么收场,那也还是个恰到好处的“弱齐”。此时,如果按照剧辛的建议,燕国趁机多去抢些齐国的边城和边地,则“弱齐强燕”的效果达到最完美的体现,齐国也不至于败摧,给列国的安全格局造成不利后果。但是将军乐毅不听剧辛劝阻,非要把战火推入到齐国本土,不依不饶地去齐国打了五年,导致了齐国的摧折。

可以说,是乐毅把苏秦的“弱齐强燕”给搞得太过火了!最终的实事证明,太过火了不好,过犹不及,反倒事与愿违。乐毅太过火了地攻入齐国以后,把齐国摧折了倒没关系,如果这能给燕国带来实际利益,使燕国取代齐国成为东极强国也好——一样可以抗衡西极秦国。但是,以燕国的实力,又没可能真正征服齐国,最终是燕军战败,灰溜溜地从齐国撤出,把剧辛所说的攻捞边城的机会也错过了,又大大摧折了齐国,只是便宜了秦国一家。

可惜了,这个诸葛亮自比的“管仲、乐毅”中的乐毅,竟然如此缺乏长期战略眼光和度德量力的基本素质。

苏秦策划五国攻齐,确实置齐国于风险之下,但是苏秦也给赵惠文王写信,似乎想控制这一风险,而乐毅的“出格”的行动,确实把这一风险变成了现实。乐毅出格的、越“度”的这一动作,可能是出乎苏秦的意料、设计和初衷,以至于他竟未能提前逃离齐国。

十四

苏秦同志死了。他从一个“穷巷掘门、桑户卷枢”的社会下层人物,赖刺股苦学而成名,凭着带剑封侯的豪情、世上少有的辩才,穿梭驰骋于三晋和燕齐之间,终于促成五国攻齐,弱齐强燕,出色地完成了自己间谍使命。可谓英豪起于贫寒,布衣多奇俊之士。

苏秦纵横外交,给我们留下印象很深的是他的往来信件。他运动诸侯王公,表情达意,传递信息,全靠这些信了。苏秦的信,按照当时的习俗,是写在木板上的,叫做“牍”。这个牍是一尺或两尺见方的木板(所以尺牍就是书信的意思)。在这个木板上除了可以写信,还可以画军事地图。所以地图也叫版图,画在板上嘛!(细长的竹简就不行了,上边没法画地图——除非只画一条不拐弯的河)。

信写好了,还要拿官印蘸一蘸墨汁,盖上去——这是最早的印刷术。墨汁是现成的,写信都要用墨汁。用毛笔沾着墨写,而不是拿刀子刻,所以也有砚台。

盖了章,就需要装信封了。但是没有信封(有信封也装不下这大木板啊)。于是古人有办法,另拿一块木板盖在这木板上(当然要盖在有字的那一面),这就等于密封了!除非特异功能人士,是看不到里边的字的。

两个木板脸对脸捆好,为了防止邮递员在路上私拆,捆木板的丝绳在打结处还要压上封泥,封泥上边再扣上官印——就万无一失了。这种加盖印章的封泥现在也有人收集,不贵,才几百块钱一个,不过当时一分不值。

两块木板捆好了,封泥也有了,再写上收信人地址姓名,这信就可以送出了。怎么送出呢?诸侯各国相通的国道上除了走商旅、走军队,还走信邮。国道两旁有驿站,接待出行的官员、军队以及递送公函——俩木板儿。民间老百姓的信就没这待遇了,只好让熟人出门的时候,顺便把你的木板捎走就行了。

政府发布的公告,也是写在木板上的,譬如要捉拿逃犯或者征召贤人,把木板挂在街市路口。

竹简是不同于木板的。信写在木板上,书籍却是抄在竹简上。竹简一条条的,在每一条竹简上,譬如可以抄《孙子兵法》的一些句子,然后把这些竹简编成一串,卷起来,装在皮套里保存,就是书籍了。叫做简策。

苏秦那些秘密信件——写在木板上的,都是绝密资料,在苏秦死后,被他的追随者辗转传录,后来汇编成简策,供纵横家们学习。苏秦也就开启了一门特殊的学科——纵横学。他本人著有《苏子》三十一篇,约占纵横家著作总数的三分之一,可惜散失不传。但是直到汉朝,还有苏秦的部分书信抄本传世,也就是马王堆里边的帛书,写在丝帛上的了。

在丝帛上写字,比“简策”好。简策用手拿着沉,搬家时候也沉重。简策一旦脱散了丝绳,就乱了,哪句在哪句前边就不知道了。帛书不会。苏秦的战国时代,也有帛书,现在早腐烂,只有一件出土:半米见方,上有九百多个毛笔写的墨字,非常难得,但是你看不到它,因为已经被盗卖到美国去了。

苏秦推动的纵横学,后来绝种了。但那种纵横捭阖、东挡西杀的意气,却成为一种文学流派的风格。司马相如、李白、陈子昂这些后来的豪逸文人,都自号纵横家,学纵横术,行文于是笔意雄奇,驰骋自由,铺排壮阔,汪洋而下,大有纵横家驰骋列国,舌战百万兵的意气。史学大家“司马迁”的文章,也有纵横奇气(这跟他大量抄了纵横家的教科书《战国策》进入《史记》有关)。后来的苏轼,更是干脆号称其祖上就是苏秦。苏轼行文“翻空易奇,层出不穷,皆能自圆其说”,也有纵横家意气。

司马迁也好,李白也好,苏轼也好,这些人有个共同点,就是个性放达,不苟流俗,轻看传统道德、主流文化,即苏秦所谓不行“自复之术”,所以他们出现在世人眼中,往往离经叛道,不像传统的中国人。于是,纵横家大约基本可以成为新新人类的代名词。如今,周杰伦唱的歌,也有纵横家意气啊。

我们再说说苏秦死的那个地方吧——临淄市,市是农贸市场。当时做小买卖的不是像现在这样散落在街道两旁商店里,而是有固定区域,跟居民区分开,叫做市——我管它叫“农贸市场”。一般大都市都有不止一个这样带围墙的农贸市场。

“市”内店铺林立,按行业分成许多肆,井然有序,有卖金的,有酤酒的,有贩茅的,有卖马、卖兔的、卖履者,还有卖卜的,屠狗的,都在这里谋生活。里边很吵闹,有钱人家都不住在它周围,市井小人才住在这里。市有围墙,四周有市门,每天一太早就有许多顾客站在市门外,一到开门,立刻“侧肩争门而入”,以求得到自己所需要的商品。所谓“门庭若市”,就是指这里的热闹。有的城市现在还有“东市门”、“西市门”这样的道路称谓。

市内有官员负责收税,“市长”官最大,管理着这个市。当然“市长”现在连整个城都管着了。但以前只管农贸市场。

除了做买卖,这个市还兼做杀人的法场——所谓的“弃市”,就是杀之于市,与国人共弃之。伍子胥的爹、秦国的商鞅、如今的苏秦和未来的李斯等等,都是在这种市场里被杀了示众。“市”是教育群众,娱乐群众的地方啊。现在你去逛商场,是看不到这样精彩表演了,更没有五马分尸可看。

有城、有市才叫城市。这个格局延续了好几千年。但是从宋代起,市场改成沿街布设,不再单独成块了。武大郎就是站在街边卖炊饼了的。从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上我们可以看到小商小贩到处活跃的情景,跟现在差不多了。

苏秦死的时候,是公元前284年,在地中海畔西西里岛,则刚刚诞生了著名科学家阿基米德,他后来发现了著名的杠杆原理以及阿基米德原理,即物体在液体中所减轻的重量等于它所排出液体的重量(他带着这个原理发明从澡堂子里跑了出来)。几何学中著名的“阿基米德螺线”,也是他发现的。阿基米德设计出一种“大数体系”,根据这个理论,即使整个宇宙中都填满了细小的砂粒,也可以毫不费力地计算出砂粒的总数目。他还计算出圆周率的值在223/71和22/7之间。还利用杠杆原理制造了一套复杂的滑轮装置,用来把一艘三桅船移下水。最后他在我们这本书的末尾时期被意大利半岛上扩张至西西里的罗马人所杀。

与此同时西方还有另外一名大贤,时年则是四十六岁,跟苏秦差不多,这人叫做欧几里得,他著有《几何原本》共十三卷,除了中国人的“勾三股四弦五”以外,《几何原本》的多数内容,都是领先中国的。

都是一时的才俊啊。

注:鄙人写的苏秦之事和《史记》不一样。其实苏秦出仕的时候,张仪早已经死了,《史记》里写苏秦、张仪合纵连横对抗,是不对,是司马迁把战国策》里一些苏秦、张仪各自独立的篇章,硬对拼到一起的。

其实,在战国史上,列国合纵攻秦,一共有五次,前后时间跨度百年。第一次是公孙衍组织的,楚怀王为纵约长,是张仪时代的事,被秦击破,见我写的《鳄鱼战争》。第二次是孟尝君组织的,齐、魏、韩伐秦三年,得胜但劳而无功,也就是本书“鸡鸣狗盗”一章所写的。第三次是苏秦的五国合纵攻秦,目的在于帮助齐人南下灭宋,即本书“苏秦之死”一章所写的。最后两次,也在本书的后面章节里,分别是信陵君组织的,庞暖组织的,都攻破函谷关,但效果不大。就是这样。

司马迁让苏秦张仪对打,是犯了关公战秦琼的错误。

十五

马克思说,资本家为了百分之三十的利润,可以铤而走险。所以商人脑子灵,属于不安分阶层,在法家盛行的秦国,遭到长期压制(法家的中心思想就是君权强化)。但是在齐国这里,商人得到人们艳羡,这是从前商人出身的管仲(就是诸葛亮所自比的)所定下的传统。

齐国有个想得到金子的人,到农贸市场卖金子的人(鬻金者)那里,抓住金子就夺了过来。“市长”(农贸市场的)把他抓起来,问他:“人都在这里,你就抓取人家的金子,这是为什么?”他回答说:“我根本没有看见人,只见到金子罢了。”这是齐国人拜金的写照,也证明了黄金放在市场里待售,可以与一般青铜货币兑换,攒足了金子可以回家去保值,或者购买值钱的什么大物件。(以前,本坛一位网友认为当时的“金”不是黄金,是青铜。非也!我想,齐国的这哥们不会跑到农贸市场来是抓青铜吧,那还不如直接去卖农具的摊儿上抓把青铜铲子。其实只是在春秋早期的文献里,“黄金”尚是指铜,如今战国,金子已经用于商业交易了。)

临淄,当时中国最大的都会,世界第二大城市,也是全世界人口最多的城市:“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弹琴击筑、斗鸡走狗、赌博踏鞠。临淄大街,因为堵车,车轴互击,人肩互摩,举袂成幕,挥汗成雨。”(苏秦语)一派商业繁荣城市的奢靡自在景象,和西部咸阳秦国人艰苦朴素、节制娱乐的农耕社会,相映成趣。[27]

如果未来是“齐始皇”统一中国而不是秦始皇统一中国,那中国就可能走上一条农商并重的路子,而不是大秦朝的重农抑商。

可惜的是,我们齐国这位唯一有资格能当“齐始皇”的人,如今正像一张给风兜着的废纸,跌跌撞撞地出逃在路上。他就是齐滑王,在他的身后,乐毅已经攻占了临淄。

乐毅尽取“齐宝”。

所谓“齐宝”,就是国家级收藏的奇珍异宝、财物祭器。燕兵“相与争金于美唐”,美唐是齐国的金库,燕兵在这里互相抢金子。另外还烧毁了齐国宫室、宗庙。[28]诸种史料证明,乐毅在临淄犯下烧杀抢劫之大罪,连他在自己著名的《报燕王书》中也承认:珠玉财宝车甲珍藏尽收入于燕,连大吕这种体积庞大的钟,也搬到了燕国宫台上,真是巨细靡遗。这位诸葛亮所第二自比的人,成为诸葛亮第一自比的管仲的罪人。

国破财亡的剧痛折磨着齐湣王,由于心情大起大落,他的更年期提前来临了。他来到卫国之后,就开始发脾气。

卫国是中原北部一个不争气的国家,地点在河南濮阳,从战国初年起,就沦为魏国的附庸国。卫国领导人采取夜郎自小的策略,从公爵把自己贬为侯爵,又进一步贬称为君(类似武安君、孟尝君之列了)。这种“千万别把我当人”的自残做法,确实保证了卫国国脉的长久,据说后来比秦始皇的命挺得还长。

随着魏国在战国初年首强地位的沦丧,卫国失去依靠,如今基本成了中立国,像瑞士那样,它的士兵都是骑着自行车打仗。

齐湣王带着老母逃到了卫国,就像一个输光了裤子的赌徒,回到家以后要打老婆一样,他没有放过拿卫国国君撒气的机会。好在卫君装孬种有经验,把自己的宫殿腾出来给齐湣王住,端着餐具给他上菜,口中自称“臣”,生怕触彼之怒。齐湣王哼哼了半天,压住了怒火。

不过卫君底下的人却看不惯国君如此低三下四,他们翻脸了,一起嚷嚷着,骑着自行车把齐湣王轰出了濮阳。

齐湣王被打跑以后,跑到山东南部的鲁国和邹国。这俩都是礼仪之邦,但都落井下石,其中鲁国趁着齐国新败,抢占了孟尝君从前的齐国封邑薛城,怕齐湣王怪罪,闭门不让齐湣王进来。邹国也是一样,挂起了“齐国人和狗不得入内”的牌子。

齐湣王无奈,只好流落到了附近的莒国(莒国原本是个独立的小国,现已被齐国吞灭)。在这里,齐湣王遇上了将影响他后半生的人,带给他幸福又结束了他性命的人,这就是淖(音“闹”)齿。

由于齐湣王一向跟楚国关系不错,所以楚国是战国七雄中唯一没有参与合纵伐齐的国家。楚国甚至派来了援军(大约万人)救护齐湣王。援军统帅就是淖齿。齐湣王赶紧任命淖齿为相国,指望抓住楚国这根稻草。

有时候,来帮忙的人也未必得到喜欢。楚国的淖齿和齐湣王随后发生了矛盾。这个矛盾更多是齐湣王手下的幸臣所挑拨的。幸臣们怕淖齿受宠,而自己失宠,于是这些目光短浅的家伙就想赶走淖齿:“大王,现在国家已定,社稷已安,您何不派人谢于楚王,让淖齿他们回去。”

大约还有其它一些挑拨离间的话,加上淖齿本人也确实可能不善于自律,所以齐湣王开始厌恶淖齿。淖齿野心也很大,在齐国有反客为主的打算,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发动政变,一把抓住了齐湣王,以酷刑处死。随后,他打算和乐毅一起,瓜分齐国的土地和财宝。

齐湣王所受的酷刑,恐怕是古来君王中最惨的了:淖齿把他的筋给活生生抽出来,拿筋当绳子,把他悬吊在宗庙的房梁上。筋的尾部大约还在肉体里。齐湣王疼痛无以言表,“宿夕而死”(就是从傍晚一直吊到次日黎明,才活活疼死)。

齐湣王是个胖大的人,史料上说他“颜色充满”,即便在流亡的过程中还“带益三副”(腰带大了三围),这样大的身躯,靠一根筋恐怕是吊不住的。所以,我们不知道淖齿是抽了他多少根筋出来,才吊他在梁上。齐湣王好像一个线牵木偶。

齐湣王被痛吊着,欲死欲活,淖齿还对他进行了拷问和数落:“齐国高青、博兴这两个地方,数十里的地面,下起了血雨,血水沾湿了人的衣裳,王你知道吗!”

齐湣王哼哼:“不知。”

“齐国另一个地方,大地开裂,直至黄泉,你知道吗?”

“不知。哎唷~~疼死我啦!少说点罢!”

“有人在王宫殿前哭泣,求之不得,而闻其声,王你知道吗?”

“不知。那~~又~~怎么了!”他有气无力地喘出微弱的几个字。

“呵呵!”淖齿说,“天雨血,沾人衣湿,是天在警告你;地裂至泉,是地在警告你;有人当殿而哭,是人在警告。天地人都在警告你,而你不知,还在胡作乱为,怎能不受诛杀?”这固然是淖齿为自己弒君找虚无迷离的借口,但也折射出齐湣王不恤民力,外战频频,对苍生的残耗,引发出了民间的怨气。[29]

齐湣王已经没辩解的力气了,只有耷拉着头,为所有罪孽承担责任,等着“宿夕而死”,血一点一点地滴答着。

莒城庙堂里,公元前284年的这一夜,断断续续传来的,是齐湣王临死煎熬中的哀呼。

潇水曰:齐湣王早年曾经罢斥他爸爸留下的滥竽充数的东郭先生,显得欲振奋有为,后来也终于覆灭燕军十万、吞下巨宋、包十二小国、西摧三晋、远却强秦,但后来一贯好大喜功,最终变成丧家之犬,身死人手,为天下笑。

齐湣王的一切败亡,都是以吞宋为转折点。

该怎么看待齐国吞宋这件事呢?难道不应该吞宋吗?德国人克劳塞维茨在其著名的《战争论》一书中指出:“进攻要适可而止!——因为,占领区的扩大、交通线的延长、战斗伤亡和疾病减员的增多等,都会削弱进攻的力量,所以进攻者必须掌握时机,量力而行,适可而止。进攻者应该在自己尚能组织有力防御而敌对势力的反攻力量尚未形成之时,立即转入防御,这就是进攻的顶点。如果超越了进攻的顶点,就会招致敌人比自己力量更强大的反击;如果过早地停止进攻,则会减少应该取得的胜利。正确判断进攻顶点是非常重要的。”

齐湣王的问题就在于没有把握好进攻的顶点。他一味勉强吞宋,超出自己的防御能力,当列国干涉部队纷纭来攻的时候,齐国已经力弊兵疲,无力防御,不但宋国守不住(立刻被诸侯瓜分),连齐国本土都被突破得七零八落。

老是战胜,漠视“进攻的顶点”,是危险的。所以要提防“唯战胜论”。

从前,夏桀灭有緍而亡其国,纣王克东夷而陨其身,吴王夫差屡战屡胜而丧其命,都是“唯战胜论”导致了其失败。他们在频频战胜中把自己消耗得不行,最终失去防御强敌的能力,国破身死,由胜转败。“战胜”是一种双刃剑,可以杀人,也可杀己,这是战争的辩证法啊,也就是道家所说的“太强则折,月满则亏”吧。日本在“二战”中屡屡战胜却最终残废,其实也是如此。

我们看古典建筑房檐上,常有一个仙人和九个动物排列着。那个排在最前面的骑凤小仙人,据说就是齐湣王。“小仙人”齐湣王的位置已经非常领先了,若再往前迈一步,就会掉下房檐来摔得粉身碎骨,可是他却不知道持盈保泰,非往前跑。这真是寓意深刻,正是齐湣王一生的写照。

唉,说是这样说,可谁又真能当着春天的迷醉时,想得起及时挪走梯子,从而把春风留在人生的房顶呢?

公玉丹先生二三事

齐湣王不知道“持盈保泰”,不知道控制在战争顶点限度内,除了缘于苏秦的煽动,还有由于大臣们的阿谀奉承,忽悠得他脑袋晕了。公玉丹,就是齐湣王曾经派至赵国的使臣,许诺给李兑蒙邑封地的。据《吕氏春秋》说,当齐湣王流亡时,一边散步,一边问公玉丹:“我已流亡国外了,却不知道流亡的原因。我之所以流亡,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公玉丹回答说:“您之所以流亡国外,是因为您太贤明的缘故。天下的君主都不肖,因而憎恶大王您的贤明,于是他们互相勾结,合兵进攻大王。这就是大王您流亡的原因啊!”齐湣王很感慨,叹息说:“君主贤明原来要受这样的苦啊!”公玉丹就是这么蒙骗他。看来齐湣王身边,除了间谍,就是佞臣,能不灭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