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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虎狼,并天下 第二章 鸡鸣狗盗(公元前299年——前293年)

第二章 鸡鸣狗盗(公元前299年——前293年)

随着赵武灵王的死去,赵国失去了深化改革的机会,国力一直不能增强。所以当时“世界”上的大国,仍然是西方的秦和东方的齐。

齐与秦这两大东西强国,必须回答这样一个问题:是互相对峙战斗,还是握手言和。

这就好比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美国和苏联之间,是选择冷战还是和平。

秦国的领导人秦昭王选择了和平。这倒不是因为他想得诺贝尔奖金,而是时势使然。秦国的兼并扩张,必须从周边开启,也就是蚕食中原(河南的韩魏)。但是东方的齐人是不会听凭秦攻韩魏而自壮的,那将最终威胁齐国安全。所以齐人必干涉秦国的军事扩张行动,就像美国入侵朝鲜半岛,苏联必来干涉一样。

因此,结好和笼络齐人,是秦人在周边地区顺利扩张的前提。这就是所谓远交近攻吧。

于是,秦人主动向齐国伸出示好的双手,秦昭王把自己的弟弟派到齐国当人质,并且希望齐国也派个大臣到秦国工作。齐国怎么能派大臣到秦国呢?在战国时代,一国派自己信用的重臣去另一国工作,担任其要职,是两国结好的表现,为了促使两国对外政策上协同一致。这就像恋人之间,互相拿着筷子往对方嘴里喂饭——我在上清华的时候就很流行这个,不知现在怎样了。

齐国这时候,国君是齐湣王(念“敏”),他很有志向,也打算向周边扩张,目标就是吞并中原东部的宋国。但他也怕秦国人前来干涉自己的扩张行为,因此乐得和秦国结好。

这样,两强选择了互相握手,东西遥遥,伸出手来握住,以便各自一东一西地在周边开疆拓土。两强互相妥协的结果,对各自都有利。当然这么做,夹在中间的列弱就要倒霉了,关于这一点,我们后面再说。

齐湣王派自己的相国孟尝君,前往秦国工作,担任秦国相国,以确保两国关系和睦、政策同步,时间正是公元前299年(赵武灵王死前第四年)。

但孟尝君并不愿意去秦国,这实在是个危险的差使,就像美国副总统切尼,不愿意去伊朗上班一样,哪天还不被极端宗教分子把他爆破了?

但是没办法,齐湣王从大局考虑,非让他去不可。其实,去也有去的好处,被派去的人,他一人受两国看重,对巩固他的私人地位来讲是很好的。从前,秦国派其相国张仪赴魏国为相三年,促使魏、秦结好,使两国利益双赢,张仪也因此立了大功,后来张仪在秦国混不下去的时候,还回去终老于魏国。

孟尝君怀着复杂的心情,到了秦国,满脸堆笑,孝敬给秦昭王一件“狐白裘”当见面礼。当时还没有棉花,有钱人冬天穿皮裘(真皮大衣),没钱的穿短褐(兽毛纺的),都比现在穿得好。孟尝君的这条狐白裘最是无价之宝,因为它是纯白色的。白色狐狸中国没见,只有北极才有,路太远,一般溜达不到中国来。中国的狐狸虽然不白,但每个狐狸的俩胳肢窝下面(狐腋),却有一小块儿白色毛皮。

孟尝君的这件狐白裘,可是造孽了,它是截取数百只狐狸的腋下白皮拼制而成,所以有“集腋成裘”之说,能不昂贵吗?按道理只有周天子才能穿狐白裘。不过现在礼崩乐坏了,极有钱的人也穿了,就好比现在有钱人结婚,也租用国宾车队。

孟尝君在秦国工作到了第二年,有人开始变得不爽了。这人就是赵武灵王。

当时赵武灵王还没有死,正忙着胡服骑射,攻打中山国呢。当时的中山,是小国,但是小国也有自我保全之术,办法是跟在一个大国后面当小弟,以获得大国的庇护。就好像捷克、波兰惹不起希特勒,于是它们跟定英法当靠山。[1]

中山跟定的就是东边的大齐国。齐国之所以肯庇护中山,不是因为它喜欢中山人,而是它不愿意看见赵国吞并中山而壮大。赵国一旦壮大,就会直接威胁东边齐国的本土安全了。

赵武灵王深深知道这一点,赵国要吞并中山,齐、秦都必然前来干预,不容许它吞中山而自壮的。任何军事行动都不是局部地区的事情,国际格局总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这和现代世界的格局是一样的,任何地区冲突,都将受到更广泛的关注和干涉。

所以,赵武灵王在公元前305年首次攻打中山取胜之后,迫于齐国威慑,随后的几次进攻,都是浅尝辄止,收兵敛迹,回避齐国。但是,狼如果把头伸进了羊圈,就绝不会再把身子留在圈外。赵武灵王等待着机会。

聪明的人制造机会。赵武灵王认为,必须促使齐、秦之间互相打起来,打起来以后,齐秦两国疲于对峙战斗,于是齐国人无暇救自己的中山小弟,秦国也胶着在战场上来不及干预和扼制赵国扩张,赵武灵王这时候就可以从容地灭中山了。

可是如今齐、秦合作,高层互访,互换官员,齐秦之间不会打架了,赵国吞中山的机会也就没有了。赵武灵王必须拆散齐秦合作。

于是赵武灵王派出说客,到秦国游说,让秦昭王放弃和齐的打算。于是这个说客对秦昭王讲孟尝君的坏话道:“孟尝君是齐国人,又是王族亲戚。他当秦国相国,肯定先替齐国人打算,暗中谋害秦国,这您可危险了!”

秦昭王于是免去孟尝君的相职(这就危害了齐秦刚刚建立的友好关系),又怕孟尝君满脑子带着秦国政府机密回老家,变成秦国叛徒,所以出于好意,就把孟尝君软禁起来,准备割掉脑袋,脑袋以外其它部分可以回国。

孟尝君想走小蜜路线,在被囚禁的环境中,派人去找秦昭王的“幸姬”,请她帮忙说好话。“幸姬”就是受宠幸的姬妾的意思,在古代“幸”差不多就是“make love”的意思,尤其侧重肉体(make love)的说,而“爱”是指吝啬、小气、舍不得的意思,非要上升到男女关系上指私通,比如“孟尝君舍人有与君之夫人相爱者”,就是孟尝君的食客有跟孟尝君夫人私通者,不但白吃田家的饭,还吃田家的豆腐。

总之,秦昭王的“幸姬”答应帮孟尝君求情免死,但她跟现在的局长夫人比较像,帮忙不白帮,得有好处费,她想要那件白狐皮袍子作为报偿。

“我就那么一件狐白裘,已经送给秦王了,怎么办啊?”孟尝君问自己的门客说。

孟尝君喜欢收养门客,诸侯闻名,很多大侠和疑似大侠都来投奔他,其中有一个叫“狗剩”的,举手说:“主君,我有办法,我会学狗叫,把狐白裘偷出来不就得了。”

晚上,他化装成狗,四条腿爬着,从狗洞钻进国家仓库,一路学着狗叫,窃走了秦昭王的狐白裘。咸阳城顶的月亮,一片惨白。

秦昭王的幸姬得了狐白裘,大喜,穿上去给秦昭王看,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秦昭王晕菜了,上去就要求欢(就是“幸”的意思)。幸姬说:“不嘛~~,人家要你先答应一件事嘛。”

“什么事啊,我答应!答应!快点啊!”

“孟尝君这样的贤人,要被您诛杀了,天下贤士岂不寒心,就都裹足不来啦。秦国落后挨打,我们的幸福生活不就屈指可数啦?”

秦昭王觉得,如果孟尝君的脑袋可以换来君王的一宵浪漫,那就随他去吧。

于是,第二天孟尝君接到秦昭王发自床上的一道指令:孟尝君一行可以离秦,发给封传。

封传就是一块刻有旅行者合法旅行身份的通行证,盖着大章,类似从前去深圳的边防证。孟尝君卷着行李卷立刻就走,生怕秦王变卦,带领门客跑了一天一夜,伴着夜半的星星来到东方两百公里处的函谷关。出了关就是中原啦。四野一片空漠,天上繁星闪烁,夜风冷冷。几辆马车在星光下止住,回望咸阳,只剩下一片昏暗的影子。眼前却突兀的是关门深锁,关城巍然屹立,有如铜墙铁壁。这个时候正是半夜三点到五点,人们最怕老虎出来,所以叫寅时。寅是虎。寅时的函谷关一片漆黑。

按照秦国“关法”规定,天亮鸡叫,才准开关放人。孟尝君披着军大衣,跺着脚,焦急万分。旁边一个门客举手:“主君,我有办法,我会学鸡叫,我一叫,他就得开关。”

“好,不用说,我知道你叫鸡剩儿。”

“不,我叫鸡婆。”

然后这个门客就捏着脖子,咯咯答咯咯答地叫开了。旁边的狗剩劈脖子给他一巴掌:“你这是母鸡!”

“噢!对!咯咯喔——咯咯喔——咯咯喔——喽!”

一听鸡婆叫,于是,关里大兵营的公鸡全都鬼使神差地跟着打起鸣来,好些山上的野鸡也跑过来跟着叫唤起哄。函谷关下顿时鸡声鼎沸。秦兵守关者,嘟囔着嘴,打着哈欠,骂骂咧咧地抱起门栓开关,楔开个门缝,查验了“通行证”,放这一行人出去。

天亮了,反悔了的秦昭王派出的追赶使者坐着驿站的快速传车,也追来了,气喘吁吁地大喊:“门军,门军,孟尝君来了吗?拦住了吗?”

孟尝君早已出关多时,朝着东方的阳光,绝尘而去。

注:北宋朝廷最大的走资派“拗相公王安石”说,孟尝君手下门客号称数千,实际素质很差,如果但有一个真士人,凭借齐国之强,一定就可以南面而制服秦国,哪还要沦落得借鸡鸣狗盗之徒之力帮他出关呢?孟尝君收养鸡鸣狗盗之徒,寒天下士人之心,耻于与此为伍,故而必不投奔他。徒有数量,没有质量。

不过,王总可能读《孟尝君传》不是很细心,孟尝君把门客分为三等,没有证据他会把鸡鸣狗盗之徒设为一等。有三等的鸡鸣狗盗之徒,当不致于触恼一等的人不来投奔他吧。而且,战国时代的“天下士人”应该也没有宋朝那么假清高。

其实,孟尝君收士并不是为了齐国强,更主要则是为了自家强,这其实才是使得他得不到真强士的更关键的原因。

孟尝君一路从秦国鸡鸣狗盗地跑回来,很狼狈。齐湣王觉得有点对不住他(当初是齐湣王非要他去秦国的),就让他再次担任齐国相国。为了抒发对秦人的怨恨,或者准确地说,发泄遭秦人扣押的私愤,孟尝君利用手中相国职权,动用齐国资源,发动齐、魏、韩三国合纵力量,大举伐秦,围攻函谷关要塞,时间是公元前298年。

齐国宿将匡章为统帅,把三国联军驻扎在函谷关外,全部封死了秦人的出口,一直围打了整整三年,付出极大物资和人员代价,直耗得“人民憔悴,士卒疲敝”,终于在公元前296年,伴着新世纪哀愁的曙光,冲破函谷关,联军直接威胁咸阳,迫使秦昭王承认失败,割去黄河沿岸的三座城池讲和。

但是,三座城池,由于距离齐国本土遥远,齐人无法接收,都就近给了韩魏。齐国白白消耗了国力而一无所得。这是一个典型的近交远攻的错误战略。韩魏成了扶贫对象,而齐国当了活雷锋。虽然对齐国无利,但孟尝君却报了私仇。

更糟糕的是,齐国跃过中原远征,和秦国打了三年,这期间,在幕后等了许久的赵武灵王偷着笑了:好哇,大猫出门去找老狗打架了,我也赶紧出门偷油去吧!于是,去拖中山这个油瓶。赵国猛攻中山,趁机一举灭之。而齐人此时与秦人胶着战斗,无暇营救自己的小弟中山。

不光赵国白捡了土地,宋国的宋康王也积极出去抓油瓶,吞灭了齐国附近齐国本来虎视眈眈想吞吃的滕国以及齐国以南的淮北土地。宋国、赵国都自我壮大了。而他们的壮大,都是对齐国的削弱。[2]孟尝君远攻秦国三年,结果却是虚弱了齐国,赞助了韩魏,便宜了赵人,肥大了宋国,还丢了俩油瓶——中山和滕国,真是一战而六不讨好,被后人视为“远攻近交”的典型失败反面案例。孟尝君看似勇武,实则愚蠢不堪,肉食者鄙。更大的隐患发生在三年之后:三年之后,秦国大举报复进攻韩、魏,齐国由于前番兴兵消耗太大,竟无力营救,坐使韩魏两国搭上了二十四万颗大好头颅,失去土地六百里。

孟尝君,还有后来的平原君、信陵君、春申君,被合称“战国四君子”。主要特征是欺世盗名,专权误国。

孟尝君获得美名,不是因为他本人聪明厉害,而是因为他有钱,收养了三千门客,这帮人到处帮他炒作。而孟尝君为什么有钱呢?因为他和他爹,一直是齐国的专权专业户,上逼国君,下敛私财,还放高利贷(难怪他有那么珍贵的狐白裘呢)。具体例子我们后面再举。

孟尝君花钱养门客,并不是行善开粥棚,搞社会救济。相反,老的弱的他不要,必得有本事的,哪怕是杀人避仇、亡命江湖之流,他也收。而没有一技之长的,不能帮助他巩固在齐国的专权地位的,孟尝君不收。譬如他就曾经亲自拒绝了一个没用的老大爷。

当时,这个老头子七十多岁了,披了块破皮裘,来见孟尝君,路都走不快了。孟尝君不想接纳,他说:“先生老矣,春秋高矣,您就算了吧。您来的话,又能教我些什么呢?”

老先生大怒:“噫!我老吗?如果让我去追车赶马,投石跳远,逐鹿搏虎,那我是老。要是让我给您出些馊主意,帮您深计远谋,那我还年轻得很呐!”孟尝君逡巡避席,面有愧色,赶紧把这老的也收留了,以后有大用啊。孟尝君与这老先生的一段对白,把孟尝君招养门客的目的和标准,赤裸裸地暴露出来。[3]

孟尝君养的人,或者识文断字,或者能说会道,或者孔武有力,总得有一把刷子,哪怕人品恶劣,也没关系。比如其中有个门客就很有本事,后来在外交上为孟尝君出了力,但却是一个好色之徒,居然跟孟尝君的正媳妇云雨开了,弄得大家都知道,纷纷请杀了他。孟尝君故意打马虎眼:“目睹美貌之人而心里相悦,是人之常情,各位就别管了。”孟尝君基本上跟黑社会老大差不多,把老婆都豁出去了。

终于,孟尝君家里的流浪汉,多达三千多人,吃喝穿戴,跟孟尝君一模一样,完全打成一片,天天在“聚义厅”大碗喝酒,均秤吃肉。孟尝君也跟他们一起吃。[4]

这一天开晚饭,大家又开始吃,屋子里全是肥猪咀嚼泔水的吭吭声。孟尝君一边吃,一边还用手遮住蜡烛火光,怕风吹坏了烛火。于是呢,他旁边一个食客就愤怒了,误以为孟尝君吃的更好,于是怒道:“真是岂有此理,为什么让我们吃差的?还用手遮着怕人看见。”说罢把筷子一扔,愤然离席而去(讨饭还挑肥拣瘦哩)。

孟尝君连忙追上去,端着自己的饭菜跟他比。果然是一样的。这老兄一看,觉得很失面子:“孟尝君真心实意地待我,我却起疑心,我还有什么脸见人哟?”他觉得没法在这儿混了,迫于面子,干脆拔剑自杀了。从此以后,孟尝君名声在外,被誉为战国四君子之首。

这也说明了当时中国的饮食习惯是分餐制:把锅里的分到个人盘子里,个人吃个人的,每人一套餐具(盘、筷子、匙),跟现在的美国人吃饭习惯一样。这更符合饮食卫生。而且吃多少盛多少,不浪费。至于现代中国人全家围坐吃几盘菜的所谓“伙食”,是宋朝时候才形成的习惯。宋朝的大儒们心眼坏,鼓励中国人多过大家庭生活,家族聚得越大越好,内部互相牵绊,这样来训练人的忍耐的美德,善于忍耐了,服从大家族的尊长了,进而服从一切权威者,最终服从皇上,没有造反犯上之心了。大家族生活使得其中的个体失去privacy(个人生活纳入家庭规范),没了个性,没了创造力,一切新东西、新想法都泯灭于对家庭规范和长辈传统的尊重之中。可恶的理学家!

门客多了,难免鱼龙混杂。孟尝君根据他们的能耐和对自己的价值,分之为三等:头等门客吃鱼吃肉,出门有车马,住高级间;二等门客也吃肉,但出门没车马,住标准间;三等门客吃粗茶淡饭,只管吃饱,住宿舍。[5]

一天,有个身材清瘦、衣衫不整、脚穿草鞋的中年人,自称冯谖,远道而来,想投奔孟尝君。他说自己“贫乏不能自存”,就是穷的走投无路。孟尝君问他有什么本事——当然孟尝君说话有文采,问得很委婉:“先生远道辱临,不知道能够教我什么?”意思是,你有什么能耐,我这里没有免费的午餐。“教”不了我的话,不行。

不料,这个衣冠不整的穷汉,瞪着大眼,冷冷地说:“我穷得没饭吃,就到你这儿来了。”

于是孟尝君又绕了个圈子,说:“客何好?”——有什么喜好和擅长?从喜好上也可以推测出本事啊,比如好剑、好兵法,那就最好了。

冯谖说:“没有!”

“客何能?”你有什么本事啊?(这回也不委婉了!直接问有没有本事了。)

冯谖说:“没本事!”

孟尝君晕菜了。你到底是说说啊,有什么本事啊?

冯谖就是不说,只说自己穷得没法养活自己,听说孟尝君好士,所以就来了。言下之意自己是个“士”的,但是个有什么本事的“士”,就绝口不说了。孟尝君点点头,很好,大侠往往都是有脾气的!有本事的士人哪有自卖自夸的!这样最好。于是安置他住下。但是,因为还没搞清他到底有没有本事,所以先住最低级的——宿舍,待遇是睡草垫子。

过了十天,孟尝君心里着急啊,这大家伙在这里吃白饭,到底有没有本事啊,于是就向宿舍长打听:“他整天都干些什么啊?”意思是他有没有写兵书或者练剑什么的啊?

宿舍长说:“我奉命观察了他。这位冯先生穷得要命,身无别物。宝剑他倒是有一把,但却连个鞘都没有,只用绳子挂着剑柄,拴在腰里了。每回吃完了饭,他就把剑拿出来……”

“是要练剑吗?”

“就算是吧,但主要是练嗓子,他坐在地上,倚着柱子,弹其剑而歌:‘长铗归来乎,食无鱼。’(吃饭没有鱼啊,不爽啊,宝剑啊,咱们回去吧!)”

孟尝君明白了,这大家伙是跟我要条件呢,条件不够高他就不露本事,于是笑道:“嫌吃的简单了。升他到标准间里,吃鱼去!”

吃了五天鱼,就听冯大哥又唱起来了:“宝剑啊,咱还是回去吧,出门没车啊。”孟尝君闻讯,大喜,这大家伙一定是个厉害角色,否则不敢这么横气,不敢又跟我要条件。好!住进高级间,配一辆普桑。

可气的是,大家伙冯谖住进高级间,坐了几天桑塔纳以后,依然一点本事露不出来,还继续弹着宝剑嚷嚷:“长铗归来乎,没有老婆啊,没有家啊!”这回把孟尝君气坏了。这个填不饱的饿鬼,是不是来蒙事的啊,显然是个青皮,还做梦要老婆!孟尝君不悦了。

不久,孟尝君需要找人帮他去收债。

要说孟尝君养着这些门客,住在生活费用昂贵的临淄,人数又多,费用不菲。好在孟尝君的爹给他留了一块封地,叫薛地,从那里可以收取农业者的租子,以及工业者和商人的税。单靠租税养活食客,还是不够——那些桑塔纳每天的油钱也不少啊。于是孟尝君又在薛地放高利贷,通过这种断子绝孙的买卖,赚钱养活这帮大侠们。[6]

孟尝君问:“我在薛邑放的高利贷,谁能收上来?你们谁懂会计,会计算利滚利的账?”

其实光懂会计还不够,凡是放过高利贷的人都知道,欠债的人越欠越有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能把我怎么样?特别薛地这个地方的人,都是霸王脾气,司马迁说“其闾里率多暴桀子弟”,就是有很多像桀纣那样的坏人,凶恶刚猛。薛地位于山东济南南两百公里,是近代著名的铁道游击队的故乡。扒火车,炸桥梁,游击日本人,弹着琵琶唱“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鬼子的末日就要来到!”的就是他们。看来,一直到近代,这里的人们都是强悍任侠的。

大家都不敢去讨债,怕挨揍。有个坏心眼的人就推荐冯谖:“住在高级间的冯先生,看样子嘴皮子很厉害,会讲理,骨头硬,脾气大,估计他要债,行!”

冯谖觉得自己天天吃大鱼大肉,坐桑塔纳,不干点活不好,于是说:“我懂会计,我去收债吧。”说完,拎着没有鞘的宝剑,坐着桑塔纳出发了。临行,孟尝君嘱咐他:“冯先生啊,您和所有这些门客,全靠我放高利贷养活着。但是借债的人长期拖欠,真头疼啊。凡是赖账不还的人,您到了薛邑,好好骂骂他们吧。您不是有宝剑吗,该用的时候也可以用用啊!”

冯谖漫应了一声,到了薛邑,看见很多穷棒子怒目横眉地来迎接他。妈呀,谁敢骂他们啊,我这老骨头还要不要了。冯谖勉强找到些脾气好的债务人,哀求着收上来了十万钱,大约只够买两辆车的,其它烂账,就再也收不上来了。

于是冯谖把穷棒子们召集在一起,供应酒食,酒足饭饱之后,叫人拿火来,把债券堆成一堆,一把火给烧了(其实这些也不都是穷棒子,有些就是有钱也不还,估计!)。冯谖对众人说:“孟尝君借钱给你们,是怕你们没本钱做买卖,不是为了收利息。现在一把火烧了干净!”

当时的债券,不是纸的(当时还没有纸),而是用毛笔把借贷的合同写在一块木板上。木板中间一分两半,债权人和债务人各持一份。这些债券放在火上一烧,劈劈啪啪,很火爆,好像过年放鞭炮一样。薛地人高兴得像过年一样,非常感谢孟尝君。他们映着火光,一起高呼:“万岁!”[7]

这是中国最早出现万岁两个字,意思是希望孟尝君能一直活到公元9700年。

冯谖咧着嘴哀叹:“你们高兴了,我回去等着剥皮吧。”

回到临淄,孟尝君果然大怒:“钱呢?哪去了?”

冯谖战战兢兢掏出来。

“怎么才十万,就这么点儿?!”

“其他一大半,都被我烧了!他们蛮感谢您的!”

“啊?!”孟尝君大呼上当,你这家伙把债券都烧了。如果换了比尔·盖茨,一定会这样骂:“that's the stupidest thing i've ever heard!”这是我听到的最愚蠢的事!骂“you piss me off.”也不错,意思是你尿着我了!你气死我了。

冯谖赶紧解释:“您的收入是损失了,可是我给您换回来了您最缺的东西。众所周知,您的家中是‘宫中积珍宝,狗马实外厩,美人充下栋’(这个人好大的奢侈,专权来的),什么都不缺。您家所缺的,就是义!我给您买来了义啊。”

冯谖的意思是:人的收入可以分为“现金收入”和“非现金收入”。讨债失败,是您的现金收入减少了,但是您的非现金收入却增加了——您在当地老百姓心目中的地位和形象,无限崇高起来,老百姓都猛呼您万岁,这是非现金收入啊。

这就好比雷锋同志,雷锋赠钱给丢掉火车票的大嫂,雷锋的现金收入减少了,但是雷锋的非现金收入却增加了——也就是声誉、荣誉、知名度提高了。雷锋的现金加非现金的总收入,还是增加了。所以雷锋是傻子吗?雷锋不傻。雷锋在日记中也说了:“我宁愿做这样的傻子,括号,现金加非现金增加几百倍,括号完了。”

但是当时老冯找不到“非现金收入”这样的词,只能含含糊糊地说“义”。经过冯谖的一番解释,终于使孟尝君有了更加模糊的理解。孟尝君皱着眉头恨恨地说:“不管怎么样,先生休矣!”意思是,you make me sick!你真让我恶心!快下去吧,回宿舍!

注:所谓“弹铗而歌”,是指弹其剑而歌。但到底是怎么弹呢?恐怕不是用手指弹剑,那大约不会有什么声响,除非这人指力深湛。但到底是怎么弹,鄙人还没有研究出来。后来,“弹铗”这个词,就表示有求于人的意思。可以这样造句:***被美国打得受不了了,就向普京弹铗求助,说:“你们俄罗斯不是很恨美国吗,能不能帮帮我啊?”***说:“帮你?你这个barstard!你去死吧!”又及:最近有个网友给自己起名“弹剑而歌”,看上去好像很酷,其实他是把自己比喻成要饭的了。

冯谖,处心积虑为孟尝君私家利益、私人名誉服务,是孟尝君门客中的典型。孟尝君收养的这帮门客,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只效命于主子孟尝君,而不是效命于国君。他们聚集在临淄的孟尝君府上,三千多人,帮助孟尝君吆喝,成了临淄城里一股不可小觑的邪恶势力,武装起来足以控制全城。他们为孟尝君实现及巩固专权充当鹰犬,对上威逼国君(齐湣王),对下膨胀田家势力。

靠这三千效忠于自己的门客,以及身后的封地薛邑作为根据地,再加上对上边会忽悠,对周边会结党(这几句概括了当权臣的基本条件),孟尝君终于独揽了齐国大权,把持齐国朝政达二十年之久,以致“闻齐之有田文,不闻齐有王也。”(田文就是孟尝君的本名。)

权臣当久了,就要造反了。公元前294年,齐国权臣孟尝君准备对齐湣王下毒手,他策划了“田甲暴力劫王”事件。孟尝君指使恐怖分子田甲,拿着武器暴力绑架了齐湣王。齐湣王身子胖大,功夫不弱,一运气,硬是挣开绳子,勉强得以脱逃,然后立刻追查恐怖活动幕后指使人。孟尝君仓皇失措,被迫辞掉相位,逃往封邑薛邑。

一路上,孟尝君的鸡鸣狗盗之徒,纷纷走散,他们脚底抹油,开着桑塔纳,抛弃孟尝君而去。到了邻近薛邑一百里的地方,门客越来越少,孟尝君的肚子也越来越瘪,他对天愁叹:everybody is a jerk!——这帮门客真混球啊![8]

作为carnivore(食肉)阶级的一员,孟尝君从来没有这么饿过。突然,薛地老百姓冒出了地平线,他们扶老携幼相迎于道中,手里端着饭碗和烧鸡。孟尝君大喜,终于看见自己的“非现金收入”了,回头顾谓冯谖:“冯先生所为我买来的义,乃今日见之!”

冯谖说:“客气、客气。狡兔须有三窟,现在薛地就是您避难的一窟啊。”(成语“狡兔三窟”出处)。

不久,孟尝君觉得薛地也呆不得,干脆在冯谖的安排下离开薛地,跑去了魏国,继续在魏国专权,当了相国。

孟尝君又怎么在魏国专权,也很值得一说。这家伙真是个专权专业户。

据《战国策》记载,当时魏国有一对儿孪生子,跟魏昭王一个心眼,而不买孟尝君的账。孟尝君很忧患,于是演出了一场杀鸡骇猴的戏。他请这哥俩来赌钱玩,都是百两黄金作注(有钱啊!),显示自己的阔大富有。

正赌着呢,孟尝君的传达室干部进来报告:“报告,张老四(张季)的儿子‘张小四’在门口求见。”

孟尝君故意怫然大怒:“张老四一直跟我作对,你出去给我杀了张小四。”说完,抽出兵器交给传达室(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都不要司法了,直接搞黑社会暗杀)。

旁边哥俩看了,吓得直吐舌头。

旁边一个门客赶紧假装拦着说:“不然。我听说张老四心底里特忠于您的,真的是,有什么什么事例为证。”

孟尝君一听,“好!既然张老四真把我当大哥,大哥我也亏待不了他。来人,去国家仓库拿出一千石小米,再去财政部拿五百斤黄金,再叫后勤送良马、固车两辆,都给张老四送去。还有,再找二十个宫中美女,一起给他。”

忠于魏昭王的那哥俩闻言直冒冷汗:“我们还是不要跟孟尝君作对了,效忠他必有富贵,违逆他的话,妻儿的脑袋搬家,我们还是改跟着他当小弟吧。”于是都背叛魏昭王,改效忠孟尝君了。

孟尝君夺国君的权,实现自己专权的手段,常如此,跟江湖老大、流氓大亨差不多(靠暗杀对方的儿子来要挟对方)。孟尝君成了魏国说一不二的权臣。而且看得出来,他是把自己的利益与国君的利益对立起来的,要求大家忠于他而不忠于国君。甚至他还随意调动国库财富,供自己拉拢别人用,上边的例子已见。这四个君子实在是坏蛋。惜乎司马迁不查,而为之树传扬名。

不但对魏国利益他不负责,孟尝君也恨透了自己的父母之邦——齐国。孟尝君被迫跑到魏国以后,昼夜思索报复齐国,想杀回老家齐国去“复辟”。为此,他不惜写信给秦国相国魏冉,请求秦兵帮助自己伐齐。他在信中利诱和吓唬说:“您不如劝秦王伐齐。齐破,我请拿出齐国土地封给你。否则,子必大穷(你就没救了)。”秦国没有理他。怒气冲冲的孟尝君,后来又怂恿并参与组织了诸侯联兵打齐国。齐湣王被杀,齐国几乎亡国,七十余城尽失,从此在战国一蹶不振,遂方便了秦人吞并六合。不难看出,孟尝君为了维护自己的威严和权势,可以不择手段,甚至对齐国反眼不识。作为历史人物的孟尝君,其为人是不足取的。

另外,据司马迁目击报告——司马迁曾到孟尝君的封地薛邑观察,看见“其俗闾里率多暴桀子弟”,和附近邹、鲁的文质彬彬大不相同。问其原因,是由于“孟尝君招致天下任侠、奸人”,把坏蛋们都搬到薛邑,合计六万多家(临淄才七万户),拼命发展黑恶势力,使这里成为黑社会的天堂。[9]

潇水曰:孟尝君的爹,名字叫田婴,是从前齐威王的庶弟,靠着很多忽悠蒙蔽的手段,专上了齐威王后期和齐威王的儿子齐宣王前期的大权,担任相国几十年,“业绩”就是“齐不加广而田婴私家富累万金”。家里有钱,孟尝君就用这些钱养出一帮门客。这三千人整天帮他吆喝,他遂蜚声国际,让当时的齐宣王觉得他不错,况且他爹田婴也是当专权的相国的,于是让他接班也当相国,没的说了。总之,靠着上辈有权,家里又有钱(又是贵族),硬把他堆起来,就当了相国。孟尝君当相国,一直从齐宣王晚期到了齐湣王初期。

孟尝君为相二十来年,打仗很愚蠢不算,还跟他爹一样独揽齐国大权。荀子先生曾把赵国的李兑和齐国的孟尝君相提并论,皆叱为“朋党比周,以环主图私为务”的“篡臣”(李兑就是那个饿杀赵主父的),并指出,“用篡臣者危”。孟尝君父子两代人,成为齐国的专权专业户。

有人说,专权也是好事啊,让权臣管着国家好了,谁管——国君管不也是一样?

其实非也,权力大了,他就会变质。除了少数诸葛亮、张居正这样的权臣,多数权臣会把大权在握当作为个人家族谋求利益最大化的机会,浑不管这么做对国家有多大好处抑或坏处。国家是他国君老儿的,好了坏了跟我有什么关系。他最关心自家利益,甚至损害国家利益以挖取私己好处。比如孟尝君的爹田婴在齐威王后期专权,搞得“齐不加广而田婴私家富累万金”;而孟尝君发兵打秦国三年,“一战而六不讨好”,搞得齐国大受损失。从孟尝君善于巩固权力和获得国际名誉来看,他不至于是愚蠢的人,不至于看不到这么“远攻近交”的危害性,他之所以偏这么做,多半是故意的,是做决策时把私家利益放在国家利益之前所致。

另外权臣还会打击异己,压制人才,田婴就曾经压制过齐国的有声望大将盼子而任用笨蛋申缚,最后败给了楚威王。

当初,孟尝君还在齐国为相的时候,为了报复他被扣押于秦国的私愤,错误地以齐国军队联合韩魏,攻打秦国。事后,孟尝君在齐国策划劫持齐湣王,事败不成,罢相,终于离开了齐国。

孟尝君自己闪了,但是中原的韩魏却不得不为他买单,跟着倒霉。

就在孟尝君罢相的次年,公元前293年,秦国大举对韩魏实施军事报复(报复韩魏两国上次追随孟尝君伐秦三年的军事行动),遂爆发了著名的“伊阙大战”。

而此时,齐国因为前番孟尝君远征秦国,三年鏖战,损耗太大,“人民憔悴,士卒疲敝”,竟无力援救韩魏,遂使秦人从容对韩魏用兵,在齐国无力干预的情况下,如入无人之境,韩魏倒了大霉,二十四万将士被斩首,并丢了六百里土地。这血沃山河的二十四万人头落地,不知道该不该找孟尝君报销医疗费。

这次“伊阙大战”,还成就了秦国一名将星——白起。白起号称白疯子,善于用兵,每次杀人以十万计。在“伊阙大战”一战成名。

伊阙位于秦人东出函谷关一百六十公里处(现洛阳以南龙门石窟地区,有武则天照着自己的模样凿的卢舍那大佛),山河壮丽,风景优美。[10]

公元前293年,白起就在这里与韩、魏联军会战。

韩军武器精良,“被坚甲,操劲弩,带利剑”,可以“一人当百”。韩国是当时诸侯中的武器生产专业国,都城“新郑”等地出产邓师、宛冯、龙渊、太阿,都是名剑,能够陆断马牛,水击鹄雁,当敌即斩。[11]就像现在世界上的上等弓箭都出产于korea,战国时代的韩国也是一流的硬弩出产地。一般的弩箭都是这样发射的:由于弩的弓干粗壮,需要把它放在地上,用脚踏住弓干,再弯腰,双手握弦把弓弦提至胸前,借助腰膝力量像提举杠铃那样,把弦搭在弩臂上。擎弩,扣动扳机,发出去以后,有效射程一百五十步,是弓箭的两倍。而韩国弩则不同,是“超足而发”。所谓“超足而发”,张艺谋的《英雄》影片里有表演:让军士们屁股坐在地上,举起两脚,蹬住弩的弓干,然后拉弦上箭,好像坐在地上穿裤子那样。这种不甚雅观的姿势是因为韩国弩的倔强系数太大了,必须这样才能拉得开。韩国的弩弹射力道极大,皆射六百步之外,远的可以穿甲之后抵达敌人的胸膛,近的干脆穿甲之后射穿心脏,是列国最厉害的远程武器。

六百步已经是射击的极限了,现在的子弹也不过如此,再远也没有意义了,因为人眼的分辨能力也就是三百步,更远就是盲目射击了。

韩军不但弩强,其坚甲、美盾、青铜头盔、铁幕,也都是国际一流。所谓铁幕就是用铁做的护臂,以避免被自己的弓弦弹伤,所以一般放在左臂上。韩卒还有“扳指”,方便他们拉动强弓硬弩,避免因疼痛而降低弓弦拉满的程度,也避免割伤手指。总之,韩军的“劳保”用品非常齐全,唯一缺少的就是作战的勇气了。他们身后的魏军也穿得严严实实:上身有皮甲,下身有甲裙,腿上有胫甲,头上有青铜大盔,好似单人坦克。韩军也穿着高质量的牛皮重甲,每人好像一个碉堡一样。

而白起的秦国步兵则只有前胸、后背披甲,属于轻甲,最多在肩膀多一个披膊,骑兵则干脆没有披膊。这使得秦人更加轻捷善斗,甚至一些不要命的干脆脱了头盔,撇了衣甲,赤膊去拼命,暴露出农民下地干活时的习性。[12]

据史料记载,白起的秦兵数量不足韩魏联军的一半儿,如何指挥才能以少胜多呢?[13]

白起站在伊阙的缓山坡上,眺望韩魏两军。他们像蝗虫一样布置在地平线上。韩军属于主场作战(这里是韩国的地盘),其友军魏军的位置比韩军略错后,处于韩军侧面略后。但韩国人指望身后赶来的魏国盟军先打先锋,去跟秦人斗上一场。魏军主将公孙喜早在从前齐、韩、魏伐楚的时候就出现了,是个老兵油子,想把韩军推到前面为前锋。他说:“韩军虽然战力不甚强,但武器精良,应该上去。”

韩魏两军互相推诿,谁都不愿先与秦军交战,都想先消耗一下友军自己再上。

白起点点头,决定先设疑兵同韩军对阵,摆出要进攻韩军的架势,其实却是抽调自己精锐主力,突然向准备不足的魏军发起攻击,以求以突然出击,击溃数量庞大的魏军。

白起按照自己的设想,挥动“疑兵”去挑逗韩国人的大阵。所谓疑兵,就是堆出无数旌旗和飘带拥在阵前,令敌人眼花缭乱,误以为这是我们的主力进攻方向。韩国人看着花花绿绿的旗子不知虚实,心理素质差的甚至开始放出六百步的弩箭。侧后的魏国人则变得悠闲起来,以为老韩已经打起来了,有老韩在前边顶着,自己先打个盹吧。正这时候,就像山崩海啸一样,白起的主力各阵,急趋鼓噪压来。魏人被杀得措手不及,阵形失去统一调度,纷纷各自为战。秦军精锐号称“奋击”,斗志昂扬,蹈死不顾。魏人或奔或斗,阵势大崩。

韩人却未能援之以手,他们受眼前疑兵困扰,以为秦兵主力在前,不敢贸然移军救魏——军队的屁股是最不容易保持行列和秩序的,一移动的话,自己的屁股在后面,情等着被秦军从后面掩杀——于是韩人终于固立不动,干等着魏军被屠杀。

等到魏人已经尸横狼藉,血流成渠,被攻歼殆尽时,韩军方才知道自己势力已孤。秦人杀完魏师以后,拎着滴嗒着鲜血的兵器和人头,移师而至,来砍韩国人的脑袋。韩人估量了一下,觉得没了魏人,光凭自己是打不过的,干脆不战自溃。秦军大获全胜。

伊阙大战,韩、魏军共二十四万人被歼,创中国战争史上杀戮之冠,如果用马车来装这些人头,车队会排出四十公里。如果你家就住在洛阳“龙门石窟”附近的大道边上,那么公元前293年这支血淋淋运送红西瓜回秦国请功的长长车队,要花上一天一夜的时间才能从你家门口走远。[14]

战斗中,魏主将“公孙喜”战死(一说被俘)。

白起乘胜远进,扩大战果,连拔韩国五座城池。同年白起北渡黄河,攻取韩魏在山西的部分地区。次年,白起与秦国名将司马错、相国魏冉三人联翩对韩、魏用兵,取魏国城邑大小六十一,并夺得韩国著名冶铁名都邓、宛(宛城出产的铁制兵器,惨毒如蜂蜇人,如今成为了秦人重要的战略物资生产基地)。韩、魏为了缓解秦人攻势,不得不割出山西土地共六百里求和。白起功大,升为“大良造”(商鞅曾任此爵,秦的二十等爵中列第十六级)。

与“伊阙大战”同一时期,欧洲地中海畔意大利半岛上,一个来历不明的民族正在一天一天地建立着罗马城。他们以罗马城为中心,启动了南征北战的军事扩张,并且不断修建凯旋门以示纪念。在罗马的战事中,一次死亡一两万人,就算是空前绝后、耸动视听的惨剧了。而同时期秦国,秦人在伊阙之战一次就杀了二十四万。

难道秦人个个像陕西鲁达那么猛烈,武功高强?非也,秦人也没有吃违禁的兴奋剂,吃的也是小米,体格未必更强。在春秋秦穆公时代,秦人与晋国交战,是败多胜少,说明人种没有什么优势。在冷兵器时代,两个人手舞剑戟,正面打拼,致死对方的机会是一样的。只有当一方转身逃跑,露出侧面和后背,才容易被别人一家伙搞死。一个士气旺盛的军队,即使抵挡不过,也可以在统一指挥下有秩序地撤退,这就叫“战败”。只要是这样硬挺着败下去,虽然有死,但有限。而士气低落的军队,或者失去指挥的军队,则是转身大乱,争相逃命,这叫“溃败”,或者叫“败北”。死亡二十四万,一定是发生了大溃败。所谓兵败如山倒就是这个道理![15]

另外,秦人以斩首为功:如果一个士兵在战场上每杀敌一人,获赠一百亩田地。当时的三亩相当于现在的一亩,一亩产粮一百多斤,一个人头换来一百亩刚好够养活一家人。杀敌两人,就double。依此类推,杀得越多,得的土地也就越多。真是“一人当兵,全家光荣”。

从前的春秋时代,是以割掉死尸的耳朵来计数请功的,大约耳朵很容易伪造,现在必须用原装人头了。伊阙之战,二十四万个人头,折合两千四百万亩土地。中国历史上最早一批地主,就是这么血淋淋地产生的。每个毛孔都滴着血,顺着敌人人头散乱的发髻。

而且杀敌还可以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每杀敌一人,还可以获得一级爵位。杀人越多,爵位越高。有了爵位,坟上的树就可以多一棵,爵越高,树越多,这样坟前树多,死了也凉快还有面子。有爵位的人,还可以申请让没有爵位的人当他的家臣,家臣要给主子每月服役六天,打仗时就跟着给主子做饭做菜(这实在是个奢侈的大兵啊)。

有了爵位还有一个好处,等你未来犯罪的时候,可以拿爵来赎罪。但一个爵只能赎一次罪,你积累的爵位等级越高,给自己的性命上的保险就越多。爵还可以给亲属顶罪,譬如你放弃两个爵位(叫做“归爵”),那么你做囚犯的父母(if any)就可以立即成为自由人。如果你的妻子是奴隶,也可以转为平民(就像以后的列朝列代都有奴隶一样,当时也存在着奴隶)。

可以想象,在秦军将士的眼中,敌人的头颅就是换取财富的货币。对千千万万的秦人来说,上战场不仅仅是保家卫国而且是发财奔小康的捷径。韩非子记录道:秦人听说要打仗,就急不可待,根本就无所谓生死,顿足赤膊,就往前挤——好像等待去商场抢购一样。一旦抢到一个首级,就像中奖券一样高兴。

不过,这个奖券必须珍藏好。在利益的驱使下,士兵之间互抢敌人首级的事偶有发生。据出土秦简报告:在攻打邢丘的战斗中,曾有一个秦兵斩了敌人一个首级,另一个秦兵企图杀死他,据首级为己有,却被第三个士兵发现,图谋不轨的家伙当场被捉拿归案。为了首级竟自相残杀!因为首级是硬通货啊。[16]

最后说一句,其实其它列国也有赏功政策。譬如魏国的常备军叫“奋击”,韩国的常备军叫“材士”,赵国的常备军叫“百金之士”(年薪一百斤金子的常备军),都是非常生猛。魏国的“奋击”和赵国的“百金之士”,他们应募的标准是能负重奔跑,一日急行军一百公里(解放军最快是四天三百公里)。但是生猛归生猛,却不如秦兵激励得好。譬如赵人“赏罚不信”,说了的常不兑现,所以打仗不卖力,除了逃跑以外,很少达到一日百公里的高速。

秦国在伊阙大战得胜之后,觉得“王”号已不足尊贵,相国魏冉就重新做了ci设计,把年轻的秦昭王包装成“帝”。帝就是上帝的意思。“上帝”这个词早在商朝就有了,是商人崇拜的对象,后期商王譬如商纣王,就干脆自己也称帝,是人间的上帝,与天上的上帝互相辉映。

秦昭王成了人间的上帝以后,却不太能呼风唤雨。首先,他叫韩、魏的“王”们都来朝拜自己。老韩新败之余,不敢不来,魏国那里却犹豫起来。

魏昭王的臣子“周诉”劝阻魏昭王说:“我给您讲一个宋国人的故事吧。”(当时人讲故事,都喜欢编排宋国人,就像现在人编排可怜的河南人“董存瑞炸碉堡”之类。因为宋国是商朝的遗民,愚顽可笑,出过宋襄公这样的“名角”)。

“周诉”说(这个名字必须加上括号,不然就混了),有个宋国人出去念书,学了三年得到学位回来了。进门就直呼他妈妈的名字(“marry——玛丽,接一下我的书包。”——大约是这样。这在先秦属于大逆不道——即便今天也是大逆不道)。他妈妈不高兴了,问:“孩子啊,你出去学习三年,学问长了这么多,反而直呼我名,你怎么酱紫啊(这样子啊)!”

当时“名贱字贵”,叫别人要叫字,不能叫名,譬如叫孔子就得叫他“仲尼”(字),而不能叫他“丘”(名),叫“小丘”就更不行了。叫诸葛亮也得叫他“孔明”(字),而不能叫“小亮”。不过他自己可以自称“亮”,表示谦虚。

“我当然学问长了啊!”孩子说,“我在学校里懂得了,人间最贤的莫过于尧、舜,我们对尧、舜都是直呼其名字。世上最大的无过于天地,对天地也是直呼其名而已。都没叫他的字。妈,您的贤能应该是超不过尧舜,大小也似乎比不过天地,我不呼你的名还呼什么啊。”这个学生很为自己的学问而骄傲,并且毫不犹豫地付诸实践,精神可嘉。(不过,这个小伙子还是把学问做错了,尧、舜不是名,是称号,尧的名是放勋,舜的名是重华。当时人没有敢直呼尧舜的名的。不知道这小伙子念的哪个学校——当时既有官办的,也有民办的,譬如诸子百家都抢着招生呢——老师真是糊涂。)

他妈妈说:“孩子啊,你们老师教的,你样样都要学吗?有没有哪条可以不学的,比如这条,别再酱紫直喊我名了。”

周诉说:“如今大王侍奉秦国,有没有哪条也是可以不用的,比如跑去参拜秦昭王,能不能不去参拜。”

魏昭王说:“哈哈,你是怕寡人去了秦国以后就回不来了?我国的神汉已经给我算了一卦,发誓说去秦国没问题,如果有什么危险,请砍了他的人头来殉我。”

“呵呵,臣是个卑贱的人,如果有人告诉我去蹦进万丈不测之深渊,说没问题的,出了事,我拿一个老鼠脑袋来殉你(为你殉葬)。我虽然卑贱,命不值钱,也不肯答应他的。现在秦国仿佛不测之深渊,您那神汉的脑袋好比鼠头。您想以自己的身体去临不测之深渊,用一个鼠头来担保您没危险,窃为您不取也。”于是魏昭王就假装闹重病,秦人看他病得要死要活的,就没强迫他了,从而躲过类似楚怀王的悲剧。

秦昭王自己称“帝”,韩、魏被迫承认他的帝位,赫然已成为西方的霸主。这时候的东方大齐,也不甘落后,意图吞并其西南方的宋国。

秦国人当然要限制齐国的扩张,齐国的壮大就是秦国的削弱啊,所以秦人不会允许齐国吞宋的。但是秦国离得远,无法直接干涉齐国。那么,教唆别的国家前去干涉齐国就好了。

于是,秦昭王的相国魏冉跑到赵国,唆使赵国去找东方的齐国打架,从而牵制齐国的吞宋扩张计划。这种策略叫做驱狼斗虎,现代社会亦是如此,比如美国想限制中东阿拉伯势力,但自己离得远,不便于直接干涉,就叫以色列来斗阿拉伯。

但是,赵国人不愿意当以色列,不愿跑到战场上去给秦国人卖命当炮灰,魏冉灰溜溜地跑回去了。魏冉想,赵国不肯打齐国,那就让齐国打赵国也可以啊。反正只要这两个国家打起来了,齐国不就无暇向东南扩张吞宋了!(酷。)

于是,秦相国魏冉修改了自己的ci计划,改成西帝、东帝两个版本,取代从前的秦昭王独自一帝的老版本,兴冲冲地跑到大东边,找到齐湣王不怀好意地兜售自己的新版ci:“大王,我们拟定让秦王在西边称帝,您在东边称帝。两帝并立,试看天下谁能抵挡。”接着拿出ci设计的蓝图给老齐看,您看,这些照片多漂亮啊,新款的称帝的冕衮,多飒啊!

“称帝有什么好处呢?”齐湣王问。

“我们东西二帝并称之后,天下唯一略强的国家就是北边的赵国了(胡服骑射之后略强),咱们约定,从西、东两个方向共同伐赵,您就可以得志于北方,岂不好哉!”

齐湣王不知是计,只见了攻赵的好处,傻乎乎地同意了,于是留下ci设计,叫人照样子设计衣裳,并同魏冉约定了共同伐赵的日期。

魏冉高高兴兴地离开齐国,等着看齐赵掐架,从而实现了以赵人牵制齐人南下吞宋的目的,打乱了齐人既有的战争方向。齐人不能南下吞宋,又将徒然与硬骨头赵人消磨,自然可以维持秦人西方独大的国际格局优势。魏冉,确实是个枭雄啊。

然而,他想不到,就在魏冉得意洋洋地坐着车子,离开齐国返回陕西老家去报功的时候,北方正有一个人风尘仆仆地赶路,要南下齐国,前来挫败魏冉的计划(即“斗齐赵,牵制齐人南下”),反而促成了齐人与赵人的结好,维护了齐人南下吞宋的既有计划,使得齐人得志于诸侯而壮大,但旋即又因为“太强则折”,被诸侯群起而攻之,齐湣王身死国分为天下所笑,从而彻底实现了“这个人”“破齐存燕”的根本使命。“这个人”就是战国时代赫赫有名的纵横大家——苏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