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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远处去发信 最后一只玉鸟

我还不知道有这样的忧伤,

当我们在春夜里靠着舷窗。

月光像蓝色的雾,

这水一样的柔情,

竟不能流进你

重门紧锁的心房……

戴帆随口吟着这样的诗句,推开纱门,走上阳台。

夏日的午后,从这五楼的阳台望下去,碧润园的一角恰似一幅色调凝重的油画,几株麟躯虬臂的古松,伟傲地挺立着,它们后面,是一片混杂的阔叶林,榆、柳、枫、槐交相杂错,或离或聚的树冠,虽然都是绿色的,但在偏斜的日光照射下,呈现着不同的绿感,不但有浓淡深浅之分,也有燥湿厚薄之别,而微风拂过,种种绿色都在晃动起伏之中,映入眼帘,沁入心窝,唯有“诗意”二字,差可概括。

忽然,一声极婉转的脆鸣,从林中飞出,旋即断续起落着圆润嘹亮的鸣声,时远时近,时高时低,时快时慢,时沉时飘……

那金阳照映下的树林如是诗歌,这鸟鸣便是“诗眼”。诗歌评论家戴帆倚着阳台的栏杆,闭眼陶醉在这浓郁醇厚的诗境之中……

我为你扼腕可惜

在那些月光流荡的舷边

在那些细雨霏霏的路上

你拱着肩,袖着手

怕冷似的

深藏着你的思想……

戴帆脑海中漂过这些诗句,犹如褐色的、补缀过的风帆,缓缓地移动在灰蓝色的、镜面般的闽江之上。月是故乡明,水是故乡清,帆是故乡美,人是故乡灵。一个月以前,他返回闽南时,在盛开着白玉兰花的大树下,同写出这些迷人诗句的诗人交谈过,那诗人其实是个刚刚二十多岁的南国姑娘。他给她打气说:“别怕人家说你诗里有淡淡的哀愁,哀愁虽圣贤亦难排除,只要不是食利者攫取不得的哀愁,都有其合理性……”女诗人弯腰拾起一朵滋润芳馥的玉兰,递给他,微笑着说:“哀愁,也是一种人情美,对吗?”

戴帆倚在阳台上,微微地点着头。在故乡,在那他觉得变得狭窄、变得古旧了的小巷里,在走过卖鱼丸和卖沙茶面的小摊以后,在芒果树和月桂树弥散出的气味里,在三角梅从围墙里溢出的拐弯处,他意外而又切盼地遇上了她……

的确是她。她的头发竟已花白,额上细细的皱纹高耸着,然而她的眼睛仍旧那么明亮:“啊呀,是戴帆——你!”

当然是他——戴帆。那时候,他们同在一个中学上学。刚解放,他戴着八角帽,她穿着列宁装,他们在打腰鼓的行列里,始终排在一个横面上。后来他们一块报名参了军,却被分配在两支进军方向完全不同的队伍中。离别时,他和她去游了鼓山。鼓山灵源洞的山涧中没有流水,然而涧外的松涛代替波声激荡着他们的心。在那隐秘的角落,那里有一株山兰艰难地从石罅中生长了出来,伴着一株柔弱的毋忘我;一只奶黄的蝴蝶从他们头上静悄悄地飞过,他望着她,她也望着他,他们就那么对望着。他讲到参军的事,她也讲到参军的事,他又讲到参军的事,她也又讲到参军的事……涌泉寺的钟声响了,他们从那隐秘的地方走了出来。他们就那么分手了。一分手就是三十年。他打听过她,她也打听过他。都得到过消息,都曾想提笔写信,却都不曾写出。他结了婚,她也结了婚,他们都有了自己的事业,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后代,都有缠绕在自己周围的蛛网般的人事关系,都有万千与对方无关的极其浓烈的喜怒哀乐。他几乎忘记了她,她也几乎忘记了他。他们相互没有必须承担的义务,他们相互也没有应当偿还的感情。然而在那个平凡的、由琐屑的生活景象构成背景的傍晚,他同她相逢了……

她问他怎么出现在这里?“来开个诗歌座谈会。顺便到少年时代生活过的街巷走走。”他问她正往哪儿去?“正从教书的中学出来,回家去。”他望着她,她也望着他,他们就那么对望着,他讲到开座谈会的事,她讲到学校里的事,他又讲到开座谈会的事,她又讲到学校里的事,难道他们非讲这些不可吗?他们忽然都闭嘴不讲了。芒果树和月桂树的气味更加浓郁,传来卖鱼丸和卖沙茶面的摊贩的吆喝声,他们身侧的围墙上,茑萝藤倔强地攀援着,似乎想同墙内溢出的三角梅枝条会合……她没有请他去家里作客,他也没有请她去招待所会面,他们就那么客客气气地分手了。然而他忘不了她,她也忘不了他。在这个复杂的、喧腾的、流动的世界上,他和她都只能生活一回,他们的生活轨迹,难得交叉一次,然而他对于她,她对于他,有着不可磨灭的意义。

清亮的鸟鸣,一声接着一声。这是心灵的回响。啊,淡淡的哀愁……

我已经忘却了

忘却了

黄潭河边我的小路

春天的山茶飘香

冬日冰凌满树

板桥下有

嶙峋的怪石

喧闹的飞瀑……

戴帆不知不觉地下完了最后一级楼梯。他抛开了书桌上平摊的稿纸,他卸下了对约稿者承诺的义务,他的潜意识支配着他,他要到楼后去,到树林中,找到那只给了他心灵那么多感受的小鸟,他只求那小鸟让他看上一眼,哪怕仅仅是一眼。它有着怎样的翅膀?怎样的胸脯?怎样的眼和怎样的喙?……

他刚刚迈出楼门,突然,他险些被滑得屁股着地,当他从趔趄中稳住自己后,低头一看,才看清原来踩着了一块已经有点干缩的西瓜皮。这个趔趄使他心中洋溢的诗意顿时减少了一半。他用脚把西瓜皮踢到单元门一侧的垃圾出口处,于是楼墙上歪歪扭扭的粉笔字赫然落入了他的眼中:“打倒小羊子!”“张红超是我儿”……他叹了口气,忙把眼光移开,这一移,就移到了上面,于是他比以往更加痛楚地注意到,凡处于楼道位置的玻璃窗,几乎没有一扇是完整的。

他就住在这样的楼里。这里是华夏大学最令人羡慕的一角,是一般教职工宿舍中质量最高的单元楼所在地。他缓缓地踱着步子,绕过楼角。他又一次想到,这座楼里,真正处于教学第一线的中年教师,实在并没有几家,大多数都是行政部门的干部,他们当然也应该有较宽敞的住房,但作为一所学府,应当优先照顾的,究竟该是哪一种人呢?他注意到楼上的阳台,有一半以上,已经用各式各样的方法,改造成了有窗的小屋。他想起了从部队里一起考进大学的战友小马,小马考取的是清华大学的建筑系,现在已经是建筑设计院的一个室主任了。他不明白,小马他们为什么要固执地这样设计楼房?人们目前不可能做到都爱惜公用过道的玻璃窗,你们就该改变刻板的设计方案,不要再在公用过道设计上玻璃窗;人们目前也不可能做到都把阳台当作真正意义上的阳台使用,你们就该干脆把阳台设计成与单元相连的小屋;你们明知人们还远不能普遍地使用带红外线烘干设备的洗衣机,那就该在阳台上设计出晒晾衣物的支架,以免像现在这样逼得住户用各种方式“自力更生”,把丑陋的木条或树棍粗野地捆扎在阳台栏杆上……

一阵风吹来,带来了啁啾的鸣声,这鸣声使戴帆止住了绝无诗意的思绪,一颗心重新变得温柔起来。他款步朝前面的树林走去。

那是华夏大学历尽沧桑后仅存的一些树林。多么可贵的树林啊!这碧润园墙外的小河沟,原来每逢夏日便长出绿盾牌般的慈姑叶,沟坡上的草丛中这里那里窜出蓝白粉紫的野花,虫儿跳着,蝶儿舞着,人从沟边走过,青蛙便扑通扑通跳进墨绿的水中,小孩子可以从沟里钓到小鱼,有时甚而能捉到通体透明的小灰虾。然而十多年过去,小河沟里的水已变成了一种赤红色,泛着一种发出恶臭的泡沫,那是附近一个什么化工厂排出的废水。沟坡上残存的杂草永远蒙着一层灰尘,消失了最后的一些诗意。碧润园附近的一处树林,前几年被砍伐一空,在那里盖起了一个名字很长的机构大楼,不知为什么,那机构已经开始办公很久了,而建筑过程中堆积的渣土与锈铁烂木,还有一些或大或小的预制板与水泥管,总撂在那里没有人收拾,每逢雨季之后,人们就在墨浆般的泥泞之中搁上一溜红砖,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踩踏而过。人们埋怨着,咒骂着,有的因而还给报纸写了信,而且被郑重其事地刊登了出来,好心的编者,还给加了语气很重的按语,然而那里的景象,至今仍无根本性的变化。道旁栽上了一些杨树,但附近农民的山羊啃,过路的汽车刮,顽皮的孩子揪住树身打秋千,活过来的只剩下一半,瘦骨伶仃,实在没有些许的诗味。如果能乘飞机从空中鸟瞰这一带地方,那么,碧润园显然形同沙漠中的绿洲。小鸟不就是一架自然界的飞机么?它一定惊奇地发现了这些可贵的绿洲,因而落在了林子中,婉转娇啼。它打算在这里营巢常住吗?啊,小鸟,你在这里常住,你就把葱茏的诗意,持久地维系在了我的心中……

我的快乐是阳光的快乐

短暂,却留下了不朽的创作

在孩子双眸里

燃起金色的小火

在种子胚芽里

唱着翠绿的歌

我简单而又丰富

所以我深刻……

那鸟,是一种什么鸟呢?戴帆蹑步进入树林,循声求迹。啊,从那株垂柳之中,小鸟一闪而出,又一闪而没入那边的槐树之中。它有着莹黄的胸脯,淡绿的翅羽……它是云雀?是百灵?是黄鹂?是歌鸲?戴帆对于鸟的常识,主要来自诗歌而不是来自生物学书籍,而生物学家们经常地指责着诗歌作者:画眉不可能出现在你写的地方,夜莺的鸣声绝不优美……可是戴帆听着那鸟儿撩拨人心弦的鸣声,并不想去翻查生物学辞典,他只想任自己心头自然而然涌出的诗意,泛滥、泛滥……

那莹黄的胸脯,像玉石般光润闪亮,我就叫它玉鸟吧!碧润园多年没飞来过这样的鸟,没有过这样的啭啼了!戴帆深呼吸着,享受着每一声脆鸣,期待着下一声接应。人在世界上需要诗,需要诗情、诗意、诗境、诗的韵律与音响……在鼓浪屿的海滨,在棕榈树的荫庇下,戴帆和那年轻的女诗人讨论过这个问题。他正在写一篇评论她的诗作的文章。有人批评她的诗:“太朦胧,令人气闷的朦胧!”就算渴求明朗永远是正确的吧,然而朦胧也并非错误。在感情的透明度上,应当没有对错之分,只有清浊浓淡之别。戴帆忆起了他平生第一次感情经历。那是一次强刺激。还是上初中的时候,他读了一本40年代很流行的长篇小说。他被书里女主角的悲惨命运深深地打动了。那时他才14岁。他产生了一种模模糊糊的冲动,他觉得自己应当在生活中发现这样的弱女子,爱她,并且像骑士般地去解救她。而这样的女子竟然真的出现在他眼前了——班上新来了一个英语教师,她长得并不美丽,矮矮胖胖的,并且架着副眼镜。至今他仍旧搞不清她当时有多大年龄。十四岁的少年是不会推测别人的年龄的。她脸色总是那么苍白,讲课时,每领读完一个单词,总要微微咳嗽着,用同样苍白的小拳头揉揉她的胸口。每当她提出问题,回答者胡乱回答时,她便脸红起来;而当荒唐的回答引起哄堂大笑时,透过她的镜片,竟可以看出她眼眶里汪着泪光。戴帆因此努力地学好英语,主要是为了她,特别是为了主动回答好她提出的每一个问题。有一天的英语课,她突然没有出现。有消息说她病了,而且病得不轻。放学了,戴帆心里形容不出的惆怅。他走到闽江边上,望着那些破旧的、拥挤的篷船,泊在污浊的紫水中,喘息般地颠簸着,心头便浮现出一幕比一幕凄惨的画面,大体上按那本小说的情节发展,但女主角,一律是英语教师的形象。他对她有说不出的爱怜,他觉得他应当承担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他把做小职员的父母难得给他的一点零花钱,积攒了许多天,本是为买另一册小说的,全数拿出,才买了一只北方运来的鸭梨,用手绢包好,鼓起勇气,按打听到的地址,找到了英语教师的家中。门打开了,他被引进了一个摆着花盆的天井,旋即又被引过一间小巧整洁的客厅,拐了个弯,才进入了英语教师卧床静养的寝室,他大吃了一惊,因为映入他眼帘的一切:家具、蚊帐、摆设,完全不符合他的想象,与他自己家里比,要阔气多了:而最触目惊心的,是床边小杌上的果盅中,赫然叠放着许多的鸭梨,每一个都比他带去的大,也都比他带去的光洁……英语教师对他的出现也很吃惊,当他颤抖着,把那只鸭梨从手绢里解脱出来,递过去时,英语教师不是流着眼泪感激,而是快活地笑了,她的身边忽然出现了好几个人,至今回忆起来,戴帆仍弄不清那究竟都是她的什么人,丈夫?父亲?哥哥?弟弟?姐姐?母亲?保姆?……朦胧,非常朦胧,戴帆不记得他们的数目、面貌和言谈,只记得他们传看着那只鸭梨,笑着,赞叹着。英语教师脸色很红润,没有戴眼镜,两只眼睛鼓出来,完全没有了逗人爱怜的神韵。她似乎说了些感谢的话,鼓励的话,或者还有别的什么话,反正,就是没有戴帆期望过的那些话……戴帆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送出那个家庭的了,更加朦胧,朦胧到晦涩的地步,直到街灯燃亮,戴帆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沿江走了很远,而手中,仍是一只鸭梨,那是英语教师从果盅中取出来,送给他的鸭梨,比他买的那只鸭梨大,而且更其黄润,发散着淡淡的梨香……原来她很幸福,有许多人爱护着她,她并不需要骑士,甚至不需要一只用手绢细心包裹好的、带着骑士体温的鸭梨!痴痴地伫立在闽江边上,望着点点渔火,戴帆把那只鸭梨抛到了水中,鸭梨在空中划出了一条优美的弧线,在河中激起了一圈又一圈闪着银斑的涟漪……就这样,戴帆埋葬了自己的第一次感情体验,这是什么感情?爱情?同情?友情?师生之情?永远说不清。朦胧,然而并不令人气闷。在这无法翻译的鸟鸣声中,回忆起少年时代的这种往事,也是一种诗。倘若把这一切都驱赶出诗的领域,诗坛该多么单调!

我真想聚集全部柔情,

以一个无法申诉的眼神

使你终于醒悟:

……

我真想,真想……

我的痛苦变为忧伤,

想也想不够,说也说不出。

脚底下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戴帆低头一看,是一个被抛弃了好久的果汁罐头筒,一半已经被埋进了松陷的泥土中。啊,真不该低头,这里竟有着那么多的垃圾:撕破的、被雨水淋过又被阳光晒过的报纸,不知道属于什么玻璃器皿的闪光的碎片,沾满泥点的横卧在落叶中的空啤酒瓶,一张变了形的红桃k扑克牌,以及许许多多发了霉的果核和瓜子皮……这唯一的一片绿树林,本应让它保持纯洁、美丽,是谁,却使它也蒙上了污垢?不懂得诗的人们啊,你们悔改吧!戴帆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垃圾,继续寻找着那只玉鸟。玉鸟为什么不再鸣叫?是因为疲劳,还是因为惊警?

忽然,戴帆听到了一种刺耳的声音,那声音足以使世界上所有的诗歌魂飞魄散。他为那声音而脸红,而且恳挚地祈望这树林,这玉鸟,能够谅解人类心灵的不平衡状态——

“丫头养的,跑他妈哪儿去了?”

“你他妈的傻蛋!在他妈的那边呢!”

一瞥之中,他看出是两个小伙子。都是同他住在一栋楼里的。他们似乎都已经有了职业,并不是那些令人无限同情的“待业青年”。其中矮胖的一个,穿着一条绝对不适合他身材的深桔红色的喇叭裤;而另一个身材适中的,戴着一副“蛤蟆镜”,原是相当漂亮的,一张开嘴,却闪现着一排发黄的牙齿。也许,那林中“野餐”的痕迹,便是他们留下的吧?他们又来了,他们今后还会常来。世界原不是单属于诗人和诗歌爱好者的。他们愿意漂亮,这本可以成为一种诗情诗意的发端,然而他们却不懂得量体穿衣,不懂得刷干净牙齿,不懂得谈吐和风度的文雅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漂亮。

离他们远一点吧。或者,他们不过是偶然窜进了树林,晃晃就走……戴帆朝前快走了几步,又一回头——啊,他呆住了。他的心狂跳起来,他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太阳穴,他分明看见,那两个小伙子手里,都拿着一管打鸟的气枪!

原来,不止他一个人在寻觅玉鸟,人家,那两个猎人,也在寻觅玉鸟!他要寻诗,人家要杀诗!

他踉踉跄跄地迎着那两个小伙子走过去,气喘吁吁地说:“你们……你们……别……别!”

两个小伙子打量着他,像打量一个怪物,一个小丑,一只沾满污泥点子的空啤酒瓶,或者类似的什么可笑而又无用的东西,一齐怪笑起来。胖小伙子一边笑一边提裤腰,另一个小伙子笑时把一口脏牙毫无保留地全部展览出来。

“你们……别,别打那只玉鸟!”戴帆几乎是哀求地望着他们。人和人为什么有时绝对不能沟通心灵?那两个小伙子,为什么对他连一丝一毫的理解也没有?

两个小伙子怪笑得更厉害了,简直是前仰后合。

“不许笑!”戴帆全身震颤着,发出了类似惨叫的一种吼声。

两个小伙子刹那间愣住了,嘻着嘴巴瞪住他。

“他们不能打那玉鸟!”戴帆声色俱厉地宣布,“那,那是诗!懂吗?诗!”

胖小伙子朝伙伴挤挤眼睛,他的伙伴朝他撇撇嘴巴。

“他妈的碰见个疯子!”胖小伙子对伙伴说。

“少说也是个半疯!”胖小伙子的伙伴对胖小伙子说。

说完,他俩便大摇大摆地绕过戴帆的身子,继续朝树林里蹬去。

戴帆气得发抖。他手心里捏出了冷汗。

他听见背后传来更加恶劣的声音:

“——什么他妈的玉鸟,丫头养的鸟!”

“——什么湿的干的,臭大粪!”

他背对他们站着,整个灵魂被他们窸窣的足音熬煎着。他该怎么办?他如果要使他们理解自己,要让他们能以同一种语言与他交谈,他大概就得给他们补上一百堂课、一千堂课!从何补起?他们自己并不觉得应当补这些课!痛心啊,他们还非常非常年轻,他们构成着我们这个民族非常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他们要在这片大地上一天又一天地活动下去,他们还必得在这片大地上繁衍后代……

此时此刻,他们要搜寻、杀死那只玉鸟,并不是要制作一具有永久保留价值的标本,甚至并不是为了练就一种准确的枪法,而纯粹是因为烦闷无聊,因为一种破坏和杀灭的兴趣,因为愚昧与野蛮……

戴帆渐渐从狂怒的亢奋状态中松懈下来。他想,有刚才的喧嚣,玉鸟一定已经飞走了。飞走吧,亲爱的玉鸟,到更隐秘的地方去落脚吧,到没有愚昧和野蛮的地方去鸣叫吧……

忽然,他惊骇而痛苦地听到了玉鸟的鸣声,那玉鸟竟没有飞走,而且,这般烂漫地啭啼了起来!

戴帆猛地扭过身子,朝树林深处望去,那两个小伙子,正双双举起气枪,朝一株大榆树的高处瞄准着!戴帆想喊,喊不出来,他拔脚朝那两个小伙子跑去,可是,刚迈出几步,就听见汽枪响了,那响声并不尖锐,然而玉鸟的鸣声立即中止了,并且可以看见,从榆树上纷纷扬扬落下了一些东西……戴帆一阵晕眩,他赶紧扶住身边的一株槐树,他觉得映入眼中的每一片槐叶,都是一滴翠绿的眼泪……

他耳里被强灌进了一种尖利、放纵的笑声。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那两个屠杀诗歌的刽子手从他身边晃了过去。他闭眼前的一瞬,分明看见那胖小子手中,提着那只被红血染污了胸脯的玉鸟……而令他痛苦万端的,是当他挣扎着回到楼门口时,发现被杀害的玉鸟,已经被扔到了垃圾出口处下面,与那片业已干皱的西瓜皮,紧挨在一起!

不是一切大树

都被暴风折断;

不是一切种子

都找不到生根的土壤;

不是一切真情

都流失在人心的沙漠里;

不是一切梦想

都甘愿被折断翅膀……

静静的夏夜。戴帆含着眼泪,伏案疾书着他的评论文章。在台灯照出的光区里,有一只原来盛放工艺品的锦匣,里面是那只牺牲了的玉鸟。

这很可能是来到碧润园的最后一只玉鸟。不过,这并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这应当成为牺牲于愚昧与野蛮的最后一只玉鸟!

诗,不仅应当继续有愤懑与呐喊,欢笑与鼓动,幽默与讽刺,不仅可以容纳淡淡的哀愁,以及朦胧然而优美的意念与情感,诗,更应当唤醒蒙昧者,在人们的心灵里,催升起无愧于在世为人的理性曙光……

我的悲哀是候鸟的悲哀

只有春天理解这份热爱

忍受一切艰难失败

永远飞向温暖、光明的未来

啊,流血的翅膀

写一行饱满的诗

深入所有心灵

进入所有年代……

1980年11月20日于北京垂杨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