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妈妈曾埋怨过我,说我不该让她那么到大庭广众中去讲这段事情。我总是这样来为自己辩解并恳求她原谅:那时候我实在年轻,再说,无论她还是我,在这件事上都是动机纯洁、言论诚实的。
妈妈没有什么口才,她所讲的事情也只不过是那位先烈轰轰烈烈、光彩夺目的一生中的极微小的一个侧面,但我记得那回的班会上,同学们却都能聚精会神乃至津津有味地听下去。我想这主要是两个因素决定的。一、讲故事的是同班同学的母亲,这能满足少年人的一种特殊心理。二、讲的事情同他们以前听到过的种种先烈事迹并不雷同。
在我来说,早已不知听妈妈讲过了多少遍,所以毫不感觉新鲜,而且,我觉得她那回比以往任何一回都讲得差,因为她毕竟没有在这种场合讲话的水平和经验。
不过妈妈讲这段事情有一个始终不变的优点:她总是质朴地一路讲下去,既不夸张,也不渲染,无论她讲多少次,总没有什么添加或更易的地方。
她总是先从她自己讲起。那是20年代初的一个寒冬。她住在西单缸瓦市的一个四合院里。她为什么住在那儿?这得稍微费点唇舌。她是那家人的童养媳。她的父亲和那家的家长,原来都在外省,都是清末最后一茬的举人,他们在没有结婚的时候,有一回在酒馆喝了酒,然后趁着酒兴,跑到县城的城墙上遛弯儿,对着月亮,便立下誓言:将来婚后如有了后代,都是儿子或都是女儿便结拜为兄弟姐妹,若一方是儿子另一方是女儿,便结为夫妻。这大约指的是头一胎吧,如果后来双方子女都很多,难道都要结为夫妻吗?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然而他们都很认真。中国人往往对极粗糙极不严密的誓约恪守不移,这便是小小一例——当然,这类即兴评语在妈妈讲她的故事时是没有的,这部分版权完全属于我,我比较乐于用自己的这种转述方式来介绍妈妈的故事。好,接着讲下去:后来,两个举人中的一个,到北京来当京官了,于是他不但带走了自己全家,也带走了我的妈妈。另一个举人,也就是我的姥爷,则留在省里,没几年,他也就去世了。妈妈随着那家人来北京时,不过才七岁,可是她那命定的丈夫,却刚四岁。到妈妈长到十六岁而她的未婚夫十三岁的时候,发生了一次重大的家庭变故,她的婆婆,即那位京官的原配夫人,去世了,不久便出现了一位后婆婆——于是到了故事发生的那一年的寒冬。那位京官已经不当官了,他到外地一个什么大学执教鞭去了,而那位十三岁的公子则住进一家教会学校再也不愿意回家。于是那位后婆婆变本加厉地对妈妈施行虐待。她让妈妈一个人住在一间原本当作储藏室用的小东屋里,不让妈妈生火取暖,却要求妈妈每天为她所生的公子缝制衣服,弄得妈妈不仅手上长满冻疮,而且脸上也长出了冻疮,她的屋里虽然挂有一面镜子,然而她简直没有勇气去照。最恶毒的,是后婆婆故意把一口大缸搁在妈妈住屋的门外,让厨子每顿饭后把涮锅水倒在里面,这只泔水缸经常散发出一种难闻的秽气,每每经过一夜上面一层泔水冻成冰了,秽气刚消,而新的热泔水又冲破了冰壳,把更浓烈的秽气送进小屋窗内。妈妈当时正当豆蔻年华,论起来也算有钱人家的候补女主人,然而她的实际境况,却形同一个女囚犯。
那口泔水缸在这个故事里很重要,妈妈每回讲到它,总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感情:她既恨它又感谢它,既不愿忆起它又总不免忆起它。有一天,她那在外地的公公的一位朋友,大约也是当时社会上不算不重要的一位人物,来进行礼节性拜访,在院里遇见了不成人样的妈妈,他眼里流露出惊异的神情,然而妈妈不敢同他谈话,赶紧返身躲进自己的小屋里去了。后婆婆在北屋客厅里接待了这位客人,没有多久,这位客人告辞走了。于是一场突发性灾难降临到了妈妈头上。后婆婆把妈妈叫到了客厅里,让她跪下,先是数落,后是倒操起鸡毛掸子,一阵抽打,除了历数她那并不存在的懒惰、放荡,主要是责问她为什么要故意出现在那位客人的眼前。妈妈咬紧牙关,一声也不哼,这种对抗方式当然胜过哭喊与争辩,使后婆婆气得浑身乱颤,最后宣布:“打今儿个起没你的饭吃!你想活就自己舀泔水喝!”
妈妈回到小屋里,悲伤愤懑得竟流不下一行眼泪,她的心冻结成了一个冰团。她脑海中也飘过了逃走的念头,可往哪儿逃呢?在这个四合院里,她被一只恶狼欺凌,出了这个四合院,她很可能更要被一大群恶狼包围。于是她想到了死,然而她又不甘心就那么死去。因为她的死,正是那后婆婆求之不得的。她至少得让自己的死能起点报复作用,如果还起不到这样的作用,那就干脆活着。她坚持活着,这倒很可能是对那后婆婆最沉重的打击。这样想来想去,她就又打消了自杀的念头。不知不觉地她倒在小屋的床上已经两整天了,后婆婆果然不给她饭吃,也没有好心的厨子往她屋里递吃的,她既然想坚持活下去,只好挣扎着起来,去舀那泔水缸里的泔水喝。
她记得那是一个灰蒙蒙的中午,天上欲雪未雪,她手里拿着一只碗,扶着门框和窗台,总算接近了那只泔水缸。缸里的泔水一半冻着一半汪着。正当她低头用碗舀泔水时。她惊讶地发现,在汪着的泔水中,有一封撕成两半的信,于是她本能地把碗搁到了窗台上,从缸里拾起了那封信来。
她回到屋里去看那封信。信是连着信封撕成两半的,并没有撕成碎片,因此很容易拼读。信封上写着她的名字。一字不错,那确实是写给她一个人的。这还是她头一回收到一封给她个人的信。在后婆婆出现以前,她的公婆对她还算好,是出钱让她念完了高小的,因此她当然能够读信。然而她却从未写过信和收到过信。她那远在家乡的父母只同亲家通信,信中顺便问及她的情况,亲家在回信时则顺便告知她一切尚好。
那封从泔水缸里捡到的信,却确凿是寄给她的,称她为女士。信笺只有一张,是一种结实的毛边纸,上面用遒劲的行书,写着这样的意思:得知你处境维艰,深表同情。我是你父亲幼时的同窗,现住某街某胡同某号。你可来我家暂住,共商一条光明的出路。信尾便是那位后来彪炳史册的先烈的签名。
妈妈把那封信铺在炕上,读了又读,那张本已被泔水浸污的信笺,又被她的热泪浸染了一遍。她每回在家里讲到这个地方,眼里也总要涌出泪水,她对我们五个子女——包括现在已年过五十的大姐,不止一次地强调过:“是他,救活了我这一条命。救活了我,也才有你们。”这当然是事实,也是真理。
妈妈在那个下午就离开了那个四合院,她什么也没有带,只带着那封信,找到了写信人的家。后婆婆是故意把那封信撕成两半扔进泔水缸里的。任何来信当然首先由她过目,她大约很感谢这封“天外来信”为她解决了一个难题,她既希望妈妈从速按这封信提供的办法行事,又用撕成两半扔进泔水缸的做法以示她的轻蔑和侮辱,如果撕得再碎些,妈妈无从拼读,从而并不出走,那么她还得添许多的麻烦,所以她只撕成两半。
据妈妈说,那位革命先烈的家,也是个四合院,打扫得比她永远离开的那个四合院干净利落,屋里的陈设,也很整洁雅致。她一进门,就听见人们高兴地说:“果然来了!”“这就好了!”于是她在客厅里见到了那位先烈和他的夫人。泪眼模糊中,她只觉得那位先烈个子中长,很和蔼的样子,当时她并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既不知道他的公开身份,更不懂得他的政治信仰,只是由衷地感激。先烈显然很忙,他安慰了她一会儿,便匆匆地走了。是夫人亲自给她洗了澡、梳了头,并且给她长冻疮的地方一一涂上了药膏,又陪她喝热粥,说是她饿了许久,一下子吃硬的不好。在夫人娓娓的谈话中,妈妈才知道,是那天那位去造访的客人,偶然向先烈提及她的处境的,先烈和夫人听到以后,认真地商量了一番,便决定先写一封信给她,如果几天都没有回音,夫人便打算亲往她后婆婆处,据理力争,把她接过来。
妈妈在先烈家里住了半个月。先烈在这半个月里同妈妈接触并不多,回忆中,他同她比较详细地交谈,只有一次。那是一个雪花纷飞的下午,在先烈小小的书房里。妈妈记得,靠书案的地方,在高脚盆架上,搁着一盆梅花,那梅花的枝条被养成了几组s形,盛开着白里透青的花朵,飘出一阵阵沁人心脾的香气。先烈听她倾诉了身世,询问了她近些天在他家读书休养的情况,末后同她一起商量:今后怎么办?妈妈说打算找事做,自己养活自己,并且不受那“指腹为婚”的约束(其实那两个举人“指婚”的时候连“腹”都没有),做一个自由人。先烈听了很高兴,鼓励她说:“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先烈给她写了一封介绍信,让她去f市找他的一位老友,说他可以帮助她成为小学教员,让她在那里去开辟新的生活。
后来,妈妈就带着先烈的那封介绍信,以及先烈给她的一点钱,并且还有先烈夫人亲自为她编织的一条驼色宽围巾,去f市了。在那里她当了多年小学教师,后来同我们的父亲结了婚,生儿育女,我是其中最小的一个。解放前他们来到了北京,继续教书。解放后妈妈从数学教员转为会计,又经过一次短期训练,吸收到人民银行当了出纳,直到她退休。
妈妈的故事就是这样的。确实十分平淡,所以我常常宁肯把她讲的叫作事情而不叫作故事。
然而那次班会总算效果还不错。同学们安安静静地听了下来,彭老师在汇报班主任工作成绩时关于清明节活动一项也有了着落,并且,在不久以后,彭老师指定我当了小组长。当时我们班的团支部书记,是一位党组书记的女儿,而班长则是一位副局长的儿子,其他小干部,其职务也大体上与家长的地位成正比。因此,我隐约觉得,我被任命为小组长,是和我妈妈那平淡无奇的个人历史轨迹,曾偶然与一位革命先烈那江河浩荡般的历史轨迹相交叉有关。
这以后,有一回彭老师很严肃地问过我:“你妈妈怎么不是党员呢?”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我纳闷了很久,为什么他问这个问题时会是那么一种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