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发榜了。我考上了师范学院中文系。人们都说中文系的学生最重要的还不是听课,而是到图书馆去博览群书。我是这一信条的忠实实践者。我一天至少有五个小时泡在图书馆里。凡社会科学性质的杂志,我几乎尽数浏览。有一天我无意中在外省的一本杂志上,读到了一篇关于那位先烈的长篇介绍文章,其中有一段完整的文字,令我惊异无比,就仿佛猛然看见一位熟识的朋友,穿着绝对想象不到的奇装异服,并且扮着鬼脸,站到了自己面前。
那一段文字告诉读者:在20年代初期的一个寒冬,阴风怒号,雪片乱飞,一个被阔主人迫害的丫头,几乎丧失了继续生存下去的勇气,正在这关键时刻,她的阶级兄弟,同受阔主人剥削的厨子,给她带来一个信息:革命先烈关怀着她的命运,让她趁风雪之夜逃出去,投奔革命。于是她勇敢地逃了出去,逃到了革命先烈家中。革命先烈的夫人给她洗澡、换衣、治伤,并每天教她识字,革命先烈则每晚给她讲列宁领导的俄国十月革命是怎么回事,启发她的阶级觉悟,渐渐地,她读《新青年》,读《共产党宣言》,眼睛亮了,心里明了,当革命先烈和同志们在家里以打麻将作掩护,开会分析革命形势和革命前途时,她就坐到门口去纳鞋底,实际上是放哨站岗,有一回她给革命先烈送完一封重要的信件,回来复命时,革命先烈留她在书房里,系统地向她阐述了革命的人生观,当时书房里一盆红梅已盛开,先烈指着那怒放的红梅激励她说:“革命者要如同这红梅一般,为了解放全世界受苦受难的劳苦大众,敢于斗霜雪、抗寒风,牺牲自己,迎向春天!”……后来,据文章作者笼统地介绍说,这位昔日的丫头,在先烈的教诲下,终于成为了一个坚强的革命者。
我也曾这样考虑过:先烈除了救过妈妈,或许还救过这样一位丫头,甚而还搭救过更多需要援救的人。可是当我夜晚在宿舍中的双人铺上辗转反侧时,我越琢磨越不是滋味。那篇文章的作者,似乎是读到过妈妈那篇未刊稿的人,因为他叙述有关丫头遭遇的文字,在结构上与妈妈记述自己遭遇的文字同出一辙,难道他真是……可这是不能允许的啊!他写的不是小说,而是一种传记材料,并且公开发表了出来!
我很痛苦了一阵。起先我想把这件事告诉妈妈,后来我忍住了。一个星期日,我到大华电影院看电影,在门口凑巧遇上了邝晓雯,她当时是外语学院的学生,戴着顶雪白的旅行帽,咬着一根雪糕,她看到我很高兴,主动地招呼我,我却装作既没有看见她也没有听见她的声音,一头钻进电影院里去了。事后我也没有后悔,我以为这样能间接地向她妈妈传递一个抗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