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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远处去发信 §2

尽管他像一根针,把我们眼前的生活,同另一部分不在眼前的生活,不时缝缀在一起,可是包括我在内,我们这里的居民,大概没有人去关心过他的生活。

又是一个傍晚,是春日的傍晚,飘着针脚小雨。当时胡同还没有铺上柏油,雨水把黄泥路面浸软了,来往的行人和自行车翻起一片泥浆。我站在院门口,望着青灰色暮霭笼罩的胡同口,计算他出现的时间。

自从我获得书稿录用通知信那天,我就摸出了规律:他总是在五点半至六点之间进入我们胡同,来送当天的第二趟信。按说在大雨倾盆的天气,邮递员可以把当天的信件积攒到第二天,待天稍晴朗时一块送去。然而我特别注意到,即使大雨使整条胡同除了黑糊糊的墙影和白花花的雨脚外,什么都是混浊一片时,他那“信!”的呼唤声,却照例可以准时从院门外传来。有那样一回,我套着凉鞋,撑着雨伞跑到院门口,接过他递来的两封信,都是我并不急于接到的信。我望着他那虽然罩着厚大的雨衣,却不能避免雨珠挂上眉毛的面影,忍不住说:“这么大的雨,您就明天再送算了!”

他晃晃头,甩去浓眉上的雨珠,平淡地说:“咳,说不定哪家,就盼着我手里的哪封信呢。不能搁在我手上误了啊。”说完,推着车到邻院送信去了。

所以那个春日的傍晚,我坚信他会准时出现,然而六点过去了,六点一刻过去了,六点半到了,他还没有来。

母亲唤我回屋吃饭。我回去匆忙扒拉完了饭,又跑到院门。已经是七点来钟,暮色降临到我们胡同,他不会来了。我感到痛苦,甚而对他产生了一种愤懑的情绪。

我在等我所爱恋的姑娘的信。对于一个二十六岁的男子来说,事业上的起步和恋爱上的成功,是两桩最重大的事。头一桩大事,已经有了一个稳定的基础:我的第一本科普读物已经销光,第二本书稿业已发排。第二桩大事,却正处在成败未卜的关键时刻。前一天,与头一回给编辑部打电话一样,我怀着忐忑的心情,给她挂了个电话,而她的回答,竟同那回编辑的口气类似:“……嗯,我正在考虑……这两天我没有空……我写信告诉你,你等着我的信吧……我会很快把信发出去的……”难道这就是接受我求爱的前奏?不!她们那个工厂的化验室,何尝有那么繁忙的化验工作,使得她“没有空”应允我的约会,而必得写信来回答我!

她的信,今天无论如何该来了。可是邮递员却没有来。多少年来,他都是风雨无阻的啊。他曾为我及时带来事业上成功的信息,他为什么不再为我及时带来爱情上成功的信息?

我一晚上没有睡好。第二天上班,我总想利用工间操时间给她挂个电话。然而我克制住了自己。再没有比丧失自尊心更令恋人鄙弃了。后来,我赶译了一份国外矿山机械资料,用全神倾注于工作的方法,压抑住了失恋的痛苦。

这天我回家较晚。我一迈进院门,便发现大槐树下扔着一封信。我几乎是扑上去捡起了它来。一天的春风吹干了地上的湿泥,所以这封信没有受到污染。不过,我仍然心疼地挥着它,仔细地察看着它的正反两面。

这当然是她写来的信!我正要拆看,忽然疑虑起来。今天邮递员是怎么回事?在我的记忆之中,还不曾有过这种做法——将信扔进院门,扔到树下。纵使因为院内偶然没人,他那“信!”的呼唤不能收效,他也会将信件搁在临树的窗台上,他知道我有一块从祁连山拾回来的青褐色的矿石,是终年搁放在窗台上,以备压住信件避免让风刮跑的。如果当天我的信件比较多,比如有出版部门寄来的清样,他还会事先用纸绳代为捆扎,然后垛齐了放在窗台上,再用矿石压住。他今天为什么竟一反常态,将这信粗率地扔到树下?

我捏着那封信进了屋,久久不敢拆阅。我之所爱啊,你借助这反常的邮递员传递给我的,究竟是怎样的信息?

我终于还是拆开了那封信。我得到了一个终身伴侣。

狂喜之余,我更其惊异:这样的一封信,为何竟被粗暴地扔到了树下?倘若被风吹到墙角,久久不被发现,我爱恋的姑娘会不会因此误会?而我们的命运,会不会竟因此变化呢?

第二天傍晚,我有意等在门口,这回我不是等信,而是等邮递员来了,好提出质询和抗议。

邮递员果然按时出现了,然而,不是他,却是一位少妇。我恍然大悟,同时忍不住问道:“原来的师傅呢?他换到别的地方送信了吗?”

她淡淡地答道:“他老伴死啦,我替他送两天。”

我心里充溢着那么多幸福,因而对别人的不幸格外同情。那女邮递员把几封信递给我,已经要走了,我却接二连三地问:“他很难过吧?他家里还有什么人呢?他儿女都大了吧?”

女邮递员不无感慨地说:“他是我们局十几年没缺过勤的老模范,就全区来说,像他这么十几年如一日的,也是独一份儿。头年他们院失了火,他的家烧坏了半堵墙,也没见他告过假。这回老伴死了,局领导原希望他还能每天坚持送一趟信,保持全勤记录,可他提出来歇三天。局领导当然同意,可也有人觉着他中断了全勤记录,怪可惜的……他如今身边就一个闺女,还小,上小学呢。”

说完,她也就推车走了。

不知为什么,我久久地倚在院门那儿,望着胡同路面上那些吹干了的脚印和车辙,心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我深切地感受到,有着一种超出我个人悲欢的更广泛的人生。

过了一天的傍晚,我正端起碗要吃饭,忽然院门外传来了熟悉的“信!”的呼唤声。我赶忙撂下饭碗跑出去。原来是老邮递员来了。我心中暗暗计算了一下:他并未歇满三天。我迎到他面前,他的仪态和往日有很大的不同,他敞着制服和里面衬衣的领口,那衬衣的领口,显得相当肮脏;他满腮的胡子长得有一公分长,却并不浓密,这样的胡子当中,是一对厚厚的紧闭的嘴唇。他的浓眉短而不成形状,一双忧伤的眼睛,在隆起的眉骨下躲避着我的视线。那天我的信件颇多,他破例没有用纸绳为我捆成一札,只是合成一叠,默默地递给我。我接过信,慰悼地说:“谢谢您……您爱人去世的事儿,我听说了,我很为您难过……您要注意保重!”他略显惊异地抬起了眼睛,忧伤的双眼中,闪动着一种渴求和感激的光。他迟疑了一下,才爆发似的说:“我倒没啥。可怜的是小晚儿……靠我一个人把她拉扯大,费劲儿!”他最后一句说得很重,嘴里喷出一股浓烈的“二锅头”气味。我真想说出一种最能熨暖他心意的话来,然而一时又说不出,只好空洞地安慰他说:“好在有组织,会特别照顾您的。大伙儿也能帮忙,比如我,您有什么为难的事,送信的时候说一声……凡是我能办到的……”他恳挚地点着头:“那也是……敢情好……”说完,推着车,往邻院去了,望着他佝偻的背影,我总觉得自己欠了他一些什么。

过了大约半个多钟头,我正在书桌旁看书,忽然又听见了他的呼唤声:“信!”我很惊讶,连忙又跑出去。只见他脑门上缀着一溜汗珠,满脸羞愧地站在门外,手里递过一封信来,嗫嚅地说:“真对不起您……落下了您一封信……以往我可没出过这号事……唉!”我接过信,忙对他说:“没关系,没关系……”见他要走,我又忙说:“您等等,我要给您一样东西……”我跑回屋,把新得到的三本科普读物拿出来,送到他手中,他推让着,我解释说:“不为别的,为的是您的闺女……她叫什么?小晚儿?给她留着看,长知识……”他这才收下了,夹在车座上,道谢说:“您是个好人。我让她篇篇好好地看,兴许她能有大出息。”

他骑车走了。我默默地想:小晚儿!这是一个多么古怪的称呼!他和他的小晚儿,他们的生活,他们的命运,在这浩繁的人世上,也许属于最平淡无奇、最不引人注意的一种,然而他们的向往,他们的感情,他们默默地已经向社会提供和即将提供的光和热,其价值和意义,谁有权利漠视和低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