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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远处去发信 §4

没遭什么大罪,把那十年度过去了。到1978年,我的信件已经恢复到了十多年前的水平,到1979年,则几乎达到了以往最高水平的一倍。那块饱经沧桑的矿石,重操旧业,几乎每天在窗台上为我压住厚厚的一叠信件。我的处女作已经再版,我又新写了许多科普文章,并很快汇成了两本新的集子,同时还撰写着我的第一篇学术论文。

马师傅更发胖了,可我觉得他显得比以往年轻,他又穿上了同邮筒一样颜色的制服,戴上了新的制帽,胡子总刮得干干净净,那“信!”的呼唤声,依旧浑厚而响亮。我们这条胡同和附近一些乱如蛛网的小胡同,相继都铺上了柏油,逢到雨天,马师傅骑车送信时,不再会溅上半裤子泥点了。有一天我翻开新到的报纸,读到一篇关于马师傅的报道,题目是《他永远认认真真》,还附有一张他推车送信的相片,相片上的马师傅表情很不自然,甚至有些忸怩乃至羞愧的成分,这使我想起了那年冬天饭馆中的一幕,不禁微笑起来。马师傅啊,您该不再有忧愁和焦虑了吧?

然而,有一天下班回家的路上,我却意外地碰上了愁眉紧锁的马师傅,他不是在骑车送信,他没穿制服,也没戴制帽,当我同他打招呼时,他嘴里涌出很浓洌的一股“二锅头”气味。我很惊异,问他:“师傅,您这是怎么啦?”他挥了下胳膊,感叹地说:“您瞧。这都什么时候啦?”那时暮色已经开始低垂,有些店铺已经燃亮了电灯。我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愣愣地站着。他摇了摇头,才徐徐地说:“小晚儿她早该下班了,可我见不着她的影儿……”我这才想起,几年过去,小晚儿该长成个大姑娘了,听说她分配在一个小吃店里,炸油饼儿。“难道……小晚儿学坏了?”我问。马师傅的脸涨得通红,仿佛受到极大的侮辱,他抬起眼,谴责地盯着我,着急地说:“谁、谁、谁学坏了?小晚儿她能学坏?她……她大了,她要离开我了!”说完最后一句,他突然蹲在人行道的白蜡树底下,两手捧住头,痛苦到极点。我在他对面蹲下去。劝慰他说:“小晚儿怎么会离开您呢?您可别胡思乱想……”他抬眼望了望我,站起来。明显带有醉意地对我说:“我是去找小晚儿,她不回家,我找她……您跟我去吗?兴许,您能劝劝他俩?我那间屋不算小,找房管局打个隔断,把他们那间隔大点,我小点,各走各的门,一块过,让我能天天见着小晚儿,不成吗?……”他说着已经朝前挪步,我忙搀住他,跟他一块往前走。

没走多远,前头是个胡同,把着胡同口,是家小吃店,小吃店晚上不营业,关着门,店堂里没开灯,只有厨房里透出的一道亮光,斜射到店堂里来,照出些倒放在饭桌上的方凳。我以为马师傅要进店堂,可是他望了饭店正面几眼,没往前挪步,却带着我绕到了小吃店的侧面,那侧面正处在胡同入口处。这时候,夜幕已经降到头,路灯已经燃亮。我正纳闷,只听马师傅招呼说:“您瞧!您瞧呀!”我朝他指示的方位望去,才发现小吃店有一扇比较低矮的窗户,正在胡同入口处的侧面。透过窗玻璃,可以清楚地看见厨房一角的景象。小晚儿坐在一把椅子上。她已经完全发育成熟,结实的脸蛋上,泛着红光;两只距离稍显过宽的眼睛里,闪着活泼的光波;她把烫过的头发,在耳后扎成两个抓髻;身穿粉红色的爱丽纱镶领边的上装和深蓝色的混纺裤子,脚上是一双漂亮的式样新颖的褐色皮鞋。她一边同什么人说笑着,一边双手不停地打着毛线。我顺小晚儿的眼波一寻觅,就看见一个高大的小伙子,戴着炊事员的白帽子,耳边露出长长的乌黑的鬓角,正弯着腰,在一只极大的瓦缸里和面,他只穿着汗背心,两只粗壮的胳膊伸进瓦缸,强壮的肌肉,随着和面的动作活泼地颤动着。他的眼光基本上一直盯在小晚儿身上,两个人谈得很高兴。我注意到,在一旁的大案子上,立着一只两个喇叭的录音机,李谷一演唱的歌声,从窗内溢出到了我们站立的地方。

从窗外望进去,是一幅洋溢着健康的青春气息的图画。显然,小伙子值夜班,他趁便和出明天炸油饼要用的面来,而小晚儿不过是陪他一阵,也趁便赶织毛线活——我注意到,毛线是和她衣衫很不相称的酱褐色……我不明白,马师傅为什么要对这一切以及这一切即将带来的后果,那么忧心忡忡、痛心疾首?

我偏过头,看马师傅是何反应,咦,出乎我的意料,他脸上已经不再有懊丧和愠怒的神色,他满面慈祥,默默地注视着窗内的一对恋人,我甚至发现,他的嘴角漾出了一丝微笑。

默默地注视了一阵,马师傅便主动拉着我的胳膊,领着我往回走,走到人行道上,迎着微风,他叹了口气,喃喃地对我说:“那孩子不错。一大早炸油饼,他管往锅里放生面,小晚儿管用铁钎子捞熟的……起先放生面的人不精心,尽溅起小油粒子,烫得我们小晚儿手上尽是绿豆大的紫泡。他管这事以后,再没烫着过了……他对我也不赖,懂礼。可就是……他要把小晚儿拐到他家去,说是在他那里安家,有了孩子,他妈能给看……唉!”

我问:“他家离您家有多远呢?”

马师傅脸上显出一个害臊的表情:“咳……其实,也就两站地。”

我笑了:“瞧您,原来离得这么近……他们常去看您,您也常去看他们,不就行了吗?干吗非得让他们跟您住在一块儿?是您会看孩子?还是您亲家母会看孩子?”

晚风把他的酒气吹散了一大半,他脚步比刚才稳实了,他微笑着,点着头,轻声地说:“倒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