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以后,我才知道我完全抗议错了。
那时候我已经从师范学毕业,在一所中学里当语文教师。大约是1968年的秋天吧,“文化大革命”运动正如火如荼地开展着。突然有一天邝编辑和一个年轻人来到了我家。
邝编辑的头发也开始花白了,她显得很瘦削,但她的坐姿仍然不改,她斜坐在木椅上,脊背挺得直直的,绝不去倚靠那椅背。她把那位年轻人介绍给了妈妈和我,称他为“白队长”。其实白队长并不是生人,妈妈和我都认识他。他原来就住在我们附近,跟我是同一届的高中毕业生。他考上了地质学院的勘探专业,可是只去上了一年,就退学了。谁都知道他退学是害怕毕业以后的勘探工作太苦,他要自己在北京城找个工作。后来他终于找到了,是在一家无线电器材厂当工人。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往上一道工序制成的某种元件上点漆,说实在的,其体力劳动的程度,比我们站讲台的教师轻微多了。可是他那样一个不服从国家分配的人,却成了工人阶级,并且因为运动一开始就敢于造反,更成为了无产阶级先锋分子;我呢,并不是我自己存心脱离无产阶级,是服从国家分配,来当教师的,却成为了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这个问题直到现在我也没有想通。既然只有工农兵才光荣,才是革命的主力军,是一切行业服务的对象,我们的党和国家,又为什么要一批又一批地把年轻人分配去当知识分子呢?
邝编辑对白队长,充满了真诚的敬畏,她介绍完他那工宣队队长的神圣职衔,便紧闭上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两眼径直盯着她那照例不喝的热茶,等着白队长开始这场不同寻常的谈话。
白队长戴着一顶国防绿军帽,上头别着一枚亮闪闪的***像章,他舒适地靠坐在我家的旧沙发中,先呷了几口我沏给他的热茶,才清清喉咙,威严地说:“今天来你们这儿,还不算正式的外调,只是来打个招呼……”然后他以极其仇恨和蔑视的声调,叫出了那位先烈的名字,宣布说,现已查明,他是个叛徒,他早在党成立的初期,就同***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作对。而“旧出版社”竟然为这种人树碑立传!他说妈妈听写的那份材料,现在已转送有关的专案组,那份材料虽然是为吹捧叛徒而写的,却也“露出了狐狸尾巴”——充分说明那个人“从来不是无产阶级革命者,至多不过是个资产阶级民主主义者。这也就是在革命斗争的关键时刻,他之所以背叛革命的根本原因——世界观根本没有得到改造!”
妈妈忍不住问:“可他1927年不是被国民党杀害的吗?”
白队长冷笑着说:“你以为当了叛徒,国民党就不杀吗?瞿秋白怎么样?写了《多余的话》,国民党也还是把他宰了!”
妈妈尽量克制着内心翻涌上来的激动,嘴角抽动了几下,低声地问:“有什么证据,说明他叛变了呢?”
白队长把脸一沉:“当然有证据。到时候就公布。现在是给你交代政策:你仔细回忆一下,把你所闻所见的有关他违背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回忆出来,写成材料,交给我们。”
妈妈起初沉默着,后来,白队长两眼利刃般逼视着她,在那种情况下坚持沉默是很困难的,妈妈不得不颤动着下巴,近乎哑声地说:“我尽量回忆。”
直到这时候,邝编辑才把眼光从茶杯上移开,瞥了妈妈一眼,但她很快又把眼光转向别处了。
临走的时候,白队长让邝编辑把一本杂志给了妈妈,那正是刊有关于先烈拯救教育“丫头”事迹的那本刊物,白队长对妈妈说:“写这里头那篇大毒草的人,曾经到出版社借你写的材料看过,他现在已经被当地的造反派揪出来了,为狗叛徒树碑立传没有什么好下场,你懂吗?这本刊物先留在你这儿,其中问题最大的地方我们都用红笔勾出来了,你要仔细考虑,过几天专案组的人来外调,你要老实交代!”
说完就走了。他们一走,妈妈就哭开了,那是一种无声的哭。她任凭大粒的泪珠连续不断地滚落下来,却咬紧嘴唇把声音咽回肚子里去。我不忍看,躲进了里屋。我愿人类能最终消除这种极端痛苦的哭法。
不久以后,白队长带着两个专案组的人来找妈妈了。那天我不在家,回到家里时,他们已经离开了,而妈妈仍双眼发直地坐在我家那弹簧已经下陷的破沙发上。当时我父亲已经去世,姐姐哥哥们都下了干校,就我和妈妈相依为命。我真怕妈妈被刺激出大症候来,所以当天我什么也没有问她。第二天她缓过点劲来,才细细地告诉我,专案组要她写两份材料,一份揭发先烈当时如何毒害她,如让她看《现代评论》《甲寅》一类的反动刊物,诱导她走脱离革命斗争的个人奋斗道路,等等;第二份揭发先烈与她的反动父亲、反动公公,以及那个把她的情况传递过去的反动家伙的关系。我问妈妈:“怎么办呢?”她嘴角边的皱纹抽动着,两眼炯炯地望着窗外的天空,沉静地说:“我一个字也不能给他们写。他们再来,我就躺到床上去。我病得快死了,还能写什么材料?”
正当我为妈妈能否逃脱那个专案组纠缠而日夜担心的时候,有一天,我经过东四十字路口,听见卖小报的人在高声叫嚷,原来他那小报刊出了关于某某叛徒的“丑史”,我赶紧买下了一张。那是两三个单位的“革命造反派”联合编印的小报,头一版上就刊出了我所熟悉的先烈的头像,然而齐脖子画上了一个绳套,猛一看,我心上仿佛被扎了一刀,真想立即把那小报撕成碎片,可我还是忍不住要读那几乎占满三版的“丑史”,我是坐在东四十字路口西北角青海餐厅旁边,一家店铺门前的高台阶上读那“丑史”的。我很快便发现当中有这样一段文字,说是在20年代初期的一个寒冬,阴风怒号,雪片乱飞(既然风那么大,何以还能飘雪?不过,我记得另一篇文章也这么写过),真正的革命者正顶风冒雪与反动派进行着殊死斗争,但叛徒某某某却龟缩在自己舒适的小家庭里,津津乐道于养梅弹琴。当时有一位阔小姐,仅仅为逃避封建家庭的包办婚姻,来到了他家,他不顾党的秘密工作原则,竟把她长期留在家中;在这期间他不但不向她宣传革命的道理,反而大肆鼓吹反动透顶的资产阶级个人奋斗思想,有一天他居然指着书房里那盆腊梅花,对那阔小姐说:“红花白花,说到底不如这黄花。红色过于热烈,白色过于冷酷,都不如这蜡黄色凝重温暖。我希望你今后学一枝腊梅,取中庸之道,得温和之乐。”这就充分暴露出他灵魂深处充满了反马克思列宁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肮脏货色,无怪乎到了革命和反革命搏斗的紧要关头,他便堕落成了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是可忍,孰不可忍?……等等,等等。
读完了那篇“丑史”,我呆呆地坐在高台阶上,望着马路上来往的车辆,简直失去了思维的能力。我想象不出世界上还能找出比这更荒谬的事情。
拖着脚步回到家里,本想把这事瞒过去,谁知妈妈的眼睛像头一样,一下子就刨出了我心里埋着的东西,她干脆地问:“什么事让你变成了这个模样?是不是他让报纸给公开点名了?”
我只好把那张小报递给了她。出乎我的意料,妈妈读完神态竟格外平静。她缓缓地取下老花眼镜,徐徐地说:“原来他们已经代我造好假材料了……这就是他们的水平呀,那倒真用不着揪心了……”
这以后事态没有进一步发展。不知是什么因素在起作用,早在“***”垮台以前,关于先烈是叛徒的说法就渐渐收敛乃至云散了。不过白队长在那以后依然在出版社趾高气扬地实行着“全面专政”,粉碎“***”的消息正式公布以后,那家出版社参加欢庆游行的队伍,还是由他引领着前进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