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想到,几个星期以后,正当我们忙于温书准备考大学的时候,一位出版社的编辑同志找到了我家。这位编辑同志其实不是外人,是我同班同学邝晓雯的妈妈,邝晓雯是她妈妈最大的一个女儿,所以她妈妈来到我家,同我妈妈坐到一处的时候,两人显然属于两茬人,我妈妈当时头发已经斑白,而邝编辑却仍是一头浓密油黑的鬈发。
邝编辑谈吐堪称言简意赅。后来我才懂得,仅从两个细节上,就可以判定她是一位老编辑。一是她的坐姿。她总是只坐椅子的一半,谈话的过程中,背总挺得直直的,不去倚着椅背,这对比她尊贵的人,自然是表示敬重,而对同她地位相等或稍微偏下的人,又表示着她随时准备着谈完就走。二是她几乎从来不喝人家给她倒的茶水,尽管她也从不拒绝别人给她沏来热茶。
那天来到我家,她便那样坐在我家的旧沙发上,斜对着妈妈,微微点头表示感谢我递上热茶后,便和颜悦色地说明来意:“我从邝晓雯那儿,听说您从前跟……(她说出了那位先烈的名字)有过直接的接触。我们出版社正准备出有关革命烈士的生平事迹的回忆录文集。我是来向您约稿的。当然最好是您亲自动笔写。如果有困难,也可以由您口述,由亲友记录整理成篇。希望您从事这项工作的时候,尽量把重点放到对他的革命活动和光辉思想的追忆上,力求具体、准确、形象、生动……”
妈妈没有想到,她那对家里人讲了又讲的故事,原来还有着史料的价值,当然很兴奋。她决定亲自写回忆录,因为她觉得我们都很忙,而她正好退休无事。她大约写了整整一个月,在一个晚上,大家都在场的情况下,由我代她念了一遍,全家的感觉都很好,我第一次了解到妈妈的笔力,我以为她把材料剪裁得很得体,不像以往同我们讲述那样,以她的命运为线索,而是反过来,先讲那位先烈的情况(这些情况当然是从已有的文章中摘录出来的),然后以自己的遭遇来提供一例,说明他当时在为革命奔忙的间隙中,还不忘帮助一个几乎被旧社会害死的弱女子。我以为妈妈的文笔也是很好的,对于那口泔水缸,以及那盆梅花的描绘,都相当生动。那位先烈鼓励她独立自主时,连连说:“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口气也记录得颇为肖妙。于是,妈妈的稿子便由我工楷誊抄了一遍,寄往出版社了。
当我参加完高考,等待发榜的期间,邝编辑又到我家来了。她依然斜坐在沙发上,脊背挺得直直的,我照例给她沏上热茶,她照例点头表示感谢,并照例不喝。她委婉而明确地告诉妈妈:稿子他们看过了,但目前这个样子还不能发表。主要的问题是没有写出革命先烈的思想和行为的高度。她提出了一些具体的问题,妈妈当场作了回答,我一旁听着,记住了这样一些内容:
问:“先烈给你的那封亲笔信,没有保留着吗?”
答:“本来保留着。后来因为几次搬家,不慎丢失了。”
问:“那封信里,除了你已经写进稿子的内容以外,还有没有什么重要的话?比如,启发你投向革命的话?”
答:“就我写出的那些,没有那样的话。”
问:“先烈同你的父亲,以及你当时的公公,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答:“他们早年在一个私塾里念过书,后来在一个洋学堂里同过两年学。也就是一般的同乡和同窗。”
问:“他为什么会在那样一种情况下,也就是投身于无产阶级革命事业以后,仅凭一位朋友提供的情况,就给你写那样的信,接你去他家呢?”
答:“这……我以为他是出于正义感,出于同情……”
问:“那仅仅是资产阶级民主主义者的思想境界。我们希望能找到这样的言论或细节,说明他是出于无产阶级的阶级感情和党性原则……”
答:“……我不太懂……”
问:“那位把你的情况告诉他的朋友,是怎样的一个人,你了解吗?”
答:“我后来了解到,他仅仅是先烈的一个私人朋友。这个人在先烈牺牲以后,当了国民党的官,全国解放以后,听说他跑到台湾去了。”
问:“你看,这样问题就复杂了。你没有记错吧?也许,那是另外一个人?而把你的情况告诉先烈的,是一位党内的同志?”
答:“我没有记错。这个人我怎么会记错?不管他后来怎么样,当时他可是帮助了我……”
问:“在先烈家里的半个月,他系统地向你推荐了哪些革命书刊?”
答:“他挺忙。他没有系统地向我推荐什么书。他只是让我自己到他书房里拿书看,他对我说,除了他锁着的书,只要是拿得到的,我愿意读哪本就读哪本。”
问:“你回忆一下,他是否特别向你推荐了《新青年》?”
答:“他有《新青年》,我自己读过一部分。老实说,当时可不大懂。不过,我记得他并没有特别指定我读什么。他的书架上也有《现代评论》,也有《甲寅》,反正当时主要的报刊他似乎都有。”
问:“烈士夫人也没有向你推荐过什么吗?”
答:“她让我看了一本林纾译的《花心蝶梦录》。也谈不到是特别推荐,因为那本书趁巧搁在了针线笸箩里,我翻出来了,她就对我说:‘看过吗?你无妨看看。’我就看了。后来我才知道,那实际上是普希金的《上尉的女儿》。”
问:“那天烈士跟你长谈,没有向你介绍一点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常识吗?”
答:“我记得没有那样的内容。”
问:“一点也没有谈到苏俄?没有谈到列宁?没有谈到劳工神圣?”
答:“我不是不记得,而是记得很清楚,他没有跟我谈这些。我想他要是跟我谈这些,我当时是很难理解的。”
问:“那么他送走你的时候,没有对你讲什么重要的话吗?没有送你什么纪念品吗?”
答:“他对我讲了重要的话,我已经写在文章里了呀。他对我说:‘你首先要自立,要做一个强者。’他就是这么讲的。他没有送我什么特别的纪念品,他夫人送了我一条长围巾,我用了差不多十年,后来拆了给孩子织成毛衣了,再后来烂掉,没有了。”
问:“他介绍你去找的f城的那位先生,究竟是怎么个人呢?”
答:“是一位党的同情者,但始终不是党员。他抗日战争的时候就病故了。”
问:“先烈1927年在上海牺牲以后,你没有受到过株连吗?”
答:“没有。因为国民党并不知道我与他的关系。”
问:“解放后,先烈夫人还活着,她1953年才去世。你同她没有取得联系吗?”
答:“没有。我一直对先烈和她怀着热爱的感情。可是我觉得没有必要写信去打扰她。党把大家都解放了,这里面也有先烈和她的作用,我把对他们的热爱,跟对党的热爱合在一起了。”
谈话进行到这里,大体上也就结束了。临告辞的时候,邝编辑告诉妈妈:“您写的这篇文章,看来意义不够重大,也很难补进什么内容,我们再研究一下吧……如果一时用不上,是否可以给我们留下当作参考资料?”
妈妈笑了:“那怎么不可以?你们参考吧。这些事在他来说确实不过是大河里的小浪花儿,可对我来说,这可是能活过来的一个大转机啊!”
邝编辑走了。她那杯没有喝过的茶,后来让我给喝了。